第三十六章神后
她的目光,自树梢之尖,冷冷投下,冰刀般的在成羽咽喉上划过。
成羽一击不中,立即要逃。
秦长歌抬手,咔嚓一声截断露出萧玦体外的长箭,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掷。
电光不及这箭光快,准,狠,厉。
惊天撼地的电光,不及这箭意怒极而发,杀气凌人。
箭出,箭没,断箭准确射中已躲入士兵群中的成羽后心,齐齐没入,一分不露。
成羽,死。
成羽这一死,全数坏了他打好的算盘,魏王遇险的那一刹,他于电光火石之间想定,拼着不救魏王,射杀凶手秦长歌,魏王既死,以他的威望,他便是下一个魏王,就算魏王未死,以他射杀秦长歌的功劳,也足可抵主险不救的罪名。
然而他未曾想到萧玦会不顾一切来救,最终死在秦长歌飞箭之下。
是以成羽死后极其凄凉,魏王秋后算账,略一思想便明白了他的私心,大怒之下,虢夺成羽封衔,他是唯一没有在北魏立国后,牌位入驻功臣祠的从龙阵亡重将,也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荫封的将领,成家后代,在北魏一直境遇凄惨。
这都是后话了。
其时秦长歌抱着重伤的萧玦,陷入重围之中。
不敢拔箭,不能裹伤,不能剧烈移动,在这混战围攻之场,缺医少药的情形下,无论做了这三件事的哪一种而没能立即有后续护理,萧玦都性命难保。
也不能背着他跃出重围,那等于将萧玦当做箭靶。
秦长歌并指连点,先封了萧玦几处大穴,血流立止,又喂了他一颗护心丹,保住他残存的元气。
飞身上树,有若金石的双手,劈开身侧枯树树皮,单手拨开不断飞来的箭矢,另一只手,迅速在树身上挖了个半人高的洞。
那树虽枯死,树冠已失,但树身颇为巨大,秦长歌将萧玦放入,他的身体被包在树中,秦长歌眼光一掠间已经确定树身厚度,任谁也不能一箭穿透树身,伤到树洞内的萧玦。
秦长歌自己就坐在树洞旁的岔枝上,取了萧玦宝剑,一只手按在萧玦前心,源源不断输出真气,以维持他浅弱的呼吸和细若游丝的生命,另一手长剑幻化星菱点点,拨开四面飞箭,但凡上树来的,都一剑砍死。
此时密赴平州、偃陵调兵的玉自熙已经领兵赶至,但一时未得冲近,魏军已乱,但毕竟人数众多,卫护在魏王身侧的中军依旧建制未散,护卫受伤魏王逃走,魏王临行前下令,务必拿下秦长歌和萧玦,不论生死,提头来见,赏参领并白银万两;活捉,赏将军并黄金万两。
是以人若潮涌,拼死以上,性命重要,富贵前途也重要,无论在哪里,都有抱着侥幸心理妄图行险博取富贵的,萧玦带着冲入中军的护卫剩下的已不多,仅有几个陷在重围无法接应,只剩秦长歌高踞树顶,以一人对千军。
然而她还是那般没有笑意的微笑,长剑点落如雪花,轻而凉,受者亦觉咽喉如雪花拂落,只是那般幽幽一冷,生命已被无情收割。
血花飞溅,而天空真的飘起碎雪,落于秦长歌乌黑眉睫,她的笑容摇曳恍若瑶台仙子,眼神却冷寒如万年冰川。
尸体越堆越高,竟渐渐要涌到她脚下,余下的士兵踩着同袍的尸体冲上来,再被她一剑拂过,沦为后来者新的血肉阶梯。
那些积压成人台的尸体,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秦长歌却依旧极其镇定,于无数鲜血尸体肠脏肉碎之中,手挥目送干脆利落了结人命,神情雍容宁静如高远之月,树下士兵仰望着她,犹如看见不可摧毁不可磨折的神人,心惊魄动之下皆生怯战之心。
那一夜的魏军中军士兵,存活回国者不足十中之一,然而只要活下来的人,都永生不能忘记那夜枯树之上,血月之下,绝艳如洛神的女子,那个守在爱人身边一步不离,视千军万马于无物的女子,笑容轻浅如雾神韵如诗,月光下幽美如清丽长赋,她拂袖之间血色漫天,却洁不染尘,姿态高妙,犹如血海中开出的圣洁火莲。
他们于残存的余年中日复一日的挖掘回忆,日复一日想起那夜那明艳无双的高贵眉目,不肯淡忘那一刻关于美与震撼的感受,他们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悄悄称她“神后”,并在她死后,对着西梁国的方向默默拈香,哀哀叹惋世间最美传奇的风逝。
其实当时,只有秦长歌自己知道,她每挥出看似轻松的一剑,都会隐约听到骨骼不堪重负发出的咯吱声响,手臂酸软得恨不得自己砍掉。
她不是神,她没有永生不绝的力气。
她口中满是鲜血,那是生生咽下的内腑热血,和自己为了不致累昏而暗中咬破的舌尖之血。
她微笑,慢慢的转头,去看昏迷的萧玦,目光如水,拂过他苍白的容颜。
长风中衣袂猎猎,交缠一起,她的和他的。
死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吧?
