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特点在于,它既可能是日常必需品,又可能是奢无极限之物。
有人认为,既然是奢侈品,对其课税大概也无妨。因为买茶的都是有钱人,即使征收巨额的税金,他们也应该满不在乎的吧。这种看法一般说来并没有错,但茶同时还是一种必需品。在《中国丛报》中撰文论茶的威廉姆斯表述了如下不满:
在对人的福利有益的商品中,像茶这样成为课税对象的实在罕见。
19世纪下半叶,清政府向每担茶(六十公斤)征收纹银二两半的出口税,若再加上行商(即广州的特许商人)的其他税费,每担茶的税负达纹银五两。而在东印度公司垄断对华贸易的时期,出口税高达六两七钱,到了自由贸易阶段出口税才下降。1834年,东印度公司退出了对华贸易。
在鸦片战争以前,清政府开禁贸易的出口港仅限于广州一地。据说从茶叶产地到广州的途中,还设有几个关卡征收税金。而运抵英国之茶,则必须支付一镑二先令一便士的税金,这相当于最便宜的茶原价的一倍。威廉姆斯指出,若再加上运费、手续费、保险费和其他必要的费用,在英国销售的价格则达到原产地价格的四倍。
向奢侈品征税是合情合理的,然而有人认为,正因为茶叶是必需品,所以应当对之课税。反正为生活所需,即使稍微加征一些税收,人们也不能不买。中国历代王朝都将盐和茶作为官营专卖,这是一种一网打尽的课税。可谓苛政是也。
据威廉姆斯的记述,欧洲大陆各港口茶叶的进口税一般都是从价税,而在美利坚合众国各港口,茶叶却是免税的。他对此高度评价,认为“这是因为茶之输入,对国内产业并无损害,免税的做法有合理的依据”。不用说,他在这里含蓄地批评了英国的茶税。
美国不对茶叶征收进口税,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原本美国之所以谋求独立,反对茶税运动便是其导火索。
在卫斯理开始建立卫理公会的时候,英国对于美洲殖民地并没有太多干涉。在北美大陆,殖民者的人口远比原住民多,英国也不像在印度所表现的那样紧张。殖民者之所以移居殖民地,为的是追求政治和宗教的自由,个性本来便不喜受人干涉。他们对于宗主国所制定的法律,凡是有不合己意的,一律视而不见。在税收问题上也是如此,虽有税法,人们却从未依法缴纳。他们也有自己的主张。这些税法的制订机构是宗主国的议会,并无殖民地代表的议席。他们不愿受没有反映殖民地民意的议会的约束,这是一种合理主义的看法。
从宗主国派来的总督和高级官僚的薪水,是由殖民地负担的。而人们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还得按规定纳税。大概英国方面也默认了这一点,长期以来,倒也相安无事。而一旦宗主国本土发生了财政困难,打理国家大事的政治家们,自然把目光转向了殖民地的税收。
从18世纪50年代起,英法两国在世界各地展开霸权之争,最终以英国的胜利而收场。
1756年爆发的七年战争,本是奥地利和普鲁士之间的武斗,而奥地利的背后有法、俄两国为之撑腰,普鲁士则有英国为之壮胆。英法两国同时还在印度和北美交战。
1757年,英国在印度普拉西(Plassey)大胜法国。
1759年,英军攻陷北美的法军基地魁北克(Quebec)。因为法国在美洲的殖民地对英国殖民地形成了包围之势,英国遂派遣本国军队前往救援。
1763年七年战争结束。长期打战的英国自然陷入了财政捉襟见肘的地步。英国国内的政治家自然打起了殖民地税收的主意。这本来就是应该征收而没有收到的税金。何况这一次为的是从国内调遣援军,帮助殖民地击破法军的包围。而殖民地一方原本也有自己的说法。宗主国政府自作主张与法国开战,才会使我们陷入包围圈。宗主国自食其果,向殖民地派遣援军是理所当然的事,请不要摆出恩赐的臭架子。
陷入财政困局的英国政府,继1764年的《食糖法》、1765年的《印花税法》之后,又颁布了《唐德森条例》(Townshend Acts)。
宗主国议会的议员绝大多数都是地主。财政大臣唐德森希望通过增加关税而减少地租。若要照顾到地主的利益,难免有人为此受到影响。殖民地便是转嫁的对象。
《唐德森条例》中的《收入法》规定,殖民地所进口的玻璃、纸、茶等商品必须纳税,且这些商品必须从英国出口。英国当局还宣称,此举是“为了加强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的联系”。
这些政策引起了强烈的反对运动,英国从本国派遣军队进行镇压。由于武力镇压无效,英国政府最终不得不废除了《收入法》。
英国另想他途,于1773年颁布了《茶税法》。收入法说的是要加强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联系,但为何对本国的商品还要征税呢?这是反对收入法运动的逻辑基础,由于很有说服力,反对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确实,对英国制造的玻璃和纸还要在英国的殖民地征税,实在没有道理。不过,由于茶是中国生产的,征税是很自然的。
