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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不会消失》汉水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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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站在泽口港覆满黄蒿的堤岸上,一言不发地望着迂回的江面。站久了,他蹲了下来,目光却没有离开。在渔船上生长的他,似乎仍对这条江抱有长年的疑问,成了他失声的原因。脚下浑浊的江水,和他一样缓慢无声,对人世报以汩汩的沉默。

一个老人来到堤岸上,和少年一起伫立眺望。他是潜江鱼种场的退休工程师徐术堂,脑子里清晰地保留着江水从清晰到浑浊的变动。

“江是以前的江,水不是从前的水了。”徐术堂说。大半个月以前的“引江济汉”,他记忆犹新。上游兴隆水利枢纽的闸门开启,浑浊的长江水涌来,换掉了以前清澈却贫乏的汉江水。好比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一觉醒来换掉了全身的血,虽可继续活下去,却心胸怆然。

长年住在船上的渔民肖某正在煮水烧茶,作为一天劳累后的补偿。

“以前我们直接喝江水,味道清甜,不坏肚子。现在喝长江水,要烧开。”言语间颇以为憾。

入夜,襄阳古城临汉门外的广场上,三两市民踏着水迹漫步,栏杆下是黑暗的水流,只余一艘依附于堤岸的废弃小艇。这个在汉唐时期就显赫一时的港口,无复昔日繁忙,两岸建筑物投下的几道彩灯,似有一种莫名凄凉。

在宁强县嶓冢山汉水发源地,深山岩穴之下,一线泉流由覆满苔藓的钟乳石下滴,延续着千万年来单调孤寂的节奏。似乎对自身正在经历的剧变毫不知情,或无言领受。

在眼下,没有一条江河,像地处中部的汉水一样,在地图上遭遇这样多的变动。而这是缘自它本性的清澈安静。和灾变频繁的黄河以及发达显赫的长江相比,汉水千百年来以默默无闻的弱者姿态,维系着自己的河道与水质。但到了今天,这一稀有的清澈品性,却使它处于众矢之的。

“一江清水送北京。”穿过沟通南北中国的秦岭大隧道,这一显赫标语出现在悬崖、大堤、城市广场和污水处理厂门楣上,说明了汉水今天担任的史无前例之任。在更上游,还有穿越秦岭为西安送水的“引汉济渭”工程。相比于传统的“母亲河”黄河长江,水量并不丰沛的汉江更像一个青涩少女,却担起了哺育干渴北中国的重任。

2014年10月,南水北调逼近通水,汉水不再只属于它自己。

只是,相对于承担的重任,这条江水显得几许柔弱。在清白如昔的外表下,它饱受内创,祈求呵护。

稀缺的水

“水太小了。”作为一个来自北方的人,这是央视纪录片导演夏骏对汉江的第一感受。

想象中汹涌的大江,不过是深山里安静的一条,被什么力量收束了起来。到了丹江口,刚要放开,却又被水坝关闭,为众多的用途分掉了,从丹江口以下,所有沿江城市的饮用和灌溉水都取自汉江。汉江在皮肤下隐藏着一系列的取水口,裸露着青涩的滩涂和沙洲,像一个少年来不及发育长大。

“能够蹚水走到对岸去。”徐术堂回忆,今年7月份的汉江泽口段萎缩成了小河沟。丹江口水库开始蓄水调试后,大大缩减的下泄水量,又为久旱渴极的江汉平原用掉,到达潜江已所剩无几。俗称“水袋子”的潜江成了空袋子,下游不远的全市泵船取水口暴露出了水面,全城饮水告急。徐术堂居住的三楼断水,只好到几百米外的汉江河里提水喝。满河提水的人成了泽口镇一景,住在十几公里外的主城区人则无此便利。原定于国庆通水的兴隆引江济汉枢纽工程,即为此提早开闸,以解咽喉之渴。

徐术堂脚下涌流的江水,尽管颜色还有些许润绿,却是来自于调水渠的途中沉淀,其实已经很少有汉水的成分。兴隆闸以上的汉江水,已被灌溉干渠引入缺水的江汉平原。

沿着从襄阳到潜江的江汉平原公路一行,立刻感受到这片传统农业地域对汉水的依赖。纵横的渠道、比比皆是的水闸、遍地醒目的节水标语,以及江汉油田、沙洋农场、种植场、小龙虾繁育中心、饲料场的大字招牌,掩映在漫无边际的玉米、芝麻、水稻和油菜田之中。

即使在潜江城里的公交上,仍三两可见头戴草帽、手持镰刀的妇女。曾是著名的五七干校所在地的沙洋,似乎停顿在历史之中,现出褪色剥落的外观,没有一般小县城急于扩张的动力。江汉油田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工业庞然大物,却也现出衰落后颓然和平的外观,更像是一个废弃的农场。