……
第三十七章唇语
秋风穿堂过户,掠起秦长歌鬓发。
这发已是隔世的陌生人的发。
往事已矣,那些生死攸关,热血以共,两情深许,沙场同命,早已淹没于史书冰冷的纸堆中,供人凭吊的永远都是帝王的善战英勇,无人知晓那一刹的艰厄凶险,生死相逼。
正如此刻她指下,按着的陈旧伤疤,也只是隐于龙袍之后,无人知晓的他和她的纪念而已。
纪念,却亦成殇。
那年,在她以为自己和萧玦都会葬身此地时,玉自熙终于赶到。
他看似娇美,打起仗来也不比霸烈勇锐的萧玦差,那夜他命其余部下撒网围剿,自己带着五十骑直闯中军包围圈,人未至声已至,大喝:“魏王人头在我手,求元帅赏!”
劈手扔过来一个血糊糊不辨面目人头,中军顿时一乱。
谁都想拣起人头辨认一下,但纷乱之下,人头瞬间被无数双脚踩烂。
玉自熙已经冲了进去。
秦长歌自力竭昏眩中抬起头来时,见到的便是面白如霜,双眼血红,将一缕黑发狠狠咬在齿尖,长刀带出一溜血光冲过来的玉自熙,那白如雪玉,红似妖月,黑发深若黑夜,无限鲜明,他扬臂竖起长刀三尺,闪着雪亮的冷光,直矗于身后那一轮血色圆月之中,艳美异常。
宛如地狱里冲杀而出的妖魅杀神。
……
秦长歌微微的笑,眼神中一抹玩味,若水波动荡不休。
还是当年战场之上,人更象个真实的人哪。
立国之后,随着地位阶级朝局利害的变化,渐渐的,谁也不是原来的谁……
那般生死与共百战相随,连性命都可以互相交付的爱侣,却在江山底定,问鼎天下承平世事后,因政见和朝局纷争,渐生龃龉,终至……
缓缓收回手,离开那个令她记忆翻涌的伤疤。
秦长歌极轻极轻的,说了句话。
没有人能够听见那句话是什么,包括近在咫尺的萧玦。
萧玦睁开眼时,正看见那个神秘的女子,微微动唇,似在说着什么。
然而他听不见。
他以为自己重伤至昏眩,不能听见他人言语,随即他便发现,除了有些皮肉伤,胸肺有些微痒欲咳外,自己算得上神完气足,血脉安宁,好得很。
不对……还有解开的衣襟。
萧玦的目光,缓缓下移到自己敞开的胸口,再移到毫无羞赧之色,仍大剌剌将手指按在他胸口的秦长歌脸上,长眉一挑,目中微微染起一抹怒色。
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微笑着,不疾不徐将萧玦衣襟掩上,秦长歌无辜的道:“陛下,是奴婢给您包扎得不好吗?要不命人回宫招来太医再重新包扎下?”
嗯?萧玦再次低头,好像伤口是包扎过了。
看着秦长歌神情,他心中忽然一紧,目光再次落下,扫过伤口包扎之处。
移开时,萧玦神情竟飘过一抹自嘲之色。
他忍不住笑自己,在想什么?想从这包扎手法上看见什么?自己真是疯了!
秦长歌自然没漏过他转瞬的表情,目中笑意微微,微微笑意背后亦有淡淡冷意,萧玦,你想发现什么?
睿懿当年跟随你征战沙场,是你的专用军医,她包扎的手法和别人不同,白布不打结,而是绕进层叠的布下,纵横拉住。
而我现在,很细心的给你打了个结。
还是我在现代穿大头鞋时常打的蝴蝶结。
你,喜欢不喜欢?
