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
茹志鹃,上海人,中国当代女作家。著有小说散文集《高高的白杨树》;短篇小说集《百合花》、《萆原上的小路》、《茹志鹃小说选》;中篇小说《剪辑错了的故事》以及散文集《惜花人已去》等。
故乡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那些不惜万里迢迢而来寻根的人,有了一种同感。这是一种捉摸不住,讲说不清,难以言传,而又排遣不开的感情。
它好象很巨大,又好象很琐细。具体得如一撮土,一滴水。但要说它只是一撮土一滴水,又似乎绝非如此,它又大得无从搬移,无法传递,不可替代。它是天,它是地,它是山,它是水。然而它又非一般的天、地、山、水,它和民族,和祖先,和各人逝去的童年,或青年时代的岁月,和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个人的经历镶嵌在一起,盘根错节地联在一起的那个天、那个地、那个山、那个水,还有那种对别人毫无意味,对自己却无比亲切的乡音。
说实在话,世上有着许许多多比乡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独有故乡却是“我的”,它象母亲一样,无可选择。美的,不够美的,都一样,是亲爱的,是“我的”。它不会让人时时挂念,却能令人终生难以忘怀。这就是故乡,人人都有的故土之情。
绍兴是我的袓籍,我没有在这里住过,对它并不熟稔。绍兴话亦只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为了探望故土,为了聆听乡音,我来到了绍兴。
坐着蚱蜢似的乌篷船,沿着小河,沙沙地擦着野生花草,经过—道一道圆拱的、半菱形的石头小桥,经过林边的埠头,那里,着青布衫的姑娘在洗衣裳,穿红球衣的小伙子在挑水。在一圈一圈的水晕里,他们好象飘动在纡青拖蓝的白云之间。
坐在船尾揺船的老倌,一面用脚蹬着桨,用手里的划子点拨着船的方向,一面嘴里热闹地说着话。说着路途如何的远,到的所在又是如何的偏僻,回程的生意又是如何难找,等等。当听到我们同意加他一点船钱的时候,他又大声地发出一连串的感叹词:
“喔哊!啧啧,这位师母真是……啊!真是……”随着那汩汩而进的小船,那乡音在故乡的水上跳着,笑着,滑着,热热闹闹地送得老远老远……
这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但又觉很熟悉,是见过的。在哪里见的呢?说不出,也许是在梦里。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么?
我提着小竹篮,两只脚踏踏实实地走在故土上了。沿着晚稻田畈当中的石板小道,浴着刚升起的太阳光,向小镇慢慢走去。在镇上一所校办的尼龙袜厂里做工的姑娘们,下了夜班回村来了。穿得山青水绿,手里提一个小竹篮,篮上盖一块新的花手帕,手帕边上伸出一双筷子,穿着布底鞋儿的脚,迈得轻轻地,迈得急急地,赶回家来了。家里的小鹅儿等她们回去切萝卜菜哩!那挑了一半的花边,也要赶紧完工;那河埠头正等她们去淘米;那太阳光也正等着她们去晒草呢!多少事啊!脚步儿更加匆匆起来。我站在路边让着道,目送走了三个,又迎来了五个,故乡的姑娘们走远了,苍黄的稻田上面增加了几只鲜艳的蝴蝶。稻篷上面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脆松松的声音……懊煞哉!真当是顶了石臼做戏文……”
“……伊屋里灶司菩萨,还是伊大……”
风把声音吹远了,剩下面前一条寂寂的石板路。两旁的田畈把它挤得窄窄的,细细的一条,迤逦地牵引着人向镇上而去。
这情这景,我觉得新颖,然而我熟悉,我见过的。在哪里见的呢,也许在梦里。……
小路引我走过一个小村尾,一团绿雾似的小竹园,掩映着一排白灰墙乌板门。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不知哪里受了委屈来,抹着眼睛。裤脚吊到小腿上,散了半边的辫子,遮着她有一点点脏的半边红脸蛋,独自寂寞地走在竹园后面。我猜,在那紧闭着的黑板门中,总有一扇是她家的。
啊!家,是了,是家。哦,故乡,没有我的家的故乡!从前,当我也象这女孩这么大的时候,你不曾好待我过。记得么,你让我走在那矻噔矻噔的石板路的深巷里,两边偌高的风火墙把我隔在外面,连想象的翅膀都无法飞越。那幼稚的想象,无非只是想到里面有一张眠床,有一碗热饭,有一点点不那么冷的暖意。这就是我心目中“家”的全体,这就是我所能有的、最美妙的想象。故乡,故乡,我在你身边做过多少次“家”的梦,多少次问过我唯一的亲人,说:“嗯奶,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窝’呢?……”
没有我的“窝”的故乡啊!你未曾好好待我过,然而却在梦中无数次地使我萦回。我梦见故乡的天,故乡的地,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因为,你给我的就是这些,因为,我把这些就当作我的家。我的家啊,总是席卷了所有的荒漠,贫瘠,顶着一片黄苍苍的穹苍,四周围垂着灰蒙蒙的暮霭,当中缀着一弯淡淡的孤月。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多么冷啊!你冰醒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我走了,我不能总看着你那凄恻的面容。
我也做过好的梦。那是在后来,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马衔嚼,人轻装的陇海路旁,在济南解放的捷报声里,在白雪皑皑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梦见了温暖的故乡,梦见一个青山郁郁,绿水悠悠的故乡。那里有白米饭乌干菜;有自家的冬笋;有野生的蘑菇;有鲜红的杨梅;有金黄的蜜橘;有青布蓝衫的姑娘;有母亲般的温柔关注。没有我的家的故乡,却给了远来的战士暖和和的床,热腾腾的饭。多么好的故乡,多么美的梦啊!
