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茶叶学会的机关杂志《茶人之家》1985年第一期曾刊载了阳羡茶会成立的消息。
位于太湖西岸的江苏省宜兴,秦汉时期被称为阳羡,产名茶。位于太湖南岸的吴兴就是当年陆羽所在的湖州,尽管现在分属江苏、浙江两省,但同在太湖圈,两地距离非常近。而从茶叶产地来看的话,也可说是相连之处。如今从湖州长城县(现在的长兴)顾渚山上所采的茶也被称为阳羡茶。唐代时,宜兴隶属常州。
生活在湖州的陆羽曾经言道,应将当地所产的如此好茶贡献给天子,于是自唐代起阳羡茶便被作为贡品。由于阳羡茶要从常州和湖州采收,所以这两个州的刺史(长官)便成了贡茶的共同负责人。农历三月是采茶时节,每逢此时,两州官员便聚到两州交界的顾渚山,共同负责制茶和运送的监督工作。于是便在该地修建了“境会亭”。
到陆羽晚年即贞元年间(785—805),采茶工人达三万余人,制茶工人则有千余人。官员们将艺妓带到山上,树起彩旗,用彩色的帷幔围起来,饮酒作乐。也有人从山上下来,泛舟太湖,在画舫(颜色鲜艳的游船)内欢宴的。
当然不光是喝酒游乐,茶的进贡任务也十分繁重。虽统称为“阳羡茶”,然而最上等的茶当属呈紫色、笋型的“紫笋茶”,这种茶必须尽可能多地采集,并要尽快送到长安。作为献给皇室祭祀用和赐予近臣的贡品必须要赶在清明之前(阳历四月五日左右)送到。从太湖湖畔到长安,昼夜兼行快马加鞭的话也需要至少十日。也就是说要在清明前十天必须送出。这就是所谓的“急程茶”。
因为是要送给那些生活奢侈的官员享用,所以不管多急都要保证质量。进贡的业绩关系到这些官员的仕途。开成三年(838),湖州刺史裴史由于进贡不力而被革职。故一些想获得晋升的官员们往往在茶的品质上煞费苦心,请来茶鉴定师,听取他们的意见。为了从他们那里获得选茶指点,便在境会亭设宴款待这些专家。席间,经过多次讨论,多次试验,茶的质量便得到了不断的提高。
《茶人之家》中所记载的“阳羡茶会”组织,大概就是为了追随唐代境会亭而成立的。不过他们当然不是以寻欢作乐为目的,而是与专家们共商茶业发展大计。相对于境会亭之事,这篇报道似乎对日本的“茶道”更为津津乐道。介绍了利休茶道的四律——和、敬、清、寂,强调了茶道重视礼仪、陶冶情操和开展社交活动的方面。
“阳羡茶会”是在宜兴县政治协商会议的指导下成立的。干事会由七名积极分子组成,从中选出总干事一名,副总干事两名,负责“茶会”的活动组织工作。会员由茶爱好者组成,从各界“著名人士”中选出,预定几十名。旨在介绍茶与健康的启蒙运动,重视礼节,发扬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活动项目繁多。集会时收取“茶费”,活动费用由会员自理。
白居易曾被任命为苏州刺史,于宝历元年(825)五月到当地上任。苏州位于太湖东北岸。任太湖南岸湖州刺史的是与白居易同年应试的崔玄亮(767—833)。邻州常州的刺史就是后来成为宰相、并在甘露之变中遇害的贾(?—835年),此人也是白居易的同年。
地方长官不可与邻州长官私自会面。因为州的行政区域较大,几个州如果联合起来的话会形成强大的势力,从而造成谋反和割据的威胁。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期间,他的好友元稹(779—831)任驻邻州越州的浙东观察使,两人只在元稹上任途中见过一面,此后两人在任期间从未会面。
此外,白居易在任苏州刺史期间,与近在咫尺的同窗崔玄亮和贾也是一次也没有见过面。然而崔贾两人却可以借工作之便公然在境会亭会面,这令白居易羡慕不已。宝历二年(826)白居易题诗《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亭欢宴》曰:
遥闻境会茶山夜,
珠翠歌钟俱绕身。
盘下中分两州界,
灯前各作一家春。
青娥递舞应争妙,
紫笋齐尝各斗新。
自叹花时北窗下,
蒲黄酒对病眠人。
当时白居易由于坠马损腰,卧床不起,相传蒲黄酒对治疗跌打疗效甚佳。诗中第二句就描述了当时境会亭的欢宴景象。
大中十年(856)进士李郢曾作诗《茶山贡焙歌》,诗中说道:
春风三月贡茶时,
尽逐红旌到山里。
诗中还描写了平日寂静的山林里偶尔也会有热闹的场景出现:
山中有酒亦有歌,
