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弑父”
混沌迷茫的思绪里,万物皆飘摇如水中海草,四周的一切,都是含糊粘腻的灰白色,那些灰白的天地里,很多东西都在浮动,在他眼前连绵成黑色的光影,或圆或扁,辨不出原来形状。
只有一件物事,始终鲜明的漂浮在他眼前,鲜红的,细小的,拂之不去的围着他转悠,他伸手去触摸,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宛如烫手般缩回来,那物事发出细碎的呻吟,听来宛如哭泣,却不知道是谁的哭声,也许,是自己在哭?
绵长永无尽头的黑暗隧道啊……挣扎不出。
如困在海水之中,沉重无声的行走,双腿酸痛,忽听得女声低柔,如午夜拨琴悠扬一曲,却不惊酣梦,直令人更欲沉入更深的睡眠,却是轻甜的,欢悦的睡眠。
他茫然回首,忽觉浑身绑缚般的坠感一松,不由微微的笑了,白日里再不会有的笑意。
萧包子低低的哇了一声。
这叔叔,笑起来可真美……
萧玦听不见那声低呼,他只听见那动人女声低低问他:“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萧玦自己亦觉困惑,想了想,答:“海里……”
“什么样的海……”
“沉重……鲜红……粘腻……”
“你经常在海里吗……”
“有时……”
“为什么会在海里……”
“不知道……是因为罪孽吗?……”
那声音似乎顿了顿,然后依旧温柔的继续。
“什么样的罪孽呢……”
他停住,眼神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变幻交错。
那声音并没有催促,似在静静等待,似可以这般千年万载的等下去。
他却恍惚间有些心慌,害怕这一刹的沉默会成为亘古的沉默,他再也无法听见这个无由令他心安,令他至粘腻深海无限深郁中拔身而出而得喘息的声音。
就像那一日,有些往事,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
于是他低低的开口。
“……我看不见……它就在我不远处……前面……飘着……我抓不着……”
“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
他的瞳孔有微微的扩张,那里面的神情,是惊恐。
不愿面对的惊恐……
“你,有看见一个女子吗?她睡在地下,还有一个婴儿……她的眼睛……”
“啊!!!”
萧玦忽然抱住头,狂声喊叫起来。
剧痛。
排山倒海的剧痛。
那些黑色光影忽如海啸飓风,大片大片的飞卷翻腾,大块大块的拍打撞击他的精神堤岸,一波一波永无止歇,天地被摧毁,被淹没,被一寸寸覆盖,而那些浊黑浪潮卷过时,发出轰然巨响,那巨响连绵不断响在他脑中,无限昏眩,胜如凌迟。
他抱住头,痛苦至颤栗的倒下身去。
秦长歌正沉浸在最后一句的希冀揭破秘密氛围中,不防他就在耳侧大喊出声,一时难得的呆住了。
萧包子突然极其敏捷的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嘿的一声,一个嫩嫩的手刀,毫不犹豫砍在萧玦颈后。
萧玦应声倒地。
秦长歌再次呆住。
怔怔的看看地上的萧玦,再将目光怔怔的转向儿子,再怔怔的转向萧玦。
呃……
萧溶萧公子。
你……劈倒了当今天子。
你这个四岁孩童,很有气魄的,劈倒了以武力征伐天下,能征善战的开国皇帝。
最关键的是。
你刚才,好像,劈倒的是你爹……
这叫不叫大不孝,忤逆,弑君弑父?
