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皇商
平静的室内,一切仍旧很平静。
却突然起了风。
不是温柔和腻的春风,不是惊风秘雨的夏风,不是斑斓萧瑟的秋风,不是雪意森森的冬风。
那风,柔,烈,幽,威。
有风的威势,无风的散淡。
只一霎间,便若有形兵器般,直挺挺的逼杀过来。
秦长歌只觉得面门一凉,有如冰水泼面,又似被什么寒冷无形的兵器撞面而来,肌肤尽为森寒凛锐的杀气所侵,不能自己的一个寒战。
她现在武功未成,但前世见识自然还在,当年,她也有这般威烈之气,这是真正的高手,在某些触动心境的环境下,有意或者无意逼放出的罡气。
心中暗赞素玄第一人之名,他的罡气,已至收放自如化气成形之境,凝化成剑,正正直逼到她最脆弱的眼睫分寸之地,刺激得她双目酸胀直欲泪流,却毫无损伤,而她怀中昏昏欲睡的萧溶,却连一根发丝都没被牵连。
笑了笑,秦长歌伸出手指,面不改色,缓缓向那无形罡气尖端一拈。
但凡罡气,逼出体外时最盛,至人身前时必弱,何况这种顾及他人,凝成一线的罡气,根本无意伤人,不过是素玄的警告罢了。
素指轻拈,秦长歌还笑吟吟做了个抛开的动作,嫣然道:“素帮主,对淑媛如此行径,有负你惜花之名呢。”
罡气立消,素玄笑道:“好,好胆气。”
“帮主亦好武功,”秦长歌柔声道:“否则稍有不慎,我便双目皆毁了。”
“是我孟浪,”素玄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姑娘所言,关系我炽焰盟万余兄弟性命,素某实有不安。”
顿了顿,他笑道:“我知道在姑娘面前,再无可以遮掩矫饰之处,我只问姑娘一句,你是如何猜出?”
“就是这个字,猜。”秦长歌笑得慵懒,“事有反常必为妖,以我对你的调查了解,你那个所谓仰慕南人文化前来就教,于京都创立炽焰帮不世基业的说法,根本不能成立,炽焰已是天下第一大帮,何必从头再来?你根本没有必要南来抢生意,但是你来了,不惜血本的来了,那么你所谋,必然就不是这些。”
“你拼命抢生意,短时间内大肆交接官员,迅速成为京中巨商,归根结底的,是为了做皇商。”
秦长歌微笑,看着素玄流光溢彩的深黑眸瞳,“我西梁的规矩,无均输和采买之政,凡宫廷所需,一律以时价采办,只为不以之累民,皇商于战时,负责为皇家督造兵器运输粮草,于休养生息之时,则替朝廷负责采买内宫物资,大到宫廷修建的木材,后宫衣服织造,小到宫廷花木种植,女子胭脂水粉,皆由皇商操办,皇商与朝廷政事,宫廷内政联系之紧密,非常人可比,何况我朝还有给皇商赏官赐爵,出入宫廷之权,这对有心人来说,真的很重要。”
“而成为皇商,首先要能成为京中乃至天下的巨商,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诸般种种需索,有庞大的势力进入朝廷户部挑选合作者的视线--素帮主,你这段时间的努力,和我衡记的处处冲突,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好,”素玄轻轻拍掌,“疑问已解,那么,姑娘你所表示愿意提供的帮助,又是什么呢?”