尽管兴隆闸的通水以及八月下旬连续降雨,缓解了这片平原上持续半年的旱情,却仍可见成片干枯焦黄的玉米林,没能得到复活的机会。在上游襄阳市郊外,一位住在鹿门山附近的老农,指点着几片叶子干成卷轴,或者有似烈火焚过的玉米,说明这些庄稼已经绝收。

8月30日晚,在丹江口大坝下游不远的跨江大桥墩下,水位落到了水文柱最低刻度以下一截,远低于往年的水线痕迹。一位渔民说,蓄水以来,丹江口水库“不敢发电”,只开了两台机组,因此下泄的水流很小。

在大坝坝基下,一左一右两个出水口翻涌着浪花,工作人员解释,电站一共有六台机组,但以后满负荷发电的机会很少,一定要保证水位在一百七十米,满足调水需要。大坝上游,多日雨后的库区水面仍显得很低,水比意料中的更小,露出了大片像苔藓的陆地。“这场雨主要下在了坝下,上游也涨了一点,但不多。”水库导游人员说。

汉江上游石泉电站的工作人员邓某,对于今年水量的缺少感觉更为直接。往年电站在这个黄金季节,已经接近捞回上半年枯水期的亏空,开始盈利,今年却遥遥无期。9月3日这天,水库边坡露出了大约三米的黄色消落带,大坝下只有一台机组在无力转动,江水盖不住裸露的河道,甚至不如一旁支流的气势。

水轮机的叶片需要足够的势能冲击,因此电站倾向于将水位蓄到最高集中发电。一旦电站蓄水,最后一台机组停转,坝下江面就会干涸,人们可以捡到搁浅垂死的鱼。

处于接连三座电站下游的安康城,穿城而过的汉江涨缩,完全取决于电站是蓄水还是开闸发电。我目睹微雨中的汉江一夜间由浩淼水面萎缩为零散的几股细流,岸边的水草砂石大片裸露,带有昨夜的水迹。江心几座废弃的取水口裸露出了水面。

根据武汉大学和长江水利委员会专家闫宝伟、郭生练等人的研究,汉江流域水量从1991年发生突变,由持续80年代的丰水期转入枯水期,直到2005年,水量下降明显,径流量减少了接近30%。近年来厄尔尼诺现象盛行,中国大陆降雨带北移,出现“南歉北丰”的趋势。

偏枯的汉江,除了为遥远的首都输血,也天然承担着为一道秦岭之隔的省会西安供水的任务。汉中安康交界的黄金峡——三河口水利枢纽工程,2013年因未通过环评遭遇环保部叫停后,今年又已低调召开三河口工程建设动员会。未来9%的汉江水量将穿越秦岭隧道输往西安,以解这座拥有特区梦的古城饥渴。

实际上,早在二十年前,汉水上游对省会的输血已经开始。1994年的夏天对于西安人来说酷热难耐,我所在的大学宿舍楼,三层楼以上全部停水,一楼每天也只有短短的时间通水,干结的大便臭味飘荡在走廊,整座城市坐以待毙,直到8月份汉水支流黑河的水穿过十公里的秦岭隧道姗姗到来,千年历史的古都获得了喘息。

类似的调水设想,甚至延伸到县域之间、汉水的支流上。石泉县副县长刘海峰介绍,下游安康市想要从石泉县调汉江支流池河的水,输送到安康市境内的月河上游,以加大月河水量,冲淡月河工业园区的污染。对这个规划,池河的人也有意见,提出“能否从汉江调水到池河,再从池河调往月河”。目前方案在等待省里审批,用刘海峰的话说,“汉江是一条好水,谁都想要”。

在气候干旱的背景下,丹江口下游地区纷纷担心南水北调比例会高于按照多年平均值测算出的26%,加上“引汉济渭”超过31%。这一条并不丰盈的河流,或许将不敷无数取水口和水龙头的需求,像余华小说中献血的少年,在无止境抽取的针头下休克。

“引江济汉”反哺了汉江下游,却也带来了渔民的遗憾和水系改变的生态争议。实际上,类似的“反哺”汉水的设想,在1957年的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就曾经出现过,方案是引嘉陵江上游的水量补充汉江源头。两地仅隔一座低矮分水岭,水质相近。据学者周宏伟等考证,嘉陵江上游诸水实为远古的汉水源头,被一场大地震阻断,形成了今天的汉水发源谜团。

“引嘉济汉”的设想在历史变迁中归于虚无,“引江济汉”却成了现实选择,正如翁立达所说,“工程”而非生态治理,是人们面对河流的主要思路。众手操纵之下,远古的地震播迁之后,汉江并未摆脱身世吊诡。

