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凉山,人群总是晾晒在阳光下,黑暗匿在土屋中。日常的和忧患的,像尘与土难以区分。
种豆
清晨的雾霭中,果果和母亲可惹拉里挥着锄头,并排在坡顶的一块地里点豆子。
海拔两千多米的大凉山区,四月的早晨略有凉意,但母女都只穿了单薄的衣服。坡地边缘白色梨花开放,花瓣和微红的土地一样,因为昨夜的雨有点潮湿。是适合点豆子的天气。
挖一个小坑,豆子随手丢下去,随即掩没,不用丢化肥。一旁刚刚冒芽的土豆也只用了农家肥。但丢豆子的手法却是高级的:豆子藏在握锄柄的手里,随着锄头的抬高,几乎看不出扬手撒种的动作,不用停顿,出手大致总是五六颗。只是在手心变空时,会从腰篮和衣袋里抓上一把。
母女一边干活一边轻声说话,用外来人一句也不懂的彝语,声音消逝在鸟鸣和掠过的雾气里。
二十岁的果果五年前就跟哥哥出外打工,最初因为年龄不够,身份证都是在东莞街头找小贩买的。今年因为工厂不好找,没和哥哥一起出门。她的父亲早年去世了,一个姐姐出嫁,除了在学前班念书的弟弟,全家人都在这块地里。
去年开始念学前班的弟弟觉力,虚岁已经十八。他是全家人中唯一跨进教室门槛的,得益于山顶新近开了一所支教学校。到美姑县火窝爱慕小学要爬一个小时山路,觉力此时坐在显得过于窄小的座位上,和一帮从六岁到十六岁的孩子们一起,跟着支教老师学唱幼儿歌曲“大王派我去巡山”。
相比在班上略显尴尬的觉力,十五岁的妹妹五果更想上学,但妈妈留她在家里干活,过两年才可以出门打工,为将来的出嫁挣一份积蓄。
妈妈干累了在地头抽旱烟的时候,五果才扛着锄头爬上山坡。她清晨的活比姐姐还多一项,刚刚喂完了家里的牲口。她干活的姿势和妈妈一样熟练,脸上带着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即使有一缕心思,也像妈妈唇边的烟丝,随即消散了,谁也注意不到。
五果和当年的哥哥姐姐一样,向往着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外面的世界,“好看”。电视是打工的果果两年前买的,富士康流水线上的辛苦,已经让她蜕去了幻想,但果果仍然约好了伙伴五牛,种完庄稼就出门。
点完这块地,雾气终于退却到远山,郁结成一带青霭,该回家补吃早饭了。五果并不想马上就走,她下到坡地的树林挖折耳根,给不放盐的酸菜汤泡冷米饭添点调味。一株本地特有的刺蓬割伤了她的手指,但这点小伤不足挂齿。
五牛是果果的表姐,中午时分,她在山梁的另外一块地里种豆。土地同样是微红的沙土质。红色是这里沙土的底色,滑坡地带裸露着青黄绿蓝的地皮,虽然经过千年居住,却来不及发育出栽培的腐殖质,只覆盖稀薄的草皮植被。
五果这时把羊赶上了坡,乐呵呵地坐在树上看着五牛点豆。晨凉已经过去,正午暴烈的阳光还没有来临,这是她难得的闲暇时光。
母亲和姐姐则没有这样的辰光,她们吃完早饭就扛上锄头,去几面山坡之外的外婆家帮忙种豆了。外婆家缺乏男劳力,母亲不得不常常回娘家帮农,还随身带一个塑料袋,装着下午吃的冷米饭。
傍晚时分母亲和姐姐才回来。第二天一早,母亲仍旧去娘家帮工,五牛则带着自家妹妹下来帮果果和五果干活,四人一天要把住家下方的一大块地做出来。四个人的活热闹了很多,想着姐姐们不久要出门打工,两个妹妹手里丢着豆子,不断地问外面的事情,很多事大致已经问过很多遍,却总说不清楚。譬如说地铁,两个姐姐其实也从没敢坐过,因为广州的地铁不报站,而她们不认识太多汉字。
海拔更高的耳河乡镰头村二组,虽然近年使用了薄膜,包谷苗仍是刚刚出土。有些初生的胚芽没有能力顶开薄膜。曲笔石布的母亲蹲在田垄间,一颗颗撕开薄膜,让包谷苗露出来,再四周陪护上泥土,大块的泥土需要掰碎,全用手指,无关农具。母亲背上一条腰带裹着一岁多像是小猫的老幺,旁边铺着的一张查尔瓦上,两个小孩在嬉戏,四妹妹学着妈妈的样子抠土护苗。去年四妹妹还在老大曲笔石布背上,今年石布终于和二弟阿萨一同去上学了。爸爸一清早就上山了,砍柴放马。
到了下午的地里,苗出得不好,阿妈手里多了个包谷棒子,遇上空白的窝子,就掰下两颗来按进去。阳光强烈,孩子仍然在她的背上,一会嘤嘤哭泣,一会又笑起来,终究又睡着了。阿妈实在累了,就解开腰带放下孩子,坐在地垄间查尔瓦上歇息一会。远近的坡地里,都有人干着相似的活儿。阳光过于强烈,到了六七八三个月,地里就不能干活了。
昨天傍晚突兀来了一场冰雹,露头的胚芽有些被打碎了,像是被鸡钻进了刺棵的围篱糟践过。这里土壤瘠薄,乍冷乍热,包谷的收成并不好,各户每年下来也就一千多斤,必须搭配荞麦、土豆一起当主粮,出苗更早也更耐事的土豆是大宗。
没有公路,薄膜和化肥背到这山上要穿过峡谷爬两面山,花一整天,贵得不敢多用。家里的背篓巨大,看去和人负载的背部不成比例。不像果果家的低山地带,这里还没有修建猪圈,没有积厩肥的习惯,因此土壤的肥力更低。门口摆着木犁,但地里的土坷垃仍旧很大,春播前缺乏一道打碎土巴的工序,这也是很多包谷苗被压住的原因。