……
秦长歌温柔的笑着,给萧玦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奴婢去给陛下看看药熬好没。”恭谨的施礼退下。
萧玦注视她衣袂飘飘的退开,抿紧唇,忽怒声道:“朕不要你伺候,你看完药也不必来了。”
他的手在被下,紧紧握成拳,掌心薄茧触着前几日小指脱去指甲的伤口,一阵阵抽丝般的微痛。
却不抵这一刻心中翻转的浪潮,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刚才那一刹,这个女子眼中的春花般的笑意里,隐约那一抹的奇异的神情,竟令他恍惚间仿佛看见长歌。
很久很久以前,长街初见,那蓦然一回首,那如雪如玉的女子,立于街角微笑看他,依稀也是这般眼神。
那时的风很透明,路很寥廓,蜿蜒的长街延伸到她脚下,被她微笑而淡然踏足,她明明纤秀清瘦,温柔平静,然而目光里,睥睨天下。
第三十八章双绝
秦长歌温婉的应对帝王的突如其来的怒气,行礼如仪的退了出去。
萧玦……还真是喜怒无常呢。
出得廊外,文昌等候在外,牵着已经梳洗干净的萧溶,目光中微有忧色。
看秦长歌出来,她转头看向萧溶,又看看秦长歌。
微一犹豫,秦长歌点头,随即道:“公主,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该消失的,不该消失的,都会消失。”
“我知道,”文昌微喟一声,“相信我,我一直认为,这件事先瞒着阿玦,才是正确的,我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傻姊姊。”
“我自然相信你,”秦长歌一笑,“陛下遇刺这般大事,宫中一定得了消息了是吧?”
“是的,”文昌道:“阿琛恰在宫中,听闻消息,带领御林军赶来了。”
“萧琛?”听到这个名字,秦长歌难得的皱了眉。
赵王萧琛是萧玦幼弟,自幼体弱,有不足之症,是以也无心政务,专心的做个富贵王爷,其人雅好丹青,尤其精擅诗文,最爱结交文人墨客,西梁每年三月初春的“斗春节”,便为他所创,其时莺飞掠柳,娇燕穿花,江天澄阔,汀渚白沙,于西梁京郊景致最盛的俪山,张彩丝帷幕,置酒水案几,诗客仕女,踏歌而来,女子入幕弹琴填词,各展才艺,并自帷幕内案几上各取一花,每人以花为号,递出帘外的诗笺皆附此花,笺上花香淡淡,引人遐思,更兼有佳人手泽,精妙诗句,诗客儒生们凭酒临风把玩诗句,评出三甲,兴致来时亦可以诗相合,若得了哪家小姐青眼,难说又是一段美好良缘。
而三甲名花,从此亦一举成名,成为京中佳媛,炙手可热,为各家公子殷勤以逑。
聚会上还有斗草,射鸭,诗谜,联对,寻物等种种雅致游戏,务令人尽兴而归。
而节上诸般用度,皆由赵王应下,酒为好酒,食皆美食,更兼有皇家宫制名点,及赵王府诸般美婢侍候,由不得名士文人,不趋之若鹜。
只是节上毕竟有名媛淑女,为防登徒子滥竽充数,萧琛定下规矩,节日那天,进俪山只有一条水路,所有兰舟都在赵王属下手中,前来登舟的文士,需向赵王府人索取花球,每球内有随意命题一则,在一炷香时辰内必须完成,方有登舟之权。
一诗毕,踏歌来,舟破浪,长衣飞,那兰舟直向凌云崖诸淑媛帷幕之地而行,蓝天碧水,云浅山青,风掠衣袂,飘飘而来,落在诸般佳人眼中,又是何等的潇洒?这般意兴潇然的风雅之举,文士们怎能不动心?
是以能进俪山的,都是当时名士。
西梁民风开放,文武皆重,帝后对这类有助文学推广之道也甚为推崇,尤其睿懿皇后,称“文学可进民智,为基业之根本。”,甚为推许,是以起先原只局限于京中巨户贵族的“斗春节”,渐渐扩大到巨商名贾,寒门有才学子亦可一试,而自从据说睿懿皇后隐瞒身份,以普通仕女身份参与斗春节后,每年该节,都有大量书生不远千里而来,只为碰碰运气,期盼得见皇后尊颜。
睿懿那次的改装参会,被京都中人传得神乎其神,说皇后入得帷幕,被诸女讥笑衣着寒酸,皇后并不动怒,只哂然曰:“诸位皆以衣裳认人,安知衣裳有知,不为着于诸位之身而自觉羞辱焉?”一语出而众女惊,皇后看也不看,随手便取了几上诸花,也不坐下思索,在几前援笔立就,诗句传出帐外,令当时名惊天下的陇东才子,傲气冲天不可一世的文正廷当即变色,默然而去,众人挽留,他频频摇首,将诗句塞入袖中,以指示唇,不顾而去。
后来还是帝驾御临斗春节,众人才知,先前那一诗逼得牛气冲天的名士无言而去的寒门女子,竟是当朝名动天下的开国皇后。
再后来有好事之徒跑去问文正廷,当日为何有此一举,若能和皇后诗酒唱和,必能成就一番美谈,他文正廷也就流芳百世啦。
文正廷苦笑道,那诗如何能和?非人间气象,非人臣气象,他一介寒儒,敢和这般手笔唱和,不是找死么?