萧溶才不管那许多,拍拍手,笑嘻嘻道:“容叔叔说了,对于疯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立刻安静。”
好,好,容啸天。
你们真是奇葩。
不想再理儿子,秦长歌赶紧给萧玦把脉,发现他脉象虚浮,所幸没有大碍,会被四岁小子砍倒,一方面溶溶受容啸天所授,力道虽弱但落掌位置精准,另一方面,萧玦当时精神趋近崩溃,体力也降至最虚弱的临界点,才会被儿子所趁,酿下这惨痛的千古奇糗。
但是现在不是研究溶溶创造何等奇迹的时机,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皇帝陛下惊叫了,皇帝陛下被砍昏了,内宫侍卫正在赶来,而他们这对凶手,逃也来不及的极其有嫌疑的正呆在皇帝陛下身边——
杂沓步声。
夹杂着惊呼陛下之声。
有人请罪后撞开萧玦寝室,发现无人的惊惶之声。
往厨房寻觅而来的人声。
秦长歌无奈的叹口气。
没办法,只好牺牲儿子幼小的纯洁心灵,和前世夫君的完美色相了。
微笑招手,唤儿子。
“溶溶,来。”
“干嘛?”萧公子正竖着耳朵听动静,不住的瞅屋顶,用短腿丈量屋子的距离,思衬自己爬上去以及自己带着娘亲爬上去的可能性各为多少。
坏娘的一句话让他霍然回首。
“来帮我给这人脱衣服。”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吧。
秦长歌无辜的看着儿子,叹息,“溶溶,活命重要啊,没了脑袋,还怎么吃桂花糖?”
那是哦……
萧公子捋捋袖子,大义凛然的开始给他爹脱衣服。
一边大汗淋漓的脱,一边好诚恳的问:
“脱光不?脱光不?”
第四十二章旖旎
“啪!”
厨房门被撞开。
侍卫们呼喊着“陛下”,齐刷刷的冲了进来。
然后齐刷刷的止步。
厨房内间门前,扭扭捏捏的站着个小小人儿,包子般的脸颊粉嫩嫩,一朵红云很精准的浮在脸颊上,于是包子成了寿桃。
寿桃以指竖唇,神秘兮兮的对着侍卫们,“嘘”了一声。
侍卫首领诧然止步,正要询问,寿桃已经羞答答道:“莫吵啊莫吵,陛下正在临幸呢……”
侍卫首领脑袋一炸,心道不好,寿桃已经跳开一步,让出内间仓库一点缝隙。
场景旖旎啊……
米袋后,红毡之上,门启处的微光里,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正裸()身俯卧在女体之上,状甚沉醉,白丝软缎寝衣凌乱的抛在地上,遮住两人上半身,隐约露出粉腻雪白的女子肌肤,在沉黯的灰黑背景里,仿若生出明月般的微光,活色生香的动人。
米袋遮住两人的下半身,皇帝的头遮住了那女子偏过一侧的容颜,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的脸是不会错的。
侍卫首领心念着那声大叫,犹自疑惑那声音不像愉悦状态下发出的,还想看个究竟,寿桃已经跳了回来,遮挡住春光,而那厢,一声含糊的“嗯?”声响起,夹杂着重重的怒气,随即便隐约见陛下光裸的手臂一动,一只杯子已经被恶狠狠的砸了出来。
砸在地面上,溅开无数碎片,声响琅然。
侍卫首领立即如被火烧了般跳开,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陛下居然会在这里临幸宫女,何必以为出了刺客这般大张旗鼓撞门而入?平白坏了陛下难得的兴致,真是吃苦出力不落好。
只是……听说陛下数年没有临幸过宫女,今日怎会在这地儿破了例?转念一想今日看见的那个宫女,风姿那是极好的,自己曾经远远见过的据说宫中容色最佳的柔妃娘娘,似乎也不及她,陛下毕竟年青,动心也是人情之常吧?
越想越觉得正是如此,又怨怪自己惊怒之下忘记思考,青杀不是时时都隐在陛下身边的嘛,他都没出现,陛下能有什么不妥?怎么听到声音就乱了方寸呢。
他是今天萧琛来的时候带来的侍卫,萧琛见萧玦受伤,怕安全有虞,特意带了批最精锐的侍卫来换防,并先将重伤的青杀送走疗伤,是以侍卫首领并不知道青杀受伤一事,这般阴错阳差,倒给了秦长歌机会。
鞠躬如仪,连连请罪,侍卫首领带着手下倒退着出去,出门时犹自不忘将门掩好。
听得侍卫脚步声离开,远远散在四周,秦长歌方哀怨的叹息,道:“压死我了……”
她费力的推开萧玦,将衣袖放下——刚才她卷起衣袖,露出手臂那点肤光,远远看起来,似也身无寸缕,效果不错。
那声“嗯”,是她捏着鼻子装的,她的手掩在米袋后,抓着萧玦的手在声音发出后立即砸出了那个早已塞在他掌心的杯子,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发出是能混淆人的听觉的,而砸出的杯子也令侍卫首领魂飞天外,哪里还顾得上去辨别那声“嗯”是不是陛下亲口?
