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开罗正午。他从里到外,黑色正装。
我几乎认不出瓦利德了。3年前那个昂扬振奋的青年,沉下来,像一块黑色的石头。他从记者协会门前台阶走下来,快到眼前我才确认是他。“你好吗?”我伸出手。
“不怎么好啊——”他摘下墨镜,我一声惊呼:一条刀疤贯穿左脸。
像几乎所有革命一样,3年前的解放广场,属于全体埃及人,但归根结底是青年的,他们是发起者、组织者。最具规模的反对派穆斯林兄弟会,一开始并没有参加——运动最初的召集人都是世俗派,跟穆斯林兄弟会没有沟通,但是穆斯林兄弟会的青年组织却一早投入,继而唤醒沉睡的本部。而当穆斯林兄弟会本部决意起义,凭借他们无人可及的动员能力,广场抗争迅速变为燎原之火。
穆巴拉克倒台后的一天,我去采访“青年联盟”领导人之一穆罕默德·阿巴斯。这个联盟在广场上诞生,15个来自不同派别的年轻人,聚集在一顶绿色帐篷下,摒弃派别成见,携手抗争。阿巴斯是穆斯林兄弟会青年组织负责人。
我刚在阿巴斯的办公室坐下,瓦利德走进来,跟房间里所有男人握手、贴面。他一只胳膊吊在胸前,打着绷带。
“这家伙是共产党。”阿巴斯从桌子背后站起来,拍拍瓦利德的背,亲密环抱。2011年1月25日,两人在抗议人群中结识,之前从未谋面。“他是我在广场上捡来的好朋友。”阿巴斯这样介绍。
瓦利德也是“青年联盟”成员,来自“革命社会党”,一个信奉托洛茨基的共产主义流派。我一阵惊喜,像是逮到了“活文物”——共产党人在埃及人数稀少,行动秘密。阿巴斯说他第一次见到瓦利德的反应也是:“埃及共产党人长这样啊……”
阿巴斯26岁,身材高大挺直,笑容灿烂舒展,那是穆巴拉克倒台后,埃及人脸上常见的神情。革命前,阿巴斯在一家印刷厂工作。叔叔和堂兄弟都是穆斯林兄弟会成员,他自己也认为那是最好的反对派,“廉洁、关心穷人”。他加入其中已经9年,在学校里念的是商科,却在媒体宣传方面展现天分,常常通过网络、电台组织活动。
瓦利德30岁,比阿巴斯矮一头,体态敦实,脸上挂着些风霜。从艾因·夏姆斯大学法律系毕业后,他成为一名民事诉讼律师。穆巴拉克统治的最后几年,他接了不少人权官司,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同几名律师一起加入了“革命社会党”。严格来说,那个组织并不成“党”,成员五六千,主要是工人、记者和律师,没有明确党首。瓦利德说自己是靠阅读马列著作才成为共产党人的:“人要追求公平,才可以生活,不是吗?”
粗略分下这两个年轻人的政治光谱,瓦利德算“极左”,阿巴斯是“极右”,抗议爆发前,他们的整个人生,都在穆巴拉克统治的30年里。他们的组织都处于地下状态,穆斯林兄弟会算“半地下”,曾经赢得议会近五分之一席位,但是抓捕、打压还是经常发生。2011年前各种反对派形同传说,未曾聚合。只是在声援巴勒斯坦人的大型运动中,偶有谋面。
埃及松散的共产党组织,与意识形态完全不同的穆斯林兄弟会互有敌意。但是在反对旧制度的广场上,两个年轻人携手互称兄弟。我本来是想了解穆斯林兄弟会青年组织,因为偶遇瓦利德,话题一下子转向他俩的跨界友谊。
2011年1月25日前,阿巴斯留意到网上一个世俗青年组织“四月六日青年运动”号召在“警察日”游行,抗议暴力执法,网页上超过100万人点赞。对潮流的敏感,促使他决心响应,还制定策略,要求青年会的人分两路,到开罗不同的贫困城区动员,夹击并切断警察封锁线。那天早晨,阿巴斯带着几百人行动,号召沿途民众跟随,等两区示威队伍突破封锁会合时,聚集人数超过1.5万人。这个结果大大出乎意料,阿巴斯激动地跪地祷告。
但他忽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正与同伴讨论,身边冒出一个人,他左看右看,兴奋大叫:“嘿!伙计们,我们正在闹革命,这是一场革命!”