鱼的记忆

一叶孤舟紧贴丹江口大坝底部游荡,被出水口的暗涌冲激颠簸,似乎时刻有倾覆之忧,却流连不去。船头站着两列鸬鹚,不时按照主人的指令跃入激流,长脖子叼住游鱼后,被主人及时伸竿接引上船,或被激流冲走,含着鱼顺水飘出很远,主人驾驶电动小舟如箭而下追逐接应。

一条大鱼撞上没有诱饵的凌厉鱼钩,但它并未屈服,连渔夫手中的鱼竿一并拖走,消失在漩涡中。

这一幕昨日世界的场景,只在大坝脚下上演。整个汉江流域,没有第二段这样的汹涌激流,也看不到古老的鸬鹚捕鱼情景。只有到了这里,汉江似乎恢复了深沉激越的本性。湍急的水流,在鼓荡小舟之余,冲刷着洄游鱼类的卵巢,使它们流连于这里的漩涡和深渊。湍流的上空,一群觅食的鸥鹭和小舟一样徘徊不去。

在这里的激流中,我听到了唯一一次鱼儿高高跃起摔籽的声响,是整个溯江期间的绝唱。

但在生命激越的外表之下,有着另一重真相。鸬鹚叼起的鱼中,多数是随水流而下被发电机的叶片拍晕的。在鸬鹚的嘴中,它们并不挣扎。鸥鹭觊觎的食物,则是大量被水轮机叶片切碎的鱼块。

“水面上白花花的一层。”一位丹江口电站工作人员说,“切碎的都是大鱼。”在汉江中游的火石岩和石泉水电站坝下,发生着同样情形,却没有这样激越的场面。

水轮机切碎大鱼的场景,并不是最致命的。在汉江的支流上有着成千座小水电,其中的筑坝或者引流造成下游河道干涸,是河道中鱼类真正的灭顶之灾。

数年以前,在汉江支流岚河的上游,我曾目睹一处电站截流后数日的场景。干枯的河道里飘荡着一股钻心的腐臭,裸露的岩石上是晒干反光的小鱼眼睛。

无意中翻开一块石头,看到一个震惊的小小墓穴,十几条巴岩鱼和两条泥鳅、几只虾米紧紧攒在一起腐烂在狭小的空间里,肢体上显露临死时的抽搐,或许这里被它们当成了生前最后的庇护所,直到最后一滴水消失。河道里的恶臭半年之中萦绕不散,它由养育生灵的温床,变成了白皑皑的死亡领地。

在汉江现代源头玉带河,区区水流上也建起了几座梯级电站。关峡隧道附近的一座引水式电站下游,河道断流,裸露垒垒乱石,另一段则成了采砂场。政策规定中的生态孔不见踪影。

水坝的另一后果是截断了鱼类洄游产卵之途。从丹江口以下,已建和规划中的大坝有六座,首尾相连。陕西安康段境内又有五座水坝,加上汉中地区的黄金峡。从武汉上溯至汉中的洄游鱼类,面临高不可越的天堑。被迫改变习性分段繁殖,可以提供交配动力的急水沙滩大大减少。一些鱼类就此灭绝。

眼下鱼类可以洄游的水道仅仅剩下兴隆闸以下河段。徐术堂透露,去年曾经有五条中华鲟由长江洄游到泽口,这种稀少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渔民们打上来尝鲜吃掉了。

个别新修电站上的鱼道形同虚设。湖北水产研究所专家蔡焰值在查看兴隆大坝设置的鱼道时发现,“确实有鱼儿游到鱼道下端,却从未有一条尝试上去”。人类的分级设计,对于鱼儿来说过于复杂,像是一厢情愿的姿态。

和人类的性爱需要激情一样,洄游鱼类的交配需要激流冲击雌鱼卵巢,卵子顺水漂流,尾随而至的雄鱼释放精子。为了排出卵子,雌鱼会在水流中高高跃起摔打卵巢,俗称“摔籽”。奔流的江水成为库区后,激流上的婚床消失,鱼群的生命仪式失去了动力。丹江口水坝脚下奔腾的激流,人、鸬鹚和鱼的搏斗,成了旧日记忆的稀有象征。

产卵衰退的后果即是鱼类的灭绝。保存这些洄游鱼类的办法,只剩下人工育苗放流。泽口镇的渔民们,眼下指望的就是政府的投放。“刚投时打鱼多,过一阵又少了。”这些七八寸长的鱼苗投放不久,就被渔民的粘网打捞起来,没有成年的机会。

傍晚在泽口镇停泊的渔船上,渔民归来清理粘网,除了一盆底鲌鱼,船帮上还有一撮从网上摘下来的废弃小鱼,被泼水冲掉。粘网的网眼密到了小鱼苗都钻不过去的程度,长度则可达几十米。