秦长歌浅笑:“素帮主,你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接近宫廷吧?你真正要做的,是为了替人报仇吧?你接近宫廷是为了知道什么,你最终想怎么报仇,这些我都不管,我只告诉你,如果有人能以不同的方式帮你达到目的,那么,何必费这么大力气抢生意,拼却这些年炽焰苦心在关外挣下的基业,和衡记两败俱伤呢?要知道,炽焰帮树大招风,稍有举动难免为人所察,当朝因为先皇后出自武林名门,一直很忌惮江湖势力,多方打压武林门派,上次皇帝召见你的事你不记得了?万余兄弟的存亡,在你一念之间。”
瞟了她一眼,素玄也不想再问她是如何知道他要替人报仇的事了,这女子一身神秘,他会花时间好好琢磨的,想了想,他笑道:“姑娘说得句句在理,可是为了避免皇商太多,借端累民,先睿懿皇后规定,在京皇商只能有一个,听你的意思,你是要我们退出,那么,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素帮主好精明,”秦长歌抿嘴笑,“不是说了么,天子脚下,时机未到,你想做的事,我大约能猜得着,而我有比你费尽心思去做皇商更好的办法,去达到你原本想要达到的目的,等到时机成熟,你想要做什么,都不会再有困难。”
“好吧,”只不过略略沉思,素玄便对这看似含糊的承诺接受了,朗然微笑道:“我相信姑娘不致欺瞒于我,那么,炽焰帮近日会表现出应有的态度。”
“与其说是相信我的诚信,还不如说素帮主相信自己和炽焰帮的能力威势,料定我不敢玩花招,”秦长歌眼波盈盈如一江秋水,“我确实不敢玩花招,帮主放心罢。”
“说实在的,”素玄突然眨眨眼睛,“我虽然不用亲自出面,但听底下人来说,整日要费尽心思打通关节,处处屈居人下,时时拿银子讨好那些破烂官儿,干得实在憋气,如今你帮我解脱了,咱们都要谢谢你呢。”
微微一笑,秦长歌意有所指,“帮主岂是屈居人下之人?”
抱起睡得口水横流的儿子,秦长歌笑道:“任务达成,叨扰了这许久,实在歉甚,这就告辞。”
素玄目光扫过萧溶周身,忽道:“令郎好根骨……可愿学武?”
他这话一出口,是不知道多少武林众人做梦也期盼不来的纶音,入得他门,哪怕一技无成,也不啻于有了畅通行走江湖的王牌,秦长歌却只是淡淡一笑,爱怜的看看儿子的睡颜,“等他再大一些罢……或者问问他的意见……学武很辛苦,溶儿还小。”
素玄洒然一笑,不再言语,只微微俯身看萧溶,四岁练武,筋骨未成,正是伐筋洗髓的好时辰,这孩子又是个男孩,按说学些武艺强身护体也是该当,何况是他开口,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以这位明姑娘先前指拈罡剑的见识,不会不知道这些,然而她微笑拒绝,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萧疏落寞,令他也不由心惊。
然而探人隐私终究不好,素玄虽不屑于做君子,但也没有做小人的爱好,一笑作罢。
他光风霁月不欲探人内心,秦长歌可没这般自觉,她行至门口,忽转身道:“画中何人?”
突如其来一句,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素玄下意识答出了自己原本不会回答的话。
“我的恩人。”
答完方才醒觉,眉毛一挑,微微有些无奈,但随即一笑,那瞬间的懊恼,如清风了去无迹。
秦长歌毫无歉意的宛然一笑,飘然而去。
她的身影轻捷消失在四壁荫翠,绮窗朱户的高墙深院之中,西风剪剪,掀动衣袂,她看来轻逸如飞掠晴空的雁,奔向的却未必是温暖湿润的诸国之南,而是天下间,棋枰上,阴诡难测的迷局。
素玄注目她背影良久,回身,慢慢踱至那幅画前,继续负手仰首深深凝望,他伫立的姿势如高山顶积雪的石崖,沉默而坚定,仿佛能那样永生永世,风霜不改,历山河变迁日月更迭,依旧如前的立下去。
夕阳的光影转过地面,转过几案,转过香炉,转过长窗,转过他黑发白衣,渐渐在遥远的天边泯灭,一抹微红由浓转浅转青,最后换了一轮明光四射的月亮,将那白亮亮的冷光,不偏不倚的投射在依旧仰首独立,明明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却仍旧专注相望的背影上。
那沐浴于月色瑶华中的背影,浑然似与月光一体。
良久,黑暗与明光交界之处,听得人幽幽低叹,声音悠长。
如前尘往事纠结不休,如那些早已为人所忘,他却终生铭记的记忆。
“一晃,十年了啊……”
第三十二章惊驾
秦长歌与炽焰高层的会晤,定下来的只会是心照不宣的承诺,具体的施行,自有各自手下就细节操心,炽焰帮言而有信,接下来数日,祁繁欣喜的发现,那家凌姓巨商渐渐放缓了钻营交接权贵的动作,原本不顾一切压低价位以求挤倒衡记,不惜两败俱伤的举措也趋于缓和,双方甚至还就彼此进货渠道,价格标定互通有无,算是化戾气为祥和的,握手言和了。
祁繁一高兴,老老实实吩咐了下去,正式介绍秦长歌为凰盟新主人,毕竟前世秦长歌就说过,见令如见人,只要持有凰令,就是凰盟之主。
不过饶是如此,他依旧对秦长歌的要求心生犹疑。
“您要带走小主人?”祁繁皱眉,“我想您一定知道,溶溶的真实身份吧?”