萧溶犹自在一边搓手,心花怒放的道:“皇帝哦,皇帝哦,我砸倒一个皇帝哦……”
秦长歌白一眼儿子,有点忧心这孩子的傻大胆怎样才是个头呢?
接下来嘛……
“溶溶,你出去找公主,就是今天你看见的站在皇帝身边的姑姑,她住在……”秦长歌细细的教儿子。
萧包子领命而去,眼中闪着骗人成功的得意之光。
“等等,”秦长歌叫住大摇大摆欲出门的儿子,“你就这样跑出去?侍卫问你你怎么说?”
萧包子很无辜的眨眨眼睛,嘴一扁,作欲哭状。
“陛下把我赶出来了……”
“为什么赶你?”
再次眨眼,葡萄般乌溜溜大眼睛很纯洁很无辜,“你说为什么?”
好……很好……以反问应万问,这小子孺子可教。
“陛下既然不喜欢你在那,那你刚才怎么进去的?”
“我我我……我肚子饿,半夜爬进厨房找东西吃……陛下本来生气的,看我可怜没杀我,然后你们就来了……”掏出怀里的点心渣做证,“你要不要吃?很好吃的,吃嘛……吃嘛……”
秦长歌瞟一眼儿子手里那团脏兮兮,早已辨不出颜色和形状的点心渣,确定哪怕溶溶什么都不说,光凭这点心渣也能把人给吓跑了。
好了,儿子骗人的本事无师自通,过关。
果然萧包子畅通无阻的离开,一路去找了公主,公主由亲信嬷嬷陪同,又携了萧玦的龙章宫首领太监于海一起,于厨房外恭请陛下回驾寝居,以免污浊万金龙体,于海有年纪了,常常瞌睡,今晚不小心稍一盹着,陛下就不见了,正畏惧遭受罪责,急得团团转,公主却主动来找他,也未曾降罪,喜出望外之下,自然知道不该问的都不必问,不该管的都不必管,按照公主的嘱咐,他敦请了之后便推开厨房门。
却见黑暗中亭亭立起的女子,素衣轻丝,身姿娉婷,罩在那一层似有若无的远远灯光之中,犹如古画中淡笔描绘的女子,清灵毓秀之处,风雨不能减损其意,她只是轻轻看过来,于海便觉得呼吸一窒。
那女子招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向前,浑忘记对方不过一普通宫女,他却是六品的副统管太监,颠颠的过去,那女子轻轻道:“陛下累了,睡着了……劳烦公公负他回去罢。”说着双靥飞霞,眼波流动,不胜娇羞,他又是一呆。
习惯性的问:“不知姑娘姓名?按例要记档……”
那女子似有黯然之色,神色暗雅如兰,低低道:“陛下说了,不记档……”
他哦了一声,不自禁的几分惋惜,又瞟过去,那女子却轻轻侧过脸,一线微光之下,轮廓幽幽,姿态婉娈,却令人心中微湿,惆怅得象是刚坠了一地杏花雨,乱红荼靡。
他竟不敢再问,微微有些晕眩着去将看似熟睡的陛下负在身上,背回寝居。
就着灯光看陛下容颜,意外的发现陛下双眉紧缩,有痛苦之色,哪有安睡之状?
想起长公主神情,想起那个神秘的宫女,他心中一凛,赶紧探手去把了把皇帝腕脉,一按之下,反倒松了眉头。
他粗通医术,掌下脉动虽略有浮紧,有些微风寒入邪征兆,但并无大碍。
他皱眉,看着皇帝的单薄寝衣,陛下如何会这般模样跑到厨下仓库,去和一个宫女交欢?突又想起,以前听龙章宫侍夜小太监说,有时夜里会睡得特别死,难道……
他颤了一颤,赶紧悄悄的熄灯,蹑手蹑脚的退出去。
历代皇宫,都是杀人如草不闻声的魔窟,自己这等微贱之人,要想存活的最重要一点,就是不管遇上什么奇怪事体,都得时时做个瞎子聋子。
他一向,做得很好。
第四十三章夜游
萧玦醒来时,觉得后颈酸痛,头重鼻塞,双眼粘涩几乎不欲睁开。
身体很重,意识却很轻,有种在水中漂浮坠落的感受,萧玦皱眉--自己又做了那个怪梦了?
