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1960
阿尔法·加缪,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哲学家。著有小说《局外人》、《鼠疫》,哲学随笔集《西西弗斯的神话》等。
西西弗斯的神话
神祇们处罚薛西弗斯,叫他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去,由于它本身的重量,巨石又从山顶上滚下来。他们是有一些理由认为没有更可怕的处罚赛过从事徒劳无功和毫无希望的工作。
假使我们相信荷马,薛西弗斯就是一个最聪明和最谨慎的凡人了。然而,根据另一个传说,他却喜欢干强盗这一行业。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矛盾。意见的分歧却在于他为什么被罚在冥间做这种徒劳无功的工作。先是,他冒犯了神祇,他偷去了他们的秘密。河神伊索柏斯的女儿爱琴娜被天神丘必得掳去了,她的父亲焦急万分,就把这事向薛西弗斯述说。薛西弗斯知道内情,愿意说出爱琴娜失踪的真实情形,但是,附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请求伊索柏斯给柯林斯城堡一个水源。他宁愿要取水的恩惠而不要天上的雷霆。因此,他就在下界受罚。荷马说薛西弗斯曾用铁链锁住了死神,冥王普罗图无法忍受他王国中这种寂寞的景象,就派战神去把死神从她征服者的手中解放出来。
又据说,薛西弗斯行将断气的时候,他轻率地去考验他妻子的爱情。他叫她把他的尸体抛弃在公共广场的中央。薛西弗斯在冥间醒来,他对如此不合人情的顺从感到非常的懊恼。于是,他在获得了普罗图的允许之后,就回到人间来惩罚他的妻子。但是当他重新见到这地面的景象,享用了水和阳光,温暖的石头和海洋,他就不愿再回到冥府的阴暗里去。冥王的召唤,愤怒的警告都归于无效。面对着海湾的曲线,闪烁的海洋和微笑的大地,他又活了几年。神祇们不得不予以处罚。使神麦丘利来了,抓住这胆大妄为者的衣领,攫去他的欢乐,强迫他回到下界,那里他的石头已经给准备妥当了。
你已经领会出薛西弗斯是一个荒谬的英雄,他的热情之多一如他的苦难之大。他对神祇的轻视,对死亡的憎恶,以及对生命的热爱,使他赢得这种不可言喻的处罚;他必须拼命做一件无所成就的事情。这就是对人世热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没有听到薛西弗斯去下界的情形。神话就是靠想象来赋予生命的。至于这个神话,我们只能看到一个人使劲全身推动着石头,把它推向一个斜坡,我们看见扭曲了的脸,紧贴着石头的面颊,肩膀顶着全是泥巴的石头,插入石头下面的脚,张开的臂,沾着尘土的手。经过他那用无天际的空间和无深度的时间来衡量的漫长的努力,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但他转顺就看到那石头朝山下滚去,他要从那里把它重新推到山顶。他又回到平原。
于是他回来,他停顿的那一刻,使我发生了兴趣。紧贴着石头的把张脸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我看着他踏着沉重而匀整的步伐走向永远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磨难。供他喘息的这一刻,就像他的苦难一样确定地会回来,这是他具有意识的一刻。在他每一次从山顶上下来,渐渐地走向神祇的住所,他胜过了他的命运。他比他的石头更为坚强。
如果这个神话是悲剧性的,只因为他的英雄是具有意识的。的确,如果他每跨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在鼓励他,那么他的苦刑又算得了甚么呢?今天的工人,在他的一生中,每日都做着同样的工作,这种命运也是同样的荒谬的。但是只有当它偶然成为一种意识的行为时,它才具有悲剧的性质。薛西弗斯是神祇的贱民,没有权力,却有反叛性格,他十分了解他那悲惨的境况:当他下山的时刻他就思索着这种境况。这种清明的心智构成了他的痛苦,同时也使他赢得了胜利。没有什么命运能不被轻篾所克服。