容啸天抱剑立于一侧,虽然没说话,但那表情表明,他不信任秦长歌可以保护好萧溶。
“我知道他的身份,”秦长歌坚持,“但我不觉得他需要保护。”
“怎么可能,”容啸天嗤之以鼻,“他是西梁太子,将来迟早要成为天下之主,怎么能轻忽以待?”
秦长歌不急不忙,掏出昨晚灯下伪造的“先皇后手书”,道:“先皇后在生时,曾和我说,她铁血半生,树敌无数,要想平安终老,只怕难能,如果她有不虞,而太子年纪尚小,独处深宫,无依无靠,只怕迟早为人所害,她嘱托我,将来若真有不忍言之事,便将太子托付于我,由我依她之言亲自抚养长大,为西梁造就下一代英主,这是皇后遗命,不可违背。”
祁繁和容啸天都接过去看,果然是皇后亲笔,大抵便是秦长歌说的意思,当下面面相觑。
秦长歌暗笑,心道幸亏三世以来,自己的笔迹始终如一,不然还要费一番口舌。
容啸天仍旧在犹疑,道:“你一个弱女子,带着他,也太冒险……”
“西梁所有人都知道,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葬身火海,而西梁皇宫里的传说,是睿懿皇后死遁,带走了太子,无论哪种说法,都不会有人想过,太子还在京城。”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秦长歌缓缓笑,“西梁太子,如果将来真要成为天下之主,怎能不见识黑暗鬼蜮伎俩,怎能不接触风云朝局大势,怎能不自小就开始培养应对杀伐的能耐?要象你们这样小心翼翼困养在棺材店,只拼命学些书本死板板的学说,将来就算你们想办法扶他上帝位,只怕不过三天,他这没根没基的皇帝就没命了。”
似是而非的道理说一大通,其实秦长歌只是想将儿子带在身边而已,只是现在他还算是“别人”的儿子,想带走,总要费些周章的。
他们在争论,祁繁一直在出神,他一向比容啸天灵活,当下笑了笑,道:“您说得有道理,只是小主人是先主子唯一骨血,若有个闪失,我等九泉之下也难见主子面,这样吧,反正在哪里都一样保护……人,您带着教导,但我们照样派护卫保护,这个,您可不能再拒绝了。”
要的就是这个,秦长歌眯眯笑,一口应下。
出来已经两天了,得回庵里应卯,当初要文昌搬出宫,来到这既游离宫外又紧密联系宫内的上林庵,就是算准孤家寡人的萧玦恋慕长姐,定会常来看望,而在这里,也就没了所谓云州女子身份的限制,较之主子苛厉的翠微宫,更易与萧玦接触。
当年的事,萧玦是最大的嫌疑人,怎么能,放过他?
在上林庵门外,秦长歌远远看见车驾侍卫,不由皱皱眉--萧玦这么快就跑来了?还以为总要再等几天呢。
想了想,秦长歌诱骗儿子,“来,溶溶,把脸涂脏。”
“为什么?”萧公子不愿意。
“儿子,你不是答应过会保护我?”
