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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草》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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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白】刚涉世的青年,总好奇于人世间会可怖到何等地步。对地狱的想象和描述均来自人世,其实摇篮在地狱上方摇晃几下就会坠入前后永夜,急什么呢?人心惟危,不可试探,这是世间法的戒律。文明超乎自然,才有“邪恶”的概念,跟随技术和组织水平的提升,一再自我加工和丰富,却总不想承认那就在所谓“人性”之中:

#毒蛊# 我给你讲几件吸毒的事吧。我先告诉你:我干了十年戒毒所,可能见识短,我遇到的那些人,不管当时心多诚、立什么样的誓、对自己下多大的死手,彻底戒毒成功的,一个也没有。我希望我能见到一个。

(续)财富、尊严、吸毒者的存活期之间存在换算。资金充裕,有人照料,就可以一直抽下去,靠交替品种和间歇性戒断保持快感,当成爱好,继续过风光炫耀的生活。流落到穷窘的吸毒鬼圈子里,大概一两年就销声匿迹,尸骨无存。“我不能说那些名人的名字,我又不是记者,反正电视上总能见到。理由可多了,比如经药物刺激下,有时会特别专注敏感,有魅力,上镜格外光彩四射。”

(再)我见过的最高、最漂亮的小伙儿,瘾上来闹着要钱时,用菜刀齐腕砍掉了他妈的右手。他爸得一边送人在医院急救,一边花钱应付公检法,让他免予起诉。他当时哭着说他不是人,之后戒了一年。我上个月见过他,牙掉光了,佝偻成个轱辘,是那种随时会死的人的面相,出息了:教会了个十五岁的女孩抽白面,跟他一起租房子住。

(又)“为什么要远离吸毒的人?你不能再当他是以前的那个人,那些东西很容易就改变一个人,外部洗脑都那么厉害,何况这个是从里面?看他们的先后变化,就好奇人的意识究竟是什么,一点儿药剂作用就变了。我的一个朋友讲,他好心没有疏远一个发小,结果那人趁他不注意,想在他喝的水里下药,就为了花他的钱一块儿抽。你让他自己死还是陪着他死,就是这个区别。”

(五)道上的老板厌倦了夜场里的女人,喜欢小女孩儿,就让一些年轻好看的马仔去中学里找女学生,用一两个月的时间谈恋爱,然后让她们从摇头丸和K粉吃起一直吃到白面,领去给他,一般玩半年左右就扔掉了。胆小的人怕黑,我连白天都怕,也不敢看电视,那么好的车里,那么好的西服里的,是鬼蜮。

(六)获得一笔为数不小的钱时,他们不是把它分拨到尽可能长的时间段里使用,而是呼朋引类,找间豪华酒店套房,几天内统统抽光。对活着,他们有另一种豪迈得多的时空概念。

(七)我认识那女孩儿时,虚岁二十,孩子三岁了,和教她吸毒的男朋友生的,那男的积德,自己跑了,没把孩子卖了。她这次戒完回老家,主动说真不再碰了,要用余生偿还她的孩子。大年初一,她和她爹吵架,带着孩子从家里跑出去住宾馆,又弄到包白面,打“崩”了。120赶到的时候,孩子坐在死尸身上哭,想像以前一样弄醒她。

(八)我们这个区某某院的院长也在这儿戒过,他说染上是因为有人害他,也可能就是巴结他的人多,大伙一哄就抽上了,常有的事儿。尤其那几个圈子,不抽不是自己人。发现之后被开除了,妻离子散呗,地位、家庭、钱,这些你原本觉得牢靠的事儿,稍不留神,散得比夏天的乌云快。强戒了两次。戒了一段之后,容易掌握不住量,刚放出去就抽死了,刚满四十五。

(九)有些事儿我不明白。有个人十几年前是个人物,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没人样了,既没钱,道上也没人再认他的字号。有个女人,每周开着S系的奔驰从北京过来看他,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和他在一张床上搂一下午,天黑才哭哭啼啼地离开。那女的比我都高,从走廊里走过去,好像神像一样会发光。小民警眼睛都看直了,跟我说“哥啊,我这辈子真是白活啦”。

(十)除非穷疯了,没人敢在戒毒所里倒腾管控药品卖,等于贩毒,抓住得挨枪子儿。安眠药倒是可以倒腾,几块钱到几十块钱一粒儿,那些上瘾的人自己都记不住已经多少天没睡觉了,你是真的还是他梦见的,普通的剂量没有用,吃起安定来像吃饭。