自此越发将皇后传得神乎其神。
如今秦长歌想起,不由苦笑,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闯进斗春节,哪是什么风雅兴致,纯粹是和萧玦争执,心绪烦闷之下,找茬去了。
萧玦找不见她,急乱之下询问素以聪慧得名的萧琛,萧琛道:“皇后非向隅自苦之人,当哭之事也必以轻歌饰之,不妨往人多处去寻。”
所以才有那所谓帝后亲临斗春节的风雅盛事,歪打正着的越发令斗春节兴盛繁荣。
而萧琛也从此名动天下,与静安王玉自熙并称西梁双绝,京中有“静安妩媚,赵王淡泊,水碧樱红,挑灯踏歌”之谚,踏歌便是指斗春节了。
挑灯自然是指玉自熙的古怪嗜好。
微微一笑,秦长歌蹲下身摸摸儿子大头:“小乞丐,饿了吧?走,咱们去厨房偷东西吃。”
“哦,”萧公子很谦虚,很文雅,很客气,“有东西吃吗?我要求不高的,水晶蹄髈,凤尾三丝,翡翠玉团,金丝燕窝,随便来几样就可以了。”
秦长歌微笑,“这要求是不高啊……不过我告诉你,你说的这几样其实都没什么意思,我倒是知道这里的厨子有样好手艺,叫白水绿玉,好看又好吃,你要不要试试?”
“真的真的?”萧包子两眼放光,“走走走,去尝尝。”拖着秦长歌就拔腿。
秦长歌被儿子扯过回廊,听得院前有喧哗之声,转过头去,见回廊尽处,一袭如天水之碧,清雅绝伦的色彩飘过。
隐约文昌迎了过去,那人立于院中,轻轻的嗯了一声。
声音极其好听。
文昌低低说了几句,那人轻轻点头,天水之碧的长衣滑起波纹隐隐,每一条皱褶都清雅好看。
似乎又说了什么,引起院中树梢鸟儿不甘心的清鸣,一声声努力婉转。
似乎感觉到远处有目光注视,他微微侧头,薄透皎洁如明月的肤色,亦如月光于山巅升起,而凤眼黑而明亮,清澈有如山涧流泉。
那侧脸轮廓秀逸,转目行止间透着温文的书香,却又毫无酸腐气息,只是清雅灵韵,如精致的卷帙,无需翻动,于紫檀案头,博山香炉侧,将千古传奇,华辞佳句,轻轻无声诉说。
他的容貌毋庸置言自然很美,但更美的却是那轻云流月舞风回雪般的诗意气质,那气质如水如空气,无处不在,而又不令人察觉,却潜移默化,令人不知不觉沉溺。
高贵耀眼至咄咄逼人的萧玦,是华美大赋,妖魅绝艳至慑人心魄的玉自熙,是婉约丽曲,萧琛,却是一首于绝世诗人于山水蓬莱烟云间徜徉,偶得灵感写就的清词,水为骨玉为神,仙姿清妙,空灵无际。
秦长歌无声的笑笑,想起这些绝世姿容的男子,和那些前世纠葛,挑了挑眉,转身离去。
第三十八章阴杀
萧公子坐在厨下,抓住一颗青菜死命的蹂躏,嘴里不住嘟囔。
凑近了去听,隐约可听见是“坏娘亲,臭娘亲”之类的表达非正常意义之友好喜爱感受的词语。
秦长歌当没听见他的控诉,自顾自站在厨房窗边对外眺望。
萧公子委屈兮兮抬起眼,瞅一眼八风不动的娘,再捏一把青菜骂一声,再抬眼,再失望的捏青菜再骂一声……如是三番。
坏娘啊坏娘,什么白水绿玉?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会是清水煮青菜?啊啊啊啊啊,他要吃水晶蹄髈,凤尾三丝,翡翠玉团,金丝燕窝……
秦长歌不理他,只皱眉看着前院,萧琛进去有一会了,按说他应该会奉请御驾回宫,怎么到现在都没个动静?——
“你说这不是刺杀?”