“那和涂脏脸有什么关系?”萧公子不上当。
“因为我要带你去骗人,”秦长歌毫无为人母者当谨言慎行的自觉,“你娘我现在呆的地方有坏人,只是不知道谁是坏人,所以我和你,都不能做原来的自己,他们会骗人,我们要更会骗人,谁把对方骗倒了,谁就赢了。”
“哦,”萧包子果然酷肖乃母,对骗人这个词毫无抵触,“那我们快骗吧……”
秦长歌翻出早有准备的敝旧衣服给他换上,又将白嫩嫩的包子脸用泥灰抹得脏兮兮,如此这般的教了几句,牵着萧乞丐走向山门。
山门前果然被人拦下,内廷侍卫刀锋般的目光似要刮进秦长歌的骨髓里去,再三盘问,最后还是公主的嬷嬷出来接应了秦长歌进去,在二门前,再次被拦住,侍卫硬声道:“这来历不明的小乞儿,不能进去。”
萧包子不说话,手指含在嘴里,大眼睛骨碌碌的瞧着他,那侍卫还很年轻,被这看起来破烂流丢的孩子可怜兮兮一瞅,也不禁有些心软,正要放缓语气,却不防萧包子眉一皱,嘴一咧,张嘴就哭。
“呜呜呜……我三天没吃饭啦……呜呜呜……没饭吃三天啦……呜呜呜……三天没吃……”
自小锦衣玉食的萧包子心目中,三天没吃饭,不啻于人生里最大的苦楚,至于别的什么凄惨境遇,他还真想不出来,翻来覆去就是三天没吃饭。
秦长歌于无人看到的角度翻翻白眼,没奈何,怕儿子穿帮,只得蹲下身,抱住他,满面凄然向侍卫道:“这孩子流浪街头无人理会,我看着可怜,拣了回来,公主慈悯,我们又是半个出家人了,出家人慈悲为怀,哪有见死不救之理,便是公主知道了,也要责怪我们,小哥,让我们进去吧,不过是个五岁孩子,我带他进去厨房吃个饱饭,绝不会惊驾的。”
那侍卫犹豫着,看着面前女子姿容清丽婉转,烟笼雾罩的轻逸神秘气质,竟也有些小小心跳,对于算得上美丽的女子,再铁硬的人都难免心软,何况还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盈盈的小狗似的看着。
他犹豫着,职责与怜悯,令他两难。
却有人冷冷发话了。
“什么人在那里吵嚷?”
秦长歌垂下眼睫,再扬起,静静向院内看去。
满庭里长满枫树,十月枫叶红如火,被深秋温柔而萧瑟的风簌簌带落,很快在地下积了一层,仆佣清扫不及,看去就如霜红的地毡,地毡尽处,青瓦白墙,原木色刷了桐油的台阶向上延伸,连接了回旋反复的幽深长廊。
长廊上,旋转飘拂的红叶连绵成幕,鲜明映照出一身黑底盘绣十二金龙锦袍的当今天子,金冠螭带,长身玉立,脊背笔挺,身形气质如出鞘名剑,光华厉烈,高贵俊朗至耀目的面容上,双眉斜飞成英锐的角度,眉下沉沉压着的双眸,比衣色更为幽黑,也更为明光闪烁。
他微微侧首,远远的看过来,明明只是沉冷的站在那里,那迫人的凛然之气,竟似已逼至眼前。
一身素衣,气质端华的文昌公主,静静站在他身侧。
满院的人,立时呼啦啦跪下山呼万岁,额头及地,拜倒尘埃。
秦长歌本就是蹲着的,这下跪得利落,萧溶傻傻的掉头看他一眼,往他娘怀里一钻,悄声道:“我不跪!”
秦长歌将他身子向身后一转,立时大半遮了他小小短短的身形,低声道:“那蹲着。”
那厢,萧玦已经看见秦长歌,目光无意掠过那小乞丐,毫不停留的滑过,停驻在秦长歌脸上。
这个女子,他记得,不是她的容貌有多惊人,可以令他于见过的无数佳丽颜容中一眼就记住她,而是她如浮动雾霭般飘飘袅袅的气质,非常特异,看着她,犹如隔着水晶帘看帘外远山碧水,只觉得山势空濛水纹隐隐,似近实远,不得全貌。
“你,”他目光一触即收,如枯叶飘过水面,“惊驾当杖杀,知道么?”
第三十三章剑仙
“杖杀。”
两个冷酷的字眼令秦长歌眉梢微微跳了跳。
萧玦,你,真的变了。
昔年那个暴烈却善良的少年,曾于大军开拔之中,路遇流离失所哀哭于道旁的老人,省下自己的干粮,匆匆塞进对方怀里,自己咕嘟嘟灌一气凉水,大笑着跃上马去,扬鞭道:“虽说乱世人命不如狗,总该挣扎着活下去--老人家,等着我们平定山河,还你安好家园!”