革命社会党也号召出来抗议,但是筹划并不严密,瓦利德一个人上街,遇到了穆斯林兄弟会青年大军。当他说出“革命”时,一下子点醒了阿巴斯,行动目标超越了对警察的抗议。
当天夜里,他们与其他抗议队伍在解放广场会师,穆斯林兄弟会青年和共产党人一起迎向警察的催泪瓦斯和高压水枪。接下来的18天里,瓦利德和阿巴斯吃住一处,每天都会发现新的共同点:两个组织都倡导社会公平,组织的基础都是中下阶层人群。当然,直接把他们黏合在一起的,是对穆巴拉克统治的不满。两个人的外表装束没有明显差异,年龄相近,都是足球迷。虽然瓦利德并不像阿巴斯那样虔诚祷告,但他们把宗教暂时放到了一边。
抗议持续。警察换下橡皮子弹、真枪实弹,不断有人死去。离他们不远处,一个年轻人被打死。瓦利德难以忘记那个年轻人的母亲的眼泪。她对送葬的人群说:“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在内政部门前,葬礼游行队伍又遭枪击,瓦利德肩头被子弹射中。阿巴斯和穆斯林兄弟会的人抬着他,飞奔去临时救护站。包扎、休息之后,瓦利德回到广场。他说,从此把穆斯林兄弟会的人视为生死之交。
“青年联盟”帐篷下面,除了这两个意识形态不同的年轻人,阿巴斯还结识了基督教女青年领袖萨莉·摩尔,他们每天都通电话相互问好。阿巴斯说起那情形,激动地连说好几个“难以想象”——同共产党人和异教女性站在一起。穆巴拉克时代,社会团体因为受到打压而各自封闭,兄弟会的人很少结交外人,也难免互持偏见。“但是,见了面才发现,跟我们持不同政治立场、宗教信仰的人,也可能是值得尊敬的好人。”阿巴斯的电话本上,多了自由派、左派、基督教团体等活跃分子的联系方式。
他并不是唯一有此收获的穆斯林兄弟会成员。当时社交媒体上有则短文流传广泛:
我弟弟刚从解放广场回来,和穆斯林穆斯林兄弟会的人聊天。其中一个告诉他,自己后悔过去对世俗青年的偏见,特别是女性。他说,当穆斯林兄弟会的人在抗议中受伤,开罗美国大学的女生们,那些穿牛仔裤不戴头巾的女生,冲过来帮他们包扎,送来水和果汁。这时候,他觉得埃及人团结起来了,有关宗教、生活方式的讨论不再是最重要的,他希望这种团结能保持下去……
抗议期间,穆斯林兄弟会始终没有亮出伊斯兰旗帜,这叫阿巴斯惊奇:“穆斯林兄弟会历史上从未有过。”当时广场上只有埃及国旗,所有派别都不打自己的旗号。阿巴斯谈到这个变化时,眼神变得深邃,仿佛看见了什么新的东西,但又一时难以把握。
整整18天的血泪相搏,穆巴拉克突然垮台。广场上的人欢呼震天,应和着烟花直上夜空。“像梦一样。”瓦利德和阿巴斯都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历史在眼前的轰然转折。而当我见到他俩的时候,两人似乎还不愿从那场梦里醒来。瓦利德每天都来找阿巴斯,否则好像缺了什么。
我望着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想到他们身上,伏着这个国家乃至整个中东从20世纪初探求出路的历史线索。公元7世纪伊斯兰教发源于阿拉伯半岛,很快从东罗马帝国手中夺取北非。绝大部分埃及人皈依了真主,人口结构也发生改变。一小部分不愿改变信仰的“土著”,延续到今天被称为“科普特人”(Copts),也就是埃及基督徒。此后帝国盛衰边界起落,但伊斯兰信仰在北非西亚一直稳定延续。
1000多年以后,共产主义在欧洲兴起,在当地的阿拉伯人把这种新的信仰带回来,第一站就是埃及、土耳其和巴勒斯坦,但没有获得广泛认同。接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中东造成了从未有过的变局,维系伊斯兰信仰和传统的奥斯曼帝国战败了。
虽然此前蒙古人也打败过穆斯林,但他们走得也快,甚至还被伊斯兰教同化了。“一战”后,英国统治埃及、巴勒斯坦等地,犹太人回归。几乎与此同时,中东发现石油,先是法国、英国,稍后是美国,都投入了利益争夺。外族人、异教徒主导了中东,阿拉伯人、波斯人、土耳其人忽然陷入政治、社会和精神信仰的危机。