如果薛西弗斯下山有时会感到悲伤,他也能感到快乐。这样说并不算过分。我再一次想象薛西弗斯从山上下来,走向他的巨石,他的悲愁正在开始。当世间的情景深深地留在记忆中,当幸福的召唤频频不断,这时,忧愁的情绪自心中涌起:这就是巨石的胜利,这就是巨石本身了。无边的悲苦,沉重得无法忍受。这就是我们的蒙难之夜。但是一旦认清楚之后,沉重的真象就消失了。所以,奥狄柏斯(Oedipus)毫无所觉地服从命运。但是当他自决的刹那,他的悲剧就开始了。他眼睛瞎了,心灰意懒,这时他发现唯一使他和这世界还有联系的是一双少女冰冷的手。于是他惊人地宣称:“不管这么多的磨难,我的晚年和我崇高的灵魂,使我得到一个结论:一切都很好。”索福克利斯的奥狄柏斯和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克离洛夫(Kirilov),提出了荒谬的制胜方法。古代的智慧肯定了现代的英雄思想。
一个人不会发现了这种荒谬的情况而不去写一部寻求快乐的手册。“什么!由这样狭窄的途径——?”然而,世界只有一个。快乐和荒谬是同属大地的两个儿子。他们是不可分的。如果说快乐必然由荒谬的发现而产生,则是错误的。荒谬的感觉也能因快乐而产生。“我的结论是一切都很好。”奥狄柏斯说,这个宣说是神圣的。它的声音在人的狂野和受限制的宇宙中回响着。它告诉我们,我们并不会走上绝境。它把神祇赶出了这个世界。它使命运成为人的事务,必须由人自己来解决。
薛西弗斯所有沉默的欢乐都在这里。他的命运属于他,他的巨石也归于他。此外,当荒谬的人体味了他的苦难时,他会使得一切偶像都沉默下来。宇宙突然恢复了它的沉静,大地上无数诧异的小小的声音就会升起。无意识的,秘密的呼唤,从所有的脸上发出邀请,这些都是胜利的必然的回转和必须付的代价。没有太阳就没有阴影,而且有其必要去认识夜晚。当荒谬的人肯定时,他的努力就永不停止了。如果有个人的命运,就没有更高一层的命运,或者只有一个他认作不可避免和应予轻蔑的命运。关于其余的一切,他知道自己是他生命的主宰。当人在回顾他一生中那微妙的瞬间,薛西弗斯从山上走向他的巨石,在这微小的枢轴上,他想着一连串不相关连的行为,它们由他构成,成为他的命运,在他记忆的眼中结合,不久就由他的死亡加以封锁。因此,凡是相信人的一切故事都是属于人的本身,一个瞎子很想看得见,他知道黑夜是没有完结的时候,他还是继续努力。巨石还在滚动。
我让薛西弗斯留在山下!一个人永远会一再发现他的重负。但薛西弗斯揭示了更崇高的真诚,这真诚举起了巨石而否定了神祇。他也下结论说一切都很好。此后,这没有主宰的宇宙,在他看来,即非有益的,也不是徒劳的。这石头的每一颗原子,在这充满了夜色山上的每一片矿石,它的本身就形成一个世界。挣扎着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实人们的心灵。人们必须想象薛西弗斯是快乐的。
陈鼓应等 译
□读书人语
西西弗斯受到神祇们的处罚,终日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滚下之后再重新往上推,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从这个神话,折射出我们人类在残酷命运面前的尴尬,在琐碎事物面前的无奈,在与环境抗争与痛苦搏斗过程中的荒谬。与其说加缪从古希腊这则神话中,发现了荒谬,不如说他从现存世界中发现了人类处境的一种荒谬。然而,比这更重要、更有意味的是,加谬不仅仅发现了荒谬,同时也发现了荒谬的英雄。这荒谬的英雄是神,也是人,是具有某种神性的人,而不是非人性的神。发现我们生存现状的荒谬的人堪称智者;发现我们生活中荒谬的英雄的人他本身就是英雄。正所谓惺惺惜惺惺,古今中外皆然。大多数人但知西西弗斯的痛苦与艰辛,很少有明了西西弗的欢乐与幸福。对生命而言,幸福永远是一种高贵的付出,而不是廉价的占有,在此感悟的前提下,方可谈到自己做自己生活的主人,方可谈到对大地对生活的无限热爱,方可谈到真正意义上的人。加缪从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发现了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产儿,那么,我们在拥抱人间幸福的同时,又怎么能忍心割爱荒谬?!因为这篇《西西弗的神话》,作为读者,我多想提议所有的读者捐款,为加缪建一座纪念碑,不为死者,而为生人。 【彭 俐】