那时的萧玦,何等的英风豪烈,恣意戎马?少年意气,光华万丈,明亮如仙子手中天镜,映照得出世间一切魑魅鬼蜮,阴沉暗昧,如天神般降世而来,光漫天地。
曾几何时,那光华虽仍在,却利如刀锋,出必伤人呢?
很多很多年前,曾有相爱的人,恣意纵马,和声高歌,于黄沙染血之境,傲然前行,彼时天地一色,万象寥廓,原野生发郁郁青草,而相视的眼波,胜过千万年月光牵萦。
是否美好通透如琉璃,终究不可于这污浊尘世长留?
而人间的污尘滚滚,终遮没了少年的清明眼眸?
侍卫的手,已将触及秦长歌肩膊。
按住欲待跳脚的儿子,秦长歌并不抗拒侍卫,微笑不改,抬头直视萧玦。
“陛下,惊驾当杖杀,可是,您惊了吗?”
萧玦抬起一边眉毛。
“我西梁以武力开国,陛下乃马上天子,征战四野,万军辟易,是白骨丛,赤血渊中走出的真龙之主,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交于睫而目不瞬,若区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婢幼乞,便能让我西梁之主受惊,传出去,怕于陛下威名有损,奴婢贱命,死不足惜,但万万不敢因此一事,有堕陛下赫赫英名,令环伺诸国,心生轻我之心。”
言毕,恭谨伏地,秦长歌头也不抬。
萧玦默默不语,注视秦长歌,目光流动似正午烈日,熠熠光芒令人无法直视,文昌一直注视着这对相见不识的曾经的恩爱夫妻,神情微有悲凉之意,此时亦轻轻道:“陛下,佛门善地,还请勿染无辜鲜血。”
那个血字犹在舌尖盘旋。
一声鹤唳般的清鸣,穿越层云。
一道雪色长练,突然自天际升起。
几乎在升起的那刹那,那耀眼无伦的光色刚刚抵达人们眼眸,那长练已化为滚滚光柱已到了近前。
如雪剑光。
烂漫如华锦,富丽如春色的剑光。
一剑可动山岳,华丽惊艳如苍蓝天穹摇曳过的流星般辉煌闪亮的剑光。
剑光似天瓢倾泻,无遮无拦,势不可当风卷雷啸的泼向萧玦。
那一霎萧玦整个人都笼罩在华光无伦的剑气中。
惊呼奔跑声里,秦长歌手指抠紧了地面。
“鹤唳九霄层云,剑动一山春色”。
“光华剑”
“剑仙”
上官清浔!
这位成名垂三十年,昔年名动天下,如今本应逍遥烟霞之外,隐居蓬莱之洲的一代剑仙,如何会在隐匿仙踪数十年后,突然现身于此地?
谁能令这睥睨天下,据说性情极为高傲的一代绝世剑客再践红尘?
秦长歌在这一刹间转过无数念头。
救,还是不救?
剑仙生平有怪癖,不在认识他的人面前杀人。
而秦长歌,昔年曾经和他见过几面。
只要喊出剑仙二字,萧玦性命可保。
可是,一个小小宫女,认识剑仙?
可是,救萧玦?