乐营房户皆仙家。
仙家十队酒百斛,
金丝宴馔随经过。
而在这些热闹背后,繁重的贡茶任务还在进行着,这一切都没有离开诗人的视线:
半夜驱夫谁复见,
十日王程路四千,
到时须及清明宴。
王程是指为完成王命的路途,也就是期限。从太湖湖畔到长安,如果仅用十天赶到的话,途中必然十分辛苦。半夜里还要不停地督促壮丁赶路。虽然越早送到越好,但是要想焙出上等好茶,就又不得不等到最后。期限截止为清明。在清明的宴会上,王公大臣可以得到皇上赐予的火种,这意味着火的复苏。清明被称为扫墓节而成为一种习俗是在此后稍晚,而在中唐,清明是宫中重要的节日。茶必须要赶在这之前送达。
清明前三天开始禁火,因此也被称为寒食节。在此期间不可食用热的食物。火用的时间长了,就会认为其能量在渐渐衰弱,于是便有了换火种的传统。古时候似乎每逢四季都要换木取火。由于火在人们生活中作用很大,所以换火种也就成了非常重要的仪式。孔子时代开始实行一年一次的改火仪式。在《论语·阳货》中,弟子宰予问孔子,服丧三年似乎期限太久,改为一年如何呢?
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隧改火,期已可矣。
意思是说,旧谷吃尽,新谷已收,钻隧接火之木也都改了,似乎一年之期也就够了。孔子答道,你既觉心安,就那么做吧。
由此可见,改火也是每年一次。阴历是根据月的盈亏制定的,每年比阳历约少十一天,因此第四年就必须增加一个闰月。因此根据阴历的话就会产生季节更替的偏差,对农业生产也会有影响。于是古人便根据太阳的变化,制定了从立春到大寒二十四个节气,清明被列为其中之一,定于每年阳历的四月五日。虽然每年可能会有误差,但最多也不过一天。按照节气行事,季节感更为准确。一年伊始虽被定在旧历的正月,然而从实际感觉来讲,清明更像一年的开始。
从清明的命名便可以看出,这时正值晚春初夏交接之际的好时节。在这一天的仪式活动中,品茶自然是少不了的,况且此时也正是产新茶的季节。由于前几天过“寒食节”,吃的都是凉食,此时若能喝上一口暖暖的香茶,便是再好不过了。
长安人一般很少能在清明喝上新茶,而宫中却在此时可以品尝到从常州、湖州急运过来的紫笋茶,充分显示出了区别于一般庶民的优越感。宫中位居最高的当属皇上,新茶自然是先呈献给皇上,然后再由皇上赐予大臣公卿。这时除了可以享受到喝茶所带来的优越感,还享受到了“皇恩”的沐浴。因此将紫笋茶在清明前夕送达长安,是关乎地方官员仕途前程的重要任务。
进贡紫笋茶始于肃宗(756—762年在位)年间任常州刺史的李栖筠。而似乎到了贞元年间(785—805)才被列为定例,规模扩大。进贡量由原来的五百斤增加为两千斤。到了会昌年间(841—846)竟多达一万八千四百斤。颜真卿任湖州刺史期间(773—777)适逢贡茶初期,所以当时两州长官在境会亭共同监督贡茶的情况应该尚未出现。
虽然简单地说是五百斤、两千斤,最好的贡茶都必须采自野生的茶树,这些茶树通常生长于山的斜坡上。所以采茶工作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在生长得差不多高、排列整齐的栽培茶树一旁一边唱歌一边采茶,而是要走在令人胆战心惊的悬崖峭壁上,找寻散生的茶树。袁高在《茶山诗》中描写到采茶人“手足皆鳞皴”,手和脚都被割破,布满了伤口。茶树还未发芽时,朝廷的使者便开始不停催促。“悲嗟遍空山,草木为不春”——刚直的诗人这样悲伤地吟唱。
到了期限如果还没有收齐的话,遭殃的不只是被革职的官员,更痛苦的是那些在官员们的皮鞭下干活的老百姓。官员们自然也可以因公受赏。尤其是为皇上办事,中饱私囊的人自然也少不了的。
只因为陆羽曾说过“其地之茶与其地之水最合”,顾渚山的金沙泉水也必须一并进贡。据说这里的泉水在修贡时会涌出,而等进贡结束后便会干涸,真是不好对付。盛水的器皿必须是银器,于是便要生产大量的银瓶,因为这也是敕令,并不需要付款给制银器的人。有些贪官污吏往往会谎报数量,多出来的银瓶便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包茶用的“龙袱”(画有龙图的方巾)、“龙袋”以及特制的木箱都被作为实物纳税,不支付给任何费用。灾难便也殃及到了这些工人。在到长安昼夜兼行的运送途中,沿途居民自然也会被勒索高额的财物。