(十一)第三次被送往强制戒毒所的路上,她跟送她的办案人员说:“你把我送回看守所吧,我没脸见他们。”果然所有管教看见她都又惊讶又气愤,他们说:“你怎么又来了,怎么就不学好呢?!”她捂着脸大声哭着说对不起,然后告诉他们,她妈挺好的,家里的房子盖好了,同时脸上闪过短暂的骄傲。那是她当冰妹陪人吸毒赚的。(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十二)见到个抽岔道儿了的女的,进戒毒所二十多天了,仍然逢人就说自己买的彩票中了两个亿。她把管教拉到背人处,说:“我分给你一个亿,一会儿集合的时候,我藏起来,他们都走了的时候,你一开门往外走我就跟着你跑出去。”然后她真的跑到旮旯里把自己藏起来一半儿。(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十三)半夜三点,我见到那个人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不睡,屋里让他们住得什么味儿都有,过去用手摸,床单又湿又黏,知道没好事儿了。打开灯,看见他正用个易拉罐舌头割自己的头皮,原来是脑袋的地方变成血葫芦,从额头开始,已经割了一多半,挺完整的一张。他是那种只能靠自残来抑制毒瘾的人,我估计,当时要是把他脸上的血抹开,表情应该是微笑的。

(十四)他跟着查迪厅的时候,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情景:包房里的大灯已经打开,十几个全身光不出溜的年轻男女还在药效里挥舞着胳膊。警察们习以为常,说“这就叫溜冰你知道吧,你看这帮男的现在都跟泰迪似的,卵子儿一年就彻底废了”,带着诡异的笑容把他们一个个拽到走廊里,稍微清醒的女孩开始斟酌用两只手该怎么遮挡自己。

(十五)“吸毒害不害旁人?你说的这个权益那个自由,我也不懂,没学问啊。我见了那么多好端端的人变成鬼,见傻呵呵的胖丫头成了散冰妹,都是坑遍了家里人才出去犯法贩毒。就琢磨,有学问的人,得家里出个吸毒的,才真知道这东西本不是人间该有的,不完全适合人间的道理。”

老照片是在西南边境上拍的:一对没有表情的青年男女并排跪在地上,他们的肩膀和手臂被小指粗细的麻绳熟练地捆住,身后是几条穿着军裤的腿和仿佛是枪口的虚影。据说他们在照片拍完的几个钟头里被枪决,罪名是贩毒。他们来自北方某所大学,暑假里,他们听人说只要从那头冒险带一批货,就可以完成许多共同的愿望,开启一个未来。

话说,有一年大节前夕,要集中处理一批,并非同案,有家里人探望的能穿上最后一身新衣服。一个本来排好跪定的男人,又要换个地方,嫌旁边的女人又肥又丑,不愿死在一起。女人闻讯也怒骂起来,气氛为之一松。“到底换没换呢?”“唉,还真不记得了。”

我见过执行当天的死刑犯,一个三十多岁,两个二十多岁,腿软得爬不上车——不知道现在用不用卡车了。他们互相鼓着劲儿,说“别害怕,坚强点”。然后眼睛死死盯着他们能看见的每一个事物。那种目光我毕生难忘,像一个黑洞,像要把一切吸进去。(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读到个不知出处的经历:在南方偏远县城,就是邮票上竹楼民居的地方,几个少年相中了他的手机,用刀将他逼进巷子,朝山上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他觉得会被杀掉,一路上,他们用方言和隐语胡扯着,脸色逐渐阴沉,偶尔瞥他一眼。天快黑了,他说要大便,蹲下时,死命踢了看守他的持刀少年膝盖一脚,顺势滚下山去。他知道自己逃脱了凶杀,那伙孩子打算在山上埋了他。

#凶手# 一度,我们这儿所说的“杀人狂”专门指代两个在逃的人。两个携带着尖刀结伴在省城周边转来转去的人。他们出于结怨、图财或心情不佳等原因选择目标。落网时,人们发现很难在人群里辨认杀人狂,他们相貌普通,主犯是个苍白瘦弱的青年,戴着近视镜,说话缓慢而腼腆,从不正视人。