- 校者注:又译作“西西弗斯”,这里正文仍用原译“薛西弗斯”。
反与正
这是一个古怪而孤独的女人,她和各种精灵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参与它们的争吵,拒绝见家里的某些人,因为他们在她藏身的那个世界里名声不好。
她从姐姐那儿得到一笔小小的遗产。这五千法郎到了人生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颇使人有困扰之感。应该把这笔钱投在什么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使用一笔巨大的财富,可当这笔财富很小的时候,困难就来了。这女人始终不变。她快死了。想使自己那一把老骨头日后有个遮蔽。这时有个真正的机会送上门来。她那个城的公墓里,有一块出租墓地刚刚到期,土地的所有者们在那里起了一座壮观的地下墓室,线条简洁,砌有黑色的大理石,一句话,的确是一件珍宝,他们四千法郎就让给她了。她于是买了这座墓室。这可是一笔稳稳当当的证券,不受金融波动和政治事件的影响。她让人整理了墓坑,随时都可接待她的躯体。一切就绪,她让人用金色的大写字母刻上她的名字。
这件事使她感到很满意,竟对这墓产生了一股真情。开头,她来看看工程的进展,后来就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必到了。这是她唯一的外出和唯一的消遣。快到下午2点钟的时候,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城门,那里就是公墓了。她进了墓室,仔细地关好门,跪在跪凳上。就这样,她面对着自己,比较着过去的她和将来的她。她找到了那一条断链的环,不费力看破了上帝隐秘的意图。通过一种奇特的象征,她有一天甚至恍然大悟:她在世人的眼中已然死了。万圣节那天,她比往日到得晚了些,发现门下虔诚地铺满了紫色堇。原来是一些不相识的同情者,他们非常细心,看到墓前竟没有鲜花,就分担了家人的痛苦一起来怀念这被遗忘的死者。
现在,我还得再谈谈这些事情。窗户的另一头有一座花园,我只能看见它的围墙。还有光影流动的几丛树叶。往上,仍旧是树叶。再往上,就是太阳了。人们感到外面的空气兴高采烈,世界一片欢乐,然而我却只看见枝叶的影子在我的白色窗帘上晃动。五束阳光耐心地在房间里撒下一股干草的香味儿。一阵微风吹过,窗帘上的影子活跃起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随即又飘走,从阴影中射出了那一瓶金合欢花的灿烂的黄色。这就足够了:只一缕微露的光亮,我的心头就充满了一种模糊的、使人昏昏然的快乐。正是那个1月的午后使我面对世界的反面。空气中还透着寒冷。到处是一片片似可捏碎的阳光,但已蕴含着永恒微笑的种种迹象了。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只能投入这枝叶和阳光的游戏之中。化作这一片光,我的香烟在其中燃烧;化作这一股温柔和激情,它们在空气中呼吸。倘若我想认识我自己,那就是在这光的深外。倘若我想理解和享受这种交出了世界的奥秘的滋味,那就是我在宇宙的深处所发现的我自己。也就是说,我自己就是使我从环境中解脱出来的这种极度的感动。
