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双版纳位于中国云南省南部,与老挝和缅甸接壤,是众多少数民族集居的地区。其中尤以傣族为多,因此西双版纳现为傣族自治州。
听说那里是产茶地,我便计划从昆明飞过去。从昆明出发,搭乘螺旋桨飞机大约一个小时,便到达思茅。
思茅是清朝末年根据中法商务专条所开放的商埠。英法两国在此设置了领事馆,但由于生意惨淡,不久便关门大吉。虽然原先是以采购茶叶为目的,不料运输成了问题,只好作罢。
从思茅坐车大约四小时,便来到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首府所在地景洪县。当地人把这里称作Che Li。元朝时设置徹里军民总管府,明朝改为车里军民府,清朝设车里司,民国时期成为车里县。虽然“徹”和“车”的音调不同,一个是第四声,一个是第一声,但都是念CHE。不过,民国初年的地图,则在车里下面标注了“江洪”。当时英国人所绘地图,把这里称作Kang Hung。
清初在这里设置车里宣慰司,一度成为该地区的中心。不过到了雍正十三年(1735),政府首长便改驻思茅,这里成了普洱府思茅厅车里司。
旅行前我查阅了古文献,发现这里有许多与诸葛亮有关的地名,如诸葛营、诸葛池、诸葛井、诸葛寨、孔明山、孔明塔、武侯营等。
诸葛亮在北伐曹魏前,向南用兵。这是对蜀国南方的诸民族进行以宣抚为目的的作战。
“七擒七纵”这个著名的典故,说的是孔明与南方民族的首领孟获交战,七次将之生擒,又七次放回的故事。最后,孟获感叹“明公天威(您具有如上天一般的威力)”,心悦诚服。
这是诸葛亮采纳了马谡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进言的结果,这是非常杰出的策略。而刘备等人却认为马谡夸夸其谈,称之“言过其实”,对他心存警戒,乃至告诫诸葛亮“马谡不可重用”。不过,诸葛亮采纳了马谡的进言,对南方民族进行“攻心”战,且屡试不爽,终于让孟获心服口服,为日后北伐扫除了后顾之忧。然而,在北伐征战中,因其违反军纪,诸葛亮被迫挥泪斩马谡。
从成都飞到昆明,再转机到达思茅,我作为一个旅人,不禁对一千七百六十多年前诸葛亮竟然向南远征至此感到非常惊讶。
我读清末的《续云南通志稿》,在这部洋洋洒洒的大部头著作接近末尾的“古迹”项下,看到有关宁洱县“茶王树”的记载,便在上面画线做了记号。书上说,武侯诸葛亮在宁洱城南的六座山上,各埋放了一样东西,例如在攸乐山上留下了铜锣,在莽芝山上放置了,在革登山上埋下了马镫。这六座山均是茶的产地。其中莽芝山上有巨大的茶树,为其他五座山上的植物所不及。那就是“茶王树”,相传是诸葛亮所栽种的。
我在当地听到的是,没有“茶王树”,而是“茶树王”,且地方也不在宁洱(普洱府所在地),而是在勐海县。但不管怎么说,似乎云南南部有很多巨大的茶树。而据阮福的《普洱茶说》的记载,六大茶山的名称为倚邦、架布、嶍崆、蛮砖、革登和易武。
4月11日我到达西双版纳,13日离开,只逗留了三天两夜。听到我这个行程安排,当地人歪着脑袋说:“14号开始就是泼水节了呀!”