而相关官员从中捞取好处,最稳妥的大概是可以借机向亲朋好友赠送茶叶。似乎只要是量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中唐时期号称玉川子的卢仝(795?—835)博学多才,韩愈对他的诗评价极高。卢仝生性喜茶,无仕进之意,过着隐士的生活。韩愈为他的《月食诗》深受感动,曾赋《寄卢仝》一诗,广为流传。卢仝还写有《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送茶给他的是一位谏议大夫,名为孟简,别号畿道,任常州刺史。卢仝在其他诗中曾提到过“常州孟谏议”,由此推断,这位孟简应该是以谏议大夫的身份兼任常州刺史的。
孟简自元和六年(811)起任常州刺史,到元和九年调任越州刺史并兼任浙东观察使。期间至少有两次曾到境会亭监督贡茶,大概就是在这时把茶送给卢仝的。侍奉于朝廷的人可以从皇上那里获赐新茶,而卢仝是在野之人,且家境十分贫寒。据《唐才子传》记载,“家甚贫,惟图书堆积”。心地善良的孟简特意送给他十分喜爱的茶,且是贡茶,卢仝自然喜不自胜。他在这首表达感谢之意的长诗开头这样写道:
日高丈五睡正浓,
军将打门惊周公。
意思是,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我不是耕作之人,所以还可以呼呼大睡。这时军将的敲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孔子在感觉到自己精力逐渐衰退后,便感叹“梦不到周公了”,因此周公便成了做梦的雅称。军将是指下级的将校。诗人继续写道:
口云谏议送书信,
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
手阅月团三百片。
军将是受孟谏议派遣来送信和新茶的,他带来了一包用白绢包着并加了三道印泥密封的新茶。打开信,仿佛好友孟简就在眼前。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有三百个满月一样圆的茶饼。无疑贡茶都是做成这种形状的。卢仝在诗中继续写道:
闻道新年入山里,
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
百草不敢先开花。
清明往往是在农历的二月或是三月初。为了赶在这之前完成修贡,过了新年,就该准备采茶了。阳历三月五日是惊蛰,到了这一天蛰伏的虫子便要结束冬眠从地下爬出,正好是在清明的三十天前,因为天子要先尝新茶,所以百花不敢先于茶树而开花。
卢仝这首诗中的“数数歌”十分有名,而在这之前还有两句:
至尊之余合王公,
何事便到山人家。
至尊指的是皇上。剩下的茶要送给王公大臣们,而我作为一个不在朝中任职的庶民,为什么也会有人送来贡茶呢?这里表达了诗人的惊喜。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一切都源于和孟简之间的友情。一定是孟简在境会亭和湖州刺史共同监督修贡之时,看着眼前成堆的茶叶被捣碎做成茶饼,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无比爱茶的卢仝。心想如果在清明前送给他的话,那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确实如此,卢仝将自己的欣喜之情都写到了诗中:
一碗喉吻润。
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
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羽化登仙”的意思是,人身上长出了翅膀,飞上天成了神仙。喝到第七碗茶时就是这种感觉了。
卢仝写给孟简的这首感谢诗并不是以这首数数歌而结束的。升天的仙人清高无比,与下界风雨相隔,而自己喝了这么香醇的茶,感觉十分美妙,仿佛也成了神仙。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
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
到头还得苏息否?