什么是挽救民族危亡的道路?王权、共产主义和伊斯兰教都试图给出答案。1928年,埃及人哈桑·班纳成立了第一个以伊斯兰教为基础的政治组织穆斯林兄弟会,开办学校传播思想,建立医院提供社会服务,这些都是为了组织起来反抗外强统治。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接下来的冷战期间,强大、富裕起来的苏联再次向中东输出共产主义。这时中东恰好有了一定规模的工人无产阶级,“均贫富”思想在知识精英中也广受欢迎,他们把共产主义看作中东现代化的捷径。
共产主义与政治伊斯兰团体彼此竞争。有时候,中东共产党团体并不公开宣扬无神论,反而认为共产主义最符合伊斯兰教对平等社会的追求。但伊斯兰团体对共产主义并无好感,认为如果“外来信仰”与本土宗教追求一致,那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20世纪40年代开始,中东陷入持续战争,苏联在以色列建国中扮演暗中相助的角色,后来因国际局势变化,改向阿拉伯人输送枪炮。埃及曾经是苏联最大外援对象。虽然当时的埃及总统纳赛尔既不想投靠共产主义,也不倒向伊斯兰教,而是宣称“民族主义永恒”,但埃及对苏联的高度依赖,使得纳赛尔实行的其实是一种包含社会主义因素的民族主义。叙利亚、伊拉克、阿尔及利亚、利比亚也被同样的政治潮流裹挟。
纳赛尔的民族主义在对以色列战争中宣告失败。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解体,在中东本来就不强大的共产主义,也落入低潮。“主义的浪花”此消彼长,每一次尝试都带来苦涩的结果。而在本土文化、社会秩序中扎根最深的宗教,重新在民间获得广泛认同。“伊斯兰就是答案”,成了一句空泛却鲜明的口号。
纳赛尔推翻封建王权统治,曾经联合穆斯林兄弟会力量,但后来视蓬勃的宗教组织为隐患,宗教势力也不惜暴力颠覆世俗统治。纳赛尔几次清剿穆斯林兄弟会,先后迫使数十万人流亡,其中很多人在沙特落脚,从事教育、工程等,积累最初资本。萨达特、穆巴拉克执政时期,社会矛盾缓和,对穆斯林兄弟会的控制时紧时松,穆巴拉克甚至希望借穆斯林兄弟会对抗“基地”等更加激进的势力。穆斯林兄弟会流亡者陆续回国,用他们在海外累积的资本从商,一度控制了埃及企业的十强。与此同时,埃及共产主义团体逐渐凋零。
2011年,人们又要为国家寻一条出路了。但这一次不是反抗帝国霸权,而是决定一个现代社会要不要摒弃威权统治。瓦利德和阿巴斯在广场相遇,也许是100年来不同意识形态在中东为数不多的携手。穆巴拉克统治像一堵墙,隔开了社会上各式各样的反对声音。在墙的尽头,两个年轻人终于相见。
可是将来呢?他们毕竟来自两个不同的阵营,会再次成仇吗?历史上各派同仇敌忾之后,权力斗争随之而来,比如1979年伊朗教士们在赶走国王之后,对共产党人的清洗。
“至少我们已经找到了共同语言,那就是对话。”瓦利德回答了我的疑虑,“哪怕回到各自阵营,对话会继续下去,从抗议那天起,我们就看到不同派别都在为埃及共同的利益斗争。”他停下想了想,缓缓地郑重道来:“最重要的是,未来埃及不再只有一个声音说话。”
采访结束后,阿巴斯留在办公室,瓦利德带我去他们曾经战斗的地方。坦克还在街上,警察重新上岗。忽然瓦利德像是认出了熟人,径直走向一个警察,上去握手:“嘿,可能是你或者你的同事开枪打伤了我。”警察脸一黑,忙说:“肯定不是我,我没开过枪。我当时不在这里。”
瓦利德满不在乎,呵呵笑了几声,转过来对我说:“是他我也不会怎么样。”我们一路走,街上很多年轻人,有的清理街道,有的更新标语,最常见的是“我爱埃及”,用各种语言写成,包括中文。圣洁的气氛笼罩埃及,宽容与希望弥漫在每个人心间。这于我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打着绷带的瓦利德,像一个艰难获胜的将军重返战场,追抚战友的伤逝。
