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神秘主义者会将语言和“以手指月”作比。虽然有时他们会产生分歧,但也大同小异。佛教徒有时会称自己与印度教徒不同。印度教徒认为万物之源乃是自我,佛教徒则认为自我是一种假象。但我认为佛教徒的这种观点并不准确,因为印度教徒所说的自我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它是“neti,neti”——这并不是我得了鼻炎,它在梵文中就是“不是,不是”的意思。“这是思维吗?”“这是身体吗?”“这是时空吗?”答案统统都是:“不是,不是。”印度教徒认为这件事不可说,将其称为“自我”。佛教徒也认为这件事不可说,将其称为“非我”,也许这两种说法本质上是一样的。好吧,我们画掉“也许”这个词好了。如果现实就是这样,那么两个现实必须合为一体,因为它们根本就是一回事。
印度教徒可能是用大拇指指着月亮,佛教徒可能是用小拇指指着月亮,密宗用的又是别的手指。
有些事是不可言说的,秉承着这种观点,我在伯克利和伟大的哲学家唐纳德·戴维森(Donald Davidson)发生了争执。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戴维森正如日中天,无论是在台北还是汉堡,世界各地的学生都如朝圣般为他大脑中的每一条褶皱大书特书。戴维森用自己的一套哲学理论诠释了慈善,但讽刺的是,他会对所有异己者大发雷霆,将自己在哲学界的竞争对手统统视为蠢蛋。慈善方法论再加上不屑一顾的生活态度,使他变成了一个很难对付的对手。戴维森曾跟从导师威拉德·冯·奥曼·奎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教授学习,并提出:在对现实的认知上我们不会出现太大的差别,但“对现实的认知”这一概念从根本上是讲不通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只要对方能说话,我们就要去解读他说的话,为了解读他说的话,我们就必须相信这些话和现实是相关的:它可以是某种物体,可以是水,可以是盐,可以是胡椒,等等。对此我感到很沮丧,这样一来,神秘主义的说辞就行不通了。他们的这种说法是有针对性的:对于“内心之光”(inner light)和阿尔弗雷德·诺尔司·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也就是罗素的神秘主义文章合著人,戴维森和奎因嗤之以鼻。[在听过怀特海的演讲后,奎因曾说:“今有阿尔弗雷德·诺尔司·怀特海和玛丽·贝克·艾迪(Mary Baker Eddy),古有耶稣基督。”]
在《论概念架构这一观念》一文中,戴维森彻底碾压了本杰明·沃尔夫(Benjamin Whorf)的理论和声誉。沃尔夫是个工程师,也是个业余的语言学家,他致力于对霍皮人进行研究。研究表明这些村民没有西方的时间观念。沃尔夫的研究使嬉皮士对霍皮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但奎因和戴维森的理论基础表明,我们需要去倾听霍皮人的语言,并将时态系统安插进去。如果霍皮人用一个词表述了昨天发生的事,又用另一个词表述了明天将要发生的事,那他们就是有时间观念的。
我表兄哈利(Harry)既是个嬉皮士,又是个语言学家。我向他求助,希望他能站在我这边反驳戴维森,但他没有,他觉得戴维森说得对!无论如何,没有了他的精神支持,我耗费了整个研究生生涯和戴维森的理论搏斗。出于自恃,我特地选了戴维森做我论文的答辩委员会委员。虽然他看上去挺生气,但还是让我过了,估计是因为急着去吃饭。我觉得自己必须过了戴维森这个槛,因为我已经把希望、幸福以及死后的生活全都寄托在这上面了。如果戴维森是对的,我要拿什么来抹平童年那段怪异而糟糕的生活呢?我还怎么再去找印第安萨满、西藏喇嘛或是黑发飘飘的神秘女子来为我开解生活的真谛呢?这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戴维森在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教的是语言哲学,希望神秘主义者不是因为通不过这门课才变得颠三倒四、头脑不清的。究竟有没有方法能把意思表达出来呢?佛陀有时会给你一种感觉,他能说但不想说,因为他觉得这些事都无关紧要。在《中阿含经》和《箭喻经》中,他讲了痛苦的产生和消失。他有一个座下修行的弟子,总喜欢问一些与世间本原有关的问题,于是佛陀就拿他与一个身中毒箭的人作比,这个人在拔箭之前非要问清毒箭上的羽毛是什么颜色的。这个比较确实有些奇怪。首先,虽然我们活着就是受苦,但也没必要这么着急,毕竟时间也是虚空。佛陀完全可以花个十来分钟解答一下宇宙的奥秘,然后再讲讲如何消除苦难。其次,在某种意义上,苦难就是对自我的一种错误认知,而拔箭就意味着目前的认知是错误的,我们需要用正确的进行替换。佛陀确实给我们指出了很多错误且幼稚的观点,告诉我们这样想也会惹麻烦,那样想也会惹麻烦,但他从没告诉过我们应该怎么想才是正确的。他所做的就是对我们所想的内容进行全方位的否定,告诉我们这全都是错的。《巴利大藏经》一书精确地记录了佛陀的一言一行,其中有这样一段对话。一个弟子问佛陀,从幻象中挣脱进入自由王国后会发生什么:
(华加:)“世尊,修行者修炼得道后,(死后)会在何处重生呢?”