然而,北美大陆的市民却群情激昂。《茶税法》是一部为了取缔偷税的走私茶、确立东印度公司的市场垄断而制订的法律。北美人民一直喝的是法国和荷兰商人偷运来的便宜的走私茶。如果被严格取缔,他们就只能喝很贵的茶了。
1773年12月16日发生了波士顿茶叶事件。人们袭击了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将船上装载的茶叶扔到海中。对此,英国议会制订了惩罚性的法律,因此殖民地设立了“大陆会议”,展现出抵抗到底的姿态。1775年4月发展成武力冲突,独立战争打响。这场以《茶税法》为导火索的战争,导致北美大陆于1776年通过了《独立宣言》,从英国的统治中脱离出来。
美国独立战争和鸦片战争等世界史上的大事件,与茶都有着紧密的联系。美利坚合众国的诞生,大概是世界史上最大的事件吧。而鸦片战争则拉开了东亚近代史的序幕。
这两大树干派生出许多枝叶。仔细想想,可以这么说,我们平常喝的茶在某种意义上都深深投射到这两大主干的枝叶上。
许多人纷纷移居美洲新大陆,不久建立了独立的国家,这个过程是以安全的大船的成功制造和航海技术的进步为深刻背景的。如何将中国茶大量且迅速地运抵目的地,一定刺激了英国造船工学和航海技术的发展。
茶是市场价格变动很激烈的商品。一般而言,第一船运抵的新茶价格最高,第二船、第三船的市价则逐渐回落。1869年苏伊士运河开通以前,运茶船需要绕经非洲南端,航路很长。
在好赌赛马的英国,人们针对哪艘船能成为运载中国茶的第一号船而开设赌局,称为“赌茶”。
1850年,美国东方号帆船满载着一千五百吨茶叶,从香港启程,经95天的海上航行抵达伦敦,这段故事流传开来。现今保存在格林尼治并成为威士忌商标的“卡蒂萨克”号(Cutty Sark)船头有缠着羊毛的标志,原是从澳大利亚运送羊毛的船。这艘船在建造时,是作为运送中国茶的运茶船(tea-clipper)而设计的,实际上曾八次航海运输茶叶。“卡蒂萨克号”总吨位不足一千吨,而据说同一时代的运茶船甚至有两千吨级的大型船。
卡蒂萨克号服役的年代正是蒸汽船取代帆船的时期,再加上苏伊士运河的开通等因素,运茶船便逐渐落伍于时代。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卡蒂萨克号”建造的那一年,苏伊士运河开通。
在因为茶而爆发的独立战争期间,美国遭受英国的海上封锁。为了突破封锁,美国颁布了掠夺许可证(Letter of marque)。由于捕虏外国的商船不会受到惩罚,许多冒险家纷纷下海谋求发展。人们认为,自此以后,原来的农业移民国家美国便增添了海洋国家的色彩。
独立后,美国便独自开展对华贸易。1784年2月22日,中国皇后号(Empress of China)从纽约起航,船上满载着人参、毛皮、棉花、铅、胡椒、羽纱等货物,于同年8月28日抵达广州。
英国为了抵销茶叶进口而开发了产于印度和西亚的鸦片。然而,美国由于不产鸦片,为对华输送货物而疲于应对。
直航第一船皇后号上所载的美国人参产于美国东部,如今在中国仍然售价很高。这种人参是18世纪最初的十年耶稣会的拉菲德神父在加拿大发现的。据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记载,1750年法国东印度公司曾将四十担美洲人参运到广州。中国称之为“洋参”或“广东人参”。不过,好像在此之前也有美国人参出口到中国的。日本在延享四年(1747)以后,有清朝商人将广东人参带到长崎。这些人参肯定就是美国人参。
美国对华输出的毛皮,最初主要是海獭皮。海獭是1758年才被发现的动物,被残忍的人类所猎杀,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商品。由于市价很高,海滩遭受人类滥捕,几近灭绝。1911年,通过国际条约禁止捕猎海獭,作为暴发户象征的海獭皮围巾便逐渐失去踪迹。
据说当时广州的海獭毛皮一张售价25美金。而最初用一条铁项链便能从原住民的手里换到三张海獭皮。
1788年,美国“埃雷阿诺拉”号将海豹皮成功运到广州。这是新的商品。由于海豹此后也遭受滥捕,现在也是禁猎的动物。
海獭和海豹都在北太平洋繁衍生息。据说海獭因受到保护而不断繁殖,如今在加州西海岸也能看到。
美国人参产于东部,因此就像此前一样,从大西洋绕过好望角,经过印度洋运抵广州即可。而在运输毛皮则走太平洋更近。于是,从美国西北海岸出发、横穿太平洋的航路开辟了。