萧玦半倚在床边,黑缎洒金便袍松松的披在身上,他微微皱眉,不确定的看着萧琛,“那么惊人的剑意……阿琛你没看见……”
“陛下,”萧琛神情宁静,宛若上林山巅吟辉池那一泊秋水,“就是因为对方剑法卓然,臣弟才大胆推测,对方根本无意伤害您。”
“为何?”
“臣弟自从在京中得了些虚名,也有些武林人物来奔,臣弟向来不善拒绝,是以也都收纳了,闲暇时和他们谈论,也隐约知道些武林中人习惯行事,臣弟来见陛下之前,已经询问过当时在场的侍卫,也问过当时就在您身侧的文昌姐姐,她说她就在陛下身边,但丝毫没感受到任何剑气,这说明对方剑法已臻化境,达到收放自如之境。”
“嗯,”萧玦冷笑道:“是很厉害。”
他神色有些舒展,满意的看了弟弟一眼,早些日子,他便听闻赵王府豢养死士之说,只是向来信任弟弟人品,一直隐而不发,如今萧琛主动提起,神情坦然明朗,顿时令他放了心,对弟弟毫不讳言自己府中有武林人物的朗然态度,颇为称许,只是面上未曾显露罢了。
萧琛却似未注意到皇帝神情,犹自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只轻轻道:“当时情状,臣弟命人演练了来看,以那人武功,那般距离,青杀轻功再好,似乎也不能及时赶至救援,但事实上他赶到了,臣弟反倒怀疑,那刺客是有意放缓了速度。”
“那朕为何还会受伤?”
“我想……”萧琛缓缓沉吟,“或者对方被激起怒意,小小惩戒,或者青杀的动作撞开了他的剑气,反倒失控令您受伤……不过无论哪一种,青杀对您的忠诚天日可表,请您万勿责之。”
“朕明白,”萧玦目光森冷,“那么你告诉朕,那刺客既然不是要杀朕,是要做什么?”
萧琛再次沉吟,半晌道:“臣弟当时不在面前,实在难以推测,但臣弟问过青杀,他说那人有两次环顾四周的动作,青杀寡言,惟因寡言之人,观测周遭情境更为仔细,我相信他说的话,那么,那人那一剑,目标就不在您。”
“至于他的目标到底是谁,”萧琛目光依旧是平静的,“臣弟不知,臣弟的感觉,那人是在试探,但试探的到底是什么,臣弟愚钝,依旧不知。”
他微微的咳起来,气息有些不稳。
上官清浔此刻若在,只怕要惊异以对,这世间竟然有人,仅凭事后询问推测,便能抽丝剥茧,将真相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所谓掩饰,所谓虚晃一枪,在智慧浩瀚之人的明亮双眼前,毫无用处。
萧玦向来是信任萧琛的,这个弟弟自小聪慧出众,若非体弱多病,他倒宁愿他入朝堂辅佐政务,只是当年睿懿劝过他,说赵王绝慧,惟因绝慧更不宜襄赞国事,否则易生事端,这世间总有不安分的人,若生出了些什么,将体弱的赵王卷了进去,反为不美,如今撒手政务,做个悠游王爷,于他未必不是好事,山水田园清逸之气,有助延年,朝堂人事纷扰政局,才是伤人利刃,萧琛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屡次推却萧玦问政之举,韬光养晦,不动如山,只在近年,睿懿去后,才偶尔就萧玦疑难略略点拨而已。
想起睿懿,萧玦又是一阵不能抑制的刺痛,立即转移话题,道:“你近日可好些了?雪参丸还在吃么?若是没了,告诉我,我让太医院给你再送些去。”
“臣弟谢陛下关爱,”萧琛欠欠身,含笑道:“雪参还有,臣弟吃完了自己会去太医院取,陛下忙于政事已是宵衣旰食夙夜匪懈,臣弟区区微事,不敢再劳陛下费心。”
“何必总是奏对格局,”萧玦一笑,“你就是太谨慎,自家兄弟,平白生分。”
“人臣之道,不可不遵,”萧琛一笑,“宁可生分,不可逾越。”
这句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下来。
这话看似平淡,却真真是血泪之言。
无他,盖因当年,萧玦称帝后,他的两位长兄,先后封为楚王和秦王,封地各在楚州和秦郡,两人却嫌两地贫瘠寒苦,时时称病拖延不肯就藩,更在京中交结权贵,私募王军,玩些阴私狗苟的伎俩,秦王更出格,利用通商之便,掳了许多中川工匠来,在京郊隐秘之处,搞起了武器制造工场。
这些事如何能瞒过秦长歌?她却没有告诉萧玦,只是冷眼旁观。
她知道萧玦虽对兄弟们没有好感,却极为重情,无论如何那是他兄弟,如果不能抓到实证,仅凭这些,萧玦顶多对他们削爵。
而以萧玦的能力,秦楚二王是不可能打到宫城都不被他发现的,而萧玦会在发现他们反意的最初便晓以大义,然后打草惊蛇,然后秦楚二王偃旗息鼓却心有不甘,蛰伏狼顾,潜隐待发,终成毒瘤。
秦长歌不喜欢给敌人留下任何机会,哪怕那算是她的大伯兄也不成。
她记得当年长街初会,萧玦悲愤之下两刀砍裂淮南王府正门时,门后他的亲兄弟们嘲弄讽刺的笑声。
本就无兄弟爱,权欲亦令人疯狂,留着也是无穷后患,何必放生?