在地里匍匐干活的人们,姿势看去精心又原始,像是从远古保留下来的图景,才添上一二外来的笔触。
火塘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四在火塘边的地上睡着了。
屋里是黑暗的,只有柴禾的火苗闪烁着微红的光,大妹妹背着老六擗柴添火,用于引火的树叶发着哔哔啵啵的声音,火苗一下子冒起来,把她和弟妹们的身影扭动地投在地上。身后的一切都是黑的:黑的檩子,什物,墙壁,黑的火炉上方悬挂的猪尿泡。有一盏电灯,但灯光被黑暗吸收了,一点也不反光。在阿萨家的高山地带是几个月前扶贫安装的太阳能灯,一部简易的水力发电机还扔在村庄坎下的溪涧,短短的堰渠覆盖竹叶,保存着过往十五瓦钨丝灯泡明明暗暗的记忆。
屋顶下是长年的炉火熏出的黑暗,只有人的脸被映红了。除了去雷波县短期打工剥笋子的爸爸,所有的家人都在火塘边,妈妈,索布和六个弟妹,还有跟着索布家过的外婆。蹲坐在地上的孩子们像是家里经冬发芽的土豆,簇着炉火围成一圈。
火塘是一个灰坑,安着三具磨扇,磨扇上架着大锅,一切吃的都在锅里,可以架上好几层,最后一个深筒的蒸笼盖住。
今天锅里蒸的是和皮洋芋,扣住的锅盖上贴了四个微黄的荞麦大饼,顶上再加一盆剩的干菜汤。略带苦味的荞麦饼是大凉山区的细粮,不是经常能吃到,对于孩子太多,玉米和荞麦不够吃的索布家更是如此。老四却错过了。
洋芋和大饼蒸熟了,和菜汤分别打到三个大盆里,全家人和两位邻居蹲在地上,或者坐一个矮板凳,围着盆子拿起来吃,用长柄大勺子舀汤喝。有菜的场合,长柄大勺子也是配合手指的唯一食具,用不着筷子和碗。盐吃完了,是从坡下的婶婶家拿的。相比起孩子过多的索布家,婶婶和叔叔结婚不久,没有孩子,叔叔在外做风险高但收入不错的架电线工,经济状况要好得多,电灯也比索布家多上两只。
吃完了饭,索布去缸里舀一瓢冷水喝,客人则抓一把地上的干豆壳擦擦手。趁着人们出门,狗溜到火塘边收拾残局,舌头舔过人用过的盆勺。刚才,它们已经在门前的猪食盆里,舔过了猪吃完的残渣。
没有人叫醒地上的老四。家里的黄猫不知何时来到了火塘边,和他同样在打呼噜。黄猫的毛色明亮,黑暗楼板上众多的老鼠滋养了它,在火塘边它是体型最富态的生物,似乎不该属于这里。
或许老四只是饿得太久。从天黑起,妈妈在忙活家务,二妹妹就替代抱着顶小的妹妹,嘴里用汉语重复地喊着“肚子饿,想吃饭”,这是老大索布教的。索布今年十二岁。但二妹也没有太大胃口,她和老五、老七一样感冒了,挂着鼻涕。
老五不时地在流鼻血。他光着下身坐在地上,有点落单。妈妈和姐姐的精力放在最小的老六和老七身上,不时需要把他们缠负在背上,抚平他们的哭泣。他们的哭泣也总是为时不久,一会儿就忘掉了这件事,照顾他们的姐姐和妈妈也时而忘掉了他们,任意放在地上、矮凳或床上。妈妈的旱烟丝飘散开来,屋里有一股经久的苦味。觉力的妈妈在父亲去世后有了烟瘾酒瘾,“不抽就死球了”,她衔着小烟杆微笑着说,火苗映出脸上层层皱纹,每一条皱纹像山坡的褶皱,藏着一丝岁月的阴影。
矮凳远远不够用,即使加上政府近年发放的两只铁凳,“板凳工程”的字样已经被磨光。坐在地上是更合适的姿势。如果贸然站起来,头会碰到过年时挂的猪尿泡,积着厚厚的油污,很难说清楚为何会挂在这里。
婶婶上来串门了,她还拿了一只鸡蛋,打在一个小碗里,倒上白酒,在火塘边点着了酒。火苗闪闪地烧起来,婶婶把鸡蛋翻面,直到白酒烧尽,鸡蛋也熟了。
婶婶自己吃了两口鸡蛋,又递给外婆,外婆再传给老四和二妹,一共有五个人尝了这个酒烧的鸡蛋。这是治感冒的方子。在石布家里,感冒的福利则是一碗加了糖的荞麦糊糊,分给三个孩子吃。
清晨,门边笼里的公鸡准确地叫了第三道,屋顶下如锅底的黑暗才来得及透出第一丝灰白,阿妈已经起床,抱来柴火点燃火塘。一种叶子密集、烧起来簌簌作响的灌木,是最方便的引火柴火。往年没有气体打火机的年代,保存火种是费心的事,老年人们用本县出产的玛瑙做打火石,还好本地有这种特别容易点着的树叶。
火苗在灰坑里跳动起来,竹编楼顶下浮动一层烟气,土屋里感觉暖和起来,一家大小先后起床,穿着单薄的衣服聚在火塘边,一天就这样开始,就像昨夜在火塘边结束一样。
地处低山一带的觉力家,火塘架的磨扇比索布家的大很多,雕镂着装饰的花纹,出自觉力的爷爷之手。觉力家的床也好过索布家,带着雕花的隔板,像一个个橱柜贴着土墙。隔板后面另有一个空间,越冬的土豆发芽,深得像一片森林。
觉力家的楼顶的储藏也比索布家丰富:梁上悬着的几块腊肉,几袋化肥,大堆的干萝卜缨子,还有一张铺在萝卜缨子上的床,有客的时候,觉力就爬上梯子到这里睡。索布家的楼顶木板稀疏,无处安置床铺,楼板上只有一堆萝卜缨子和一点发芽的土豆,屋梁下只悬着小半截肉皮。最主要的是,索布家的屋顶是木条的,即使在地处高山的这座村子里,也是仅有的一两家了,其他的人家都换了瓦。