从美国经大西洋、印度洋前往广州的航路,日本位于航路的前方。而在太平洋路线上,在抵达中国之前先会经过日本。随着太平洋航路的开辟,终于经过日本近海的“柚木船”开始增加了。叩开日本门户的并不是全球的海洋霸主英国,而是美国。归根结底,这都是为了将海獭或海豹的皮运到中国所致,更进一步说,这与为了得到中国茶而进行的努力紧密相关。
如前所述,独立后美国对华贸易第一船是中国皇后号,在广州装载了红茶2460担、绿茶562担、棉布864匹、瓷器962担、绢织物70匹、肉桂21担。这艘船的投资为12万美元,而净赚了37700多美元。
实际上在此前一年,有一艘55吨的小型船“哈略特”号从波士顿起航前往广州。如果计划不变的话,这艘船应该成为到达中国的美国第一号船。然而,当船驶过大西洋,到达好望角时,却被东印度公司拦住了。船上装载的货物是美国人参,东印度公司提出,愿意用美国人在广州卖掉人参之后所能换购的茶叶的两倍与之交换。
在权衡了第一船的名誉和眼前利益之后,哈略特号船长选择了后者。即使跨越了印度洋,也只能得到后者一半的好处,这样想的话,那么接受东印度公司的提议便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英国的中国茶贸易,由东印度公司这个庞大的组织进行。为了垄断茶的贸易,他们不惜以两倍之利,成功让55吨的哈略特号的船长掉转船头返航。而他们用于补偿茶叶贸易的商品,便是鸦片。
相形之下,美国则通过小型船只,进行的是所谓的“游击式”的贸易。补偿茶叶贸易的商品,既有美国人参,又有海獭皮和海豹皮。接着他们还开辟了太平洋航线。
在广州十三行街这一处划定的区域中,建有各色“夷馆”。想象一下长崎的出岛便能略知概貌。不过,长崎只有荷兰的商馆,而广州则集中了各国的商馆。美国的大企业同孚洋行(Olyphant & Company)在广州被称作“锡山角”(Zion’s Corner),意为虔诚的基督教徒所居住之一隅。因为同孚洋行从不涉足鸦片贸易。
当日本进入欧美的视野时,好像首先是一个新的“茶产地”的印象。如前所述,最早于17世纪介绍到欧洲的茶,大概是日本所产之物。只是日本比中国实施更严厉的闭关锁国政策,而荷兰为了垄断对日贸易,并不太愿意公开日本的情况,因此有关日本的事情,大概每一样看起来都是新的。
美国的独立以及太平洋航线的开辟,使得世界在名义上和实际上,达到了全球规模。茶叶也随之成为畅销全球的商品。
在日中两国之间,将南宋的“末茶”传到日本的是镰仓时期的荣西,而将明代的“煎茶”传到日本的,则是江户时期的隐元。
隐元是福建福清县人,二十三岁时投身普陀山潮音洞做茶头,为僧众供应茶水,同时一边修行,二十九岁时在福州黄檗山万福寺正式剃度出家。后来成为万福寺的住持,在中国的禅界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当隐元受邀来到日本,在幕府所赐的宇治的一处地方上修建寺庙时,他将自己出家而后担任住持的万福寺的寺名,原样用在日本新建的寺院上。这位黄檗僧变成了卖茶翁,被尊为煎茶道之始祖。
煎茶道提倡新的茶道。就像卖茶翁自题的“卢仝正流”那样,其精神蕴含唐人卢仝的《茶歌》之中。这是前面曾提到过的一首诗,是卢仝为了感谢孟姓友人赠茶所作。其中有一句:
便为谏议问苍生
得到贡茶阳羡茶,虽然异常高兴,然而回头所想,却是为采茶而受苦的人民。在文雅中不忘俭德,这恐怕就是卖茶翁所追求的吧!
日本文化的一大特点在于,即使有新的东西传入,旧的也不会灭绝。煎茶传入了,末茶也绝不会衰亡。在陶艺的世界,通常也是一旦有了辘轳,手捏陶器便会被淘汰。而在日本,五世纪的时候便引进了辘轳,然而直到20世纪的今天,不用辘轳而纯粹手捏的陶器仍被奉为名品。如果没有茶道,那么手工制作的茶碗大概也就不存在了吧!
在当前中国,也有人提出需要像日本茶道那样的东西。我在前面已经介绍过,“阳羡茶会”这一组织的成立。在陆羽和卢仝的时代,名称姑且不论,可称作茶道的东西确实是有的。茶道未能传承下来,虽然也有中国特殊的情况,但终于有人开始反省了。与其说茶道在中国绝迹,不如说是未留下“形式”。茶道是将所谓的“日常茶饭”中的“茶”非日常化,通过在现实中建立虚构的操作过程,重新思考人生。这在中国虽然是一种潜伏之流,却并未像日本那样成为一种形式而传承下来。
不仅在日本和中国,在欧美也一定有人坐在椅子上,将茶杯放在桌上,倏忽神游他界,从那边反观自身。应该有不少人即使未能明确地意识到,却也得以品味这种氛围。
越过炎热的印度洋,在太平洋的风浪中颠簸,装备着风帆和车轮的早期蒸汽船,在航行中是多么的辛苦。为何如此不辞辛劳,对茶孜孜以求呢?对他们来说,也许这是为了讨生活。但正因为想得到茶的人很多,这样的生计才得以成立。
世上有许多追求茶的人,他们内心深处必须紧密相连。这究竟是一条怎样的纽带呢?我想,跨越学术的分科对之进行研究,将是今后的一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