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
黄永玉,土家族,湖南凤凰县人,中国当代著名画家、 美术史家。四十年代始为书刊插图并发表诗作。五十年代初由香港返北京,现居住香港。著有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我的心,只有我的心》,散文集《太阳下的风景》等。
乡梦不曾休
我为曾在那里念过书的凤凰县文昌阁小学写过一首歌词,用外国古老的名歌配在一起,于是孩子们就唱起来了。昨天听侄儿说,我家坡下的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抱着弟弟唱催眠曲的时候,也哼着这支歌呢!
歌词有两句是:
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想望。
这当然是我几十年来在外面生活对于故乡的心情。也希望孩子们长大到外头工作的时候,不要忘记养育过我们的深情的土地。
我有时不免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岗上的森林?那些长满羊齿植物遮盖着的井水?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你小时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故乡是祖国在观念和情感上最具体的表现。你是放在天上的风筝,线的另一端就是牵系着心灵的故乡的一切影子。惟愿是因为风而不是你自己把这根线割断了啊!……
家乡的长辈和老师们大多不在了,小学的同学也已剩下不几个,我生活在陌生的河流里,河流的语言和温度却都是熟悉的。
我走在五十年前(半个世纪,天哪!)上学的石板路上,沿途嗅闻着曾经怀念过的气息,听一些温暖的声音。我来到文昌阁小学,我走进二年级的课堂,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黄永玉,六乘六等于几?”
我慢慢站了起来。
课堂里空无一人。
□读书人语
黍离之思,乡土之恋,可说是文学创作中一个永恒的主题,有关篇什,几如恒河沙数。因此,凡可想见的相关意象、情绪、感觉,早已被咀嚼得稀烂。要在这类题材中见奇出新,实属不易。也许作者有见于此,索性放弃求奇求新,还其简单与平常。思恋乡土的歌声、 义正辞严的反诘与儿时情景的回忆,都是寻常之情,寻常之景。然而,文章却于寻常中见真情。尤其是文章的结尾,寥寥几笔,将作者故地重游时今与昔、现实与往事、成年与童年的瞬间错位的感觉及其身不由已、神魂颠倒的情状,写得活龙活现,为文章的画龙点睛之笔。
【凌 宇】
从华君武漫画想起的
拉拉杂杂的事情
漫画时常接触社会历史的神经末梢,一种最容易引起疼痛和奇痒的东西。有如捆起一个人的手脚呵他的痒,虽是狂笑却痛苦万分。
人的聪明才智不断在文化上发展。像天使翱翔云端,越过哲学的“范畴”,数学的“同类项”,科学的“属性”与“门、纲、目、科、属、 种”诸般条条框框,在想象的天空进行嫁接,杂交,作出新的突破。
文化的闭塞有如近亲结婚,终不免带来可怕的退化。
古人说的“讽谏”,倒好像在为漫画立论。有个把问题抓准,譬喻巧妙,充满好心善意,而又具备不怕打击报复的那一点胆略。
恶人是画不了漫画的。他不可能把庄严的使命对准自己。职业是终生的,而伪善却不能持久。这类人如果一定要画画,我看弄点速写玩玩倒还是可以的。
我虽然喜欢欣赏漫画,却害怕肉麻的漫画。它往往比被讽刺的对象还丑恶,至少在气质上一致。于是,一个父亲教训儿子说:
“讲五讲四美了,你他妈的还满口他妈的!”
这种情况下,孰能知道是非?
我喜欢反映生活情趣的漫画,批评了,却把人的情感调得又浓又稠,培养着人们重要的品质——幽默感。
幽默感是判断一个伟大民族智慧和气质的尺度。是人类生活和道德的酒曲。
漫画家的生活时常为人误解。“既是漫画家,必定时常用画骂人”,以致与他接触时不免忐忑小心。或者,就是滑稽的代号,插科打诨是他的擅长,一见面就得开个玩笑。侯宝林教授平时待人接物往往特别严肃,这是生活中的防线,免得好事之徒油皮油脸凑拢来耍小聪明。虽然侯宝林教授越严肃就越发使人觉得可爱。真令人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世上就的确有这么一种烦恼,为了逃避别人的喜欢而疲于奔命。世上尽多的是矛盾,如“笑得肚子痛饱得难受”,“好得一塌糊涂”,“美死人了!”之类。这都是很不近人情的。
“嫉恶如仇”与“同情”实际上是表亲。嫉恶的源头还是善。有次我问侯宝林教授为什么不批评服务态度?他沉吟地说:“不忍心。三四十块钱一个月……”
对于老华的漫画作品,我是没有甚么好说的。说,不如看。何况在他的面前捧场,本身就是一幅绝妙的漫画。
我从没见他画过漫画,有如我从来没见过母鸡生蛋。他是个颇忙的人,骑车上班,要开会,要见许多不能不见的人,说一些不能不说的话。有人从办公室追到家里,谈到深夜,但是,他时不时有漫画出世。他什么时候画画呢?鬼才知道!
