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保认识一个名叫玫瑰的姑娘,因为这次初恋,所以他把以后的两个女人都比作玫瑰。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通俗与严肃文学的差异为何?两者之间,真有那么一条楚河不犯汉界的分隔线吗?我喜欢以言情小说来说明这两者之间的异同。
坊间大量生产的言情小说,里头的主角其实是爱情,人物沦为摇旗呐喊的道具。相反地,优秀小说家笔下的爱情故事,主角永远是人,爱情不过是拿来烘托人性的道具。
也就是说,侧重人性的离严肃文学近一点,偏重故事的靠通俗文学近一些。
这一次我们就来聊一聊如何用爱情这个道具来烘托人性,只是前面既然提到通俗与严肃之别,又以言情/爱情小说举例说明,那么就非得以张爱玲的小说为例不可。
张爱玲擅写男女情爱,早期被归类在鸳鸯蝴蝶派,后来被夏志清写进《现代中国小说史》,与鲁迅、茅盾等文学大师平起平坐,可见她的小说横跨通俗与严肃。其中,她最为人所熟知的小说首推《红玫瑰与白玫瑰》和《倾城之恋》,这一堂就以《红玫瑰与白玫瑰》为例。
小说男主角叫佟振保,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不是事实,而是自我感觉良好),因为工作的缘故,借住朋友家。女主角王娇蕊正是朋友的老婆,聪明、直爽,敢爱敢恨,从不隐藏自己的情感。
男女主角第一次见面时,王娇蕊正在洗头,满头泡沫,但她一点也不以为意,大方握了佟振保的手。这时有一点肥皂泡沫溅到佟振保的手背上。
这原本是一件小事,但善于描绘男女心理的小说家这样写道:
“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之后,佟振保心中开始不安了起来,他老觉得有张小嘴吮着他的手。
大部分的创作者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让笔下的男女主角来一段轰轰烈烈的邂逅,但小说家却巧妙地利用泡沫的物理性(干了会紧缩),将不起眼的泡沫,转化成让人心痒难耐的小嘴,不停吸吮着男主角的内心。
随后,佟振保还是去洗手了,但泡沫小嘴发生作用了,他开始胡思乱想。当时王娇蕊身上穿的是一件没有系上带子的纹布浴衣,松松地合在身上。事实上,“纹布浴衣”这样的描述乍看之下一点也不吸引人,但小说家就是有办法来来回回兜上几个圈子,三转两转,把死的写成活的。小说家描述道,振保边开水龙头,边胡思乱想:“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熟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
小说家利用浴衣上一条一条的“条纹”,跳接到浴衣里一寸一寸的身体,浴衣瞬间活了起来。
随后是水龙头,虽然水龙头不像浴衣紧贴着王娇蕊的身体,但小说家不急,她一步一步来,先从水龙头联想到锅炉,再从锅炉联想到热的芯子,热的芯子自然而然又让人联想到情欲,这时水龙头刚好流下一扭一扭的水,在佟振保的情欲作祟下,水流也一寸寸地活了起来。
神奇吧!小说家三两下就让泡沫活了起来,浴衣活了起来,水流活了起来。事实上,你也可以,只要记得一直往人物的内心方向去就行了,只要你不迷路,在温热的内心里转个一两圈之后,冰冷的现实就会变成人物内心景观的一部分,带着温度,活灵灵地走出来,与读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