傣历中雨水的节气,即4月20日左右是新年,由于闰月闰年的关系,这个时间也有所变动。新年最引人注目的活动,便是互相之间“泼水”。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火魔王劫走了七个女孩。女孩们用长头发绞死了魔王,回来后互相泼水,洗掉身上黏附的血迹。据说这便是“泼水”习俗的由来。
互相泼水大概是一种消灾辟邪的仪式吧。丝绸之路上也有类似的活动,唐代时传到长安,成为盛行一时的“苏摩遮”。“苏摩遮”又称“乞寒泼胡”,据说为的是祈祷寒冷。只有天气真正变冷,四季正常更迭,对作物才是最理想的。但由于这个活动流行过广,且奢华过度,八世纪初被宰相张说奏请禁止。
若与植物密切地比邻而居,你就能够切身感受到水有促进植物复苏和生长的力量。泼水仪式的发祥,或许也与这样的认识有关。
为了观赏泼水节,人们蜂拥来到西双版纳。而我却安排在泼水节开始前离去,恐怕多少有点儿奇怪吧。
但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看看采茶时节的西双版纳,尤其是想对“茶树王”一探究竟。
景洪县西边是勐海县,这里因产茶而闻名。县的中心有规模颇大的茶厂。茶树王就在勐海县的南糯山上。
我乘坐汽车,从铺砌的公路进入山道,直到前行无路。我们以步代车,沿着山坡向下走。最近可能因为茶树王也成了一种观光资源,山坡上还铺了一段石阶。周围都是茶树,以树身高大者居多。妇女们背着箩筐,正在采摘茶叶。有一些茶树看起来颇有年岁,还有一些则像老梅树那样身上长着苔藓。茶树王是这些茶树中的代表。
茶树王的枝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大概相当于日本的“指定天然纪念物”。茶树王高5.48米,树幅为10.9×9.8米,树干周长4.34米。树龄达八百余年,在北宋末年南宋初年就有了,相当于日本保元、平治之乱的时候。
南糯山高1800米,人们说山中的茶树王究竟是野生的还是人工栽培的,很难作出判断。也有人说可能是半野生的。虽然已有八百多年的高龄,茶树王至今仍然抽绿。
我围着茶树王,在树下转圈。
泼水节时穿着民族服装的妇女们现在换上了务农装束,正忙碌着采摘茶叶。当地的妇女擅长劳作。《三国演义》中,就描述了这样的场面:蛮王孟获之妻祝融夫人骑着卷毛赤兔马,手提八尺长标,背插五口飞刀,活捉了张嶷和马忠。似乎这个地方“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不在少数。
南糯山出产优质的茶。据介绍,在1982年全国名茶评比会上,南糯山所产的茶叶“南糯白毫”被推举为全国名茶之一。
云南到处都有树高5米以上的茶树。据说,在勐海县的巴达大黑山(海拔1900米)的原始森林中,还有比南糯山的茶树王更巨大的茶树。由于地处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普通人无法轻易接近。而南糯山的茶树王就在公路和民宅附近,正好适合供游人观赏。相传诸葛亮在莽芝山所栽种的“茶王树”,一定比茶树王更大。
对于茶树来说,日照很重要,而如果还有其他的巨树为之提供些许树荫,便更理想了。陆羽称之为“阴林”。南糯山上发挥“阴林”作用的树或许便是樟树。樟树和茶树夹杂在一起,生长得非常繁茂。
由于我缺乏民族学的专门知识,分不清在茶树王附近采摘茶叶的妇女属于哪个民族。这里是傣族自治州,我想她们是傣族人吧。但向傣族导游姑娘一打听,我才知道自己猜错了。行政区划的名称一般冠以代表性的民族名称。例如,新疆是维吾尔自治区,但新疆境内除了维吾尔族外,还生活着哈萨克族、吉尔吉斯族、塔吉克族、蒙古族、回族等十多个民族。导游告诉我说,现在正在我们面前采茶的妇女,是哈尼族人。