3年前,瓦利德留在我脑海中的形象,背景是一面画着冲天拳头、写着“自由”的墙。这一次,背景墙上却是烈士的面孔。
瓦利德、阿巴斯、街上的青年,就连警察都在这纯洁期里感动落泪。
前一天,我在解放广场看到一群穿制服的警察冲进来——不是抓人,而是忏悔。领头的那个被民众举过头顶,泪水涟涟:“我们这些人什么都没干……”站到地上,他又低声说:“埃及人是一家,你们就像是我的父亲。”很多只手拍在他肩头。也有人叫骂着,要冲进来揍他,被众人抱住腰,拖到一边。
一个围观者对我说:“现在军队、警察、民众一条心。”为了帮助我理解,他的左右手掌紧紧相叠。我不敢相信:“那镇压呢?”“过去了。”那人一挥手。
纯洁的气氛淹没了一切。阿巴斯还提到过一件叫他惊奇的事情:“你知道,超过5个埃及男青年站在一起,看到女性走过就可能起哄。那些天,广场上几百万人,却一起骚扰都没有发生。”他眼角一热:“革命改变了埃及人。”
这也正是我的体验。虽然埃及是一个世俗化程度很高的社会,但教规对日常生活的约束还是明显可见。保守家庭的男孩子在成长期间,正常接触女性的机会很少,去街上揩油有时就成了他们探索异性的途径。10年前,这是我和其他留学埃及的女生经常抱怨的话题。但是,2011年2月穿梭广场的10来天,我没有遇到过任何不愉快。“埃及人变了。”我也惊叹。
打着绷带的瓦利德,像一个艰难获胜的将军重返战场,追抚战友的伤逝。内政部前的街道,满地碎玻璃,四处可见拳头大小的弹坑。街对面是一堵矮墙,涂鸦画着冲天紧握的拳头,底下红字写着“自由”。
瓦利德带我转到附近一座清真寺。医科大学的学生老师在这里成立过临时救护站。供人换鞋的走廊上,曾经躺着许多伤者。瓦利德被阿巴斯他们送过来以后,医生为他取出肩膀里的子弹,缝合伤口。他问过医疗点的人,那些天统计到大概80名死者。
清真寺旁边一排都是店铺,示威期间都关了门,店主们给伤员送来饮食和水。“当时顾不得什么生意了,就是支持革命。”一间杂货店开着,店主说道。附近小孩子都聚拢过来看我们说话,有的还偷偷摸了下瓦利德的绷带。
最后我们返回内政部旁边一家连锁咖啡馆,门窗全碎了。店员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忙着扫出玻璃屑。喝着咖啡,瓦利德越发兴奋,还是单身的他举着受伤的胳膊说,将来要给儿孙讲这段故事,何等光荣:“我妈妈说,想推翻穆巴拉克的人都在做梦。现在,我们做到了!”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我一直在后悔,为什么没来得及拍下他讲这句话时的满脸光辉。
那曾经是我工作的模式:去一个地方,抓到别人的故事,然后离开,或者是在屏幕上用三五分钟,告诉人们某个地方发生了什么。有时重要的不是内容本身,而是记者在某个时间、某个空间的存在。离开之后,那些影像播出之后,似乎就封存在某个时空里。
除了给采访对象寄影碟,在社交媒体上读他们的消息,我跟3年前的埃及革命者联系并不多。而当我离开了电视台的日常工作,可以自由选择时间和空间时,命运的线轻轻一扯,又把我们串在一起。
2014年6月重返开罗的第一天,我打电话给瓦利德。他的声音是欢迎的,行动却有些躲闪。约了好几次,他都在最后时刻爽约。终于见面的那天,他全身黑色,因为下午要参加弟弟的葬礼。他弟弟几天前出了车祸。
见面地点在记者协会门口。3年前,我曾在这里旁观第一次反对派大会。台上台下打得不可开交,早就为后来的分裂埋下了伏笔。但当时人们还是乐意相信宽容的力量,包括瓦利德和阿巴斯,他们预料青年一代会拽着党派里的老人向前走。
记协里面有个大会堂,是各派集会地点。瓦利德常来这里,还登记为会员。他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门卫却不让进。他对我说“抱歉”,转去旁边一栋楼。没有牌子,不知道是哪里,随他进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有块铭牌,匆匆一瞥,我只看清“艾哈迈德”。桌前长凳坐着十几个人,好像在等谁。