白天正午,太阳穿过木条的缝隙,把几道光柱投到黑暗的地面上,像是在勘探这里。晚上下雨,一阵雷声在屋顶上滚过后,索布平时和爸爸睡的床铺上方漏了雨,雨点不偏不倚滴到索布的额头上,弄醒了睡着的他,他不得不把用作枕头的查尔瓦覆在头顶。屋子里其他地方,也不时响起雨点滴下的噗噗声响,却又很快被寂静吸收,几张床上分别睡着的妈妈外婆和几个弟妹,都没有醒来,只是发出此起彼伏的咳嗽,由剧烈慢慢变得缓和。索布头顶的雨点后来停止了,似乎这座古老的木条屋顶能够自我适应,在风雨的夜晚撑过去,咳嗽声也消失了。
索布拿掉头顶变潮了的查尔瓦,村庄里的狗叫猛烈起来,索布家和整个村子里的狗叫声连成了一片。有几次它们凶猛而集中的吠叫,似乎有迫在眉睫的危险迫近着这座彝人村庄,甚至有外来者已经到了屋门,即将闯入。但屋子里的人们毫无所动。他们就在猛烈的狗叫声卫护中,沉睡到天亮。只是凌晨的清寒中,妈妈和外婆床上再次响起几个弟妹感冒的咳嗽。
村庄平安如昨。火塘犹有余温,阿妈点燃它,土屋里才会暖和起来。
牧场
索布家和婶婶家合有一匹马,是爷爷传下的。
周末放学的时候,牧马的任务由索布担任,一起放的还有两家的牛羊,属于索布家的有两只羊和一头牛。
牧场在家背后嶙峋的石山顶上。索布在小路上跳上了马背,只有在最坎坷险峻嶙峋的路段,他才需要下马。这匹棕色的马对索布来说显得很大,马鬃很整齐,“是爸爸出门前剪的”,正像索布和弟弟们的头发出自父亲之手一样。骑马是这片山区男孩子的通常才能,甚至是站在马背上。九岁的妹妹阿牛也能拿着树枝熟练地赶牛,牛羊走在前面,一直爬上石山顶。
山顶的地带分成两半:一半是围着两道铁丝的土豆地,土豆在浓重的雾气里刚刚出芽,插着很多破布扎的草人;一边是留给牛羊的草地,全村的牧场。相比起邻居家孩子更早赶上山的几十只山羊和绵羊,索布家牲口的数量不到人家的零头。
牛羊散开吃草,由于牲口数量多,草皮比较浅,牲口要走到很远的地方,消失在雾中。索布和妹妹下坡去摘一种野花,一个女人在雾中和索布说话,她的羊渐渐地在雾中现出来,人却没有照面。
曲笔阿萨家的牛羊由爷爷照看,爷爷长年住在山顶上,每星期回家拿些粮食。两个叔叔、两个姑姑和爷爷自己的羊都在一起,有四十三只羊和八头牛,四匹马。
今天爷爷回家来,告诉爸爸和叔叔有三只羊走失了。爸爸和叔叔上山去找羊,越过和雷波县的交界,到了下午都找着了,归到爷爷的羊群中。
爷爷吃了几个土豆,走时扛了两根长竹竿和一卷塑料布,把昨晚漏雨的棚子苫盖严实一些。棚子搭在平缓的地方,用青树枝和干茅草盖顶,覆着一张塑料布,一半像是新的,一半却又似经了长年风雨。棚子里搭了一张茅草铺的床,还有个小小的火塘,一口铁锅里留着吃剩的伙食:冷米饭和洋芋条子,带着几片肉。羊群的过夜处,就在窝棚一旁。
爷爷有权吃得好些,因为他不仅辛苦,还是做毕摩的师傅,能给家里挣钱。今年的羊价并不高,公羊一只千元左右,母羊七八百元。逢集的时候,会一早起床,赶下牛牛坝卖掉几只。
彝人的养殖事业总是受到年节和红白喜事的干扰,譬如小叔叔结婚时亲家来了一百人,婚宴杀掉了三只羊和两只猪。平时来了朋友客人,也不乏杀羊招待之举。一旦家族中有老年人过世,杀牛的数目可达五十到上百头,切割为简单的坨坨肉吃掉,吃不掉的只好扔掉。牲口来自各个近亲家的分派,譬如生母去世,女儿需要赶三条牛回娘家宰杀。
这会使一个家族的牲口群元气大伤。靠近昭觉县的一个村文书介绍,八项规定出台后,政府禁止了杀牛大宴,丧事最多只让杀五条牛,喜事杀两条以下,只能杀猪羊,单吃坨坨肉的风气也添了喝羊汤和炒菜。
山上的雾气很大,爷爷走到山坳里,有两个人在山顶和他打招呼,但看不见人。到了近处,才影绰绰地现出来,是下面村庄的两个年轻人。他们今年没有出门打工,放着几十只羊。
爷爷的羊在山顶上,如果不往崖坡太往下走,越过村落之间的地界,他只需要摊开查尔瓦坐在草地上,抽几口旱烟。羊群走远了,爷爷站起来走到崖畔,打几声呼哨,羊群顺从地跑回来。
两个青年的羊就在山坡之下。山坡的红土层层垮塌,带着浅浅的草皮,看去像是近年修耕的田地,让人疑心先人们把土地种到了这样的高处。
邻居少年阿达的羊群,却从山腰的坡地,爬到了对面更高的一处崖顶,几乎很难望见。
每日早出晚归的阿达,赶着羊群走的是另一路线:翻过村庄左近的小山坡,走一截横坡到达爷爷所在山顶的下方,再穿过一道大峡谷,顺着对面山梁爬到山顶。
十三岁的阿达没有像石布和阿萨一样去上学,因为家里除了他和母亲金固吉哈,没有了别人。
阿达的父亲多年前患病去世了,哥哥则在十八岁时死于一次意外事件:一直没有出门打工的哥哥在牛牛坝晃荡,沾染上吸毒的嗜好,在一次警方的抓捕中跳河淹死。
母亲不断地重复,“儿子没有了,没得办法了”。两个姐姐一个出嫁,一个十五岁出门打工,地里和家里的活要妈妈做,放羊牧牛的事自然落到阿达头上。阿达很少说话,看上去相比人的语言,他对羊群对沉默懂得更多。和火窝村的索布不同,父亲没有留下马背供他驰骋。