那个梦,三年前开始,不定时造访,每当他心绪浮动,体力稍弱,或有事端牵引思绪,便会不请自来,每次做梦后,他都会腰酸背痛,有时次日晨会发现自己衣衫下摆有有污迹,他疑心自己患了“离魂”症,夜间点了侍夜太监穴道自己出去游荡,怕此事为人所知会对他不利,萧玦只命太医院开了些安神养气的药丸吃着,秘而不宣,同时对龙章宫的夜禁更是下了死令,入夜任何人不能来打扰他,任何人不得在宫内行走,否则,杀无赦。
已经很久没做过那个梦了,没有做过那个血红海水中行走,满目细小鲜红物体乱飞的怪梦,他以为自己好了,没想到于这宫外御山,上林之苑,居然再次噩梦重来。
萧玦闭着眼睛思索,隐隐觉得昨夜的梦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梦里似乎声音杂乱,又似乎有女声和童声飘过,然而无论怎么回想,他都无法自那些错乱纷繁的影像里捕捉出清晰的人或物,只好颓然放弃。
鼻端嗅到隐约的药味气息,萧玦睁开眼,隔着整幅的错金雕花长窗,一眼看见廊下素衣女子,正微微低了头,仔细观察药熬成与否,上林庵一院梧桐红枫将秋色深锁,而她就是色彩都丽斑斓而又沉厚萧瑟背景里最婉转的一抹亮色,如水似镜,清,而凉。
萧玦微微的皱起了眉。
每次看见她,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似乎有微微的欣喜,然而欣喜里又生出淡淡的烦躁,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可当她离开视线了,他又有些许的失落,失落里偏又生出庆幸,这般交织纠缠的古怪情绪,令他每一次都几乎都以自控,不知道自己是要一把拉住她好生温存才愉快呢,还是喝命人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才合心。
不过秦长歌是不会给他乱棍打死的机会的,她早已感觉到萧玦醒来,正注视着她,便不动声色的弯腰去看药的火候,直起腰来的时候,她已经有意无意将窗户轻轻一碰,关上了。
视线被阻,萧玦眼前一黯,突觉得心中一空,这种感觉令他不适,正要发怒,又觉得没有由头发怒,而此时,于海已带着太医匆匆进来。
于是可怜的太医很无辜的被迁怒,被皇帝怒喝:“滚!我好得很!”,连滚带爬的赶了出去。
于海小心的关上门,看见廊下的秦长歌,想了想道:“姑娘,按照规矩,既然不记档,得赐药给你,你且在这里等着,回宫后我会派人送药来。”
秦长歌应了,于海看了看她,又道:“要不我向皇上再请旨……”
于海还是和以前一样,忠厚谨慎啊,秦长歌笑了笑,道:“陛下已有明旨给我,公公就不要再去惹他不快了,哪家女儿不望入侍君王之侧?只是没这个福分罢了。”
于海想了想也是,只有矫称自己蒙恩的,哪有撒谎不肯记档的,陛下心绪不好,还是不要再问这事,免得触他霉头。
正要走开,看见炉子上的药已经滚了,随口道:“你去服侍陛下喝药,陛下不爱苦味,得用淮南进贡的秘制九酿金丝甜梅,先前赵王殿下带来了,就放在桌上,那个镂空小金花琉璃盒子里就是。”说着匆匆去了。
秦长歌无奈的送药进房,萧玦正皱眉望着窗外的梧桐发呆,一转眼见进来的是她,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秦长歌放下药碗,去寻甜梅,一眼看见金托盘里放着从萧玦身上解下来的各类物件,卧龙袋,缀明珠的锦绦,金纽玉扣,那个精巧的小琉璃盒子也在其中,秦长歌伸手去取,冷不防听见萧玦低喝:“别动!”