夜幕降临,一位姓肖的渔民,换下了水上的衣服,和几个伙伴一起上岸,“进城去玩儿”。他以前是渔场的职工,今年四十八岁,却有了三十来年的打渔史。1990年代渔场倒闭,他继续呆在船上,江里的鱼却越来越少。年轻时可以一次打二百到三百斤,渔场的总产量则高达十余万斤。现在有时一天只打到几斤。他这辈子没干过别的,无法上岸,也没有社保。

夜色之中,肖某某和伙伴们站在灯火寥落的街头等车。附近一家理发店里,灯光和几个顾客的身影让他们有些钦羡,店主是从前的船上伙伴,在岸上找到了这份营生。他们搭上了中巴,向热闹的潜江市区驶去,打算在那里消磨半个晚上。和肖一同坐在最后一排靠背的,是一对恋爱中的渔家少年男女。

赶在最后一辆班车出城之前,他们还得搭车回来,回到黑暗中的船上,换上渔民的衣服。前方热闹的灯火,掠过他们的面容,却不属于他们。

母亲的清白

八月底的汉口龙王庙,两江交汇的入口,呈现出隐约的分界线。长江江面浑黄,汉江仍旧有一份深青。不同于空旷的长江,发亮的水葫芦像几条带子,萦回在大雨中的汉江江面,说明着水体中营养物的丰富。

几名刚从江中上来的游泳者说,往年这个时候,水葫芦早已消失,近年却已持续了四个月。厉害的时候,江面几近封锁,人称“江汉草原”。游泳者和船只都只能寻觅缝隙穿行。靠近龟山江岸一带,在翠绿的表面下,水葫芦的根系迅速腐败,发出恶臭,孳生蚂蟥和吸血虫。

这自然与源头的汉水相去甚远,甚至很难说是同一条水。

七年前,在一个瀑流下泻汇聚成的石窝里,运建立第一次喝到了汉江南源朱家河的水。连续两杯。

“清甜,精神一振,爬山的冠心病症状立刻消失了。”运建立回忆。为了喝到这口源头水,她需要从襄阳一直上溯到汉中宁强县,还在四个人搀扶下爬了七八里山路。她再也没有忘记这母乳的味道。

这也是她童年记忆中滚河水的味道。在2002年,运建立开始组建环保NGO“绿色汉江”之时,滚河水成了黑河,上游的造纸厂让它像是制造出来的墨水,又透出瘀血的暗红。

“搭救”家乡的河流之时,运建立发现,母亲河汉江中毒更深。本世纪初期,汉水襄阳段的最大支流唐白河曾爆发大规模污染事件,上游南阳地带的污水在汛期倾泻而下。在唐白河附近的翟湾村,运建立和同伴们发现了一个癌症村,村民吃着酱油色的井水。为奔走给村民们打一口深井,耽误了治疗时机,运建立聋掉了左耳。

在从独力质疑到官民互动的历程中,襄阳段汉江污染已有所改善。但在绿色汉江志愿者们的调研中,仍不乏让人忧心的创口。

今年8月26日的探访中,分队志愿者看到黑鱼沟大明渠的水是深蓝色的——不是天然而是染过的蓝。这种蓝色来自上游的印刷厂。此外还有气味,不过已比从前减轻。襄阳市下游崔家营的监测点,雨中江水浑浊,异味明显,用随身简便试纸则检测不出异常。一位渔民告诉探访队员们,这里的情形越来越糟糕,原因则是一家制药厂。这家背景不寻常的制药厂,是绿色汉江环保路上最难啃的一颗钉子。

一张数年前襄阳的汉江照片,蓝色的江水在白色沙洲间发光,像是难于在地上安放的光源。眼下襄阳段的汉江虽大体为二类水,却蜕去了昔日灿烂。鱼梁洲大桥下的唐白河入汉江口,生长了一层浮萍和水华。

紧邻丹江口大坝下游的江面,几只鸥鸟站在大片水藻上,和白色塑料难以分辨。靠近岸边有明显的污水带,与江中心的清水分界明显。越往上走越浑浊,气味浓烈。在一处水湾,几只渔民的小船挨泊摆着,一只船上站着几十只鸬鹚,无聊地望着肮脏的水面。

顺流而下,在大坝下不远处看到了污水的来源:奔涌而出的一个排水口,倾泻着晦暗浓烈的污水。另一个水泥管道,据附近几位洗衣妇说,在晚上和清早排污。污水来自一座化工厂。

在与丹江口大坝顶端几乎平行的不远处,树立着“东圣化工”的标志,庞大扭曲的管道扑扑喷出沸水和蒸气,散发出酸味,高大的烟囱冒出作为化肥原料的煤灰。附近居民王进财说,每隔一段时间排出的氨水,气味更为刺鼻。工厂的污水经过暗沟,到达江边排污口。