绕过了小村尾,石板路接着石拱桥。傍河的小镇,沿河伸开了一条街道。豆腐担连着鲜鱼摊,担儿前的人多,摊前的人少。点心店里热气腾腾,倒并不客满,布店柜台边却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富裕的人置冬装,更富裕的人在买花涤确良。立冬刚过,有人已在筹备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银水,驮着一杆秤,敞着一件盖屁股的棉袄,背脊上的面子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棉花,远看就象一件羊皮背心。一顶新的罗宋帽,高高地顶在头上,帽顶款款地歪在一边,象京戏里的武生模样。他急匆匆赶过人群,作兴要赶去宰羊。我和老友蹲在卖鱼的木盆边,挑了两尾活跳的鲫鱼,放在小篮里,任它干张合着嘴,我们自顾慢慢地走。
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那个校办的袜厂,就是来时路上遇见那些姑娘们工作的地方。
厂,就是一个大客堂,里面坐了二十多个姑娘,摇着二十多部摇袜机,“喳喳喳”地摇完袜筒,就左一针右一针的挑袜跟,手是飞快的。挑完袜跟就“喳喳喳”地摇脚筒。
这机器,这操作,这程序,我熟悉,我见过的。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是在五十年之前,我暂住在杭州那危危的小阁楼里,房东聋奶奶的女儿,就整天在楼下“喳喳喳”地摇着这个。不过那时她摇的不是尼龙袜,是线袜。这“喳喳”的声音,伴着她轻轻哼的“的笃”调,让人感到凄婉和寂寞。
这机器我见过,这操作我熟悉,只是少了那凄楚的轻哼。真的,我后来梦见的情景要比这个好。那好的梦里,似乎是在一个锃亮发光的展览大厅里,一部锃亮发光的立式机器,由工人一按电钮,几秒钟就拿出了一只夹花尼龙袜。我想着我的梦,走出了那间客堂工厂。可是一抬头,只见我已走到一个建筑工地上,一大排三层楼的楼房已大致完工,只差些门窗之类、木作师傅的功夫了。人家告诉我,这是造的校舍和教室,人家又告诉我,这就是用那“喳喳”响的摇袜利润建起的。我走了,摇袜机的声音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但是依然还是“喳喳!喳喳!”地回响在我的心里。用它陈旧的方式,古老的声音,竭尽自己所能,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摇着,为了三层楼的楼房,为了农民的冬装和夏衫,为了四个现代化,老老实实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哦!于是在那好的梦的前面,我又看见那些盖着花手帕的小竹篮,那些穿着布鞋儿的匆匆脚步……我也该动身了,太阳已升得老老高,还有三里路要一步一步的走过去,篮里的鱼,还在干渴地张合着小嘴。
石拱桥连着石板路,石板路带我回到老友家的村头,看见路上相遇过的那些姑娘,已换下干净的新布鞋,脱下了山青水绿的新衣裳,正蹲在河埠头洗菜,正“罗罗”地唤着小鸡小鸭……我赶紧回到了不是我家的“家”里,把鱼放进淡水缸里,千搁了两个钟头的鲫鱼,居然又悠悠地游了起来。
故乡,这就是我实实在在的故乡。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
□读书人语
读《故乡情》,扑面而来的,是淡雅的画,是浓烈的情,是用诗情连接起来的重重画意。在女作家笔下,这个对她并不熟稔,只是听说过的故乡的一切,包括那河、那船、那乡音、那门板、那姑娘、那女孩儿、那石板路、那石拱挢、那祙厂、那机器、那竹篮、那鲫鱼……都是那么亲切、怡人,仿佛早已经历、早已熟识一般。这便是对家乡、 对故土的那份深深的眷恋之情。作者用女性的细腻笔触,极为准确地将难以言表之情(是故乡,却又没有实在的家,没有在其地生活过)形象、真实地描述于笔端,并且用“梦”这个介乎于幻觉与现实之间的状态来联系这一幅幅画面与一重重情怀,使文章的境界陡然升华——这眼前的情景究竟是梦中的现实,还是现实中的梦?是过去曾有过的梦想,还是梦中之境的重现?是梦回家园,还是梦想成真?这不能不令人联想到庄周与蝴蝶。梦正是维系物质与精神世界的桥梁,用它来寄托作者对故乡向往、留恋却又元可归属的复杂心态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也许,这正是作家对心灵深处的精神家园的一种依傍与寄托。心目中属于自己的可称之为“家”的那一片领地是人在精神上的永恒归宿,它需要在现实中时时有所附丽,于是才有了这令人陶醉的魂牵梦萦。 【郑 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