在云南省境内,哈尼族的人口与傣族差不多,可能比傣族稍多。只是西双版纳傣族人更多。与之相邻的东北部的江城、红河等地区,则以哈尼族居多,自治州和自治县均冠以哈尼族的名称。
除了茶树、樟树以外,南糯山上随处可见水冬瓜树和天料木(天料木属乔木)。据说这些树木是哈尼族所栽种的。这两类树都比樟树高。就这样,哈尼族过着与树林为友的生活。那么能够想出食用树叶,或将树叶泡水饮用的,恐怕应该是这样的人吧!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冯牧先生在云南长期生活,是值得信赖的“云南通”。几年前,冯牧送给我《滇云揽胜记》这样一本云南纪行的著作,我读之爱不释手。书中有专门的篇章描写了西双版纳哈尼族的采茶风情。身穿红白条纹民族服装的哈尼族姑娘成群结队地一起劳动。头发上戴着的银饰,闪闪发光。不过,我所看到的并不是一群群的姑娘,而是穿着黑色务农装束的年纪稍长的妇人,一个个分散地挨着茶树采茶。完全不是姑娘的样子。也许明天就是泼水节了,姑娘们都在忙碌地做着准备吧。
根据冯牧的形容,姑娘们采茶时灵巧的双手快速操作,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她们双手从一棵茶树移到下一棵茶树上,就像一群蝴蝶穿梭在花丛中。
说到蝴蝶,云南可真是蝴蝶的宝库。明代大旅行家徐弘祖(1586—1641)在《徐霞客游记》中,记述了云南大理泉水边上的蝴蝶奇观:四月初大树绽放出如蝴蝶一般的花朵,吸引了成千上万只真蝴蝶到来,从树上一直绵延到泉水水面,形成了一道蝴蝶“悬崖”。冯牧在书中提到,他在西双版纳沿着澜沧江(湄公河的上游)溯流而上,亲眼看到过这样的蝴蝶盛景。对此,徐宏祖用“五色焕然”形容,而当地把这种现象称作“蝴蝶会”。冯牧看到这个奇观之后,在南糯山又看到年轻姑娘们采茶,于是便想到将身穿民族衣裳采茶的女孩子比作“一群蝴蝶”吧。
观赏了茶树王之后,我们便动身前往勐海县的茶厂。
刚刚采摘下来的茶叶一筐筐地运送到茶厂,工厂的人当场称重,并用现金付款。背着箩筐来到茶厂的人,许多都是少年。傣族导游姑娘替这些少年解释说道:“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也有几个年长的妇女在场,但始终不见年轻姑娘的身影。泼水节对于她们的重要性,在此可见一斑。
勐海茶厂所生产的茶一般称为“普洱茶”。在建有机场的思茅以北大约五十公里,有一个县叫普洱县。不过,那里却并不产茶。“普洱”现在是县的名称,在清代却是府名。思茅原本和西双版纳一带,都属于普洱府管辖。因此,这些地方所产的茶,都叫做普洱茶。据《云南志》记载,唐代时当地住民已经用椒姜、桂等具有香辛性的植物与茶叶混在一起烹煮,饮用所得的茶水。这是原始的饮茶方法,不是“制茶”的过程。为了能够销售到云南以外的地方,才开始出现制茶的工艺。
普洱茶中有一种称为“紧压茶”的种类。将蒸青过的茶叶放入模具中压缩。碗形的称作“沱茶”,方形的称作“方茶”。圆饼形的则称为“饼茶”或“圆茶”。饼茶出口到东南亚,也有一小部分供应给国内的藏族。黑色的心形茶称作“紧茶”。与饼茶相反,大部分紧茶供应给藏族人饮用,而只有一小部分出口到东南亚。据说以前还有球形的,称作“团茶”,最小的像乒乓球,最大的与人的头部一般大小。