蔡焰值透露,汉江中下游水质靠上游放水量来调节,以前一直到汉口基本是二类水。各道水坝修建和丹江口蓄水之后,下游水质经测定已有二类水退化到三类至四类,潜江段水质三类还不到。

对于污水排放量巨大,污水处理厂能力不足的下游县市,把过量污水闸死在内河或渠道里,等待涨水偷排,成了“潜规则”。泽口镇港口附近,即有一处储存巨量污水的闸门。“潜江闸”的巨大题名之下,两道铁闸封住了河道中的污水,但并不能止住渗漏。在两道闸门之间,储存着灰黑发亮臭味扑鼻的污水,旁边却吊诡地竖着“禁止游泳钓鱼”的警示牌。而在钱江闸之外的污水颜色变得浅了一些,却仍然有酸臭味。污水体直连汉江,而上游不到几十米即是潜江市饮用水取水口。

附近居民披露,虽然闸门平时是闸死的,却会在汉南河道涨水或污水满溢时开启闸门,趁涨水向汉江排污,且借着防汛的名义。在闸门上方的告示栏里,保存着2014年5月20日的一次开闸记录:闸门全开出水,流量10。

此前4月下旬发生的汉口水污染事件,模式与此肖似:天降大雨,孝感汉川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开启汉川闸、汉川泵站闸抢排渍水,造成下游污染物超标。

在下游居民看来,为了“一江清水送北京”,坝上坝下待遇有别。

在汉江中游的石泉县城郊,一个新式污水处理厂去年开始运行。沿江的白色厂房,是汉江两岸近年出现的景观。白色的房子里,县城晦暗发臭的污水通过管线被依次引入毗连的池子,像一锅粥翻动起泡,最后变成颜色近似自然的中水排入汉江。厂子里气味很小,有些像休养场所。这样的白屋子,在安康市境内十大县均有一个。

但维护白色外观和清澈水质的成本是沉重的。污水和垃圾处理厂的建设由中央投资,省市配套,但运行成本由本地负担,每吨污水处理高于1.3元。而这往往是一个县城难以负担的。

2014年“两会”期间,安康市环保局新成立的水质保护监管科科长李纪平,曾和作为人大代表前往北京开会的代市长一起,拜访南水北调办副主任于幼军。“于主任说在生态保护基金中列专项,来保证污水厂运行。”李纪平解释,这是说在现有蛋糕里切一块,不加。

翁立达透露,丹江口上游水质和水土“两保”的国家资金投入是七十多个亿。相比于三峡库区的四百亿水污染治理资金,翁立达觉得这个盘子明显偏小,“汉江的水质保护要求更高”。

丹江口水库的水量中,有60%来自汉江安康河段。通水在即,上游的压力不逊库区,李纪平看着自己桌上的“通水倒计时”日程表,比喻自己是“脑子里有水”。上级要求“只谈工作困难,不谈钱”。

但钱仍是李纪平们面对的最大问题。它并不像这条母亲河对沿途生灵的爱,是无条件的。

在嶓冢山古汉水泉源下,我伸出手掌接一捧水喝,却立刻感到手掌的脏。面对世上的水,我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手掌如此肮脏,很多道仍洗不干净。只能放弃双手,虔诚仰头,口腔直接承受滴下的泉源。这是我们回到童年,面对母亲乳汁的姿势。

但即使是在这泉源的旁边,已经有了敬神的人们造就的鞭炮碎屑和纸灰红布,更有旅游探访者随手丢下的方便袋子和矿泉水瓶。

失色的黄金

旬阳县老城墙下,六十九岁的朱汉春坐在自家小卖部琳琅的货架前,用一支圆珠笔和大拇指示意纤绳和船舵,哼起从前的汉江号子。

“吆……喝……吆……喝……吔……哟……嗨……”下水号子的调子悠长舒缓,领头的和摇橹的应和,提醒码头上的人船队来了。如果江边有洗衣的妇女,还会穿插一段唱词,譬如“小小鲤鱼红了腮,上江跑到下江来……不爱玩耍我不来”。上岸“玩耍”是船工们永远的憧憬。

