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人所陈述的那个故事。
——许荣哲《为什么都没有人相信》
如果只能二选一,那么你觉得轻功和鬼来电,哪一个比较可信?
写小说时,我喜欢把故事的绳套胡乱地往天空一抛,不管抓到“活人天上飞”,还是“死人说活话”都无所谓,因为我很清楚,随后只要展开“自圆其说”的旅程就行了。
这种天马行空式的写法有一个麻烦,也有一个优点。麻烦是很容易写着写着,就身陷泥潭,怎么样都拔不出来,成了断头小说。
优点是柳暗花明之后,搞不好会撞见一个令你永生难忘的桃花源风景,变成了充满了想象力的小说。
我个人的算计是……为了一处充满想象力的桃花源,断几千几百次头都划得来。
如果有一天,一个病态扯谎鬼在凌晨三点打电话给你,然后虚弱地在电话那头对你说:“你相信我已……经……死……了吗?”(也就是“鬼来电”)这时你该如何回应?
以上是我自己的小说《为什么都没有人相信》里的情节,我喜欢用它来讲解小说的想象力——小说该如何让想象力起飞,并且一路续航,永不坠地。
小说的叙事者“我”叫萧国辉,是个每天浑浑噩噩的复读生,女主角叫周月雅,是萧的补习班同学(复读多年,精神状态不稳定),坐在补习班的角落,萧国辉的旁边。
某天,250 人的大教室里,上课上到一半,周月雅突然一边手抄笔记,一边喃喃哭诉着发生在她身上的悲惨故事。一开始,“我”只觉得周月雅身世可怜,后来辗转证实,她口中“自己的故事”,全都是从八卦杂志偷来的,也就是说周月雅不过就是一个寂寞的病态撒谎鬼。
小说的支线是“我”的同学陈建宏(考大学落榜,正在当兵),因为不适应军中生活,每次放假就来找萧国辉,大部分的话题都围绕在他认识一个会轻功的人,如果哪一天让他学会轻功,那么欺负他的人就要倒大霉了。对于轻功这件事,叙事者“我”只当对方在胡扯。
故事继续往下发展,认为自己一辈子也考不上大学的萧国辉,最后连补习班也不去了,然而周月雅依旧每天凌晨三点打电话来,喃喃诉说自己的悲惨故事。
时间来到大考前一天,这一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凌晨三点,电话铃声响起,萧国辉本能地从床上蹦起,接起电话。没错,又是周月雅,全世界只有周月雅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周月雅在电话那头说:“明天就要联考了,联考完你就会搬离这儿,那我就再也不能讲我的故事给你听了,所以今天所有的故事都必须有一个结局对不对?”
周月雅讲话的同时,窗外突然有个不明物体闪了过去。
周月雅:“萧国辉,自从你不来补习班之后,我就变得非常非常的孤单,再也没有人相信我。我……自……杀了。你相信我已经死了吗?”
这时,“鬼来电”的情节出现了!
窗外的不明物体,就像武侠小说里的“草上飞”一样,一蹦一跳地跃上河滨公园的大探照灯。
萧国辉仔细一看,探照灯上站的正是他的同学陈建宏。远远地,陈建宏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已……经……学……会……轻……功……了。”
几乎同一时间,“轻功”的情节也登场了。
电话那头,周月雅又重复了一遍:“萧国辉,你相信我已……经……死……了吗?”
在一般人的认知里,不管是主线“鬼来电”,还是副线“轻功”,在现实里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有一天,其中一件事居然成真了,于是乎对叙事者“我”而言,另外一件事也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一种近似于数学上的逻辑推理:
∵轻功 OK ∴鬼来电也 OK
望着窗外的陈建宏,“我”只觉得全身暖暖的,他没有骗我,他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有轻功这么一回事。这时“我”回头,语气坚定地对着电话筒说:“我相信你,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你。”
“我就知道全世界只有你相信我,只有你知道我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周月雅幽幽地说。
小说在这个地方结束了,轻功成为现实,而周月雅的生死则成为永远的谜。
表面上,小说靠副线(轻功)成功地打下一根“理性”的桩,让主线周月雅的话变得可信起来。然而一部好的小说,还必须有一根“感性”的桩。
细细推敲,真正让萧国辉说出“我相信你,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你”的,其实是“同理心”。一种寂寞的人相濡以沫的共通情感,如小说里的这两段话:“后来我一直在想关于‘相不相信’这档事,我想我相信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人所陈述的那个故事”、“我想她需要有人可以倾诉,而我需要有人跟我说说话,我们是漂浮在黑暗世界里彼此的浮木”。
正因为有了“感性”的桩,故事来到最后的时候,事情的真相(真的?假的?)对读者而言,其实已经退得很远、很远,而不再那么重要了。
一开始就让小说冲上天际并不难,只要天马行空地胡扯就行了,真正难的,在于小说如何直至终点,依旧翱翔在天际,这才是真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