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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来信》北方有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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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船从来没有准时出发过,这次也是如此,从星期四推到星期六,终于在星期二的下午出发了。出发当天,用船上无线电联系上我们公司的渔船,约定一个礼拜后在布卡岛碰头。货船运输之物均为各个小岛的生活物资,如蓄水桶——岛国靠收集雨水作饮用水,木材,几十个冰箱里则是各类冷冻食物。

船上做事的人有六七个,有斐济人、基里巴斯人、库克本地毛利人,乘客则只有帕米斯顿岛比尔一家四口,他们家的朋友克莱格,新西兰人,一对母女,布卡岛的安,以及我,这些都是后面几天认识的,因为船离开港口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开始晕船了,只好躺在船舱,从此接受长达两个星期的炼狱般的折磨。

我所在的船舱靠船头,有通风口,不过风无法吹到床上,只能靠风扇,和我同舱的是个胖子水手,休息时睡在地上,他个人卫生状况不算好,可以看到脚上结成痂的邋遢,味道重,每次空气里传来这股气味,我都无力招架。隔壁舱的小伙子则喜欢喷香水,浓烈,熏得人猝不及防。为了阻挡这些,我几乎二十四小时用浴巾蒙住头,并时刻涂抹风油精。

从星期二下午五点出发,到星期五凌晨才抵达帕米斯顿岛,两晚三天,就那样绝望地躺着,中间去厨房吃过一次早饭,一次中饭,后面就再也吃不下了,厨房怪味太重,而且全是肉类,我非常渴望吃一点蔬菜,幸好包里有几个苹果,我平常几乎不吃苹果,觉得太硬,而这次只差籽没吃了,啃得干干净净。想起奶奶说的,人饿起来的时候连吃草都是香的。

在大家的叫喊声中,我爬上驾驶室,同大家一起站在外面过道。暗淡晨光中,茫茫大海中现出几座小岛,小孩子们忙着指给我看,有灯光的地方是他们所住的主岛,其他几个则无人居住。由于该岛没有港口,货船只能停在潟湖外,靠接驳船接送人员和货物出入,铝制的接驳船,看起来很现代化。

自天亮以后,岛上的人忙着卸货,我由比尔的小儿子悉尼带着,去他们家里休息。先是洗澡,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孩子告诉我地方,又帮我把衣服和浴巾洗好并晾在外面。这男孩子是比尔的另一个儿子,叫耐德,很懂事的样子。这时比尔的大女儿珍娜已经把食物摆在了桌子上,有鹦鹉鱼和蛋糕,炸过的鹦鹉鱼蘸椰汁吃。大概是太饿了,一口气吃一整条,这个吃法在以后几个岛都有遇到,只是我再吃不下了。珍娜不过十四岁,作为大姐,她负责家里的起居饮食,父亲比尔负责捉鱼挣钱,母亲却日日夜夜坐在房间看电视剧。珍娜看我虚弱的样子,喊我志气公主——我的英文名字念起来像志气。吃饱以后,悉尼陪我绕岛走了一圈,地方小,十分钟能走完。

货卸了一天,到傍晚又该上船了。之前看比尔一家睡在驾驶室地上,很大的风,想必要比船舱舒服,所以这次我也睡在那里,可是哪里知道这天风浪很大,颠得我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吐完以后,仍然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姿势让自己平静下去。最后没得办法,只好狠心回到底下船舱,头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难受得叫了出来。不知怎样睡了过去,又不知何时醒来,反反复复,从浴巾里钻出来看通风口的光,亮了几次,暗了几次,以为已经熬到了星期日,一问,却还在星期六。

这样又熬一天一夜,于星期日下午到了那萨。那萨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岛,总共七十多个居民,他们讲毛利语,英文是第二语言,所以跟小孩子打招呼,几乎都只是怔怔望着。岛上到处是苍蝇,抖也抖不走,让人烦闷。安在她婶婶家吃饭,非常简陋的茅草房,地上还是沙石,一张架空平板铺一层塑料布,几个小孩子坐在上面,想必是一家人的床了。见我吃不下东西,安的婶婶敲了个椰子给我喝,这也成了接下来好几天我的唯一食物来源。

帕米斯顿岛的潟湖。

摇摇晃晃的海上。岛上主食鹦鹉鱼。

那萨的货物比较少,坐立不安等待的时间不算太长,当天黄昏我们又上船了,下铺胖子做手势告诉我明天就能到,让我负担稍轻一些。

第二天下午,在船上迎着熠熠日光远远看见布卡岛,这时海面平静得像一幅油画,天上两道彩虹,偶有飞鱼跃出水面滑行,一只大的海鸟盘旋,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好像走了很远,又仿佛一直停在原地。