大的团茶称为“人头茶”,过去用作贡品。所选用的茶叶自然是最上等的。现在已经不再生产了,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仍保存有清代的几个人头茶。这些人头茶是过去故宫所收藏的,压制工艺精良,不但形状保持完好无损,连品质也没有发生变化。
据说清代紫禁城的习惯是,夏天饮用浙江的龙井茶,冬天则饮用普洱茶。
四川成都也是如此。而云南的茶厂,红茶的产量更多。即使从中国茶整体的出口量来看,红茶的出口量也远远高于包括乌龙茶在内的绿茶。虽然在日本流行中国茶的时候,主要是乌龙茶,但其数量也不及出口到欧美的红茶。我所参观过的工厂的仓库里,堆满着包装好的红茶。然而,虽然有大量红茶出口,但在欧美却很少看到以“中国红茶”为名的茶叶。原来是和其他茶叶相混合,成了大吉岭茶了。
红茶是经过发酵的茶叶,而乌龙茶则是半发酵的茶叶,也可以认为乌龙茶介于红茶和绿茶之间。
普洱茶属于红茶的一种。据说,在清代,紫禁城里的人将普洱茶放入银壶或铜壶中,再加入玉泉水一起煮。北京颐和园以西约四公里有一座玉泉山,山上的水自古以来被誉为“天下第一泉”。北京下雪少,听说下雪时,也有用雪代替玉泉水的。普洱茶煮好之后,加入牛奶饮用。当时由于难以大量储藏新鲜的牛奶,因此使用乳酪制品。皇族和宫女均是满人,他们原本就嗜好乳制品。据说云南边境附近的茶树王至今仍年产茶叶二百斤,而在过去,这些茶叶都运进了紫禁城专供宫里消费。
勐海县也被称为“茶城”。这里的的确确是茶之乡。另外还有“雾城”的别名。一年当中,雨天多达一百四十天到一百八十天。全年温暖如春,恒久湿润,因此茶树总在抽新芽。旧历二月所采摘的极为细白的芽芯称为毛尖,三四月所采摘的称为小满茶,六七月的则称为谷花茶。
西双版纳澜沧江沿岸的地区也是茶的主产区。这条河正是流经老挝、柬埔寨,流入越南南部的湄公河的上游,又名九龙江或湄江。
清末,当地政局不稳。其中,又以回族和汉族之间的纷争最为棘手,民族宗教问题纠缠不清,要想解决并非易事。因鸦片战争被问责而流放新疆的林则徐(1785—1850),于1847年东山再起,被任命为云贵总督。北京朝廷期待他能够解决汉回之间的纷争。林则徐抵达云南之后,以“只分良莠,不问汉回”为基本方针,着手解决问题。也就是说,不管汉族回族,但凡为恶者均严惩不贷。林则徐在前后三年的任职期间,基本上解决了长期存在的民族纠纷。然而,此前的汉回矛盾旷日持久,茶业也必定受到牵连,动荡不安。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曲作者聂耳(1912—1935)是云南人,他在日本藤泽市的鹄沼游泳时溺水身亡。鹄沼海滨上至今仍矗立着一座耳形的纪念碑。因为这一缘故,云南昆明市和藤泽市结成了友好城市。《聂耳歌曲集》中收有歌曲三十一首,其中包括《茶山情歌》和《采茶歌》两首采茶歌曲。聂耳生长在云南,大概听过采茶歌,于是将这种情调谱写成曲。《采茶歌》的歌词如下:
春风吹,
春风暖,
茶叶儿发芽遍山青。
采茶啊,
采茶啊,
毛尖、雨前和眉珍,
快快采,
不要停,
谨防错过好时辰,
快快采,
不要停,
谨防错过好时辰。
去年采茶数十担,
一家大小喜在心,
谁知茶叶贱似土,
尺布斗米贵如金。
捐和租,
逼人命,
饥寒交迫受苦辛。
春去春又来,
茶山年年青,
人人都说茶味好,
吃茶的人儿笑盈盈。
毛尖前面一有介绍,而“雨前”则是谷雨(4月20日前后)之前采摘的茶叶,“眉珍”也是名茶。从这首歌曲中,我们可以看出茶的市场行情并不稳定。究其原因,既有人为的市场操纵因素,也一定有动乱所造成的不小影响,一如林则徐在诗中所悲叹的——“澜沧江外路,战骨积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