秦长歌一怔,手指微动间已看见压在卧龙袋下,一个微旧的小小香囊露出一半,她手指虚虚停在香囊上方,尚未来得及抽开,萧玦已经再次怒声道:“我叫你别碰!”
秦长歌偏转脸,微微的笑了下。
不用碰,我也知道这是什么。
方胜形状,金累丝点翠镶嵌,墨绿底上非花非鸟,绣的是天下山川舆图,下方以晶曜名石穿孔结着墨绿彩线丝绦,内装白芷、菖蒲、藿香、佩兰、薄荷、香橼、辛夷、苏合香、冰片等三十多种香料,玲珑可爱--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成。
那一年云州豪雪,遍地雪厚如绒毯,一色莹白无边无垠,雪地上梅花开得喧盛,点点瓣瓣风姿神秀,白梅树下少女一身红色狐皮大氅,清丽明媚恍如天女,而那少年眉目俊朗鲜明有如画成,注目她的目光深情无限,突伸手接了一瓣落梅点在她额心,一笑粲然。
雪肤红梅,娇艳无伦,而她轻轻笑着,递过百忙中绣成的锦囊。
他眼中绽出惊喜,她的笑意芬芳如梅。
……
秦长歌这一刻的神情很遥远,突然想起前世里读史,曾读到唐明皇在马嵬坡兵变之后,意欲迁葬当时匆匆埋下的杨贵妃,寻出贵妃尸骸时,发现只余白骨,唯胸前香囊暗香依旧,后诗人张祜有诗咏叹:
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
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
一生,遗恨,系心肠。
隔世重来,旧物再睹,看着萧玦如此紧张这锦囊,秦长歌久埋的怨意,竟如潮水决堤般,微微泄了一线。
你既如此怀念,为何,睿懿连陵寝也无?
你既如此深爱,为何会相信,睿懿会因为那些龃龉和分歧便放弃你?
笑意微冷,秦长歌去取那个琉璃盒子,手指有意无意一拂,锦囊落地。
白影一闪,仿若一阵风卷过,速度太快撞得秦长歌一个趔狙,身子向后一仰,撞到桌角,仰靠在桌上,脚下不稳顿时带倒凳子。
便听得哐当一声,只穿着里衣急窜过来的萧玦正巧被凳子绊倒,一时控制不住,砰一声栽到秦长歌胸前。
……
一个衣衫不整,重重埋脸于软玉温香。
一个后腰撞得生痛无法移动,只好被某人埋在了自己的软玉温香。
萧玦撞痛了胸前伤口,正在发晕,只觉得自己脸部所触,似乎温软香馥,且有熟悉的清远幽沁气息,隐隐传来,竟令他一时昏眩,不忍离开。
这香味,如此相似……
而秦长歌揉着后腰,本想等萧玦自己抬头,不想他竟然十分陶醉的模样久久不起,不禁有几分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这家伙,当真没和女人嘿咻嘿咻太久了么?这么狼性?
不客气的伸手,抵在萧玦额头,缓缓道:“陛下,这不是您的枕头。”
……萧玦愕然睁开眼,看见她的眼睛,再目光下移,呆了呆,霍然跳起。
立即转头,去拣地上的锦囊,耳朵却似有微微发红。
他那一低首,未看见秦长歌微带惆怅的眼神。
拣起锦囊,细心拂去尘埃,萧玦背对秦长歌,挥挥手,道:“出去吧,不要你侍候。”
身后女子未曾言语,稍倾,听见门扉轻掩的声音,萧玦回首,身后空落落的无人,一抹纤秀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迤逦如浮云般的去了。
萧玦慢慢的握紧了手中的锦囊。
久远的记忆奔涌而来,而熟悉的馨香积淀未散,萧玦轻轻嗅了嗅指尖,神情难明,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也如浮云般投射于波心,微微漾起流荡的波澜,不住萦回——
午时,皇帝起驾,临行前萧玦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并没看见想看见的人,只好皱着眉头对文昌公主道:“过些日子是太后圣寿,姐姐莫要忘记,清修的日子虽好,也别忘记红尘里走一走。”
文昌微微一笑,道:“记着呢,定会前去拜寿的,飞桥即将建好,日后有暇,我会去看陛下,也免得陛下万金之体来回奔波,虽说这上林是御苑,寻常人来不得,终究不够安全,陛下看昨日这事,还不知怎么交代。”
“无须交代,”萧玦傲然道:“你莫担心,自有朕一肩担之。”
注目弟弟半晌,文昌喟然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陛下……”她亲手替萧玦系好冠缨,退开一步。
萧玦再次回望一眼,目光沉黯,随即再不犹豫,转身离去。
他背影挺直而修长,在晨晖中拉出长长的剪影,落在后院的母子眼中。
趴在窗台上啃着核桃酥的母子,看着远去的皇帝大人的背影,良久,俱都幽幽一叹。
一个说:“看,这人身有旧伤,一夜没睡,又被打昏,居然一大早就爬起来,还这么精神奕奕,溶溶,你也是男人,你为什么这么胆小这么懒?”