瓦利德拉我到角落坐下,避开百叶窗,他的脸隐在墙背后。“我在电视上批评了所有人。”他解释脸上的刀疤。2012年总统选举前,他在一个政论节目中批评沙菲克是穆巴拉克旧臣,穆尔西的承诺难以兑现,某某候选人又跟军政府有关,结果回家路上,几个人上来猛拳乱刀。“不知道哪一派干的,因为我把他们全骂了。”当时警察就在500米开外,但没有过来干预。
推翻穆巴拉克之后,瓦利德继续接人权官司,得罪的都是掌权者。最近一次是24名学生到塞西将军住所门前抗议被抓,瓦利德为他们辩护。警察在他的事务所门口设立岗哨,不准人靠近。瓦利德挪了个地方,仍有便衣骚扰客户。渐渐地,没人找他打民事官司了。
3年前,军方“顺应民意”赶走了穆巴拉克,但这股民间力量也让他们害怕。穆斯林兄弟会被镇压了,“四月六日青年运动”遭禁了,“革命社会”仍然非法。
广场上的“青年联盟”解散了。军方成功分化了社会上的力量。穆斯林兄弟会执政前,被认为跟军方达成了秘密协议,保障他们在埃及经济中大概三分之一的利益。包括“革命社会”在内的世俗派,咬牙跺脚,宣称宗教组织出卖革命。而穆斯林兄弟会掌权之后,强推伊斯兰教法,只提拔自己的人,导致世俗派与他们彻底决裂。虽然他们之前发现彼此许多共同之处,但在谁有权规划埃及的未来上,分歧难以弥合。
更不用说基督教堂被人纵火、社区遭到报复这类事了。党派老人或极端者的行为,不可能不影响曾经聚集在一顶帐篷下的青年。曾经与阿巴斯结成好友的基督教女性对媒体说,她再不愿见到“青年联盟”里的穆斯林兄弟会成员,“我不可能不想狠狠揍他们的脸”。
纯洁的气氛飞快消散。在我离开后不久,广场上侵袭女性的报道不断传来,美国CBS电视台节目《60分钟》的女记者遭到围攻。很多埃及人相信,那是一场有计划针对外国人的袭击。我拿着那名流泪警察的照片,在开罗各处岗亭询问,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解放广场的一名值班警察说:“这一带的警察早就全换过了。”
无论如何,瓦利德和阿巴斯仍然是好友。2011年2月之后,他们重回广场反对军方,甚至在穆尔西执政期间并肩抗议穆斯林兄弟会的政策,直到阿巴斯流亡去了卡塔尔。见到瓦利德之前,我已经获得这个消息。
“说说你3年来的生活。”我有些担心办公桌前等候的人会听见我们的对话,于是压低了声音。
瓦利德点上一支烟,脸埋进烟雾里。“官司接得少了,收入很成问题,卖了公寓,卖了汽车,还接到恐吓,最后妻子跟我离婚了,带走了儿子……”
哦,3年前,在广场上,他不但收获了和阿巴斯的友谊,还种下了爱情。那年我们见面时,他还不好意思提起。朋友们因为瓦利德的勇气和坚定,给他起了个绰号“元帅”。那女孩也这么叫他,跟着他一起抗议。
瓦利德给我看手机上儿子尤素夫的照片。两岁了,踮着脚翻一本小人书,侧面很像爸爸。还有更早一些的,瓦利德和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参加集会,背后标语写着“推翻军统”。妻子两条眉毛又弯又长,嘴唇宽阔,看起来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我们曾经相爱,我一点都不怨她。”埃及是阿拉伯国家中第一个允许女性提出离婚的。瓦利德还常探望儿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为父亲的经历感到“光荣”。
“你妈妈怎么样?”我想起那位看着儿子美梦成真的母亲。
“今年1月过世了。肝功能退化,医生建议到英国治疗,但是我已经没有收入……”瓦利德讲遇袭讲离婚,都还平静,嘴角挂着自嘲的笑,但一说到母亲,眼圈红了。
他自幼失怙,母亲做制衣女工,拉扯大两兄弟。“妈妈去世,我生活中最后一面墙倒了。”他说自己生活中的四面墙是:工作、妻子、母亲和朋友。工作没了,婚姻散了,母亲亡故。
“朋友呢?”
