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西第二次渡海前往南宋那年(1187),周必大(1126—1204)成为南宋的宰相。他是诗人陆游的朋友。早在七年前,陆游便已卸任福建和江南西路的“常平茶盐”的职务。
在陆游任职期间,江南西路抚州(江西省临川市)的百姓因水患而生活艰苦。陆游拿出国储粮救济民众。由于事态紧急,来不及禀报上级获得许可,但擅动国储粮,论罪当罚。为此陆游被罢免官职。
此前两年的秋天,陆游被任命为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在动身赴任时,友人周必大作诗一首相赠:
暮年桑苧毁茶经,
应为征行不到闽。
今有云孙持使节,
好因贡焙祀茶人。
陆羽号桑苧翁。晚年陆羽诋毁自己所写的《茶经》,也就是说带有否定的意思。据《新唐书·隐逸传》的记载,御史大夫(监察长官)李季卿到江南宣慰时,有人向其推荐陆羽,于是李季卿设茶招待。然而,由于陆羽身穿“野服”,李季卿便不以礼相待。陆羽对此感到羞愧,便写下了《毁茶论》。由于这篇文章早已佚失,没有流传下来,究竟内容为何,不得而知。“毁”字有“诋毁”之意。陆羽早前所写的《茶经》对茶极尽赞美,而从《毁茶经》的标题来看,似乎论述的是茶的负面内容。
周必大的这首诗题为《送陆务观赴七闽提举常平茶事》。常人均知陆游号放翁,务观是其字,七闽泛指福建。这首诗的大意是:
陆羽晚年之所以写下了贬低茶的文章,那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去过福建的缘故。现在云孙陆游携带朝廷使节(给予使者的符节,任命的证据),前往福建赴任。那么,正好用贡焙(贡茶)祭奠茶神陆羽。
云孙是指从自己算起第九代孙。子孙后代的顺序依次为子、孙、曾孙、玄孙、来孙、昆孙、仍孙、云孙。说陆游即是陆羽的子孙并无根据,只是同为姓陆,也许这是周必大在开玩笑——权且将陆羽当作你的先祖。
陆羽提到福建茶时称“未详”,即不太清楚。那么福建茶究竟有多好喝呢?你是管辖福建茶的官员,请好好努力,用最佳的茶叶祭奠你家先祖茶神陆羽吧!周必大的诗中正是表达了这样一种勉励之情。
周必大认为陆羽的《毁茶论》是写于晚年的著述。而另有别的说法认为这篇文章写于更早的时期,在陆羽尚未结识颜真卿的时候。根据《茶人之家》1985年第4期所刊载的由浩耕编的《陆羽略年表》,《毁茶论》写于广德二年(764)。其根据何在并不清楚,不过这一年是平定安史之乱之后的第二年。李季卿之所以前往江南,正是为了宣慰饱受战乱之苦的人民。同年,颜真卿也动身到北方进行宣慰。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陆羽在著文论述茶的坏处时,年龄大约三十岁。那他并不是在年轻时对茶一边倒地倾慕,而到了晚年才略微进行反省。而是在刚成为茶人不久,便已意识到茶的弊端。《毁茶论》失传,实在非常遗憾。
在陆羽的时代,也有其他茶人,例如常伯雄。在李季卿南下宣慰时,常伯雄在临淮(现安徽省泗县)向其献茶。李季卿很喜欢,一饮再饮。随后李季卿再往南行,在江南邀请陆羽。如前所述,由于陆羽身穿粗衣,李季卿感到不快,便不以礼相待。
基于这样的原委,陆羽写了《毁茶论》。大概常伯雄衣冠楚楚地站在李季卿的面前吧。李季卿乃礼部侍郎兼御史大夫。他想到,对像自己这般位高权重的人的召唤,陆羽竟然如此失礼,一定会很生气。虽然我们并不知晓《毁茶论》的内容,但考虑到这篇文章是在发生了上面的事情之后写成的,可以推测其主要内容当是论述茶的坏处的。尽管常伯雄用什么态度献茶不得而知,但面对高官,想必在仪容举止上都想取悦对方。陆羽所贬斥的,也许正是这样的态度。虽然以“毁茶”为题,所发议论可能并非针对茶本身。
