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灼热、拥挤、狭窄、遍地垃圾的小巷,走进埃及官方通讯社总编办公室,我突然找回多年前的一个早晨,排3个小时长队踏入梵蒂冈大殿参观的感觉:从地下到天上。绛红色柔软的地毯、一人抱不过来的深蓝色地球仪、金色窗帘、金色花瓶、描金古埃及纸草画……眼睛看不过来,脖子恨不得360度转动。阿来·海达尔(Alaa Heidar)从海一样宽广的办公桌后面微笑着站起来。我从门口疾走20多步,才握到他伸出的手。就在我以为触到了总编办公室的边界时,侧门突然开了,连接着一个同样大小的会议室。红茶从侧门送进来,茶杯镶着金边。
3年前第一次见到阿来·海达尔,是穆巴拉克下台后的第二或者第三天,我的线人也是这家通讯社的记者——他们有时接些私活,告诉我,他的单位里正在“闹革命”,要求总编走人。穆巴拉克垮掉后,余波震荡,重要部门里穆氏亲信面临清算。走去通讯社的路上,我们看到好几个地方人头攒动,仿佛在围攻什么。那名记者说是国有银行、国有保险公司的职员在声讨行长和总裁。
我们来到官方通讯社,也就是中东社门外,却看不出什么,外人不能进去。当时我为电视台工作,必须“找个人出镜说话”。那名记者建议拉个正在抗议的同事出来接受采访。资深编辑阿来·海达尔很快走出来,对着镜头厉声控诉:“我在巴黎分社当记者的时候,那家伙(总编)还是个穷光蛋,5年里他就成了百万富翁,在开罗最贵的地段买房子!”
“为什么到现在才抗议他呢?”我问。
“因为穆巴拉克当政时期,我们不敢讲话,总编是穆巴拉克任命的,没人敢反对他!”海达尔说起话来没有官腔,很适合在电视新闻中播出。那名“亲穆”总编不久后便下台了。
3年后重返埃及,我找不到阿来·海达尔的联系方式,便直接打去中东社总机。接电话的一听,马上说:“转总编室!”我说:“是编辑阿来·海达尔。”“海达尔先生是总编!”
我在埃及回访的对象,革命后日子大多不如意,海达尔却在那动荡的3年里,直升国家通讯社第一把交椅。电话里他竟还记得3年前的采访,笑声愉快,言谈热情。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他留在办公室等我。门卫知道总编有人来访,直通总编室的一部专用电梯早早开门迎候。到楼上,又有专人接待,满面笑容地引我走进办公室。
海达尔像3年前一样,没什么官腔,但也不掩饰一点点的失望:我没有像上次一样带电视台摄影队来。好在跟我一起去的朋友恰好是位平面摄影师,不断给他拍照,才营造了一点气氛。我察觉海达尔外貌上有些变化,却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
过去3年,中东社总编辑换了好几茬。穆巴拉克下台之后,大约一年多由军方“监国”,临时掌管国家,中东社跑国防部的记者急调至总编。2012年选举之后,穆斯林兄弟会背景的总统穆尔西上台,又换上亲穆斯林兄弟会的总编。“那时,每天头条都得跟宗教沾边。”海达尔说起来义愤难平。
中东社总编阿来·海达尔。
说到自己,他是第一个竞争上岗的总编。过去官方通讯社总编都是“上边”直接任命,穆斯林兄弟会遭到清洗之后的一段权力过渡时期,催生了竞争程序:有意者投交简历,送全国最高新闻委员会抉择。2014年1月1日,海达尔以30年工龄,历任非洲、巴黎分社记者的经历胜出。中东社官方网站这样介绍他:“现任董事会主席、总编辑阿来·海达尔,是久负经验的记者之一,曾经在中东社不同部门任职。”
“眼下塞西上台,你不担心他再换上自己的人吗?”我们见面前一天,“倒穆巴拉克”之后的第二次总统选举刚刚结束。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原国防部长塞西胜出。
海达尔笑了:“我就是塞西的人呀!”