阿达出门时背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和皮洋芋,洋芋煮了好几天,有点发腻了,中午蘸辣椒面吃。在横坡上照面的另外两个放羊小姑娘,背上也背着同样的小袋子,一个装着和阿达同样的土豆和辣椒面,另一个是一小坨冷米饭。阿达和她们很少说话,三个人都是没有上学的孩子,一时也没法出门打工。
傍晚,阿达的羊群还没有回来,金固吉哈有点担心了。
她走过了横坡路,在一个垭口眺望,只在最高处隐隐看见家里的羊,看不见阿达。隔着大峡谷呼唤,没有应答,只有拖长的回音“阿——达——”,在峡谷间绵延消失,染着暮色和年龄的苍凉。山坡安静下来,两个小姑娘和一个年老的牧人都回家了,夕阳落到了对面山顶,过了通常的时间。金固吉哈决定穿过大峡谷去找儿子。
她走下暮色降临的草地,爬上大峡谷对面的山梁,像一个微小的昆虫,沿着山梁向上攀登。过了很久,她赶着羊群从山梁下来。没有阿达。
金固吉哈回到了家里,把羊关进了圈,烧亮了火塘。火苗没有完全照亮她的脸,一些阴影长年存留在皮肤的褶皱里。
快睡觉的时候,家里的狗猛烈吠叫起来,又变成欢迎的呜咽,阿达走进了家门。他一直在山上找羊,因为没找到,提心吊胆地回来,看到了羊在圈里。
阿妈拨亮了火堆,脸上的阴影暂时消失了。她把装着蒸好的荞麦饼的盆子放到了地上,另一个盆子还装着两坨肉。似乎是预先庆祝儿子平安回来。
尘土
正午时分,大家都躺在曲笔石布家门前的地上。
下雨天,穿过院子走向石布的家门很艰难。地上堆积腐殖质的粪土,化为稀泥,一直延伸到门边,来源是大门旁的两个猪窝和院子对面的牲口棚,牲口拉下了粪便,又将一切成型之物践踏为污泥。
在金固吉哈和阿达母子家门前,情形更为困难,对于外来者来说,几块粪水中的跳石成为唯一的途径,稍微干结一点的靠里半截院子被一只充满敌意的大狗占据,它看护的是羊群归家的迂回道路。
这已经是改观后的场景。数年以前,牲口还在屋里豢养,而门前作为沤粪场地是传统。
眼下猪群在门前进食之后,石布的母亲会赶着它们到屋后通向金固吉哈家的小路上去排粪,这条路上全是横亘的猪大便。没有用来沤肥的猪圈。有时候,小猪和怀孕的母猪被叫进屋里去喂食,以免争抢。
人没有厕所,远远近近地到地里去解手。打工的青年和上学的孩子,在上厕所与就地方便之间来回切换,果果和五牛这样的年轻人回家之初会觉得不适,“但没有人去修”。
中午的阳光强烈起来,门前的粪土晒干了一些。歇晌的人们铺开查尔瓦躺下,或者席地而坐,几个孩子坐在院子旁边的柴垛上。每个村子都能看到或坐或躺在地上的人群,散漫地聊着天,话题时有时无,随风聚散。几个妇女在缝着手中的查尔瓦,一件精工的羊毛里子查尔瓦要费上半年功夫,只能在明亮的阳光下完成。即使是在美姑县城里,也四处是这样的情形。
阳光是大凉山最好的东西,远胜于此时屋顶下的黑暗。只要太阳一出来,人们就会席地而坐,聚集在阳光下。阳光和尘土一起塑造了彝族人脸上的颜色,和这里微红的土层近似,难以分离。
下午变天下起了小雨,人群都散了,各自去干活,石布的三弟留守在院地上,一动不动。身边光着下身的小弟弟哭泣起来,被阿妈抱走。老三仍旧坐在院地,直到小雨过去,天色将暮。
索布家的门前,中午聚集了十来个晒太阳的人,妈妈和大大小小的孩子,外婆和婶婶,几个邻居家的大人小孩。一直在感冒的外婆侧躺在一张破旧的查尔瓦上,同样在感冒的婶婶躺在高高的柴堆上。小弟弟躺在门前铺的一件衣服上,鼓起高高的肚皮,照顾他的大妹对着他的肚脐吹气。一会又背起他,躬身在石板上玩一种切野蒿游戏,像阿妈切猪草的样子。二妹则在门口的猪栏上攀爬上下。小妹妹从妈妈背上放了下来,躺在缝查尔瓦的母亲身边。老五仍旧光着屁股,和老四在土里玩梭坝坝游戏。
一会儿,感冒的小妹妹哭了起来,一时无人照看的她拉了屎,并无人觉得应该为她擦屁股,任穿开裆裤的她四处蹭干净,只有家里的黑狗感兴趣地嗅了嗅她的屁股。光着下身的老五又开始流鼻血,和脸上的尘土粘在一起。二妹妹的鼻涕还挂在上唇一伸一缩。有一会老六无人照顾,在门前地上大声哭泣起来,直到大妹妹想起了他,回来哦哦地哄,把他抱起来背着。
大猪从猪栏里牵走,拴在大门旁边的坡上,在阳光下舒服地睡觉,傍晚再回到门前进食。
从这里望下去,整个村子袒露在阳光下,明显没有更靠近低山的觉力家一带干净:小路被牲口踩成了烂泥,烈日也没能晒干,粪水横流,蚊蝇嗡嘤,各家小院都沤着粪泥。路口扔着一堆堆啤酒瓶子,是节日纵酒的陈迹,无人回收。白色的梨花触目地盛开在高处,和地上的情形似乎全无关联。
在一处墙角,三个小姑娘躺在尘埃里,像是在天然的襁褓中,全无戒心。脸庞和头发的尘土近于透明,天生清秀的面目之美,像是节日极尽艳丽的服饰,与触目惊心的脏污合为一体,难于分解。在索布的妈妈和两个妹妹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强烈反差,似乎天生如此又令人不安。
家里没有毛巾、洗衣粉,以及其他和洗涤有关的东西。水管在门前哗哗流淌,但没有人想到去洗脸。以前需要走过山坡去挑水,两年前政府出资,各家自己出力把水管接到了门前,但习惯了与尘土相处的人们,多半并不觉得需要改变习惯。
