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河水想必是黑沉沉的。
你只在岸上留下了个脸盆,早晨八点钟,离农场三里远的地方,放鸭子的社员在河面上发现了你。
——高行健《母亲》
一般而言,叙事观点分成第一人称“我”、第三人称“他”,以及全知观点三种。
所谓第一人称观点,就是由小说里的角色“我”来说故事(分成主角和旁观者两种),由我来告诉读者我所知道的事,要特别注意的是,我只能描述别人的外部动作,而不能透露其内心意识,因为我没有那个能力。
至于全知观点,则是由一个独立于小说外的人来说故事,有点像是由神来说故事,既然是神,那么当然无所不知,包括小说里每个人的外部动作、内心意识,因此读者也就跟着无所不知。
第三人称观点则是全知观点和第一人称观点的综合体。说故事的人独立于小说之外(同全知观点),但只聚焦在某一角色“他”身上,他以外的所有人,只知其外部动作,不知其内心意识(同第一人称观点)。
一般而言,因为篇幅的关系,短篇小说大多使用单一固定观点。
但“世事无绝对”这句话特别适用于小说创作,下面举高行健的短篇小说《母亲》作为反例。
故事很简单,一如小说的题目,叙事者反复追忆自己的母亲,一个因意外而去世的母亲。其中,最令叙事者感伤的是,他没见着母亲的最后一面,不仅如此,连一个廉价的梦也没有。母亲这一走,就是永远地走了。
然而特殊的是,《母亲》的叙事者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人,但叙事观点却不断在我、你、他三者之间切换。列举如下:
母亲,我是你不孝的儿子……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奔波,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事业,他是一个冷酷自私的人。
上面的段落从“……”开始,叙事观点从“我”变成“他”。
系办公室的秘书走过来,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已经订票了,放假就走。”“你”竟然一点预感也没有。家里打来了电报,当然系里老师没有交给你,他们只是暗示了你快回去,你却听不出一点话音?
上面的段落从“你”开始,叙事观点从“他”变成“你”。
夏天,尸体存放不住,等了你两天两夜,在你还在车厢里晃到家的前一天,尸体就火化了。母亲,“我”是你不孝的儿子!“他”心中只有他自己。
上面的段落从“我”开始,叙事观点分别从“你”变回“我”,随后又变成“他”。
虽然人称观点频频切换,但小说读来却一点也不受影响,依然流畅自然。事实上,除非是眼尖的读者,否则并不容易察觉人称观点已经悄悄切换好几轮了。
不同人称之间的切换是随机的吗?当然不是,小说大部分用“我”这个叙事观点来说故事,这部分很容易理解。但从“我”切换到“他”或“你”时,事实上“我”并没有消失,只是退到比较靠后、比较高的位置上,客观地谈起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带着那么一点自己批判自己的意味。
试着想一想,如果小说从头到尾都是我责备我、我咒骂我……小说肯定很容易变得矫情。
虽然都是自己,但“你”和“他”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他”比较接近一个不在现场的人,而“你”则好像近在眼前。正因此,我、你、他的交错使用,产生了一种时空的距离感,像是不同时空的自己,在同一时刻追忆自己的母亲。
如果人称的切换只是一次抛接三颗橙子的杂耍,纯粹为了炫技,那么意义就不大。事实上,《母亲》这篇小说的人称变换,不只拉开了叙事的时空距离,更重要的是它丰富了情感的层次和内涵。从今而后,我不再是那个单一的我了,我是我,我也是你,我更是他,而我们的母亲,照片上那个扁平的母亲,在我你他三人接力追忆的过程中,逐渐隆起,成为一面三棱镜,折射出多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