(续)“有一回,火车站前卖馄饨的,卖给本地人两块,收我就三块,和他吵,他妈的骂我,边儿上人多,我就晚上回去把那两口子杀了。”“还有一个,我差点儿忘了。也是刚下火车,一个人问路,我说我外地的不知道,他还问,拽着我袖子。给我问烦了,就掏出刀子把他捅死了。”除了断断续续地说这些事情,就是不停地要烟。

(再)对歹徒而言,“人命在身”是道坎儿,之后的杀人多是图方便、绝后患。有件震惊本地教育圈的案子,省城显赫高中的校长吃请回家路上遭劫杀,祸因是一身名牌和当时还稀罕的手机,其实他刚到任半年,此前在教育局恭谨承欢与尽职,尚未发财。案破得也偶然,因为两个人在深夜共骑一辆崭新的山地车,皮鞋和大梁都闪着贼光。

(又)都知道是他杀的人。为难的是尸体找不到,一个同伙说他用了什么办法把死者剁得很碎,抛在了城郊废水库。技术大队断断续续地去了十几趟,从春到冬,有些骨头渣子,但是定不上。超期羁押久了,只好放掉。我看他还不到二十岁的样子,骨骼桀骜阴鸷,很像枭雄。办案人说:“早晚他还得再干,天生是挨枪子儿的命。”

(五)文学青年最后的好日子里,我们这儿一位地方级著名诗人,常在《女友》之类杂志上发表哲思美文的,后来漂去了北京,开创新的世界。他在那里和同伴先后杀死了四名携带现金来京做生意的老乡,把他们放在床下,按照诗歌的说法是“等待他们各自的春天”,四十天后,他在南方被抓获、枪毙。我发现他没有被忘记,还拥有一条百度百科。

死者是个离婚的四十五岁女人,凶手是从另一个城市来的十八岁男人,在她家住了一个礼拜后,分三步完成了来时已想好的简单计划:杀死她。席卷她简陋的家。回去给自己和女友各买一个新手机。他俩是通过一个叫《魔兽世界》的网络游戏认识的,整件事情荒唐而乏味,只有游戏的名字取对了。

秋天,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在QQ空间里留下了自己的密码:“谁想玩拿走。清空记忆从此真正的丢掉人性。”几个月后,他闯进千里外一个出租屋,杀掉两个女孩儿,抢了差不多一千块钱。他的QQ昵称是“永远的微笑”。记者坐在对面,注意到他脸上确实挂着微笑,就问他为什么一直笑,他说:“笑总没有错吧?”(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车匪路霸年代的事。那个瘦弱得不成样子的少年,拿着把破铁片子刀,从车厢后排开始,翻检每个瑟缩的成年人。他们其实在自己打劫自己。轮到他时,他酒往上撞,一脚把孩子踹到地上,心想“坏了,这小子完了”。然后听到几声“打、打,小兔崽子,操你妈”,越来越多的人争着去殴打倒在地上的小孩,从不省人事到不成人形。他年轻时受过难,早识得这些人。

百货公司少一半的营业额在购物卡上,年节时送上级、班主任流通,拿全城的下级和家长乘上一两千,数额就大了。公司管计算机的小孩儿看出门道,自己充值再找人按八折串现金,仨月弄了五百万。警察抄家,买了房子和纸黄金,不是应该办护照跑路才对么?他真当自己的经管了。全还了也堵不上窟窿,小两口判了无期,老爹很快连急带气死了,家中只留下个不满两岁的幼儿。

有个独行盗,曾每隔一年在本地现身一次。手段利落,白天潜入大百货公司,凌晨动手。在监控录像里,他对出口和路线了如指掌,步伐如舞蹈,正好躲开了保安巡逻和会拍到面部的摄像头,捅开名表、金银首饰柜台的方法娴熟,精选易于出手和携带的类别,没有任何指纹和遗物。警方觉得,他可能明天就会出现,可能永远不再出现。

鸡头是个为人不齿的行业,也有壮烈的行动。比如,如果连账本都落在了警察手里,也就再不能做这一行了。得到同业认可的选择还有一种:上厕所时,趟着镣子爬过小窗,头朝下,用四米的高度和牛顿定律若干,把自己头朝下弄死。

为了一小笔钱和几次争吵,老夫妇毫无预兆地死于养子之手。办案民警查孤儿院记录,养子的生父也是被执行的杀人犯。这类事情,让一些警察至今认为面相、体征或血缘应该作为线索甚至证据。