一个说,“我胆小?我胆小那昨晚他是被谁打昏的?我懒?我懒那今天是谁先起床的?”
……
半晌,一个说,“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
一个说:“干皇帝的也多半不是人……”
……
萧玦远去的身影,同时落在山顶上一坐一立的人眼中。
山顶阳光稀薄,碎如掌心落花,四周静默无声,唯风声呼啸,良久,风声里传来淡淡一句低问。
“你……看出来了吗?”
沉默。
风声愈卷愈烈,似欲将人语声横切,碎裂,抛散。
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丝语声,被风声卷起。
“……没有。”
第四十四章尸油
上林山的秋色是很美的,枫红间疏黄,点染寒山苍翠,时有白鸟双飞,掠碧波而来,姿态飘扬如芦花,而双翅掠过的天空高远旷朗,深蓝如缎,云色轻盈,如雪似烟。
秦长歌抱着儿子,坐在后院凉亭里一起观景,看了半晌之后,萧公子忽道:“难怪说云烟云烟,这云和烟真象。”
秦长歌默然,半晌道:“溶溶,我发现人家说眼睛大未必有神是正确的。”
“为什么?”萧公子立即转过他的大眼睛,努力展示他“美目盼兮”的风姿。
“因为那根本不是云,就是烟。”
“啊……真的吗?除了颜色黑点,我看也差不多啊……”
叹口气,秦长歌懒得和萧小白说话,拉起儿子,“走,去看看。”——
上林是皇家御苑,等闲人来不得,皇帝刚走,谁跑来生火?秦长歌心里思想着,走近那烟火时,看见那一角衣色,笑得越发温柔了。
腾腾烟雾中,某奇异残忍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群衣不蔽体瘦骨支离的乞丐正扑打纠缠混战在一起,尖声惨叫,撕头发掏下裆,抠眼睛抓耳朵,肉屑横飞中血淋淋的纠缠在一起,偶有落败的乞丐忍受不了惨呼着逃出来,立即几个军士抓住,三五下用破布条塞住嘴,用草绳牵在一起,栓在树下,而正中早已挖起石坑,架起火堆,火光熊熊毕剥作响中,士兵们恶狠狠轮流将逃出的乞丐往那火堆上推。
乞丐们无声的挣扎,惊恐的眼神宛如落叶在风中飘摇,落到何处何处便惊起宿鸟,扑啦啦的遮蔽那一方晴空,那目光里一层层血色惶然,仿若滴落在地,便是一滩淋漓的鲜血。
秦长歌的目光,向那群不顾一切残忍血腥相斗的乞丐一掠,目光突然一顿。
人群正中,一个形销骨立的年轻瘦弱乞丐,满面泥泞青肿,稀脏变形得看不清颜容,好似双腿也不良于行,倚在一处山石上,利用山石护住了自己的后心,那群互相扑杀的乞丐也没有放过他,不住往他身上招呼,然而这年轻乞丐虽出手无力,守多攻少,却目光奇准,每攻定为对方必救之处,是以和众多四肢健全的乞丐相比,他虽然也难免伤痕处处,却比那血肉横飞的惨状好上许多,但不知为何,他明明有很多次可以下杀手或取胜的机会,都自己放弃了。