在此之前,我说的是另一些事情,说的是人和他们所购买的坟墓。现在,让我从时间之布上剪下这一分钟吧。有些人在书页中夹一朵花,藏起一次使他们动情的散步。我也散步,但那是一位神祗在抚爱我。生命是短暂的。虚掷光阴就是犯罪。有人说,我是活跃的。然而活跃仍旧是虚掷光阴,因为人在消耗自己。今日乃是一次暂停,我的心前去迎会它自己。如果说那种焦虑仍在压迫着我,那就是感觉到了这不可能知的瞬间正像水银珠一样地从我指间流走。有些人愿意对着世界转过背去,那就由他们吧。我不抱怨,因为我看着我长大。此时此刻,我的全部王国在这世界上。这阳光,这阴影,这炎热,这来自空气深处的寒冷:一切都写在这窗口之中,我透过它看见天空撒下它的完满去迎会我的怜悯,我还会去问某种东西是否正在死去,人是否在受苦吗?我可以说,我一会儿就说,重要的是合乎人情,朴实单纯。不,重要的是真,于是一切尽在其中,例如人情和纯朴。那么当我活在这世界上,我什么时候更真呢?动欲之前我已被满足。永恒在彼,我希望着。现在我所希望的已不再是幸福,而仅仅是自觉。
一个人在观照,另一个人在掘墓,如何将他们分开?如何将人及其荒诞分开?看哪,天微笑了。光在膨胀,夏天快到了吗?这就是那些应该爱的人的眼睛和声音啊。我以我所有的姿态眷恋着世界,我以我所有的怜悯和感激眷恋着人。在世界的这些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我不喜欢人们选择。有些人不愿意别人是清醒的、嘲讽的。他们说:“这说明您不善良。”我看不出其间的联系。当然,我听人说某人不道德,我的理解是某人需要一种道德;我听人说某人蔑视智力,我认为他是承受不了怀疑。反正我不喜欢人们作假。睁开双眼正视光犹如正视死亡,这才是大勇。说到底,问题在于如何指明这种对生活的酷爱和这种隐秘的绝望之间的联系。如果我倾听蜷缩在事物深处的嘲讽,它就会慢慢呈现出来。它会眨着小而亮的眼睛说:“生活吧,就像……”尽管多方求索,我的全部学问尽在此了。
无论如何,我并不能肯定我说的对。我是否想到人们讲给我听的那个女人,这并无关紧要。她要死了。她还没有咽气,女儿就给她穿衣服入殓。实际上,四肢还没有变硬时,事情似乎更容易些。不过,我们生活在匆匆忙忙的人们中间,这究竟是很可奇怪的。
郭宏安 译
□读书人语
我至今无法说清加缪方式所给予我们的全部感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加缪的方式是一种折磨人的方式——快乐的折磨人的方式。围烧加缪的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中似乎都充满了上帝的眼睛,加缪给予我们的每一分钟,似乎都连续了一种思想觉解的过程。加缪从来没有告诉我们有关我们自已及世界的真正意图,生与死、光明与黑暗、正与反、前与后等等的一切,他从来没有抛过来一束稳定可靠的答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这一切都已经使我们丰富,使我们一遍又一遍地从时间之流上抬起头来聆听神的声音。和加缪比起来,笛卡尔是一位蹩脚的思想家,因为他习惯于论证这一近于静止的方式,他喜欢把思想当作一种固定的宠物,放在案头上,然后静静地打量。加缪则悲壮得多,他从世界的每一束阳光,每一滴水,每一片树叶中汲取精神的养份,他在生命之流的每一秒钟里想把天地参悟个水落石出,这样,他必然地悲剧性地永远处在一种觉解的状态中。他的姿态、他的方式、他的全部的跋涉与努力最终接近于一种不可知的状态,他的巨大的思想体系形成的巨大的回流裹挟着他,沿着天与地的缝隙,泥沙俱下地走下去。这种状态可能更接近东方的禅,思想的觉解被无始无终地连续起来。对此,加缪本人明白元误,有禅与无禅的人的区别可能就在这里,请看他对写作这一职业的解释:“……他脆弱但也固执,他不公正却又醉心于正义,他在众目睽睽下既无羞愧又无骄傲地构筑他的作品,永远处在痛苦与美的分割之中,并且一心一意要从他的双重存在中提取他固执地试图在历史的破坏运动中建立起来的作品。如此说来,谁能够指望从他那里得到现成的解决办法和如所的道德教训?”我想,这应该是加缪对他本人及这篇《反与正》的最好注解了。 【北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