石布的小叔叔有一双塑料拖鞋,晚上会穿过院子去冲脚。虽然没打过工,他却是村里第一个开始洗脚的人。出门打工的果果和五牛,会在一个盆子里洗脚,阿妈和弟妹并不仿效,虽然他们跟着学会了看电视和手机游戏。
下午,索布的婶婶躺在自家的院地旁边,比昨天更为衰弱。她的感冒加重了,但并不打算去医院或吃药。村里没有卫生室。觉力的父亲当年就是突发肚子疼,因为没有医疗过世。
酒是通常的应付之道,昨夜的酒烧鸡蛋或者糖酒,已是精心调制的药剂。感冒一般靠自愈,村中幼儿园的教室里,时常有一半以上的孩子因为感冒缺席,觉力和索布所在的学前班也不能免俗。
对于更严重的病情,办法是做毕摩。索布前几天请了一天假,外婆前一段一直头疼,阿妈请了人做毕摩。
对于大凉山人来说,做毕摩是把日子过下去的条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可以做毕摩:从感冒到卧床到轻重疾病,运气不顺,天气反常,冲犯邪祟,祈求牛羊丰足,婚丧嫁娶,或仅仅是每年例行的祈祷平安,祭祀祖先。按事情的大小、隆重的程度来区分,毕摩需要的时间和报酬也差别甚大,从治头疼脑热的几个小时到驱鬼的三通夜,从杀一只鸡待客到宰一只羊、送几百块钱。索布外婆做毕摩的代价就是一只鸡。
石布和阿萨在山上放养的爷爷,是村里最老的毕摩师傅,也教会了石布的爸爸和叔叔做毕摩。靠着毕摩的能力,爷爷不缺肉吃酒喝,常有零花钱,还能挣到粮食帮衬家里,在村里的威信也高。至今他一月要被人从山上请下来四五次做毕摩。
索布外婆做毕摩的报酬便宜,也是由于来做毕摩的是索布的一个家支叔叔和爷爷。两人都住在村庄的下方。叔叔有一副挂在家里的行头,斗笠帽子和花纹镶边的上衣,外披查尔瓦,最重要的一副长长的野猪獠牙,是他从村后石山上狩猎而得,打磨得锃亮。把獠牙戴在嘴唇上,似乎获得了野猪的某种神力,叔叔开始敲响手里的铃铛,念诵古老的经文,再从手中的木筒中掣出签条,用于占卜吉凶。一本发黄的手抄经文卷子还保存在叔叔家里,用于最疑难的驱鬼法术,是爷爷传下来。
在叔叔和爷爷对外来者的展示中,毕摩似乎不再那么神圣,具有了某种表演性。但它对本地人的权威仍是不可怀疑的。资历更深的爷爷,家中虽然有八个孩子,伙食仍能吃上开花白面包谷面两掺馒头,明显强于资历尚浅的叔叔。他的庭院则更符合一个老式彝族人的传统:粪水溢流,触目皆是黑色,似乎完全不担心病菌孳生侵袭。
没有人觉得,人们频繁的感冒和孩子的大肚子,和尘土或粪垢有关。在山顶上的火窝小学,支教老师们准备了牙刷和牙膏,要求孩子们吃饭后刷牙,进教室之前洗手。但在学校和村庄之间,隔着一道深深的堑壑。
家里最漂亮干净的东西,是每户门楣或显眼处挂着的照片。相框里的人们穿着艳丽的服饰,在照相馆布置的花草楼阁前留影,个个干净漂亮,似乎是特意储存起来的另一个世界,不能轻易触动。
因吸毒感染艾滋病的色单独居住在堆玉米芯的垛顶上。一个小女孩爬上木梯为他递火机。
艾滋
友色住在村庄的高处,像一个隐士。
他的住处,是妹妹家用来储放包谷芯子的垛子,四条木柱承着一个木条钉的橱,带一个遮雨的顶,每家都有一座。友色栖身的这座,顶子齐整,加盖了宽大的石板,看起来是专门翻修过。友色的被褥铺在堆满了木橱的包谷芯上,一条查尔瓦做枕头。另一条被昨夜风雨打湿的毛巾被,晾在木头围栏上。
十多年以前,友色在村中第一次艾滋病毒检测中被查出携带病毒,当时他已有多年吸毒史。从那以来,毒瘾和病毒以外的一切,都渐渐离友色而去。
因为吸毒,友色被劳教两次,进过几次看守所;家里的房子卖掉了。妻子忧愁之中开始酗酒,几年前上吊身亡,村中人怀疑她传染上了艾滋病;大儿子十九岁时摔死,大女儿出嫁,次女被亲戚接走,小儿子在县城爱心班上学,从不回来,友色成了彻底的单身汉。妹妹提供了这个安身之处,伙食也靠几个妹妹周济,和自己打零工解决。
友色随身带着政府发放的免费治艾药物,近五年来坚持按时服用,或许因此,他一直没有发病症状。但毒瘾并未放过他,往往在午后时分来袭,驱赶他从栖身的垛子上下来,下山去街上寻找吸一口的机会。失去了经济来源的他,吸毒只能靠借和蹭,吸上一口海洛因的价格高达300—400元,而这已经是大跌一半后的价格。
这是由于吸毒者已经大量发病死亡。友色不是村子里唯一的艾滋单身汉,他的一位同伴虽然没有卖掉房子,却同样失去了家人和财产,妻子染病自杀,剩下的儿女被亲戚接走,屋里除了一堆供躺卧的松针空无一物。紧邻的亲哥哥房子空无一人,两个儿女先后死亡,妻子身亡,男人绝望之下跳了山下的大河,尸体十多天之后才被发现。
友色妹妹家的墙上有一张合影,相片上友色和另外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身后是打工所在的广州街景,却不经意出现了殡仪馆字样。站在当中带着太阳眼镜,裤腿松松垮垮的表弟已经死去六年,他是当年和友色一起初尝海洛因到共用针管的伙伴。身处异乡,三个年轻人大大咧咧的姿势像是在隐藏什么,又在拒斥什么。