周必大从文章的题目,猜想陆羽之所以“毁茶”,是因为他对所有的茶都感到不满,那么如果他的足迹能远及福建的话,遇到“完美的茶”,就应该不会感到不满了。
陆羽为了探访名茶而四处出游。如果他听说福建有名茶,定会慕名前往。中唐的时候,福建茶尚未为人所熟知。到了宋代,福建茶名列贡茶第一,栽培皇室御用茶的北苑也设置于福建。
北苑为帝室茶园,完全由官府经营。然而民间的茶园也不少。
如前所述,宋代的茶并非全部由官府专卖,而是采用商人经营政府课税的形式。有文献记载,福建北部的官私茶厂竟达一千三百三十多家。北宋熙宁三年(1070),民间制茶产量太多,竟无法全部收购后再转交给商人售卖,于是允许民间自由交易,茶叶产量由此进一步增加。元丰七年(1084),苦于财政窘境的北宋政府再次实行专卖制。于是茶叶产量开始渐渐回落。民间的活力大抵如此,一旦被戴上枷锁,便马上陷入萎缩。
陆游赴任时,福建茶的产量约为百万斤,只相当于元丰七年专卖制再度实施时的三分之一。大概是因为有中央派遣直接的专门人员管理帝室茶园北苑,陆游所管辖的范围仅限于民间的茶园。
北苑的茶全部用于进贡,再由皇帝下赐给群臣,但这也并不等于一般人就不能得到。便是住在杭州郊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一生独身过活的和靖先生林逋(967—1028)那样的人,也有机会品尝到北苑茶。在二十年间足不出户的林逋的诗作中,有一首题为《烹北苑茶有怀》的诗:
石碾轻飞瑟瑟尘,
乳香烹出建溪春。
人间绝品应难识,
闲对茶经忆古人。
这个时候茶已经不用捣而改为碾了。“瑟瑟”一词形容风倏地吹过,也用于形容碧绿色。这里也许两种意义兼而有之。
烹茶的时候,表面鲜白者为佳。因此,用“乳”来形容上等的茶。茶的泡沫称为“乳花”。
“斗茶”是一种比试布茶优劣的游戏。北宋初期尚无茶筅,人们使用的是匙子,将搅拌的动作称为“击拂”。匙子必须够重,最好的是黄金制成的勺子,也有银制和铁制的。蔡襄在《茶录》中提到,竹制的匙子太轻,因此至少在福建地区不使用。“击拂”之后,表面鲜白,即呈现乳状,没有水痕者为佳。也有的茶一开始并没有水痕,但过一段时间之后便会出现。早出现水痕者输。胜负结果有一水之差、二水之差等。
蔡襄的诗《试茶》有这样的句子:
雪冻作成花,
云闲未垂缕。
以“雪冻”形容茶盏中的茶叶如同雪花般洁白清纯,“缕”是指茶汤中的纤维状叶筋。茶盏中出现波形,那是因为水痕出现的缘故,因此蔡襄说:“愿尔池中波,去作人间雨。”
陆游也有题为《试茶》的诗,在这首诗中他把煎调好的茶描述为:
绿地毫瓯雪花乳
毫是指细毛。大概是说绿色质地的茶碗上有像毛一样的细纹。蔡襄的《试茶》中也有“兔毫紫瓯新”一句。“兔毫”的纹理相当于日本所说的“芒目”,这种瓷器的釉面部分在烧制时垂流成像芒一样的细小条纹,在中国称为“兔毫盏”。
瓯是越州的青瓷。陆羽在《茶经》中,将越州的青瓷列为茶碗中的第一位。他的排序是:
越州、鼎州、婺州、岳州、寿州、洪州。
在陆羽的时代,邢州(河北)的瓷器备受赞誉,似乎也有人认为邢瓷比越瓷更好。对此,陆羽反驳道,若把邢瓷比作银,那么越瓷则为玉。
一般认为,理想的瓷器近似于玉,瓷艺的目标便是要达到玉的温润和深沉。前面提到的“盏”字,有时也写作“玉”字旁的“琖”,即“兔毫琖”。
邢州瓷白,茶色红。陆羽还说,越州的茶碗是青色的,因此茶色呈绿色,这恐怕说的是布茶前的样子吧。寿州瓷黄,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