虽然喝了这样美的茶,感觉像是成了神仙,但是也深知为了制成这样的茶,无数的苍生黎民从陡峭的山峰和悬崖上坠落。借此向身为谏议大夫和常州刺史的孟简询问他们的情况,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健康。
卢仝的这首诗被后人广为传诵。宋朝苏东坡(1036—1101)有诗云:
何须魏帝一碗药,
且尽卢仝七碗茶。
意思是,魏武帝(曹操)在《博物志》中虽记载有仙丹处方,但是与此相比,卢仝的七碗茶更为灵验。
中国有句谚语:“清晨一杯茶,饿死卖药家。”
卢仝诗中提到喝茶的容器是“椀”,但后世文人在引用时多用“碗”。可能在卢仝所在的时代,用的是木头或漆器制成的碗。元朝契丹族出身的文人宰相耶律楚材在诗中曾提到“清兴何消七碗茶”,明朝画家徐渭在诗中也提到过“七碗何愁不上升”,南宋杨万里(1127—1206)有诗云:
不待清风生两腋,
清风先向舌端生。
由此可见,这些人都熟知卢仝的这首诗。
曾坐在境会亭长官席上的还有我们所熟知的杜牧(803—852)。经常游逛于扬州妓院的杜牧实际上承担着养活一个大家族的重担,其中还有一个失明的弟弟。为了出人头地,在中央政府任职,即担任所谓的京官更为有利。然而京官的额外收入很少。作为地方官,如果是在杭苏比较富裕的一带任职的话,便会有一些灰色收入。比如地方豪族家中有父母去世,如果能得到地方长官所写的墓志的话,就算是最高的孝行了。只需写几行字便可以得到相当于现在一两千万日元的红包。如果在盛大的庆典之际受到委托的话,也会收到大额的礼金这类似于贿赂行为。杜牧任礼部员外郎时曾不断活动,希望成为杭州刺史,然而由于有更强大的竞争对手,最终未能如愿。大中四年(850),他被任命为湖州刺史。湖州虽不像杭州那么富足,但也算是不错的地区了。杜牧在当年七月走马上任,并于第二年冬天作为京官返回长安,在湖州任职仅一年多,他坐在境会亭长官席上时应为大中五年(851)年初。那一年的清明是阴历三月十二日,到了三月的时候,所有贡茶都必须送出。
杜牧的《题茶山》就是在当年的二月左右写于境会亭。诗的开头写道:
山实东南秀,
茶称瑞草冠。
这时大概是贡茶已备妥,平安地送往长安之后吧。
拜章期沃日,
轻骑疾奔雷。
拜章是指写给天子的上表文,自然是要和贡茶一并运往长安宫中。沃日指晴天,意思是说在清明之前可以送到。
舞袖岚侵涧,
歌声谷答回。
描写的是在送出贡茶时举行的宴会。歌声在山谷中回荡。坐在杜牧身边的是共同监督贡茶的常州刺史。“好是全家到”是说杜牧把全家人都带到了现场。
重游难自克,
俯首入尘埃。
任务已经完成,宴会也该结束了,还有没有第二次机会可以再来就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了。低下头来,该是返回刺史驻扎所在地吴兴的时候了。正如杜牧预感的那样,当年冬天他便被召回长安并于第二年去世,也再没去过境会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