秦长歌轻轻咦了一声,正要走上看清楚,却听人群之后,火坑之外,有鼓声缓急柔亮响起,声声奇韵,节奏琅然,秦长歌一听便知这是羯鼓,却非邻近几国的产物,而是草原大漠之外,高昌之国传来,鼓的两面蒙羊皮,中段腰细,号称八音领袖,前元元孝帝雅擅音律,尤长于击鼓,曾于明光殿前,见秋空迥彻,纤尘不起,遂作《秋风高》之曲,每奏之,则远风徐来,庭叶纷坠,其韵妙绝,名重一时,后前元亡国,会这羯鼓的人日渐稀少,不过对于号称西梁音律大家,诸般乐器无所不精的某人来说,实在不是问题。
其时秋阳高照,碧空如洗,木叶纷飞而红衣烂漫,那男子轻执鼓槌,衣袖翻飞间露出雪白的手腕,黑发飘散,荡出优魅的弧度,他微微仰首,阳光映照下,扬起的下颌精致明洁,明媚双眼微阖,似为那激昂音律深深迷醉,而他击出鼓声明冽琅然,激越时如万军齐进,悠缓处似静水深流,如静夜中闻得圆荷泻露其音铿然,着实是一副很美很意境的场景--如果没有那群可怜乞丐和那烟熏火燎的石坑的话。
为什么这个人每次出现,都要这般诡异呢?
凝目向灰衣红甲的人群中一张望,秦长歌将儿子往身后推了推,问:“溶溶,你害怕看见死人么?”
“怎么个死法?”萧公子眨眨眼睛,“祁繁叔叔家里开善堂,有时候有些乞丐死了,叔叔会派人去收尸,有次也带我去看了,那是个饿死的,很瘦,骨头可以直接拿来做棒槌,叔叔叫我记着,说百姓流离,饿死于道是为人君者之过……奇怪,别人的过错,为什么要我来记着?”
棒槌……秦长歌默默了半晌,放弃此刻对儿子实施再教育的想法,叹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个死法,我只是知道某个人很喜欢杀人,经常搞出古怪的名目来杀,我怕你会被吓着。”
“某个人?”萧公子张望了一下,手指一指,道:“你不会说的是那个娘娘腔吧?”
秦长歌顺着他手指看去,“娘娘腔”正微笑着向她看来,双目流彩如烟波荡漾,每一道涟漪都风情无限。
“几天不见,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恭喜恭喜。”
秦长歌微笑,“几天不见,您看起来又年轻了许多,上次八十四这次四十八,恭喜恭喜。”
玉自熙抚抚脸庞,哀怨道:“啊,我有这么老吗?难道我如此费尽心思保养容颜,依旧没有用吗?”
“保养容颜?”秦长歌目光掠过那石坑,“不会是用这个吧?”
“对啊,”玉自熙喜滋滋站起来,丢掉羯鼓,道:“有个方士告诉我,用尸油敷脸,可青春常驻。”
“尸油?”
第四十五章竞杀
“尸油?”
玉自熙笑容尤物,姿态宛如在谈论德州府的名花牡丹,娟娟静好,“将尸体架到石坑上焚烧,烧至半焦烂,用水浇灭火,将尸体扔到坑内水中,尸体内的油慢慢渗出,溶入水中,那油养颜是极好的。”
“呕……”萧包子做呕吐状,大怒:“还我早上的翡翠包!”
“人肉包吧,如何?”玉自熙微笑,“风味很独特的。”
秦长歌微笑,玉自熙还是这样啊,要多美有多美,说话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可是你真要他抹尸油,吃人肉,他一定立即把你杀了。
“阁下就在这里练尸油?”秦长歌环顾四周,“在我西梁皇室御苑别业,佛门清净地上林庵脚下,以活人搏杀炼油?”