#监狱# 模范监狱原在城外,城区蔓延,变成了城边。能望见那几堵高墙的楼房,价格便宜三成,搬迁的事儿断断续续说了不下十年。门墙共三道,外墙和大门气派而阴沉,办公楼旁边的二道门才是所谓“大铁门”,焊在铁笼子上的两道粗铁闸门,如城门,不能同时开启,通过时,领略到万念俱灰。里面是监区和劳作区。说它模范,是各种项设施常供参观,是最能见人的。

(续)监区之间有大块绿地,树干粗大,假山、喷泉,除了电网探照灯,街心花园似的。细看,干净得让人发毛,小路间的砖缝之间连砂砾都没有,红色的砖面被刷得发白,扫院子是仅次于伙房的好活儿。大操场上只有鸽子,鸽舍在监狱西北角的屋顶,很大一群,几百只。女狱警的解说词里说“犯人看见这些鸽子,会联想到自由的可贵”。犯人都是重犯,至少十五年。

(再)进来之前都在看守所待了很久,人人是释然的神色。监舍里的好铺位、几支烟、一双棉拖鞋之类,外界看是可笑的利益,在这里博弈得很较真,也有相应的愉悦和满足。仿佛自由也不再必要。还有写诗的,不知道是犯人发起,还是狱方为了宣传而鼓励,以减刑为激励,有本挺不错的诗刊,全国系统内发行。脸色苍白、穿着号服的诗人边踩着缝纫机边琢磨下一句。

(又)最要紧的始终是吃。起初的几天、几个礼拜也许有人不觉得,之后便成为头等大事。馒头够吃了以后,对蛋白、脂肪的渴望更加剧烈痛苦。每天早晚咸菜,中午起火是大头菜、萝卜、白菜之类胡乱炖一锅,漂着的几块肥肉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吃的。账上有钱的可以每周一次排队去食堂下面的超市买,对价格已经无概念。盐和酱油最紧俏,限量供应。

(五)作为羁押成果,每座监狱都有台完整的文艺节目,男女主持人由狱警充当,内容围绕“追悔莫及”,他们的合奏拍子准确,行进稳定,全无美感,在这个把小时的怪异里,管教和观众都觉得无聊,似乎只有台上着囚服的乐手们感到享受。

(六)论“立意”,不是纠正人间不平,乃是直白地放大。在里面,烟是硬通货,有许多棵烟的人就拥有关照和奉承。犯人的友谊也是如此,是维持度日,聪明人都懂:没有极特殊原因,出去了就不要见面。待自己不错的管教,会热泪盈眶地赌咒“大恩大德必将报答”,也是不会真再去见的,管教更明白。

(七)重犯自残会吞下钉子、玻璃、插销等一切比喉咙细的东西,进了外面的医院,有更多的机会逃跑。只有一次例外,有个犯人利索地完成了对自己阉割,并无逃跑目的,看到的人说,“这人的手很稳”。

(八)干部入狱以后,身边也都是相同的职务犯,不至于真和野生刑事犯关在一起。血糖血压逐渐正常,爱好也真变成了读书,大多是学生出身,头脑更是不差,气质好了起来。也不再万念俱灰了:“报告管教,他凭什么有半个咸鸭蛋?我也是副局级。”有了新的攀比,说明有了新的快乐源泉,新生活建立起来了。

夜间监控录像里的一切都带着萤萤绿光:死者真像描述交通事故时常用的那个动词,是被流线型的城市SUV“碾”进了轮胎里,登时从有生命弹性的躯体变成低垂散落的一摊东西。车在二十米外刹住,和车中那人的灵魂一起痛苦恐惧地左右扭动几下,迟疑地向后倒半步,然后做出决定,猛地加速离去,这真是辆动力和操控不错的车,难怪那么多人买它。摄像头没拍清楚牌照。

电影《天注定》里,几个男人在街上打女人,街坊们边看边吐着瓜子皮,这是冷漠的人眼。手机上的摄像头,有时是鬼眼,分辨率越来越高,一有斩获,立刻传到云上,“分享”给友好。一个女人在拥挤的长途铁路旅行后精神崩溃,在出站口撕扯掉自己的上衣,立刻引来许多只手机朝向她,眨着带闪光的鬼眼,后面有张模糊的笑容。直到有个人出来,捡起外套,披在她肩上。