秦长歌下令封锁消息,不令萧玦得知二王异动。
然后,那年冬,秦楚二王安排的内奸打开宫城城门,集兵攻入宫城,秦长歌利用秦楚二王碍于事机绝密,双方属下不能尽识的破绽,令人假冒秦使报信,改动楚王进攻道路,楚王不知有诈,绕道而行,被路边雪堆里埋藏着的高手一击伏杀。
楚王属下大乱,秦长歌施施然现身,一番言语,惊惶无措的叛逆之属,立时跪地臣服。
秦长歌令楚军等候,自己拖尸街后,一番动作,稍倾,取得楚王面皮,以特制药水简单制成面具,令一身形和楚王相象的将领戴上,继续攻打宫城。
金水桥前,秦军终于等来楚军,眼见金銮殿玉阶丹陛就在自己脚下,天子宝座伸手可及,秦王连呼吸都在颤抖。
而闻讯而来的萧玦,负手阶上,目光悲凉的看着自己目中燃烧着贪婪欲火的兄弟。
他马上得天下,多年征战,深知兵权重要,京城防务内宫宫禁一向严控在手,秦楚二军虽然势盛,却未必真能动得他九重宫阙。
他愤怒,也悲凉,他立于大仪殿正殿前,袍袖无风自舞,他正欲对秦楚二王说什么。
却见皇后轻衣缓带,姗姗而来。
微笑启唇,唇若樱花。
道:
“杀。”
第三十九章负罪
轻轻一字,如雪花飘落金砖地,朱红梁。
然后他便看见在秦王身侧的楚王横刀一劈,刀光在半空中划过流丽的弧线,带出血锦一幅,血锦尽头,是一颗骨碌碌滚落他脚下的,和他相貌相似的人头。
那人头上,满凝惊骇之色,似是到死也不能明白这翻覆狰狞的世事,不能明白昨夜还暗室密谋与他握手言欢畅谈大计的楚王如何转眼间倒戈相向,辣手收割了他的生命。
萧玦却瞬间明白。
他看见楚军迅速包围了秦军,同室操戈,根本不须御林军动手,便将懵懂中的秦军分割缴械。
他看见那个砍下秦王人头的“楚王”,撕下面具,跪地向他请罪。
他看见兄弟的面皮,平平覆在地面,冬风森冷,吹得那面皮浮动不休,面上眼眉口鼻,便扭曲成诡异的表情,似在对他恶毒讥笑。
讥笑他为枕边人所瞒,变生肘腋之侧而不能察,讥笑他世称仁厚明君,却任由自己妻子以这般阴诡伎俩杀戮自己的亲兄弟。
萧玦只觉得胸口炙热,那地面上蠕动着的面皮令他连掌心都似生着了火,他霍然回身,怒视秦长歌。
那是他第一次用温情以外的目光看她。
而秦长歌只是温和的回望他,温和到他几乎错觉那刚才那冰冷的杀字,并非出自眼前这个瑰姿艳逸绝世神女般的女子之口。
那夜,长乐宫灯影幢幢,映出激动徘徊的人影,那夜,宫女们畏缩于一角,凛凛战栗,听着天子雷霆之怒,第一次如飓风般卷过长乐宫。
第一次啊……
萧玦飘远的目光缓缓收回,抿了抿唇,取过案上茶喝了一口,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当年,长歌是对的,秦楚二王,狼视鹰顾,祸心深藏,更兼为太后亲子,江家势力亦不可小觑,不以雷霆手段斩除,必有后患。
起初,两王在位时,与各地势力合纵连横私下勾连,更重要的是,两王为太后亲子,仗着太后宠爱,暗中于朝政处处掣肘,虽不能掀风起浪,却也麻烦不断,而他虽然不畏这些手段,但碍于孝道,屡屡不能发作,更有甚者,秦王还和宫妃有染,这些宫妃虽然不得他宠爱,但他怜悯她们寂寞,也多半予以厚待,但皇帝被戴绿帽这样的事,是男人都不可容忍,他为此特意去找长歌倾诉,彼时长乐宫暖火融融,长歌微笑听完他的话,轻轻饮茶,笑问:“陛下欲如何?”