他停了一会儿,掰着手指,数到13个朋友被打死,22个在监狱里。他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太多了。”
我不敢再问了。墙倒了,墙倒了。瓦利德最后一次见到阿巴斯时,劝他能够离开埃及是好事,“但我不走,我的孩子在这里”。
他抽第二支烟,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越过我的头顶,瓦利德向我身后坐着的一个大个子喊:“麻烦帮我们要一杯咖啡、一杯红茶。”大个子穿着紫黑竖条衬衣,缓缓从椅子里站起来,过了一会儿,从街上招进来一个卖茶水的。
“塞西现在刚坐上位子,等坐稳了,迟早会拔掉喉咙里的刺。”瓦利德在烟雾里眯起眼睛,“我知道自己就两条路:坐监狱,或者被暗杀。要么我闭嘴。可我不想闭嘴。”
三年动荡,人心疲累。我问瓦利德,难道不应该给塞西一点时间,实现稳定,再图改革?他重重地摇了摇头:“过去3年,军方搞出了乱子,让老百姓恐惧,然后站出来说‘我给你们稳定’。这完全是个骗局。”
“就算是骗局,到了这一步,百姓难道不要经济复苏吗?”
“如果塞西真的能够做到,我向他致敬。”他做了个敬礼的动作,“但问题是,他不可能改变权贵资本的结构,到最后财富还是集中在少数上层手中。”
我竟忘记了,“托洛茨基派”讲的是“不断革命”,没有终点的革命。3年来,他们反军方、反穆斯林兄弟会、反党禁、反新宪法、反穆巴拉克审讯拖延……可是,广场革命就是最好的办法吗?在新的抗争中,瓦利德头部受伤,他骄傲地给我看头部缠着绷带、鲜血殷殷的照片:“我付出了我的血。”
可是,我有些担心,瓦利德困在原地了。
他承认,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自己受到监控,无法自由地跟其他人接触,探讨由下至上的新变革。他的同事试图去到农村或者其他城市,但一有行动即遭逮捕。
“他们派了4个人跟踪我,打报告。”
“所以我们见面他们知道?”
“这里就有。”
“你认识吗?”
“你身后那个。”
刚才帮叫茶水的大个子!“你居然跟他说话?”“他也要活啊,有时候我并不隐瞒跟谁见面说了什么,这样他好有点东西汇报。”这时候我才明白,瓦利德为什么在阿拉伯语和英语之间切换,因为跟踪者不懂英语。他一开始并不想跟我在这个办公室见面,因为他常来这里工作,一早测试过谁是监视者。
“那至少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能不能妥协?”
“我不能,军人手上沾了我朋友的血。”
“为什么不现在就抓你进去?”
“因为某种程度上,我还有保护人。”这位“保护人”后来走进来时,我才知道这是他的办公室。那个人脸上有一大块粉红胎记,进来跟每一个人握手。瓦利德右手放到左心,向他致意,小声对我说:“这是我的主人。”那人是出名的大律师,支持者众多,如果他或者受他保护的人有什么闪失,恐怕会引起骚乱。
我忽然想起一个俗气的问题,却又不得不替许多人问:“你现在经济都成问题,怎么搞革命呢?欧美人不帮助你们吗?”