淘宝店模特价格不一,最紧俏的是几个六七岁瓷人似的男孩女孩,要价一小时上千,物有所值,举手投足跟尺子量过似的,双方节省时间,然后赶赴下一家。觉得那帮孩子的颦笑有些怪,脸颊下巴线条尖锐。店主说:“都打瘦脸针的。”如见采生折割般恐惧。“增加竞争力,小医院也不在乎,还有整形的呢。”“脸僵了怎么办?”“后面都生老二老三,养大了只要好看,接着做这生意。”

在姥姥和别人的闲话里,好像只有他妈妈一个儿女:精明能干,女婿会赚钱,外孙学习好。姥姥嫌舅舅没本事,总去她那儿蹭饭,饭量还大。姥姥待他好,和妈妈回娘家吃饭,要他挨着自己坐,不住地往他碗里堆好菜,表妹只敢夹一两根,表哥的筷子刚伸过来就被瞪了回去。这叫他浑身不自在。妈妈说:“儿女要给父母回报,要能给父母挣面子,你将来也一样,不然妈妈也不喜欢你。”

有路追星,追的是参加各路选秀节目的选手,电视台的说,那年的结果不是设计的黑幕:那选手的拥趸封住了电视台下面的马路静坐,从上午到半夜,最热时四十度,若不给她冠军,连公安局都不干。最惊人的几个女孩儿,偶像去哪儿参加选秀,就跟到哪座城市。在酒吧里当“小蜜蜂”或干脆出台,挣钱给偶像买礼物,几万块的手表或包。这体验近乎信仰之单纯献祭般崇高,所以很过瘾。

提到“留守儿童”,就知道是说那地方,风光险峻,“穷到没有话说”,男人女人只得朝有海的地方走,寄钱回来给三五成群的孩子度日,至于死活,实在顾不得,都记得新闻里那孩子遗言说只许自己活到十五岁。走运的孩子去县城念中学,小城里竟全是孩子。日暮后,住校或租房的学生在街头涌动,少年帮派的书包里装着钢管片刀,甚至火枪,带着不屑的神气,玩伤人杀人的游戏。

在县里上高中时,他最怕成群结伙游荡在校外的少年,他们表情呆滞,拿着锋利的短镰刀,一挥就足以致命。同宿舍里的同学因为几块钱,在争吵中被砍中大腿,全身的血在十几分钟里流得精光。为了保存尸体,他们买光了学校附近的冰棍儿。

几年前,北京。几个男孩和女孩儿劫持了一个陌生女人,扒光、殴打、损坏、炙烤她的身体,整整一夜,直到把她弄死,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一个月后,那个女人的家人和几岁的孩子,隔着法庭上的栏杆看到这些故意摆出冷笑的凶手,他们的父母还在不停地说“他(她)还只是个孩子”。这些人要求全世界都像他们一样溺爱自己射出来、排下来的吃人妖魔。

如今追债已经不像想的那样,很文明。饭局刚结束,几个男人贴上来,展开欠条,“先生您好”。警察不情不愿地来接警,说经济纠纷请自行解决。饭馆儿打烊,不敢往家领,去茶楼坐坐。之后跟他们走,管吃管喝,刚刚瞌睡过去,就被扒拉醒,“先生,请醒醒,再想想筹钱的办法”。求朋友,都问怎么干预?欠债还钱,谁那么大的面子?他想起听说那些老板跳楼时还笑过他们想不开。

我自以为上学时和他关系还好,只记得他是个老实人,爱听一个叫金海心的歌手。快毕业时,听说他早找好了工作。过几年聚会,都捡回学生模样,嘻嘻哈哈,传些世面上的秘闻,他忽然换了副面孔问:“这件事你是在哪里听到的?听谁说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在哪儿住?”声音阴森而威严。桌上人被吓得沉默了下来。从此,我再也没机会问他是不是还喜欢金海心了。

几个男生都说班上那个女生隔路,长相还不错,平时暧昧,好像对谁都有点儿意思,私下去接近,说话变得尖酸,不是正常的矜持,是恶毒。寝室的女生也都说她喜怒无常,一个女生像不经意似的说:“那也不奇怪,她脖子底下有块白癜风,大一刚发现时也就指甲大,现在好像有手掌这么大了,可能不止一块了,不都是对称着长么?”