上水号子则紧张得多,喊号子的人位置也在或平或陡的岸上,肩上勒着纤绳,“吆—喝”之间的应答短促而有力,提醒着齐心协力应对危险。

从八岁到五十岁,朱汉春一直呆在汉江的船上。先是跟着“船太公”继父坐帆船跑码头,成年后自己修船造船,退休前几年又在班船上卖票。继父是领头喊号子的,这是个大船上风光的角色,可以不用拉纤,甚至呵斥船长。只是偶尔拉纤的朱汉春,把号子声和继父的风光深深储藏进了心里,直到成为汉江号子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在旬阳县中国汉江航运博物馆的一张照片里,江边的山石上,勒着一道道手掌深的茬口,很难相信这是竹编的纤绳千年来一次次勒入的。朱汉春的肩上没有岩石上的勒痕,但他的双腿像多数船工一样,留着冬天下水背船留下的静脉曲张。

帆船和纤绳的历史,从诗经中开始,在汉江上一直延续到1960年代,以后才出现了机器船。从石泉县下一趟汉口,往返需要半年,因此被称为“汉半年”。根据《湖北航运志》,秦汉以来的汉江航路,可从汉口一直上溯至汉中。往下则接续长江,直至出海。在汉水两岸大巴山地的丧歌中,一直保留着“小小船儿下南洋”的唱词。

在博物馆展览厅里,陈列着一幅汉江航运标识图,崇山峻岭间的汉水上,用小灯密麻麻地列出了从汉口到汉中的四十余个干支流码头,还有兰滩、冷水、蜀河三座绞滩站,用绞车把船只拉上险滩。小灯通电,似乎点亮航标灯,以往的汉江航道在黑暗中活了过来。

襄阳是连接汉水上下游最重要的港口,也是“南船北马”的漕运中转码头。《襄樊港志》记载航运起源自春秋时的楚国物资北运,一个船队可达一百五十多艘船。西汉已经成为港口,江淮货物溯汉水转陆路运往西安或洛阳。

襄阳的航运在丹江口水坝修建之前达到顶峰,大量“修三线”建材由此运输,地方一半物资靠水运,还开通了武汉到老河口的客轮。“那时船很多,逢年过节,码头都停满了。”襄阳市航运局港航科人员毛成水回忆。

当时还有很多帆船和机帆船,船帆和桅杆密麻麻遮住了大半个江面。毛成水的爷爷是负责设航标的船员,对他讲那时生火吃饭都不用担心,遇到路过的大船,靠上去就可蹭饭吃。

随着丹江口大坝的拦腰截断,以及公路货运兴起,这条“黄金水道”在上下游都开始褪色,襄阳彻底失去了以往的帆影汽笛,却像一个不情愿退场的演员,保留着历历遗迹。

夜色中的襄阳临汉门外,几处码头的斑驳灯箱在人影头上隐现,灯光隐晦难辨,譬如“小北门”“官厅”“铁柱”,码头石阶上长满青葱荒草,岸边只有三两游人和洗衣妇,发出轻微的响动。遗留的系船墩和灯塔,是江水冲刷之下保留的坚实物证。只有一艘旅游轮渡,在招徕渡江游玩的客人,似乎往昔情形的苍白模拟。

朱汉春是水运衰落的亲历者,在汉江边造了二十多年船。丹江大坝一修建,上游的船就很少下武汉了。而火石岩电站一起,上下游更是直接断航。航运萎缩成为短途,直到旬阳船运社倒闭。

船运社倒闭前几年,朱汉春在船上卖票,亲历了最后阶段的惨淡经营,直至停航。上岸后的朱汉春,无时不怀念船上生活,号子声成了他的寄托。安康地区航运公司的船队被迫辗转到武汉,试图在长江里存活下来,挣扎十多年后终究倒闭。汉江航运博物馆墙上两排老船工留影,在无人参观的寂静里微微发光。

占用原粮食局三层楼房的博物馆里,放满了从铁锚、马灯、纤绳到水缸、油篓和发报机的实物,以及几十种曾在汉江上航行的船只的模型。往昔汉江上的黄金时代,在这个僻静的空间里找到归宿。

襄阳市航运局副局长李冲介绍,绵延数千年的汉江航运“黄金时代”结束,除了公路货运的影响,直接原因是丹江口电站建坝。电站虽然配备有升船机,却明显没有筑坝前方便。2014年以来,丹江口大坝没有一艘船翻坝。

安康市上游火石岩电站也是类似情形。知情人透露,从建成起,升船机几乎从未使用过。安康市供电局一位人士称,他们有一艘营业船需要安置到大坝上游的瀛湖,因为难以运输,动用了电站的升船机,“这是唯一一次”。

除了没有通道,电站下泄的水量猛关猛放,也扼住了航道的命脉。“有货时没水,有水时没货。”安康市航运局局长许伯昌如此描述火石岩电站修建后安康段汉江航运的困境。

在许伯昌看来,水运并非没有发电重要。运量大,超出公路很多倍。不像公路一样占用耕地,水路是母亲河提供的几乎无条件的恩惠。而在几十年里,这种恩惠却全然被忽视了。直到近年开始重新被发现,却积重难返。