……
伏身于地,三丈之外,依旧听得那风声烈如飓风,扯起秦长歌长发,衣袂裙摆,俱猎猎飞起。
漩涡正中的萧玦,必死无疑。
这一刹心乱如麻,秦长歌叹息,正欲抬头。
青影一闪。
快得仿佛原本就站在那里,原本就站在萧玦身前,那身法滑溜如游鱼诡异如鬼魅,迎着扑面令人气窒的强绝剑风,直直扑上。
风声忽歇。
剑锋入肩。
仿佛没看见贯穿身体的长剑,青影突然再次迎上一步。
咯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剑锋入肉,穿过肩胛,生生不能再前进一步。
剑锋,被那青衣男子以极巧妙的角度,用自己的肩迎上,再在入肉后错步一扭,生生用肩胛骨卡住。
血涌如泉,顺着剑锋倒灌而下,眼看将要涌进上官清浔衣袖。
手指一抖,长剑突然消失。
上官清浔已满面嫌恶,如一道长烟掠过天际般,瞬间飞退数丈。
他有洁癖,最厌恶人的鲜血,是以他也没有专用的名剑,因为他厌恶杀人后要拭剑。
名剑对他已经失去意义,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胜过天下强兵。
立于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叶瓣上,他并没有看萧玦,只是目光似有似无的环顾四周,最后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谁身上,谁便觉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顿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却面不改色。
正是那日秦长歌初见萧玦,故意掉出经书时,如鬼魅般肃杀而出的青衣男子,萧玦的隐卫。
他面上一片苍白死寂,平平无奇的五官实在看不出刚才那悍厉无畏,将自身血肉视若草芥般的一举,是他所为。
年已八旬,却因为养气功夫已臻化境,看来只如四十许中年书生的上官清浔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微微一晒,道:“揭下你的面具来!”
青衣人仿佛没听见,只是立在萧玦面前,鲜血从肩头不住滴落,滴答有声,很快在地上积了一滩。
被他挡在身后的萧玦突然推开冲来围护他的侍卫,缓缓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谁?”
上官清浔抬头看天,不理不睬。
萧玦立得笔直,一字字道:“无论你是谁,在朕面前,都休想无礼,也休想伤了朕的人便毫无后患!”
上官清浔目光一瞥,冷然道:“就凭你这几个草包卫士?”
“也许我现在奈何不了你,”萧玦厉声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虽远必诛!”
上官清浔缓缓将眼光放下来,这才认真的打量了萧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觉得那帮老家伙领着小丫头选错人,弄得后来不可收拾……如今看来,倒也有几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头看看四周,道:“小子,这回你可是错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云般平平移了出去,转眼间身影已杳,只隐约听见有人高声长吟:“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唯有少年心……”,声音游丝般转瞬飘散,似已高出云端,又似已远在百丈之外。
萧玦一直稳稳立于长廊,直到那声音完全消散,他抬起头,若有所思,眼瞳微缩。
然后,无声的倒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伤疤
秦长歌细心的拧着金盆里的绢布,动作轻柔,心里却在恶狠狠的暗骂。
那么多侍女,为什么偏偏在自己经过他身边时,那个明明昏迷的人,竟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裙裾?
公主立即顺理成章的吩咐她留下来侍候,无人之处对她展现满面殷殷之色,眼神竟有几分哀恳。
秦长歌默然一叹,也无可奈何。
文昌真是想多了,无论如何,她现在就是一小小宫女,难道还会抗命?
秦长歌微微笑着,趁着屋内无人,毫不客气拉开萧玦衣襟,手指轻轻按在他因练武不辍,而较常人更为强健光润的麦色肌肤上。
只一按便知究竟。
萧玦还是那个逞能强硬的脾气--上官的剑,不是那么好相与的,青衣人拼死救护,强大无伦的剑气还是穿过青衣人肩背,透入萧玦胸口,裂肤三寸,皮肉之苦倒在其次,那寒意森森的剑气,多少伤了点萧玦肺脉,他又心绪不宁,以至于昏厥--其实没那么严重的。
只是……上官的剑,好像有留情之处呢?
这个老怪物,根本就不是为杀萧玦来的?