然而,到了宋代,人们推崇呈乳白色的茶,因此又以能够衬托其色泽的黑色茶碗为佳。蔡襄在《茶录》中记述道:
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
于是越州青瓷便与茶不相宜了。
可见时代不同,审美意识便会产生变化。陆羽和蔡襄两人所处的时代,相隔大约三百年。
真正将茶带回日本的荣西来到宋朝的时候,当时已经是黑盏时代了。大概是因为在浙江天目山禅寺留学的日本僧人将黑釉茶碗带回日本的缘故,日本将这种茶碗称作“天目”,只是天目山并没有瓷器窑。那里的茶碗也许是在江西或福建的瓷窑中烧制而成的吧。其坯微厚,也就是有些许厚重感的茶碗为佳。
要想理解日本的“茶”,就必须关注其源流。平安初期,永忠等僧人所带回的茶,只在宫廷和一部分的贵族当中流行,特权的氛围浓厚,不久便衰落了。现在日本茶的直接源头可归于荣西。当时中国处于南宋时期,与其同时代的名人有诗人陆游和程朱理学的始祖朱熹。蒙古的成吉思汗在荣西第一次来到宋朝的前一年出生,平清盛则在荣西第二次入宋的六年前逝世。
与唐代相比,宋代显得更为保守内敛。虽然没有盛唐时期的豪华气派,然而实际上,宋代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却远高于唐代。
唐代是贵族社会,留下了恢宏的诗文,然而在其背后,却是为贫困所迫的平民。在宋代,虽然贵族的浮华受到压抑,然而由于平民生活的改善,其社会内涵非常丰富。
先后不断遭受辽、金和蒙古压迫的宋代,绝非雄武强大的朝代,但却大概称得上是一个蕴藏着深厚底蕴、注重内敛的时代。至于皇室所用之茶,虽然说不上华美,但在我们看来,其要求却超越了限度。不过,这也并非追求表面的奢华,而似乎更强调内涵。
传到日本的茶中,可以说也沾染了宋朝那样的时代气息。内里饱含着情感,却绝不呼号。平息呼号便是茶的任务。
在多产诗人陆游为数众多的作品中,有一首题为《临安春雨初霁》的七言律诗,被世人视为屈指可数的佳作。其中有一联为: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这两句诗深受文人的喜爱,被公认为佳句。这首诗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为荣西第二次入宋的前一年。在这一年,陆游在《书愤》一诗中悲愤地感慨,诸葛亮作《出师表》已过千载,然而在北半国土沦丧的今天,竟没有可与之相匹敌的气概。
陆游作为诗人而负有盛名,不过他出仕很晚,且在江南管辖茶盐时因擅自开仓放粮而被罢免官职,此后被贬。这一年,他被任命为严州(浙江省建德)的代理知事,前往首都临安(杭州)觐见皇帝。皇帝对他说:“严州风光明媚,卿可心平气和地作诗。”陆游空有报国之心,却听到皇帝的这番言语,深感意外。陆游在小楼中强忍着这一腔郁愤之情,听着春雨落下。大概在雨停之后,明天一早就会听到杭州名产杏花的叫卖声吧。就这样,陆游虽然试图摆脱悲愤的纠缠,心情却仍然激动。诗的下一联是:
矮纸斜行闲作草,
晴窗细乳戏分茶。
在细长的纸片上,斜斜地写上草书,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然而,依旧徒劳。也罢,且在春光明媚的窗前,调理出细细的乳白色的茶水。煎调茗茶称为“分茶”,这种说法出自《茶经》:
凡煮水一升,酌分五碗。
心有抑郁愤难平。提笔书写为不能使心绪平和下来。这时百般无奈,最后只好寄情于品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