几个小时后,货船停下,再次上接驳船,布卡岛潟湖十分宽阔,不到膝盖深的水,几个人站在潟湖边缘甩钓,随船行进,角度不停变化,颇有电影里长镜头的意味。

上岸后,安放置好行李,载我去她父亲家住下,她父亲是布卡岛市长,当天晚上我们便谈好了工作,看来布卡岛民众生性乐观友好这话不假。

作物方面,布卡岛和其他岛一样,仅种植芋头,其他食物依赖椰子和鱼类。因为地处偏远,做法古朴,和广东沿海一带渔民的食物烹饪方式接近,主要为油炸和水煮。不过我们吃的时候一般会配大蒜和酱油,另外煮过的清汤中加一点青菜,尽量保持食物本真味道,吃法上就更丰富,即便我是重口味的湖南人,也能习惯,而岛上就是蘸一点奶白色的椰汁,所以我只能吃一小块。另外岛上的芋头质地硬,我吃一块要费很大力气,肉类则完全无福消受。地方偏远,物资匮乏,这两天并没有过多留恋当地美景,我盼望着回主岛拉罗汤加做湖南菜。

岛上只有2G网络,手机上网基本处于瘫痪状态,仅电信局门口有热点。我在那里上过几次网,旁边一户人家的小男孩盯着我看,他会说一点英文,看过中国电影,知道轻功。

他对我说“最高”(日语“saikou”的音译),我说“最高”是日语呢,好几个岛民们见到我也说“最高”,也许以前有日本船来这边捕过鱼?我问其他问题,他都是笑,可能没听懂,于是我继续上网,他也不走,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时他说他姐姐喊我去家里坐一会儿。我随他过去,在一间简陋茅草棚,不知哪个是她的姐姐,一个煮饭,另一个带小孩,问她们父母在家不在家,没人应我,尴尬地站一会儿只好走了。

走的那天,拉多送了一艘独木舟给我,他说这手艺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让我不要卖了。我说不会卖的,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摆在客厅。他听了笑一笑。安编了栀子花花环给我戴上,送给我两个圆滚滚的椰丝扫把,透明胶带缠好,上面写了我的名字。在码头,大人们坐在一起,有起头的人念祷告词,之后一齐唱歌,小孩子们在岸上追逐,有的扎进潟湖游泳,上了接驳船,大家忽然齐声大喊志气志气志气,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问,才知道是在鼓气,难怪之前他们听到我名字都笑。

回程乘客较多,有两个老人家,七十多岁了,一个有心脏病,一个有肺病,去拉罗汤加看医生。头一天我心疼两位老人家要吃这么多的苦,后来发现他们能吃能喝能睡,胖的那个还能叫,说话底气十足,瘦的那个知道我在受罪,看我从浴巾里探出头,轻轻问一句还好吗,又时不时告诉我大概多久能靠岸,让我撑住。

回来因为货物较少,大家都睡在甲板,味道稍微好些,而且不闷了,但也先后经历了漏雨以及比去程更久更厉害的颠簸,折磨程度相当,我觉得自己像个难民。

第二天船又停到了那萨,我原本不想下船,可是前一夜的雨打湿了床垫,这装货又不知要多久,最终还是决定上岸了。岛民们合力做了一餐丰盛的午餐给过路的乘客,而我只剥了两根香蕉。

之后一个一个发言,说的毛利语,问旁边的人才知道,是在谈本次旅途的体会以及感谢那萨人民的热情之类的话。等他们说完,没想到把我也推了上去。

凭良心讲,岛民们倾尽全力照顾这些过路的人,应当可以说出许多感激的话,然而我实在状态太差,而且心系拉罗,草草说两句收场了,我心里有愧疚感,觉得枉费了他们的好意。

有个大姐对我说,我们这里日子很单调,每天见来见去都是相同的人,船来的这天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可以知道外面的消息,看看新面孔。听起来是很苦闷,但幸亏库克群岛居民持新西兰护照,年轻一辈可以去新西兰或澳洲工作,这样想来,又为他们好过一些了。

三晚三天后,再次登陆帕米斯顿岛,因为当天是星期日,大家不工作,因此在岛上歇息一天再走。我这时已经饿得快站不稳了,下船前让厨师给我四个鸡蛋,几根胡萝卜,并装了一碗米饭,必须要做点能吃的东西了。在布卡岛,我们渔船的船长听说我好几天不吃饭,把他最后一瓶老干妈让给了我,还给了三包泡面。他们在海上漂了三个多月,所剩物资不多,真是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吃了炒饭,洗过澡,又歇一夜,体力恢复了不少。

第二天早上,才五点,比尔即让大儿子耐德起来给所有人做早饭,其他几个孩子也被叫起来做祷告。我想起来自己小时候读书要每天起那么早,家务活几乎不干。耐德听了笑,说难怪你那么虚弱,你看我每天干活,身体比你好。几个小孩子睡一间房,女孩子和男孩子中间隔一道低墙,上面拉布帘,风吹起来看到那边,一切整整齐齐的,和男孩子这边的混乱截然不同。

离开那萨岛。

比尔家的客人。离开帕米斯顿岛。

隔天我们上船,整整五十个小时,终于回到了拉罗汤加,高的山,以及路上行驶的车辆,提醒我回到了现代社会。我回到住处,简单收拾一下,躺在平稳的床上,心里很舍不得,害怕这样的日子就要到尽头了。后来找同学说话,一直说到夜里三点钟。

我在船上想过这同学好几回,大学毕业那年,我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她考上了研究生。有天在车站碰到,坐着说了会儿话。那时很羡慕她,后来我在现实的洪流中摸爬滚打,这些痛苦的回忆忘得差不多了,而那次对话的情形却一直留在心底。

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在孤零零又无望的世界里,身边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想起来是很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