(佛陀:)“华加,并非‘重生’。”
“世尊,这即是说他并不会重生?”
“华加,并非‘不会重生’。”
“世尊,他既重生,又不重生吗?”
“华加,非也。”
“世尊,他既不会重生,也不会不重生吗?”
“华加,非也。”
“我问了世尊四个问题,他的回答分别是并非‘重生’……并非‘不会重生’……并非‘既重生,又不重生’,并非‘既不会重生,也不会不重生’……我深感疑惑,之前与世尊交谈得来的自信,眼下全部消散了。”
可怜的华加!佛陀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呢?是因为他太腼腆了吗?还是说他在“扯淡”呢?“扯淡”这个词是哲学家哈利·法兰克福(Harry Frankfurt)提出来的,指的是故弄玄虚不表态,借此推行个人意志。但这实在是很难想象,因为根据传说,佛陀有充分的个人优势:有钱,有权,有社会地位,还有一后宫的女人。早有人预言他将成为印度的国王,但他最终意识到这些都不能带给自己永久的幸福,所以全部放弃了。我们可以认为这些传说是一种美化。有无数人跨越数世纪跟随佛陀的教诲追求幸福,为什么就不能善待他们一下呢?我们就假设大家并没有受骗好了,不然也没法继续讨论了,那要怎么去解释呢?佛陀说的话怎么会既全然正确又完全不靠谱呢?
也许佛陀之于普通人的关系就类似于普通人之于埃比尼泽·斯克鲁奇的关系。斯克鲁奇这个人只想着赚钱。他没有亲近的朋友,不会爱别人,除了赚钱攒钱之外什么也不干。他的感情生活十分有限,没有对未来的幻想,也没有精神生活。
设想一下我们要向斯克鲁奇解释对孩子付出的感情。斯克鲁奇认为世上的一切都能拿金钱来衡量。我们说:“我对孩子的爱是无法出售的。”斯克鲁奇:“这么说它就是不值钱的喽!”我们:“不,不是不值钱,它比一切事物都要昂贵!”斯克鲁奇:“啊哈,那它就是很贵喽!就像跑车一样,只不过比那个还贵。”我们:“不,不是这样的。它既不是不值钱,也没有很昂贵。”斯克鲁奇:“好吧,也就是说它既值钱又不值钱。”“不!”“它既不值钱又昂贵?”
不是的,斯克鲁奇!不是这样的!斯克鲁奇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被一种具有束缚力的、焦虑的意识困住了,也许该给他来点笑气或摇头丸了(嬉皮士肯定是这么想的)。但我们的意识状态远比他要强,他很难理解我们的语言。我们更为优秀,能表达得更好,想得更多,能思考一些他(还)不能想通的事。他需要做的是拓展自己的意识,进入不同的维度中,用犹太教徒的话来说,他需要从局限的意识跳脱到更广阔的意识中去。
如果我们要帮助他,可以试着通过治疗使他从金钱意识中脱离出来。可以让他出去走走,不要总想着钱,去体会一下生活之美。他去试了,但效果可能不会太好。他看到一缕美丽的阳光时首先会想:“哇!真美!”但是之后就会想:“嘿,我在这儿放个太阳能电池板就能抵税了!”我们可以给他看一首诗、听一段音乐,诗人和作曲者不是金钱至上的人,他们的作品也确实能使他产生情绪上的共鸣,但他依然有可能走上邪路,将诗歌、音乐、哲理统统收集起来,作者们不在乎钱,但他没准儿能拿着这些到eBay上大赚一笔!斯克鲁奇是个守财奴,婴儿能使他感受到生命中还有比钱更可贵的东西,这确实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根本不起作用。他必须向前跨出一大步,跃到新的意识模式和生活方式中。如果能成功,他会活得更好,能看到一个更美丽的世界,这时旧式的生活方式才会显得阴暗而片面。在完成点化前,有些话、有些事斯克鲁奇看不懂,但点化后他就能明白了,这并不是说点化后的他能给点化前的自己讲清楚。
如果这样来看,佛教徒说的确实是真的,只是用我们的思维还难以理解这些洞见。假设奎因和戴维森的思维都裹挟着童年的阴影,他们需要用自己硕大的头脑控制生活,控制周围的人,那他们可能确实理解不了神秘主义者的言论。对他们二人来说,“神秘主义者”这个词就是空泛荒谬的,但这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问题,不是神秘主义者的问题。某些问题对一部分人不可言说,对另一部分人可以言说。但问题就在于,往往是那些听不懂佛陀说话的人才最需要听懂。
如果这是真的,佛教一直这样争论不休也就可以理解了,他们一方面想让教徒听得更明白,另一方面又怕为了“明白”而丢弃了最有价值的内容。所以在一开始,佛陀就引入了“涅槃”(nibbana)这个概念,意思是消灭了自我驱动的思想。后来大乘佛教兴起了,这一派认为涅槃是与日常生活相区别的状态,但它的前身小乘佛教的观点与佛学不相符。小乘佛教认为有一种自我以外的东西,我们虽然没有,但需要穷尽一生之力得到它。为了说服斯克鲁奇,我们改变了表达方式,告诉他爱不能与钱画等号,爱是另一个种类的东西,佛教徒则要说服他这才是他需要追寻的东西。