“吸毒的人好像是有钱,有面子,特别是请人吸。另外,譬如表兄吸上毒了,让表弟也上瘾,这样比起只有自己吸,就不害羞。”村中一个老人描述。似乎在白粉的烟雾之后,可以暂时隐匿被格格不入的异乡碰伤的自尊。直到被毒瘾挟持到今天的境地,在生身之地成为寄居的外人,友色的眉宇间才散去了照片上的竖纹,透明的眼神里空无一物,看不出亲人生离死别的痕迹。
表弟留下了妻子和五个孩子,住在村庄最靠下坡的土屋里。长女阿惹记得父亲发病到去世的情形。父亲去世前一段脸色非常不好,嘴唇脱皮,掉头发,手臂上的血管都鼓胀起来。常常咳嗽,没有力气干活,还总是从妈妈身上拿卖玉米的钱去买毒吸,或者借钱,“那段时间家里最苦,妈妈和我们只能吃玉米”。毒瘾发作的时候,爸爸浑身颤抖,脾气很大,妈妈因为不肯给钱还挨过几次打,阿惹和弟妹们都很害怕。“劝他不要吸了,他也想,但戒不了”。有时候爸爸又哭泣说对不起家人,家里人也哭泣起来。
去世那天,妈妈睡着了,阿惹和妹妹也已上床睡觉,爸爸对她们说你们要听妈妈的话。睡意朦胧中的阿惹正在困惑,爸爸拿起种玉米的农药喝了下去。等到叫醒妈妈准备送去医院,爸爸已经断气了。
爸爸去世后没有送上山,就在门前的树林里烧化了,只遗留两块堆柴的石头,看不出骨灰抛洒的痕迹。幸运的是,妈妈经过多次检查,没有感染上艾滋病毒。平时阿惹和妹妹沙衣喜欢坐在爸爸留下的一张木椅子上,这张做工结实带雕花椅背的椅子是爸爸自己做的,两姐妹睡的床也是爸爸生前做的,带着挂帐子的四根柱子。
和爸爸一起吸毒的几个人,都发病了,有两个已经去世。阿惹的舅舅说,以前高峰期,一年村里要死去两三个艾滋病人。村里吸毒的人还剩五六个,大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把家里的猪羊牛卖了买毒吸。艾滋的阴影下,年轻人对于吸毒已经不敢轻易尝试,结婚时要双方去医院检查,没有艾滋等疾病才结婚。阿惹邻居家的一个少年去年结婚,就走了这套程序。
吸毒对这个靠近昭觉县的村庄的重创,在眼下仍历历可见:村头坐地晒太阳的人群中,地上坐的两个男人都吸过毒,一个是喝醉了酒吸,一个曾经开商店,别人拿毒给他吸换取赊货,商店在一年前垮掉,本人上了瘾却吸不起;一旁站着的村文书自己也有曾经吸毒之嫌。据文书讲,自从十多年前毒品传入村子,在2005年左右达到高峰,共有三十多人吸过,十多人死亡。加上连带导致的各种死亡,几乎没有家庭可以幸免。
毒瘾之外,酗酒和抽烟都是替代。村中的一个年轻人讲,喝酒时不要菜,一两斤酒量稀松平常。在外打工时朋友喝酒唱K,酒量一般的他要喝掉五六瓶啤酒,人数多的话,每个人晚上要花一千多块。过年回家的连日串门,和平时婚丧宴会上,更要一醉方休,哪里醉哪里睡,成堆的酒瓶在村落中四处可见。友色的“床”上,须臾不可缺的是五块一包的香烟,一天要抽两包以上。旱烟杆也常常叼在女人的嘴上,索布的二妹妹已经在学大人吞云吐雾。
坐在阳光下,点燃一支烟,友色脸上看不出悲喜的神色,像是这个村庄的面目,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死亡和悲伤之后,仍旧平淡地生活着,领受微风、阳光和出产,也繁衍着众多的孩子。
家住牛牛坝的阿木、阿鲁两姐妹,妈妈和爸爸相继在数年中过世,原因是爸爸在外地做生意期间吸毒染上艾滋,又传给一同出门的妈妈。以前家境不错,爷爷一辈传下来不少临街地皮,父亲因为吸毒需用钱,都廉价卖掉了,连同自家的土坯房。两姐妹从出生以后,一直住在临时的出租屋里,或寄居在奶奶家。妈妈去世时父亲在劳教,家中已经一无所有。阿木和阿鲁“觉得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吃穿不一样”。今天在两姐妹身上,仍显露着营养不良导致身材矮小的后果。
爸爸从劳教所回家,身体已经很不好,两年之后去世。这期间父亲终于彻底戒掉了毒瘾,起因是阿鲁和爸爸之间的一次直接冲突。一个爸爸以前一起吸毒的朋友找他,请他吸粉。为了安抚阿鲁还拿五块钱给她。阿鲁把五块钱和桌上的白粉一起打落,推倒了准备吸粉的爸爸,骂他说,“你还想进监狱吗?”骂着爸爸的同时阿鲁痛哭起来,朋友尴尬地说着“没事,没事”,离开了。以后爸爸再也没吸毒。爸爸很心疼两姐妹,得病后不再带着阿鲁睡,甚至不让女儿们碰一下他的脸。有一次阿鲁闹着非要跟爸爸睡,被爸爸坚决拒绝了。
爸爸去世之前不久,阿鲁曾经一个人陪同爸爸到县医院看病,照看了他一周。爸爸症状已经非常严重,咳血,脱皮,肚子痛,脸色黑得有点瘆人。“爸爸说他好不了了,要死了,让我要努力学习。我有点不相信,就像妈妈去世前一样。”
爸爸去世以后,按照风俗在山上烧掉了,就在以前烧化妈妈的地面。烧化时不让孩子在场,但以后姐妹俩会不时地去探望。
从奶奶住在牛牛坝后坡的土屋出发,穿过干涸布满淤泥和垃圾的涧壑,经过覆盖竹叶的小路和开花的苜蓿地,来到一片铁丝网围住的集体树林,姐妹俩熟练地掀起一个缝隙,从下面钻过去。在有些荒疏的杨树林中走上一截,就到了父母骨灰烧化的地方。荒草中有一小片地面没有覆盖草皮,附近的一棵杨树似乎在火葬中被烧焦了半边树皮,这是仅有的标志。