他说,塞西在投票前20天,两次约见埃及各大媒体总编。“是讨论新闻报道吗?”我问。“不,没有谈太多新闻,只是询问关于经济民生的建议。”海达尔向塞西提了些关于苏伊士运河自由贸易区的建议。那可是新总统上任前后最热门的话题:耗资82亿美元,拓宽埃及苏伊士运河航道,兴建沿岸贸易中心。苏伊士运河是地球上连接欧洲与亚洲最短的水上航线。1956年,埃及前总统纳赛尔宣布运河国有,引发了与法国、英国、以色列之间的战争,这条运河也成为埃及民族主义的象征。
我问起海达尔对塞西本人的印象,但率直如他,也清楚应该在什么时候闭嘴。追问之下,他尽量不带任何表情、眼睛不看着我说:“没什么特别的。”
聊了一会儿,我借用总编办公室角落里的洗手间时,发现梳妆镜前有一堆美发产品,梳子上粘了几缕头发,才突然意识到,3年前海达尔轻微秃顶,现在头发更加茂盛,而且加重了原有的金红色。
“现在经常上电视,”提到头发,海达尔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总要讲究些形象。”2011年以来,埃及冒出了许多私营电视台,时事辩论节目最为热门。我们走进来的时候,海达尔正在看一档体育节目。体育评论也照搬政论模式,3个人坐在长桌背后,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说话。“吵起来就能增加收视率”,总编看透了这种把戏。
中东社官方网站上对1950年成立以来的历史介绍,循两条线索,一是如何一步步国有化,二是新闻报道工具的变化——从打字机到电脑、卫星。其中还特别提到,受2011年事件的影响,中东社新增了手机业务,直接发送新闻短讯到用户手中,“鼓励公民记者,新闻来源不仅限于官方,也与各种网络新闻、数字媒体合作”。
报道形式虽然更加活泼,但却很难说2011年之后埃及的舆论环境也变得宽松了。官方报纸《金字塔报》(Al-Ahram)主任编辑贾马尔·扎耶丹告诉我,穆巴拉克执政时期,从制度设置上看,并不存在一个公开的“审查机构”,只是由专业人士组成的“全国新闻最高委员会”挑选国营新闻机构最高负责人。但“诡异之处在于,‘全国新闻最高委员会’隶属上议院,当时上议院绝大部分成员来自执政的民族民主党。通过这个环节的设置,执政党控制所有官方媒体”。
2011年革命之后公布的埃及新宪法,取消了上议院对“全国新闻最高委员会”的控制。理论上说,这个动作打破了对新闻机构的控制,拥有最多从业人员的“官方媒体”的枷锁被打破了。
但是权势面前,自我审查来了。埃及军方打压穆斯林兄弟会的同时,也在向整个社会展示力量。塞西在电视上呼吁“团结在反恐旗帜下”,第二天国营、私有媒体纷纷发表声明支持军方,穆斯林兄弟会资助的媒体全线关张。少数记者编辑联署反对干涉新闻自由,但那声音很快淹没在了对塞西的肉麻吹捧中。
他巍然屹立,华服翩翩,他神采奕奕热情万丈,气势如虹意志如铁——一个前所未有的英雄,他是人民选择的领袖……
这是当时一份主流报纸对塞西的描写。
埃及记者阿马德·艾哈迈德·艾扎克选举前在一个电视直播节目中批评塞西,却几次被主持人打断,之后也没人再邀请他。没人告诉你批评塞西犯了什么罪,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但是谁又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穆巴拉克时代,至少还可以谈论民主,现在,这个词本身变得敏感。”阿马德说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流露着耿直和凄凉。他写了一本书,叫《“一·二五”革命中的人权与人权组织》(Human Rights and Human Rights Organizations in “1·25” Revolution)。
3年来局势反复,埃及官媒尺度也随之摇摆。2011年1月末《金字塔报》头条还是《与穆巴拉克在一起》《穆巴拉克必须留任》,不久风向有变,改了套红标题——《人民在街头》。现在官方媒体能解放到哪一步,我问海达尔:“能讲批评塞西的话吗?”