“首先,他们不给。”瓦利德不是什么一呼百应的领袖,“其次,在埃及,如果你收了西方的钱,你所做的一切都会变得不正义。”他这样理解。
我们离开那间办公室时,穿紫黑条纹衬衣的大个子目送着。我回头看他,他扭头望向别处。呼唤礼拜的声音穿透开罗慵懒的正午。白花花的阳光底下,瓦利德黑色的葬礼正装闪着光。
我们在记协门口话别。他背后灰白色墙上,画着4个大大的头像:梅耶达·阿什拉芙、侯赛因·阿布·戴耶夫、艾哈迈德·马哈茂德、纳塔米尔·阿布杜·拉乌夫,都是过去3年死于新闻现场的记者。2011年以来,已经有11名记者被杀,其中几起至今说不清凶手是谁。
3年前,瓦利德留在我脑海中的形象,背景是一面画着冲天拳头、写着“自由”的墙。这一次,背景墙上却是烈士的面孔。
他走出来埋葬了一个旧政权,也送走了自己最好的生活。“我希望他们不要秘密处死我,必须在大街上。如果能站立着死,我就赢了。”他向我道别时说。
不论世事如何变迁,开罗街头依旧喧嚣吵闹,尘土飞扬。在开罗机场,我经历了熟悉的无序、低效和混乱,终于飞往卡塔尔首都多哈。航班上,我不断想起瓦利德不惜性命为国家寻一条正途,但历史的路,却是往复兜转。
中东现代史元年是1798年,法国将军拿破仑带着400艘战舰、5.4万人入侵埃及。奥斯曼帝国无力保护属地,埃及部落面对坚船利炮不经一战,但是拿破仑的统治却陷入无边的游击抵抗中。尼罗河边,英国舰队虎视已久,在拿破仑占领一年多后,就赶跑了法国人。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拿破仑回到法国后,以称帝的方式正式终结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中产阶级起义。法国大革命的结局,便是迎来了军人统治,埃及革命者瓦利德,也许不应对本国现状感到惊讶。
拿破仑入侵埃及也许是一场短暂的闹剧,但是随他一同来到中东的是法兰西科技与艺术学院的顶级专家:工程、地理、机械、化学、物理、植物学等等都因此传播到埃及,播下现代化的种子。穆斯林兄弟会青年阿巴斯原是印刷厂工人,阿拉伯语印刷机就是拿破仑最先在埃及尝试的,尽管他印出来的第一份公告错误百出,闹出了不少笑话。
历史像一张网。谁都躲不开自己的所来径,但因和果可以惊人相悖。
降落卡塔尔,机场安安静静,只听见一片窸窣的电子声。新航站楼入境处,一色白袍男工作人员。他们的袍子白得耀眼,头巾尖角折得挺括。“看镜头。”他用英语说。脚下忽然升起一部相机,我毫无防备,一切都是最先进的。
“你应该多待几天。”接我的朋友替我惋惜,“卡塔尔虽然很小,却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卡塔尔人均收入在2013年排名全球第一,还赢得了2022年世界杯主办权,球赛场地陆续开工。
街上一个走路的人都没有,也没有公共汽车。“人都在私家车里。”这位朋友买了最大排量的越野车,在这里不用在乎节能——天然气和石油是国家财富的来源。卡塔尔实行的是君主制,没有受到“阿拉伯之春”波及,局势稳定。
一个从未谋面的阿拉伯语学妹,一起来接我。多年前,她在北京的一个国际会议上为卡塔尔公主做翻译,结下缘分,后来受邀到卡塔尔伊斯兰艺术馆工作,还被送到伦敦学习相关专业。卡塔尔工资高,住房由政府免费提供,学妹很高兴,搭上能源王国的快车,一切发生得仿如神话。“但是这里的人有种不安全感,财富来得太快,他们担心一夜之间也会失去。”
朋友送我去跟阿巴斯约好的餐厅。那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餐厅,侍者肤色较深,可能来自巴基斯坦或者印度,都说英语。我心里略有不安,阿巴斯选择这个餐厅会不会有些奢侈?
他出现了,笑容温暖,像3年前第一次见面那样,大大方方跟女性握手——这个细节一早说明了穆斯林兄弟会青年跟传统派的不同。“约你在这里,一定要你尝一下这道土耳其甜品。”阿巴斯熟门熟路,常来吃饭。
离开埃及之前,他就被穆斯林兄弟会开除了。2012年,部分穆斯林青年成员成立了新党派“埃及潮流”,他们原来叫“伊斯兰潮流”,一字之差说明不再以意识形态结党。阿巴斯是创始人之一,现在已经招募到1700多人,其中只有106个曾经是穆斯林兄弟会成员。“埃及潮流”不排斥女性成员——讲到这里,他的神情更加愉悦,其中一个现在成了他的未婚妻。
他跟穆斯林兄弟会决裂在组党之前。穆巴拉克下台后的第一次选举前,反对派曾经在开罗费莱蒙酒店召开3天会议。阿巴斯说,穆尔西答应做一些妥协,但离开会场后全部食言。“我一早认识穆尔西,这人很固执,不是做政治家的料。”阿巴斯在外旅行时,收到电话通知他“不再属于穆斯林兄弟会”。
变卦似乎是穆斯林兄弟会的常态。3年前,我采访穆斯林兄弟会负责人之一阿卜杜·迈阿古德(Abdu Maargud)。当时他肯定地说,穆斯林兄弟会只参加议会选举,不会派代表竞选埃及总统。“我们无意掌权,任何获得大部分民众支持的人,我们都会接受他当总统。”
“包括女性,或是基督徒吗?”