画别的画,有的只要精熟就可以了;因为重复原来的基础工夫靠的只是记忆力。漫画工作则不然,它永远在探索、窥视和发现,为思考所苦,是一个站在没有隐蔽的前哨的战士。是一只展着翅膀、 俯览大地的岩鹰。我也想到伏尔泰的雕像,这说不上与漫画创作有什么联系,只是一种感觉,那种凝视,瞄得准准地微笑……
作为漫画家,老华有老华的烦恼。
我知道他作品中时常出现一个讨厌的人物:自命不凡,责任心迟钝,自私心却极敏感;懒惰,却残忍得常思报复;奢侈,浪费,却穿着一套旧蓝布制服,头上戴着顶缩了水的干部帽,大嘴小眼。于是,只要这人物一出现,一些同志们就会说这又是在讽刺某某。即使老华诚心诚意地解释说不过是一种典型,并不具体指的是谁,也无济于事。
后来在创作上老华就常常逃避这个人物。在脸上加两撇胡子,或是弄成个大长脸,或是画人的背影……不管怎样,长脸,方脸,跳跃的,打瞌睡的,仍然是那个灵魂。缠绕着追逐着他,有如魔鬼之于浮士德。有什么办法?那个典型代表着腐朽落后的思想,正是漫画家战斗的对手之一,一个战斗者能拒绝对手吗?
我自己有时候是失于检点的;表现在碰到落后状况不免的嘲笑尤其明显。知识分子有甚于老财显示阔绰而炫耀自己的文化,这是有历史根源的。觉着它的不应该,要改掉恶癖,还得费不少功夫。比如别人的认别字,不懂科学,城市和农村差距间的笑话之类……
文明文化的修养是无止境的,层层嘲笑的因果关系事实上承认了更高明之士对自己的嘲笑的合法性。这点奴性表现不过只是五千年封建历史文化的“返祖现象”而已。
我以前读过一些清末人的笔记,就很觉得可笑,而且还能朗朗上口:
夫扇子者,扇风生凉之器物者也,扇之为器,而质之以草、羽、竹、木、绢、帛,非万木之灵匠其工,运其智,孰能得而成之耶?求诸鸡犬鱼虫乎?
风之运用在人而生发在天。酷暑之末,天风伏地,寒峭出于井梧,复有斤斤于扇器者乎?无有哉!然洞悉天地之奥秘而导引于机栝者,扇集大成矣!
扇之运用,有雅俗之别。贩夫走卒列坐于通衢廊庑,手握南粤破葵扇,运之如大斫杀,呼喝有声,汗酸四溢,虽有风,为俗人之风也。正当之法,当以左或右手之拇指为一方,食、中、无名、小指为一方,挟扇柄于掌心抵之不使脱落;运腕力于左右,使和风流荡于中怀,动作从容,面带微憩,仪态优扬,则雅人之风存焉!
扇之品类如春游仕女各得妍致。汉魏石刻上见有单面转扇,料为西域徙流所致,复有内宫麈尾扇,宫女之团扇诸品,美则美矣!然运转劳顿,颇不宜推广传习。
三百年来有折扇问世。佳:公子携此妙物秘千袖底如无物然,然忽于众目睽睽下突生端倪,畅开如伞盖,轻薄如鸟羽,飞动生风,开合适度,或有问曰此何物也?微笑而不答足矣。人之聪慧机巧至于斯极!夫复何言?
前日德庵大人得闻英夷进贡太极混元扇。扇为镔铁所铸,中空,藏阀门机栝如人之经络血脉,状若无物,实则冀此欺朦忠厚。幸得一中卫窥其诡秘,实乃圣上之宏福,国人之大幸也。所呈云无须人力或兽力启动者,皆欺世谎言。实乃另有粗如腿筋之软管二条自须弥座下出之,长二十丈,通至别室之怪异铁箱内,一虬髯绿晴之夷酋守之,手起,则箱案忽作雷鸣虎吼之声,且四周鬼火不止,则彼室之太极混元扇转动如旋风矣。此风之疾,千百倍于校场齐眉棍演习舞动,受之则气塞,阴森逼人,直透丹田骨髓。英夷之用心洞见,不察自明矣!实阿芙蓉一案后又一毒计也。凡我国人,不可复目之为恩物而任其摄取元气于不顾也。
……
以上古人论点是颇有历史价值的。虽愚蠢,总还有点爱国主义的味道。我觉得不宜取笑得太厉害,当有一天认识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切都会正常起来,如我们今天对于空调机、录音机、录相机的认识一样。
在老华的漫画创作中是从不以这方面为题材的。这自然不仅仅是同情心的问题了。
我向漫画敬礼!我深深体会到漫画创作的玩笑中严峻的历史任务。
□读书人语
文章的主旨,是谈华君武其人其画。但于华君武其人其画本身,着墨实不多,确实写得有点“拉拉杂杂”;时而漫画的社会功能,时而侯宝林如何逃避别人的喜爱,时而伏尔泰式的洞悉幽微的微笑,时而自己炫耀文化的恶癖,时而令人解颐的清人笔记……,古今中外人我,随意牵扯。然而,于此正见出作者的“狡黠”。他是借他人之神态风采,为移花接木之计。或正托或反衬,无处不在为华君武其人其画那种准确、敏锐、犀利,讽刺却不欲伤“人”,有所为又有所不为的正大品质张本。 【凌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