想着先前上官走时说的话,秦长歌笑笑,手指在他胸口一弹,眯着眼看着熟悉的前世丈夫的胸膛,手掌,轻轻的按在他平静有力跳动的心口上。
掌下肌肤,温热细腻,极有弹性,掌下心脏,跳动有力,声声入耳。
隐约间想起当年,战场之上,萧玦经常受伤,他又是个不惧艰险勇于前行之人,管他血流全身,管他刀山剑丛,管他横尸百万,管他火海冰河,只要他一息尚存犹自能战,他定然是要横剑纵马上前,先杀个痛快再说。
她却是个懒惰的性子,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只是时时伴在他身侧,他受伤得多,久而久之,她竟练就了一手娴熟的包扎技术,成了他专用的军医。
秦长歌手指缓缓移动,探入衣内。
轻巧然而准确的,摸到颈下三分,虬结而起的一道伤疤。
不长,却很深,以至于愈合之后,肌肉筋脉再也不能舒展,团结在一起,成了一个狰狞的疤。
狰狞的疤,刻在谁在心上……
那年冬,赤河战场,与北魏开国之主,魏元献的生死一战。
西梁史书上,白纸黑字的记述:
初,魏元献兵盛甲于天下……是年冬,决战于赤河关隘定阳,魏军势盛,以四十万军围之,魏王元献势骄,列营百余,强攻定阳,曰:百万之师,所过如卷,蹀血而进,必屠此城,前歌后舞,顾不快焉!魏军未至,帝使静安王密赴偃陵,调平偃军转救之,武威公率精锐取魏军禹城,禹城,魏军南下之要道也,得之则扼魏军之喉,帝后独守定阳,坚城力阻,魏王逾月不能下定阳,神夺气沮,值静安王驰援至,帝亲帅三千骑,夜踏魏营,初战告捷,其时禹城已下,然消息未至,后命伪制胜报,射入阳城,又命死士佯闯魏营,故遗战报,魏军得之,一日三惊,勒卒自持,帝将勇士三千,血月之夜,密涉定水,决战赤河苍龙之野,戮魏军大将成羽,创魏王元献,是役血流漂杵,积尸遍野,魏军仓皇北遁,于禹城再遇武威……所遗军士,不过二三停矣,值此一役,两军之势逆矣,魏王终朝逡巡而不敢进……我西梁万年之基,由此始矣。
史书上那些枯燥生硬的字眼,善于将一切腥风血雨淡化,冷静的凝固于永恒的时光之中,只有参加过战役的人方才永生不能忘记,那些餐风饮雪,艰难竭蹶,誓死守城,浴血杀伐的日子。
天寒地冻的冬月,久困的危城,禹城攻下的消息尚未传至,秦长歌伪造的战报却已射入城头。
长啸的飞箭如烟花,带着同样如烟花般令人振奋的消息射入城内饥疲羸弱的士兵眼中,那些挥飞着热泪的拥抱里,那些无边无垠的欢呼雀跃里,萧玦一步跨上牒垛,于万众欣喜仰望的目光里,神采飞扬的下令,穷尽所有能下腹的食物,给今日出征的将士尽饱而止。
数月未吃饱饭的将士,欢笑领回了那掺杂着黍,糠,秫米,甚至还有不知名的晒干的虫屑的饭,席坐于地,枕着破败的麻袋,长满冻疮裂出无数血口的手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吞吃。
欢笑着说,总算能做个饱死鬼。
秦长歌和萧玦,吃得也是这饭。
萧玦倚着城墙,抱着饭碗,吃得很香,秦长歌看他半晌,将自己的半碗饭拨到他碗里,萧玦啊的一声,瞪她一眼,再拨回来。
秦长歌又拨过去。
萧玦再拨回来。
争执中洒落几粒饭,萧玦赶忙拣起填入口中,笑道:“这饭是你洒下的,我算是吃了你的饭了,你别再推,再推我生气了。”
秦长歌默默看着他,今夜,萧玦坚持要率军偷袭敌营,因为他知道,城里已难以支撑,魏军白日里接到禹城已下的战报犹自惶惑,而玉自熙的援军正在赶来,此时踏营里应外合,正是最佳良机。
但那是三十万人马。
以三千对三十万。
只有萧玦敢为。
秦长歌那段时间因为疲惫而缺乏营养,一直发着低烧,不明原因的热病令萧玦担心,他下了军令,严禁秦长歌跟随出战。
那夜,三千勇士静静磨刀,水渠边喂饱瘦骨嶙峋的战马。
那夜听惯了的深远的号角,于夜色中缓缓低诉,分外幽沉,牧野千里的处处白骨,斑斑鲜血,和着那一轮孤寂冷漠看人世间争夺杀戮的月色,都幻化成无数双战死荒原永生难归故土的游魂的目光,在深寂的夜里飘摇不休。
那夜月光惨淡,猩红欲滴,血月之夜,天色苍茫,萧玦领三千勇士,马衔枚,蹄裹布,一路潜行。
安静迅速,如长蛇般掠草而行的队伍,难以发觉远远跟随着的那个纤细身影。
夜色至深时。
萧玦飞渡定河,将近敌营,去枚掷布,扬蹄而起,一头撞入敌军腹地!