“怎么?”玉自熙妩媚的笑,“这里风水很好啊,练出的油一定是绝品。”
“阁下一定在西梁官高爵显,”秦长歌微笑,“只是我记得西梁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谁说我犯法了?”玉自熙眼角斜斜逸飞,肤色水光脂艳,红衣一拂,一张纸笺平平飞出,缓慢的逆风飞行,有如无形之人在纸下托举,将将停在秦长歌眼下三分处,供她观看。
包子见状不满,努力踮起短腿,又伸手去够,玉自熙眼波流转的看着他,衣袖一拂,不远处一方青石无声移近来,包子爬上去,正好。
眉开眼笑的道:“你不错,我现在看你不娘娘腔了。”
玉自熙莞尔,“多谢多谢。”
秦长歌盯着那纸笺。
“生死书”。
生死书是元朝留下来的规矩,前元一朝,起于草莽,早先是青玛山下西苍高原的游牧民族哈桑族,逐水草而居,沐天风而长,民风彪悍,骁勇善战,于先齐王朝式微之时,起兵横贯高原,带着高原牛羊膻味的雪亮弯刀,划裂暖风熏醉的长空,眨眼间便劈裂了歌舞升平早已不识兵马为何物的久安王朝,占据内川花花江山后,哈桑族人剥去厚重油腻的羊皮袍,换上轻薄柔软的丝缎,撤去案上滴着血水的肥羊肉,换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南人美食,休掉丰乳肥臀被草原四季长风吹得脸庞黑红,行止粗俗的妻子,纳进娇弱如柳颜如春花雅擅曲艺的亡国官宦的千金小姐,严禁治下百姓称其哈桑族,自称是出身于青玛神山下的天之神族,应约天命,拯救众生。
而生死书便是哈桑的久远风俗,是身为奴隶或地位低下人等者求进于高门的阶梯,哈桑约书上记载:“卑贱的奴隶之子,如果你们拥有无伦的勇力,欲成为老爷们麾下的勇士,终身甩脱奴隶的枷锁,那么来签订下生死书,生死不计,胜者荣光。”
生死书,便是欲图摆脱自身卑贱地位的人,不计生死进行的赌命搏杀,只要在书上签字,便代表死活与他人无干,元王朝建立后,因为此举的血腥残忍,渐渐少有此书出现,西梁王朝新建,在对前朝体制的动改当中,秦长歌曾经发现过这东西,本想下令废止,后来听闻国内几乎已无此类事端,便也罢了,不想如今这个妖美的玉自熙,竟钻了律法的空子,拣起前朝旧规矩,玩起杀人游戏来了。
玉自熙犹自不罢休,笑吟吟招手唤过一个灰衣甲士,道:“金梧,说说你是如何到我身边的?”
金梧立即上前一步,指了指那群混战的乞丐,大声道:“卑下原先就和他们一样,泥坑里寻食,万人欺千人唾的一个乞儿!卑下现在是六品武略骑尉,掌王府武器弓兵事!若非王爷给了卑下机会,卑下怎会有今天?卑下谢王爷恩德!”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说话不要这么大声,”玉自熙盈盈浅笑,“有理不在声高,杀人最宜无形,你什么都好,就这点悟性不够。”
“是!”金梧一个躬身甲胄乱响,“卑下一定好好学着如何杀人无形!”
秦长歌面上笑容满满,心里早已懒得和这对变态主仆搭话,自顾自行至那群犹自扑杀不已的乞丐身边,看了半晌,忽道:“生死书虽然残忍,但向来公正,王爷,你的生死书,却有些不公呢。”
玉自熙眼光一掠,看着那个残疾青年,媚然笑道:“唯血火泥泞中挣扎出来的最为悍勇的生命,方有资格成为我麾下勇士,我选人,不论出身门第,不论心地行事,只论成败,越是于劣境困苦中脱出的胜者,在我麾下出头的机会越大,甚至一开始授职也是因此判定,你觉得对他不公,我却觉得我对他十足公平,换了别人,谁会给一个残废机会?”
“我的规矩,能杀人的人,才配做我的属下,”玉自熙笑得婉娈,“他们当中,无论谁,只要能保护自己不被杀,并能杀掉一个人,就算输了,我也会照顾。”
“他们,原本都是在一起的朋友吧?”秦长歌注目半晌,微微一笑,“只有杀掉朋友,才有活命的机会,才有进身之阶?”
“生死荣辱之前,没有朋友。”玉自熙微笑,“为了所谓交情放弃这个机会的傻瓜,我不要。”
两人对谈之间,场中情势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