姐妹俩面朝这片小小的泥土,低头坐着,任沉默的时光流逝,有时会轻轻跟父母说一两句话,又像在心里没出声。手里没有百合香、酒或纸钱,也没有一束野花,只有沉默。这是大凉山彝人悼念亲人的方式。
惊心动魄又饱含痛楚的往事,在微风中消逝了,只留下隐约的气息。在沙衣和阿惹家屋后的小路上,雨后阳光近于透明,对面山坡似乎在一天中变为深青,失去了几个子女的外婆倚在摊开的查尔瓦上,眯缝着眼睛领受阳光,轻轻哼唱古老的彝语歌曲。妈妈在附近缝补查尔瓦,身边偎着最小的两个弟妹。沙衣和阿惹攀上了一棵椿树,采摘初生的椿芽。轻柔的微风和生长的气息,抚平了昨夜的记忆。
彩礼
果果的手机里保存着一个一头怒发的小伙子的照片,是在打工中认识的男朋友,眼下在浙江。但回家后她删掉了小伙子的QQ号,两人已经两个月没联系,“妈妈不同意”。
妈妈不同意的直接理由是,小伙子家相距两个乡,果果结婚后不方便回家帮着干活。
果果服从妈妈的意愿,“如果实在妈妈不答应,就算了”。在大凉山,即使一些年轻人在出外打工中开始自由恋爱,仍旧要纳入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的程序。否则就是“拐”,会引起极大的家庭矛盾直至家支危机。现实中很少有年轻人自作主张,原因是彝人在打工的他乡很难扎根,必须依托家乡的根基。
另一个原因则是,婚姻上附加了沉重的砝码:回娘家和彩礼。
曲笔阿萨的小叔叔已经结婚一年,却过着单身生活。媳妇以前不认识,只在婚礼上见过一面,当天就回到娘家,未曾同房。只有这边有干活和年终毕摩之类的重要事情,才能请人去叫。但媳妇并不愿意前来,而小叔叔也不想去叫,“不喜欢她”,平时两人一个月打不上一次电话。
按照传统,婚礼上夫妻双方甚至可能没有机会照面。媳妇回门之后,需要在娘家呆上三四年,与丈夫只是偶尔相聚,夫妻虽然结了婚,还存在严重的身体禁忌。如果丈夫始终不能抓住机会取得突破,最主要的是使女方怀上孩子,则婚姻有可能成为画饼。沙衣邻居家一个姑娘,嫁人四年仍然呆在娘家,眼下二十二岁,要等到二十五岁才能真正过门。
结婚时一般并未办理结婚证,保障则在于,女方悔婚需要偿付数倍于当初男方交付的彩礼钱。譬如沙衣邻居家的大姑娘悔婚,收的四万彩礼赔了十六万。
彩礼钱是一笔高得令人惊心的数字。眼下像五果这样的女孩出嫁彩礼达到二十多万元,略有文化或有工作的则接近三十万。每年彩礼的价码都在提升,像起楼房一样一年上一层,前年还是十三万,去年涨到十七万。在靠近西昌的地方,彩礼价格更高。而在五年前,价码还在三至七万不等,十六年前阿惹的父母结婚时,彩礼数字是五千元。难以想象,这些高不可及的数字怎样与烟熏火燎的贫陋土屋相联。
很少有小伙子能通过自己打工挣到足够的彩礼钱,彩礼的来源一般要依靠姐妹出嫁的收入来调换。娘家在火窝村的沙吾果大弟弟数年前娶亲,花的七万多彩礼中有一半是沙吾果出嫁的彩礼,小弟弟娶亲的十三万元则一半靠家里,一半靠自己挣。石布小叔叔娶亲的十三万元彩礼钱,连同婚礼花销超过二十万,则来自于家中两个妹妹出嫁彩礼的积累。他的新房床头贴着四个姐妹的照片,媳妇阙如。
在女孩子这头,果果和五牛打工挣的钱,除了平时帮衬家用,积蓄出嫁时是否可以当陪嫁带走,也要看父母的意愿。妈妈给五果出嫁打造的,是一副价值一万多元的红玛瑙挂饰,另外是一副苗银手镯。
假如一个家庭缺少女孩子,男孩众多,娶媳妇就成为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曲笔石布和弟妹们未来就面临这种困局:五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女孩,和索布家中情形颠倒。吊诡的是,恰恰是借女孩出嫁索要重礼来保障男孩娶亲,造成了困局。
对于更为贫穷的人家来说,为了免除彩礼的负担,保证男孩娶到媳妇,调换亲和娃娃亲是一种便宜之计,甚至会出现三家调配。沙衣和三弟未来的婚姻,爸爸在去世那年安排好了,和家在西昌的二姑家对调:三弟娶二姑家的一个女孩,沙衣则嫁给二姑父哥哥的一个男孩。这样三家都不用支付彩礼钱。这门娃娃亲显然让正在上初一的沙衣压力极大,提起来脸上就浮现阴云,但更成问题的姑表近亲结婚,似乎无人介意。
由于怀上孩子婚姻才算真正落实,这里每家孩子数目众多,几乎都交过计生罚款,不少孩子没有户口。索布家超生的四个孩子被罚了一万多块,其中一岁多的弟弟罚得最多,现在家里还欠着债。阿萨最小的弟弟和妹妹超生,罚了三千元。
石布的大叔叔家最小的孩子没上户口。和阿惹、沙衣姐妹一起放羊的阿牛,妈妈一直住在外婆家,只是偶尔过来,他家一共六姊妹,包括在外打工的哥哥姐姐,只有两个哥哥上了户口。十岁的阿牛给别人家看着羊,他并不知道,除了贫穷,自己还缺少一份生存的凭证。
上学
火窝小学建在高坡顶上,被支教老师们称作“云上学校”。