“任何人。”
这也是穆斯林兄弟会的公开表态。但是很快他们就变了主意,“我们要议会,也要总统”。这也许是地下组织基因里的灵活性,但也遭诟病被认为“无原则”,难以信任。
2013年下半年,军方秋后算账,阿巴斯的身份既是前穆斯林斯林兄弟弟会成员,又是活跃的青年革命者,处境越发艰难。这时,卡塔尔向他伸出双手:半岛电视台邀他到演播室评论埃及局势。军方向穆斯林兄弟会示威者开枪的时候,他坐在主播台上点评。只是节目播出之后,他再也回不了埃及了。
拒绝入境似乎没有给他造成多大困扰。“这里的环境当然好多了。”餐厅里音乐袅袅,落地窗外喷泉倾泻。一星期前,阿巴斯通过网络视频向未婚妻求婚,他的母亲同时带上聘礼去女方家里。那女孩很快就能来卡塔尔跟他团聚。
阿巴斯仍然与不同派别保持联系。我给他看那名女基督徒批评穆斯林兄弟会的话,他说那是针对联盟中的另一个人。“萨莉·摩尔还是我好朋友,我们还有联系。”他承认“青年联盟”解散是个错误,本来他们可以拧成一股力量,“又或许,那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吧。”现在,他更注重跟各派领袖保持个人友谊,“那是唯一超越政治的”。
阿巴斯身上有种脚踏实地的天然亲和力。在卡塔尔,他灵敏的草根政治嗅觉,很快与理论结合,成为“阿拉伯中心政治研究员”。能源王国还计划送他去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学习。
“一个人在这里会孤单吗?”我想起卡塔尔讲的阿拉伯语跟埃及方言差别很大,不知道阿巴斯会不会起乡愁。
“我的朋友都到卡塔尔来了。”他狡黠一笑,“我在这里的朋友比埃及多。”我恍然大悟,2013年埃及军事政变前后,卡塔尔收留了众多穆斯林兄弟会成员。
阿巴斯正在想办法把瓦利德也接过来,“他需要休息,我们都累了”。我说,在开罗见到瓦利德,他不愿意离开。“他是那么说。”阿巴斯抽起苹果皮味道的水烟,“我喜欢他这个人正直勇敢,但是私下里,我感觉他还是害怕的,每天提心吊胆。他跟我表达过想出来。我一定要帮他,但是很难。”难度显而易见,阿巴斯是有影响力的政治新星,瓦利德只是一个倔强的律师兼共产党人。
我眼前出现了更大的图景:沙特阿拉伯给塞西政府10倍于美国的援助,拉拢埃及。卡塔尔与沙特是对头,接收与埃及现政权势不两立的穆斯林兄弟会青年。这两个国家都坐在从天而降的巨大能源财富上,隐隐的不安敦促着它们寻求长久的政治影响力。上一次,阿巴斯和瓦利德相逢在国家内部融合的舞台上,眼下,他们又出现在地区角力的棋盘上。这盘棋上所谓的“外来势力”,主角不再是西方,而是同为阿拉伯族裔的邻居们。从这个意义上说,大概有边界有竞争,“外部势力”就不会消亡吧。
几个月后,瓦利德出现在卡塔尔,同样再不能回去。他和阿巴斯一起看球赛,给我发来团聚照片。但是他不告诉我是怎么出的埃及,只承认被自己的党开除了。他原本放不下儿子,但是对他的逮捕令已经下达。
接下来,阿巴斯在土耳其举办了婚礼。看到照片,我才发现新婚妻子也是知名的活动家。阿巴斯将满30岁,越来越多出现在英文媒体上。瓦利德过得不是特别开心,但至少暂时获得了安全和自由,不能去到的,只有他们为之寻找出路的祖国。
那天在五星餐厅,吃完木盘子盛来的精致土耳其甜点,我问阿巴斯对埃及还有没有牵挂?他望向窗外:“我怀念开罗的街道。那些声音和人,那是我的街道。”水烟雾中,他脸上露出难得的凄婉,“当然还有解放广场,我们曾开玩笑说,解放广场上可以独立建国——那是一个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