第三十五章暗箭
三千勇士,鼓出全部的精神和杀气,飞蹄而来,马蹄声咚咚击响暗夜里沉寂的大地,如擂响的战鼓,敲击碎了懵懂沉睡人们的美梦。
那阵起阵落的马蹄声,犹如催命的号角,滴血的刀锋,带着极野之地铁腥浓厚的气味,如夜空中跨越苍穹闪电一掠,抬眼间便驰至近前。
三千人,生生奔出了十万人的肃杀气势。
魏军猝不及防,被踹营而来的敌人吓破了胆,慌乱中不知敌人几何,只知仓皇逃命,大多数人在赤身奔逃,少量人胡乱抓起身侧用具抵挡,被骑士尖锐的长矛大力刺穿,挑飞在半空,沉闷的锋锐入肉声响,淹没在喊杀声,惊叫声,拥挤叫嚷互相踩踏的慌乱声之中,而血光如大幅扇面般在血月之下淋漓展开,弥漫出一片腥热的气息。
魏军和梁军,本都是元朝子民,两军势力之地接壤,都有一部分子弟来自赤河及附近州县,黑夜之下,战乱之中,不知道有多少远房弟弟死在哥哥刀下,又不知道有多少原本的同村乡亲互相将刀枪刺入对方胸腹,带出血淋淋的肉块和生命。
沙场无情,几人能还?来年春草,沐血而生。
萧玦不管这些。
他只知道,杀戮是为了止住更大的杀戮。
他带着拼杀而出的最精锐数十骑,直奔魏元献大营而去。
一片混乱中,魏王帐营更是乱成一团,左右中军眼看着乱势不可止,拥着魏元献逃去,其余人围拥而上,拦截萧玦,萧玦眼尖,看见一锦袍男子被人护卫着转向帐后,心知必是魏王,奈何自己带的人太少,都已陷入混战之中,竟是分身无术,眼见魏王身影即将消失在帐后,急得眼睛都要瞪出血来。
却有一抹纤细黑影,忽然自魏王金帐顶上一掠而起,如轻羽似枯叶,毫无重量的一飘便飘到魏王中军上方一株枯树之上,抬手一拉,枯树上一枝轻脆树枝顿如利剑般,破空而去,激射魏王头颅。
心有所感骇极回身的魏王,惊怒之下抬剑欲挡,却已来不及。
然而他命大。
身侧一个死士,大叫一声,横身一撞。
硬生生将他撞开。
立即有三个人扑上,叠挡在魏王身前。
扑哧一声,树枝穿透那死士胸口,带出血泉和心脏碎块,再飞射入人群,转瞬之间,将和死士拥叠在一起的三名士兵,串成人串,再射入被护在第四个人身后的魏王前胸。
血出,然而魏王犹自能捂胸逃开。
秦长歌怎肯罢休,手指一扣,正要再来。
却突然微有晕眩。
全力施为之下,久病身躯已有不支,她的反应慢了一步。
她立在树上,突然心生警兆。
忽听得一声大叫,萧玦竟不顾围困他的三个人,拼着挨了一刀一剑,飞掠而至。
他鲜血满身,黑发披面,什么都顾不得再说,只是毫不犹豫用自己的身子,重重覆盖上她的。
与此同时,一抹乌黑流光,悄无声息直袭两人背心。
那人就在树下。
大将成羽。
以坚韧善忍著称的成羽,其耐性和阴狠令人心生惊怖,他隐在树下,眼见魏王遇险,竟也毫不动容,一直等到秦长歌最为疏忽虚弱的那一刻,玄铁巨弓悄无声息,直袭她后心。
吵杂之声中那一声大喝似有惊天巨响,响在秦长歌心头。
那一箭,射在对阵之中依旧时刻关注秦长歌,发现成羽在树下,立即及时横掠过来,以身相代的萧玦身上。
自颈后侧入,胸前出,鲜血喷了秦长歌一头一脸,伤口离颈项要害,只差一分。
秦长歌俯身接住萧玦软倒的身躯,霍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