爬坡到校的孩子们,也像暂时脱离了家中的泥土地面,过着“云上的日子”。对于这座山区来说,学校像是一座飞碟,降落在他们的生活中。
几位年轻的支教老师分别来自幼教、工程设计和财会行业,带着来自外界的新鲜气息,教着相对宽松的学前班课程。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年龄跨度巨大的孩子们一起学习着从认字数数、做手工到唱歌跳舞的课程,盯着老师照猫画虎的姿势羞怯又奔放,有一种在外界不多见的虔诚。
一年以前这里还没有学校,除了极个别富裕家庭送孩子去乡里,绝大多数孩子目不识丁。入学半年后,觉力已经能够工整地写下全家人的名字,虽说他数数字还要掰手指头,不过对他和很多孩子来说,跨进教室门槛本身就是意义。
学校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课本之外,还有五颜六色的积木,手工篮球乒乓球,公共厕所和牙刷,围墙上的图画,音箱里的歌曲。周六周日仍有不少孩子来校打球或者找老师玩,带来山坡丛生的红白野花,以致从陡坡冒险攀摘的索玛花,难以阻止。
时常有打工回来的年轻人来到学校张望,回娘家的沙吾果站在学校操场上,望着学生们集体绕圈跳《小苹果》,从早晨站到中午开饭,微风吹动她裹着青色查尔瓦的身影。在相似的年龄,她从来没有机会见过学校,脚下踩着的操场,是她当年牧羊的草地。
学校也带来了实惠,国家营养餐补贴和公益组织配合,给学前班和幼儿园提供了免费午餐,雪白的米饭和顿顿有肉的菜,是孩子们在家里无法经常享受的,这也成了家长把大大小小的孩子送往学校的一个动力,他们很多已是帮衬家庭的劳力。
火窝小学由公益组织兴建,具有公办资格,但全体老师是支教人员,按年度接力。这种体制上的某种不正式其实带来了新鲜气质,附带外界密切的关注,譬如孩子们有公益组织统一提供的校服。而这是达洛小学的石布和同学们没有机会享受的。两座学校中的鲜明色彩和一片灰黑对比明显。
土生土长的达洛小学,是乡中心学校的教学点,只有四个老师,由于教师和教室不够,有两个年级断档。课堂上,前两排的几个好学生能够对老师对提问作出反应,后几排则表情茫然。和火窝小学一样,这里没有彝文教学,但老师授课时会间杂使用彝语。
学校下半年打算新招一年级,负责人说打算放宽年龄段,招一些过了入学年龄的孩子。由于是在教师宿舍充当的临时教室上课,只能招二十个人。
曲笔石布算是过龄孩子中的幸运儿,相比高一级的弟弟阿萨,石布的语文落后,却也能背弟弟班上教的几句唐诗,譬如“远看山有色”,数学还学得更快。每天来回四个多小时的山路,下雨天冲断道路的山洪,也阻断不了他对于上课的兴致。
从学校的附近到遥远的山间,到处可见驱赶羊群的失学儿童。阿达和相邻放羊的两个小姑娘,都只能在电视上学习汉语,他们和父辈一样,说得最好的一句汉话是“听不懂”。
外来的支教公益努力,对这里极为重要,火窝小学和沙衣所在的一座慈善学校都是例子。沙衣就读的慈善学校专门针对单亲儿童,提供一日三餐和换季衣服被褥,管理极为严格。在凉山,支教者受到普遍的尊重,可以得到交通的便利和旅店的打折,“你是来帮我们”的意识已经渗透到普通人心灵中,火窝乡政府对几位支教老师也甚为照顾。
但前一段发生的“最悲伤作文”事件导致的索玛花支教机构的困难,也体现了公益、舆论在和当地体制、民情对接时的复杂敏感之处。索玛花机构的一位成都出资人透露,他们眼下正在逐步修复因为“最悲伤作文”事件受损的局面。
对于孩童一代来说,教育的改变比不久前的上一代甚至只是年长几岁的哥哥姐姐,要实质得多。阿惹一直记着爸爸临终的吩咐,她和班上最好的同学约定,将来一起考上大学。没有妹妹订的“娃娃亲”,她的人生前景上少了一项负担,还可以梦想当“歌唱家”,偶像是电视上的TFboys和选秀少年。
她是学校全年级中考成绩的第一名,得到了一张由美姑县委县政府颁发的“优秀学生”奖状和三百元奖金。奖金交给妈妈,换来了家里的两袋大米和化肥。周末,借着大门进来的阳光,她和妹妹沙衣在两只米袋子上摊开家庭作业。
这比当年的爸爸幸运不少:爸爸小学成绩一直很好,却没有学费上初中,在五年级辍学。沙衣的学习在班级中也处于前列。
教育带来了观念的默化。提到家里过年做的“毕摩”,阿惹说是一种“迷信”。她和妹妹都不喜欢查尔瓦的服饰,觉得买来的防寒服和运动服穿着方便。觉力和索布也更喜欢学校的校服。
但是在披起青色或黑色的查尔瓦,戴起高挑的“英雄髻”或鸡冠帽的时候,他们会和父母一样,显出某种不同的气质,不同于在田垄中或火塘边尘埃里的他们。似乎这片土地古老的气息,历经受挫,备尝局促,却并未完全失落,在时光辗转中寻求自己的位置。
(文中友色、阿惹、阿鲁、阿木、沙衣为化名)
大凉山美姑县城街头,披着青黑色查尔瓦的小女孩。
清晨雾气中,果果、五果和母亲在坡顶点豆子。
索布的家支叔叔是毕摩师父,一副野猪獠牙是做法的行头。
正午的阳光下,几个小孩子全无戒心地躺在尘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