我的第一位班主任,有一对和我们同学年的双胞胎女儿。有点儿严厉,常常对随便哪个淘气的男生说“你迟早得被枪毙了,家里还要交子弹费”,对随便哪个女生说“下课前写不完就把你关在地下室的小黑屋子里,明天早上再放出来”。

沙堆顶端的男孩儿,胖乎乎,大概三四岁。旁人接近他挖的沙坑,都被他推下去或扬沙子赶走。大人叫他回家吃饭,他和大人交易各种条件,答应了,几脚把自己的沙坑跺掉、踩平,又插了一根竹签,掩埋好,只露个小尖,恨恨而口齿清晰地说:“不给你们留,不让你们玩我挖的坑。”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将来是要发大财的。

她回去看生病的姐姐,她们两家离得很近,很多年没有来往。姐姐有个孙子,四五岁就被惯得不像样子,她不许外孙和他一起玩,她觉察出那孩子暴躁之外,还有点儿毒。那孩子初中没念完就进城去打工,认识了个女孩儿,女孩的妈“半拉眼没看上他”,于是坐上长途汽车,闯进女孩儿家里,把她妈像条鱼一样剖开,内脏流了一地。她记得他周岁大概是刚满十六。

有一对盲人夫妇在步行街上乞讨了多年,好像妻子还有点儿视力。他们是生计上的搭档,不一定真有夫妇之实。男人吹笛子,女人唱歌,不跑调。收入不错。不知道那几个穿制服的人为什么为难他们,似乎也不是取乐。领头的指着那个男人问:“你说我拿你们当搞艺术的还是当要饭的处理啊?”围观者有不忿的,也有起哄的,都很小声。盲人脸上始终不安地踌躇,使人读不出表情含义。

他认识对夫妇,开了家小饭店,男人跑外,女人管内和服务员,其利断金。近了年底发工钱时,女人的脸色便日益难看。他去店里闲坐,看女人正靠在柜台上发号施令,趁柜台里的丫头不备,突然飞快地从架子上拿了条烟扔到地上,熟练地用脚拨进柜子深处。多少年了,他都后悔当时碍于面子没揭穿她。

过年时,满城都传个消息,电视上的一个男主持人自杀了,先勒死了情人。都说,那女人把他缠得死死的,到处给他接主持婚礼的活儿,一场一万,全掐在手里,男人儿子有病,她连医药费都不给,这段经过清楚,遗书上写得详细。现场也简单,他打开煤气之后,似乎后悔了,走到门口欲出去,想了想能去哪儿,就又背顶着门出溜着坐下。他那档节目叫《欢声笑语》,搭档是个卡通人物。

人最后一口气难咽呢。四天里,每个人都在重复这句话。万事俱备,所有细节探讨了许多遍。打着哈欠,守着垂死的人像看藏着鱼钩的水面,像看一个垂死的人。然后看墙上的钟,嫌它不走字儿。他将不会获得一点儿悲痛,只有伴随着坚定的拒绝的少许怜悯。以麻烦别人和尴尬的等待收场,许多人的终点都是如此。

老同学聚会酒桌上,他端杯来敬,说起那时的羞涩暗恋,带着点儿感人的结巴,俨然忘了已经在世上走了一半。同学会本就是朝花夕拾。几个也留在当地的男女同学都围上来说“喝吧,不喝不好”。竟然大醉。但愿真像假装的这样,不记得那晚两人的事。毕竟在世上走了一半,还不明白那天的几人都是同谋么?他们如土狼似的合作狩猎,知道她不敢告,也不怕她对质:玩儿呗。谁知道是否还拍了照。

患者家属们带着具罩着白布的尸首来了,将医院大门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得以发泄几个月来的各种猜测和怒气。几层密密匝匝的旧花圈是五块钱一天从主动来揽生意的人手里租来的,那些相貌凶狠的闲汉也是。

普通病房里,人杂乱,气氛松弛,像候车室。进来两个风尘仆仆的穷人,一个背着一个,卸到张空床上,对着喘。护士追进来问“谁让你们来的”,能说话的委屈地回答:“这推那推,都说不归你们治,求求你们了。”欲跪下。忽然,床上的人脖子一歪,就这么大张着嘴和眼死掉了。说话的急哭了:“他家里托付给我的,刚从大兴安岭坐了一宿火车下来,可咋办?”