小乘佛教的信徒表达了自己核心的形而上学观点:世间万物皆为空。你认为世上总有东西是看得见摸得到的,但这不过是幻影,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必然的。但大乘佛教的信徒认为此举失去了意义。这里有一段对话,一方是十一面千手千眼观音,另一方是渊博的小乘派僧人舍利弗。以下是从《心经》中截取的内容,它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的精华,因此行文也更加简洁: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但观音对舍利弗说:“你自认为佛陀教给了你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脱离了自私的欲望,你非常渴求这样的生活方式。但想想吧,这本身也是一种自私的欲望。你所做的不过是将对烟、酒、嫖的欲望转化成了对点化的欲望。”
这个观点更具哲理,更为辩证,我们称之为中观学派。这一学派的创始人是哲学家、炼金术士、修行者龙树菩萨(Nāgārjuna)。据传,他是在海底从一条名为那迦山(nagas)的神蛇处习得了这套理论。(在广为流传的伊甸园故事里,蛇是将我们与现实割裂开来的罪魁祸首。但在龙树菩萨的故事里,蛇是善良的。)
神蛇首先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道理,我们遇到的所有事物本质上都是空。其中不仅包括我们本身,还包括了我们喜欢和讨厌的所有东西。这就是空,空就是我们的本质。空根据事物的不同也各有不同:花之所以为花,是因为它会结出果实;果实之所以为果实,是因为它孕育着种子;种子之所以为种子,是因为它能长成植物;植物之所以为植物,是因为它能开出花。我们很难说清真谛是什么。但中观学派将真谛分为了两种,一种是俗谛,也就是世俗人理解的道理,另一种则是真谛。我们来提个问吧:“空本身也是空吗?”“没有什么是真实存在的”这句话是真谛还是俗谛呢?
往下读之前,你可以写下自己的答案。
如果你认为“真谛存在”是真谛的话,那么根据中观学派的观点,你就错了。因为一切都是空的,连空都是空的。言语是无法描述真谛的,就连“言语是无法描述真谛的”这句话都不能用来描述真谛。连俗谛与真谛之间的差别都是俗谛,而非真谛。如果说维特根斯坦给了我们一架梯子,那么中观学者则是给了我们一条圆形的滑道,把我们带回到了起点。
道家学说也有相同的问题。《道德经》是道教的基础。老子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这么说来,老子本人是“不智”的,亏他还是道教的创始人呢。有位叫杜维明的中国哲学家曾经告诉我,孔子是最好的道教信徒,他遵照老子的方法教会了大家如何在社会中相处,并且从未提过任何与道教相关的东西。当然,杜维明是个儒家学者。
但这和圣诞老人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种说法是,圣诞老人和自我、友爱、死亡、科学一样,都是我们相信的一些东西。他并不真实存在,这些东西也不真实存在。但如果我们用中观学派辩证法来看,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最终还是会相信他存在。我们不会受制于他,而是会适当地利用他。就像中国西藏人进行本尊修行,我们对圣诞老人也可以是这个态度。修炼时他们首先会想世间万物皆为空,然后将自己想象成密宗的神佛,色彩斑斓、衣冠楚楚、姿态丰盈、千头千手地拯救着苍生。
我们也可以这样看待圣诞老人,闭上眼试着去感受他。
我们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吟诵着他的名字:“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克林格,克林格,克林格,克林格。”这就叫冥想修行。
接下来我们可以回到圣诞老人的神庙中去,那里面满是他的雕像,我们还可以去听一听和北极生命相关的课程。
再也用不着担心他到底存不存在了,悖论就是现实的一部分,套用一下龙树菩萨的话:
圣诞老人并非存在。
圣诞老人并非不存在。
圣诞老人并非既不存在也不不存在。
圣诞老人并非既存在又不存在。
就是这样!正如一滴自暴自弃的露珠,滑入波光粼粼的大海。
[1]基督教贵格会教徒等认为上帝在人的灵魂中产生的指引力量。——译者注
[2]霍皮人(Hopi)是位于美国亚利桑那州东北部的印第安居民。——译者注
[3]佛陀所说的可能是“nibbana”,并非“nirvana”。“nibbana”是巴利语,是一种口语。而“nirvana”是梵文,是专为文学和哲学创造的语言。
[4]“小乘佛教”即是“小车”,是信仰大乘佛教,也就是“大车”的信徒对对方的贬称。小乘佛教信徒并不称自己信仰的是小乘佛教,而是称上座部佛教。大乘佛教信徒认为小乘佛教“车小”,因为他们只注重渡己,并不渡人。但既然佛教徒都认为自我是空,我也搞不清二者有何本质的不同。
[5]般若波罗蜜多最简洁的表达方式只有一个音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