近年来,国家提出了内河航线振兴规划,今年李克强总理视察长江,也提出了“黄金水道”支撑长江经济带战略。这使得汉江的重振水运变得重要起来。从汉口到丹江被规划为三级航道,通航一千吨重船舶。丹江口以上至安康则为四级。除了疏浚航道,最大的障碍是水坝。

李冲介绍,眼下从汉口到丹江口大坝下,已建和规划中的水坝有六座,其中王甫洲为四级船闸,其余都按三级设计。过船闸的耗时,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许伯昌的办公室摆着一个船舵模型。对于他来说,要实现从丹江口水库上游到安康的四级航道规划,还很不现实。上级已经投入了将近两亿的钱,下游白河电站也规划了船闸,蜀河电站没有修建的船闸却成了死结。

安康下游久不通航的汉江,“被采砂挖得稀巴烂”,从东堤上眺望,成为连片的沙堆,几乎看不出来一条大江的原貌,黄金水道的记忆更是昨日残梦。

生者与逝者

2014年阴历正月,八十岁的“水娃子”在家乡湖北郧县韩家洲去世。这里地处堵河和汉江的交汇口,是南水北调移民区。

消息传来,客居在随县万福店凤凰山移民村的韩天鹤心情晦涩。在老家时,他和水娃子是隔水的邻居。2010年8月29日,韩家洲的村民们渡过汉江,坐上开往异乡的大巴。过渡途中,与运往韩家洲拆除房屋的挖掘机错船而过。

水娃子也在迁徙的人群中,和韩天鹤不同,这是他的第三次移民。第一次是在1960年代修建丹江口水库时搬迁到河南省商丘夏邑县,以后自行回流。1980年代又在本镇后靠迁徙,仍旧没有免于第三次远徙。

或许是由于命里离不开水,“水娃子”再次选择自行回到汉江边,在渔船上度日,最终得病死在家乡。

韩天鹤仍要打发在异乡的日子。在他看来,自从离开家乡和汉水,生活就变了味,跟这里的水一样,“水质很差,碱性强,不爱喝”。这苦味,更多来自心境,像韩天鹤在一首诗里写的“一江清水送北国,两汪苦泉自个儿喝”。

随县万福店属于湖北北部的“旱包子”地带,水少,大年三十停水,不像韩天鹤家乡的江水,唾手可得。偶尔来一场暴雨,又存不住。

生活也完全改变。在韩家洲岛上,生活长年都和水有关。几乎没有人是不熟水性的,打渔游泳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连猪食也有一部分是小鱼煮烂打成粉。上岸则要靠渡船。从供销社下岗,水性并不算出众的韩天鹤,还参加过镇上举行的龙舟赛。

现在的韩天鹤妻子和儿女都在十堰,一个人呆在移民村里,这也是移民村大部分留守老人的现状。很少有年轻人能在这个异乡的落脚地安顿下来。

喜欢诗词典故的韩天鹤发现,移民们迁来的万福店凤凰山,当年是湖北省劳教农场,房子虽然已经倒掉,却还有零星劳教和下放人员的后代留守。沙洋县的移民村更是情形如此。实际上,“文革”及以前,中央在江汉平原上创办的沙洋五七干校和其他地方农场,保留了大片耕地,眼下正好用来安置南水北调的移民。这却让韩天鹤有了一丝“放逐”的感受。

韩天鹤去年回老家看过,“什么也不为,就是看一看”。隔江相望,房屋已拆除,植被封严了。除了上年纪的人,中年人以下几乎都回去看过,却很少有人像“水娃子”,将骨头埋在了老家汉江边上。

作为一个爱读唐诗的人,韩天鹤知道生长在襄阳的“汉水诗人”孟浩然。他遗憾的是,是水娃子而不是自己,更近于诗人孟浩然的晚年梦想。

孟浩然的墓地几经损毁,故居涧南园在襄阳已经无迹可寻,只有博物馆中的一块镌有小像的石碑,保留着他和这座城市记忆的关联。诗中的汉水气韵,更多弥留在汉水左右两岸的岘山和鹿门山。

岘山是孟浩然诗中的登临送别之所,眼下却被工地分割。累累荒坟覆盖了后山,在历代阴森叠压的死亡中,似乎唯独缺少了诗歌的位置。庙宇统治了前山,难以寻觅任何当年遗迹,坠泪碑不知何往。除了“岘山”的公交站牌,实在难以寻觅“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的一丝意韵。

下游鹿门山中,新修了一座孟浩然纪念馆。因为远离市区,尚保存旧日清幽,但亦在紧张进行风景名胜区开发。纪念馆正在翻修,挂着谢绝参观的告示,几处仿古的门楣,虽有意做旧,却缺少时光浸润。在蒙蒙细雨和无人的寂静中,仍旧存留不住当年的隐居气息。