他默然。
长乐宫金镂火盆里跳跃的火光映得长歌眉目一派婉娈,她目光深深,涓涓流淌如幽泉,静静看了萧玦半晌,良久笑道:“好,我知道了,这事便交给我吧,陛下今后不用再为二王操心了。”
他不答,却笑着道:“听说你棋艺有长进,咱们再来一局。”
……
当年,是他,明知这样的祸患,也动了杀心,却心有犹疑,又不愿甫定天下,便以杀兄之行有伤仁主令名,是长歌冰雪聪明,深体他意,不惜为人所诟,不计自身荣辱风评,替他下了决断,抢先背负了杀兄之罪。
她要做,便做得决裂,将他彻底摘清,以全仁主之名。
而他,却因一时变生顷刻的震讶,却因不肯承认内心里的私意,却因所谓的区区帝王之尊受损,向她汹汹兴问罪之师。
彼时她微笑如故,未有一言自辩。
那笑意深刻于他记忆,想起时却痛断肝肠。
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再回首,却已是一派秋声入寥廓。
看着他陷入回忆,萧琛的清澈目光,也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但瞬间便轮廓鲜明起来。
他转移话题,问萧玦是否回宫。
“不了,”萧玦尚未从刚才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抱着茶盏懒懒道:“朕无大碍,不必回宫惊动太后,就在这里略歇息就好,明日再回,还是你先回宫向太后禀明吧。”
萧琛应了,想了想又道:“臣弟来前,太后还有一事嘱咐。”
萧玦目光一缩,“嗯?”
只这般一转目,他利剑般的目光重来,比日光还光芒盛烈,萧琛却神色自若,轻轻道:“废后病重。”
萧玦怔了怔,随即笑了,笑意如在云端浮过,极远,他狭长璀璨的双目瞟过来,眼角于某个侧面看来飞挑出极美的弧度,“她又病重了?”
那个“又”字,咬得极重。
萧琛只是微微笑。
萧玦向枕上一靠,看着帐顶道:“说我知道了,着太医好生看着,可怜她常要重病,实在辛苦,务必用些好药。”
他语气森冷刻毒,萧琛却依旧笑容无暇,淡若春柳,神情温恬的躬身应了,又唤过近侍来,一一关照嘱咐,才飘然而去。
他天水之碧的衣角拂过庵堂,顿时绿了郢都郊野之秋。
秦长歌目送他离去,转身淡淡看了看萧玦所居之处。
目中掠过一丝疑惑。
第四十章梦魇
当晚夜雨潇潇,无声而来,瞬间湿了青黑屋瓦。
秦长歌给呼呼大睡的儿子掖了掖被角,自己却毫无睡意,只打坐练功。
雨声敲打屋檐,凄切而玲珑,有种怯怯的小心,仿佛怕惊了屋下那人沉静的颜容。
秦长歌心中却并不沉静。
白日里那长空西来的惊天一剑,上官清浔那似有若无,两次顾盼的奇异神情,都令她莫名警惕,心里有隐秘而模糊的不安,仿佛有漂移的浮云裹挟着某些暗闪的雷电悄然而来,乌黑沉沉,却密云不雨。
她在黑暗中默默沉思。
忽听被窝被人掀起,萧溶迷迷糊糊坐起来,呢喃道:“喝水。”
秦长歌探身去摸桌上茶壶,触手微冷,想着天气凉了,喝凉水儿子可能会闹肚子,便道:“等我去厨房取了热水来你喝。”
萧溶却拉了她衣襟道:“还要尿尿。”
“床下有夜壶。”
“祁繁叔叔说,撒尿当对清风明月,请老天喝尿,那才叫痛快。”
……
秦长歌笑得分外开心的给儿子穿衣服,大赞,“好,有志气,走,带你去给老天喝尿去!”
母子俩到了院中,萧包子爬上池塘边一块山石,拉开弓马步,一臂拉裤一臂戳天,吐气开声,神情严肃的剑指苍穹。
哗啦啦……
秦长歌给儿子撑伞,一边抱臂沉思,下次看见祁繁,该怎么折腾他好呢?
