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
林斤澜,作家。浙江温州人。中学时代曾参加抗日救亡运动,15岁离家独立生活。1945年毕业于国立社会教育学院,1949年后到北京市文联创作组从事剧本创作,以后的作品多为小说。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春雷》、《山里红》、《石火》、《林斤澜小说选》、《满城飞花》,小说散文合集《飞筐》,还有理论集《小说说小》等。
癔
老版《辞源》没有“癔”这个字,新版《辞海》里有,解释做“病名”,“即歇斯底里”。
原来是老相识,少年时就和“蜜丝”“蜜丝脱”一起,认得“歇斯底里”。“浩劫”过后,大地回春,人心松快。却不时在旧知新交中,看见脸面一沉,声音一低:“我们那口子有点癔症。”
癔症就是歇斯底里吗?怎么给我的印象不一样,先前认得的歇斯底里是过分敏感,弄得哭笑无常。或是叨叨唠唠,表现自己没完。或是平白无事,和人抢天呼地……都是发之于外,是“开放型”。现在的癔症多是夜半惊梦,手足冰凉。斗室窸窸窣窣,眼光如耗子伏在洞口。若是哭笑,只关门暗对自己那口子。是“封闭型”。
患者十之七八是中老年。女性。起病于“浩劫”。职业则有工、 有干、有知识分子、有家庭妇女,也有老革命。这也是重要的不同,先前的歇斯底里,差不多是小资产阶级的象征。
癔症有什么药好吃?没有特效药。医者和患者,都把希望寄托在时间上。向来把时间比作流水,“似水流年”,和年月一起流走了吧,流不走的也“淡化”了吧。“淡化”不都不好。
今年是“浩劫”结束的第十年,是第一个整数。有的刊物打算略略发表点文章,究竟这一场劫数,都说是史无前例的啊!编辑部里不免说起劫中的某人某事,谈笑风生,凡有补充,都是噱头。也有亲见亲闻的当事人,听着也如听轶事,不生厌烦。
某夜,一位女编辑黑夜起床,她的那口子听着呼吸沉重,小心起见,打开床头小灯。只见女人双目紧闭,又行走如常,走出房门,走到厕所门前,没有拉门。走到大门口,转身回来,胸膛起落,嘴唇如咬牙又如呻吟。走到厨房门口,踢着放在地上的饭锅,蹲下来就撒尿,一撒就挣开眼睛,紧跟着是惊叫又倒缩回去……
她的那口子一一看在眼里,个个细微动作都有联想,都能解释,但只当什么事也没有,起来帮着料理,还把具体“狼狈”升华为抽象的玩笑。等到再钻进被窝,女人家笑道:
“几年没有发作了,又发作一回。”
说着全身嗦嗦颤抖,笑容还在,不过有些古怪起来。
大家都说是癔“症”,不说做癔“病”。“病”者,“疾也。患也。忧也。恨也。辱也。短也……”有这么多意思。“症”者,“病之徵验也。古皆作证。”只有一解。
细查起来,这难兄难弟各有一本经。还是“病”来得爽快,一字一个脚印。“症”那里的“徵”、“验”、“证”都若有若无,都黑洞洞,都具疑惑。
好比“癌”这个字,那一个个洞,下边那稀落落几个牙的下巴骨,是老祖宗照着骷髅画出来的。“癔”是什么时候制造的?是谁的发明?本来好好的一个“意”:“意思”、“写意”、“意境”都美,为什么扣上个“疒”壳?这不是穿上湿布衫?贴上蛤蟆皮?把个铅桶当高帽子戴?剃阴阳头?打“X”?黑不溜秋爬在细皮白肉上?美男子头上流脓?两头狗咬住个言论叫做“狱”?一个人叫群众?一个人叫万岁?一会儿驯服的工具,一会儿造反有理。都说把一个人当做人,叫做个人主义……
我没有癔症,没有癔病,没有歇斯底里。
□读书人语
人说林斤澜的文字难懂,有时字句颠倒,有时拐弯太多。也正是有这些似乎磕磕碰碰的峰峦丘壑,才得悠长的回味。在一千篇文章中,一眼可以看出,哪篇瞩于林斤澜。
这样有个性的文章,不多。
《癔》似乎是给十年浩劫做了个小结。人由着别人摆弄,心情不舒畅,才得癔病。无论说“病”或“症”,总都是不正常。
文笔集中而又曲折,写癔的字义,癔的病相,背面透出病因。读文章时,心里祈求着,千万不要再出现制造癔病的环境。
读懂了吗?不敢说。 【宗 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