经过门窗紧锁的碑廊和几户农家乐,攀登至鹿门山顶,有座现代修建的望江亭。由于人迹罕至,遍地羊粪,羊粪顺着旋转楼梯延伸到二楼。薄雾之中眺望汉江,正是崔家营大坝下游河段,江面显出微白,水流停滞空旷,只有一两艘采砂船停在江边。孟浩然笔下“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的意境,外观仿佛,内里却有什么东西完全换掉了。

在上游几百公里的石泉县,前烤胶厂下岗工人张安明孤居的家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汉江石,像是他的许多亲人。

汉江清澈柔和的流水,把一块块平常的岩石打磨得细腻,又给了它们灵性。有些被他加上了拟人的名称,却保留着近乎江水的纹路,其中还有硅化木,说明着在地质年代上比长江和黄河更早的汉江历史。

张安明一般是在汉江河道里寻觅石头,他发现汉江里的石头要比支流里的好很多,只有那些质地最纯粹,经受住了打磨的石头,才会汇聚到汉江中来,其他的则在半路淘汰了。每一块经受了淘汰而保留下来的石头,仿佛也具有了某种灵性,可以和人心联结。

近年来随着修水坝和挖沙,沉寂千年的河道被翻转,寻找奇石在这里先是盛极一时,几乎人人参与,而后又黯然沉寂,如今很难再找到好的石头。

喜河镇下游仅剩的一处沙滩,还保留着月亮迂回舒展的形状,和雪白洁净的质地。江水漫过沙滩的五色石子,似乎不存在,却又滋养了那些石子的性命,透露着不可名状的浅紫嫣红,闪动明灭的花纹。把一颗石子从水中拿出来,难免会减色。

张安明喜欢偶尔在这片浅滩上赤脚走走,不为寻找奇石,只任清水漫过脚面,心里知道这片沙滩已经奉献了它的所有。

江水温良的施与之外,连灾难过久了,也会变成温情的一部分。1983年安康大洪水的记忆,除了官方由保密到搜集整理的转变,也在普通人心中回流延伸。

王耀福是住在东头城墙里的菜农,7月31日傍晚,看着江水沉默却不可遏制地漫上东堤,许多老人却不想离家,因为汉江四百年来没涨过足以冲垮城墙的洪水。他们只是把家什和自己搬上了楼,坐等水退。王耀福和一群断后的年轻人往新城跑的时候,东堤已经决开一个喇叭口,看着水头在身后追逐上来,一直到坡上,水涨一步人退一步,不动声色却令人胆寒地一寸寸吃掉了老城,几乎听不到房屋倒塌和人声呼喊。直到天黑之后,电石厂爆炸,火球一团一团冲上半空,照出水打垮了的草房在漩涡里忽忽打转,还有一些与蛇和鸟兽同栖在树上的人,才知道那黑暗幕布下面的灾难,不知有多少生灵灭顶。

张燕当时是十来岁的少女,在洪水的前一天晚上,她梦见西安的表妹过来玩,两人一起去岸边看水,把脚探进水里,凉鞋被冲走,她在表妹的哭声中醒来,知道江水已经快涨上大堤。

张燕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包,里面放着家中的存折,跟随一辆满载物什的架子车撤离,以后又捂着口罩过汉江大桥往西安疏散。惊慌凄凉的情形,一直留在她的少女记忆里,很多年中她不敢下水嬉玩,担心溺水的鬼魂“讨替身”。

但在她毕业成家,远离家乡到西安工作之后,却一天比一天怀念起家乡的汉水来,想念那个和表妹一起去看水,把脚伸进江水里的梦。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只凉鞋永远地漂逝了。

九月初的天气渐凉,安康汉江大桥下表面平静的江水,因为水底沙洲的走向,分别着深浅,成了游泳者们的泳道。

二十多年以前的我,偶尔站在汉江大桥上俯望,看出一幅比今天更清晰的图景。透明的江水,清晰地显出水底的深浅脉络,浅的微白,深的烟青,却都是仅有的一点着色,一阵微风绉皱,即可擦掉。过一刻平静了又回来,弱到使人惊讶,能够承受经过的船只。

眼下的汉江,勉力保持着旧日底色,似乎少年透明皮肤下的血管,细弱又全无防护,经历着一场献血手术。直到献出全身血液,生命衰弱休克,却不足以表明心迹。

剩下的姿势,是祈祷。

哑巴少年趷蹴在泽口段汉江河岸上,一言不发地凝望江水。

丹江口水库大坝下面,撑着小船的渔夫驯养鸬鹚,在激流中讨生活。

南水北调大坝下的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