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
等到儿子撒完威风,母子俩转战厨房,萧包子喝水是假,翻腾东西吃是真,在厨房里左摸摸右掏掏,翻出包什锦点心来,先用指尖沾沾闻闻,确定可以入口,才喜滋滋的准备饕餮。
这孩子看出来不喜欢暗处,吃个东西也要爬到窗口,坐在高凳上,两腿晃啊晃,秦长歌正要提醒他坐稳些,忽听包子一声尖呼,咻的一声便从凳子上窜了下来,一头扎进他娘怀里。
兔子般抖抖索索,“鬼啊啊啊啊啊啊……”
全无刚才请老天喝尿的英雄豪气。
秦长歌抱住儿子,缓缓偏头,厨房的窗户开着半扇,没有月光的雨夜,一切景物都被抹上一层迷离的淡灰色,那淡灰色的轮廓里,隐约前方回廊处一条黑影,正步姿飘荡的近前来——
鬼么?
秦长歌眯眯眼,笑笑。
拍拍儿子,她道:“溶溶,据说现场教学印象比较深刻,来,我教你几个道理。”
兔子怯生生探出头来,只敢看她的眼睛,“什么?”
“第一,这世间本没有鬼,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第二,这世间很多时候,人比鬼可怕,鬼不过是虚像,啃不了你咬不了你,人却可以把你剥皮拆骨,焚尸扬灰,第三嘛……”
“第三是是是什么……”萧兔子怨恨,坏娘为什么在这么惊悚悚的时刻用这么阴森森的语气说这么血淋淋的话呢?不是存心要吓坏他幼小的心灵么……呃好吧,其实他承认,他虽然有点点怕,但也没那么怕,只是想拱到娘怀里闻闻香气……难道这也被娘看穿了?
“第三嘛……”秦长歌笑得不怀好意,“但凡你觉得是鬼的东西,其实多半不是鬼!”一把拖起儿子,拖啊拖的迎着那影子上前去,“走,去看看。”
“不--”萧包子挣扎,“祁衡叔叔说鬼爱吃小孩子……”
祁衡?这回换了男主角了?秦长歌笑得那个温柔,“他胡扯,他那是侮辱你的英勇,你连老天都敢叫他喝你尿,区区一个孤魂野鬼,怕他?太没面子了嘛。”
“哦……”萧包子觉得面子很重要,于是糊里糊涂的被拽着走,脑子里转啊转,好像这不是一回事吧?
回廊不长,那影子一直悠悠近前,秦长歌迎面而去,看清是谁时,她微微皱眉,随即一笑。
无上尊贵的皇帝大人,你也梦游么?
看了看只着寝衣的萧玦,第一抹视线在他胸口停了停,这些年练武不辍是吧,体魄不错啊。
然而他的眼神空茫,神情似真似幻,明明看见了秦长歌,眼神也有些光影变幻,却依旧毫无表情。
因为入睡时长发散披,卸了冠带,此刻的他看来再无白日里的锐利锋芒,倒多了几分清和之气,眉宇间隐隐几分疲倦,神情萧瑟。
回廊三面无遮,他赤足沿廊而行,毫无避雨意识,衣衫都已被打湿,月白软缎寝衣贴在肌肤上,乳白色变得透明,隐约露出光滑肌肤,秦长歌仔细的看了看,确定皇帝陛下此刻春光撩人,秀色可餐,还是不宜被太多人观赏的好。
不管是西梁国所谓的“迷魂症”,还是现代科学里描述的梦游,此刻的萧玦都不能被醍醐灌顶一喝而醒。
秦长歌微笑着,牵他的手,将他就近牵入厨房,“来……来……”声音轻柔,如天边随风飘荡的丝雨。
萧玦转首看了看她,一刹那间目光微凝又散,却是默默的被她牵了进去。
厨房里间存放物品的地方,为了防潮,提高台基铺着地毡,秦长歌携了儿子,又轻轻推了萧玦坐了。
三人挤在几个米袋后面,萧溶大方的递过自己一直没忘记丢掉的什锦点心,悄悄问秦长歌:“他是不是饿呆了?”
秦长歌瞟萧玦一眼,对儿子咬耳朵,“人家在做梦,不要吵,看我问问他做什么梦。”
“哦,”萧包子立即收回点心,“我吃,你问。”
秦长歌拉过萧玦的手,以掌心温暖他冰冷的手掌,那热力刚一透肤,萧玦立即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