莆田老板只管租高楼开大医院,三甲医院冷淡繁忙,程序如谜,进省城来看病的,被成车地拉进这些装潢漂亮、医护和蔼的地方,进门三句四言古风,“病得很重,我们能治,得不少钱”。还有雇男妓和大搜索公司拉客户的跨业整合。精神建设方面,如牙科鼓吹忠孝,“你看到父母的白发,没注意父母还有几颗牙?你孝了,父母才笑了”,拳拳到肉。当家者都是剽轻凶悍的豪杰,很少有医闹敢来滋事。

县里、乡里专门有些靠举报超生度日的闲汉,悄悄地四处打探消息,关注着远亲、四邻孕妇们的动静,等孩子一生下来,争先恐后地去报告,从每笔让超生户雪上加霜的罚款里,他们能分得半年开销。

#社会新闻# 在南昌八一广场走失的五岁男童在福建被找到。人们在监控视频里看到,人贩子是个江西老妇,她让自己的外孙去和选中的猎物一起玩耍,等到附近无人时,就像家长一样带着两个手拉手的孩子离开。

(续)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三日凌晨,韩某与两名同案盗窃了一辆价值四十余万元的公爵轿车。据同案犯张某说,这辆车倒卖后,韩某分了三万二千元,他花四千元买了把假手枪,添置了《中国通史》等书籍,并准备出书。韩某很快归案,当时正赶上严打,最终被北京一中院以盗窃罪判处无期徒刑。十几年后,他在北京街头和路人争执时当众摔死了一个婴儿。

(再)现在时隔几年,还要再说一次,那次闹得最凶的是西部某市。那次游行里打残了一个日系车主,行凶者用的是链锁。据他说是下班途中看游行实在热闹,就挤了进去;看有人动手实在有趣,就挤了上去;打完了觉得反正不责众,就施施然地走了。随后判了重刑。这是一个人、两个人、许多人的一生。

(又)杭州一家肯德基,一个七岁小女孩坐着等妈妈,等了三十个小时。店员叫来了警察,她大哭,死活不肯走,警察只好陪着她。女孩的母亲终于出现了,行色匆匆,满脸疲惫,女儿抱着她大哭,她也落了泪。这位母亲解释说,全家刚到杭州,她要忙着搬家,女儿无人照看,只有这里安全暖和。

(五)说起过失杀人,也是则旧新闻:在始发站桥下,公交车和一辆奥迪A6轿车抢行,女司机和开车的男人互相指责。女公交司机都厉害,嘴比男人还野,怕他听不清连珠妙语,索性打开前门以示光棍。于是那个男人拿着把大钳子上来,当着十几个乘客,把她活活打死在驾驶座位里。随后被刑拘了。那是十线公交车,我回忆了一下,渐渐想起这个女司机长什么样了。

(六)有些失独者要求的补偿:城镇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上年)×(平均寿命-成活年龄)÷2。“这等于如果孩子还在的话,可以给这个家带来的收入。”因各地收入情况和孩子死亡时间的不同,这个算式的结果,少则三十万,多则五十万,北京上海失独者提出自己的赔偿理应更高些。《申请》还提到希望将超生所征收的社会抚养费用于补偿失独家庭,以实现社会的公平正义等等。

(七)你还记得马加爵这名字吧,他被执行死刑之后,报载《云南大学闻讯发来贺电》:“云南高校师生昨日听闻马加爵被执行死刑的消息后,大都异常高兴。有的鼓掌,有的唱歌,还有人相约晚上喝酒不醉不归。大家认为终于还受难者一个公道,也终于可以从马加爵案件阴影中摆脱出来了。”他姐姐说:“我告诉小弟,希望他放下仇恨。不要带着仇恨去死。”

【前腔】一个被卖进山里的女人,因为做乡村教师,感动了几伙拍电影的和记者,查被拐卖以来贞静地坚守妇道,很可旌表。生罢闲气,觉得立论也正确:乡村女人,自然小于事功,更小于纲常,纲常的连贯和稳定压倒一切,千年来莫不如此,这便是为生民所立之死命,为往圣所继之绝学。忧患识字始,始自加入这嬉皮笑脸的纲常。

【馀文】那篇大凉山小学生作文,读到后就想忘掉。有人说是伪造的,理由是写得过于好,但愿只是善良地盼望世间无此惨事而已。可惜,有,很多,且没有减少的迹象。有人天赋异禀地凶狠,向来不知同情;常人还是后天努力习得,因为欲望损益而“不断改造主观世界”;还有情势或智力所限,被裹挟着混沌地参与恶行,至死仍以豪爽人自居。果然,人人都是要死的乃是世间最痛快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