他两手一摊:“我是官方新闻机构,你说我能批评官方吗?”中东社的资金绝大部分仰赖政府拨款。不论是宗教组织,还是军人政客,都没有打算让穆巴拉克的官办媒体市场化。中东社对2011年倒穆运动的定义,已经发生了微妙变化,不再强调“人民力量”,而称之为“1月25日地缘政治革命”。
“埃及人对民主的理解出了问题。”海达尔说,正是“人民力量”的泛滥造成了过去3年的乱局。但是他忽然又兜回了对塞西的评价:“塞西非常紧张自己能不能做好,前两个总统都在监狱里,干不好的下场很明确。”
如果说总编海达尔是革命浪潮中的幸运儿,那么记者马哈茂德·福里可算是不折不扣的倒霉蛋了。他是中国国家通讯社新华社在埃及当地的雇员。一天他外出采访,来到穆斯林兄弟会正静坐示威的广场。一旁按兵不动的安全部队,忽然决定抓人。枪声一响,广场上乱作一团,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任何问题的福里便被士兵从背后扭住胳膊,扔上了囚车。
福里记得牢房大概10平方米,关了34个人。囚犯们相互认识后,才知道其中只有两个是穆斯林兄弟会成员。睡觉时,一堆胳膊大腿,都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我还不是最冤枉的。”福里说,牢房里有一个埃及人,在迪拜经商、生活了18年,听闻祖国改天换地,高高兴兴回来报效。结果踏上故土的第一天,从开罗机场回家的路上,他拖着两只行李箱在拉姆西斯地铁站转车,刚好穆斯林兄弟会的人躲避军方追捕钻进地铁,他连人带行李箱一起被送进监狱。
“我想,那天军方是想多抓些人,造大声势,吓唬大家,所以不管我怎么申辩都没有用。”福里说。雇主竭力保他,努力了3个月才换他出狱。我们在新华社办公室见面时,福里离开监狱已经快半年,但是官司还没正式开始审理。他出狱的时候,迪拜归国的那位还在牢房里。
福里的一个中国女同事说,经历过抓捕之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过去他拼命工作,现在常常劝周围同事放松”。几天后,我又在新华社办公楼撞见福里,他刚打完乒乓球出来,满头细汗。女同事说,当时监狱里的人冤屈、无望,有人企图自杀,福里还劝他们好好活着。
新华社的中国记者也曾经在采访现场挨打。根据国际记者无国界协会的统计,从推翻穆斯林兄弟会到新一轮总统选举,大概一年时间里,有195名本地或外国记者在埃及遇袭或受伤,68人遭羁押,6人死亡。
出狱之后,福里并没有停止去现场,工作照常进行。总统选举结束那天,他告诉我,自己在不同时间段去了15个站点,查看投票是否踊跃。第一手观察令他有信心开玩笑说:“这确实是史上‘透明度最高’的选举,如果官方公布的投票率是真的,那么我只能说那些投票者都是透明的。我没有看见他们。”
中东社总编海达尔证实,国家通讯社记者境遇好些,示威抗议现场没什么人遭遇不测。从他的办公室门口向下张望,编辑台上是一排排簇新的电脑。过了下班时间,只剩下两三个人忙碌着。
两个月之后,我读到新闻,中东社宣布在苏伊士运河边开设办公室,报道拓宽工程的“所有进展”。海达尔在国营电视台《早安,埃及》节目中,向观众指出塞西的“新苏伊士计划”意义非凡:“总统的工程,令以色列试图在死海与红海间连接水路的计划失去经济价值,也杜绝了在西奈半岛建立巴勒斯坦国的可能。穆尔西曾经考虑苏伊士计划,但他背后是犹太复国主义的钱……”
总编办公室见面的最后,我问海达尔,两年任期届满后,这个职位还会不会通过竞争上岗。“不好说。”不过,他对自己继续当选有信心,“我现在每个月都分一半工资给记者编辑们……”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再确认:“你把自己的钱分给下属?”
“是的,我每月工资2万埃镑(相当于17000多元人民币),分出一半,给职员们发奖金。”“是设立什么奖项吗?”“我不管他们怎么分,总之给大家花。”
“我不缺钱。”海达尔在宽大的椅子上微微旋转,“我爸爸早就是个成功的生意人。记者编辑们喜欢我。”3年来埃及革命历程血泪交织,在中东社总编的故事里,却没有一丝阴霾:“坏人”走了,短暂混乱过后,讨人欢喜又识实务的好人来了,皆大欢喜。
离开总编的“圣殿”,我们走路几分钟,回到停车场。朦胧的路灯光下,我忽然看见收费处外墙上,喷着女记者梅耶达·阿什拉芙(Mayada Ashraf)的头像。22岁的她曾为一家私营报纸工作,但在2014年3月28日采访反塞西游行时,被子弹直接命中头部。开罗很多地方能看到这个戴头巾的女记者被抽象化了的标记,那是新闻人的悲哀与愤怒。写《“一·二五”革命中的人权与人权组织》的记者阿马德告诉我,军方指责参加游行的穆斯林兄弟会杀害了梅耶达,但她的同事亲眼所见,是军人开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