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雨水足,浏阳河水涨涨落落,株树桥水库(浏阳河上游的水库)开闸放水的水汛一发布,次日朋友圈里便尽是黄汤漫浸的九宫格。
二伏这天,我携妻带子回了浏阳,邀朋小聚,约得发小大树、钢皮和师弟陈胖。到得小聚的地方,茶楼立在环河路的上方,开窗见河,对岸的灯映在河中,如地上银河光影飘荡,河风吹来,带来室外燥热,钢皮大喊:“热咧,关了窗咯,冷气都跑了。”
钢皮和大树是我的小学同学,后来一起读了初中、高中,然后求学闯荡,始终未断联系,三十多年交情。陈胖比我年长十多岁,因入门晚,是我练武时的师弟,交情也有二十来年,家里给他对亲早,十八岁上就结了婚,有一双儿女,不满五十做了外公。
钢皮有半年未见,又胖了,粗壮身材,白净脸,问他,说是夜班上得多,吃夜宵胖的。钢皮在化工厂的总控室上班,守着机器,事实上,是守着一排仪表盘和几个按钮。如今工厂自动化,他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多数时间是在用手机玩网游。
大树比我大两岁,启蒙晚才和我做了同学,他矮矮瘦瘦,如今做着浏阳某镇小学的校长,一串钥匙挂腰间,走到哪里都叮当作响。
众人喝的红茶,本要打牌,钢皮要打麻将,我不肯;陈胖要炸金花,我不肯;大树说玩跑得快,钢皮不会;又提议斗地主,我们仨一齐不肯。索性不说打牌的事了,聊天。
赌徒
这个话题是大树起的头,讲他从前上班的镇上曾经认识的一个赌棍,大树唤他作“陈三”。我问真名叫什么,“你就当真名听吧,免得你又写进文章里去。”
陈三是一位花炮厂老板,文盲一个,精于牌技,花炮厂据说就是从别人手里赢来的。
陈三人性情,牌瘾大,常常桌上赢光了某人的钱,又要挽留,“再打会咯。”扔回一叠钱去,欠条迟些打,陪着打牌是正事。欠条收了一堆,当不得饭吃,柜里锁着,缺钱用了,叫来镇上的混子,帮忙去收,回款三七开。
若是哪天手风着实不顺,他也借钱,旁人都知他有钱,也肯借给他。输出个坑的时候也有,家里无周转,便拿别人欠条抵,五成的水钱,一万的欠条只抵五千,圈内人都说他豪爽。
饶是如此,他终究赢多输少,渐渐地,四里八乡肯和他打牌的人少了。偶尔逮到一个赌局,庄家见他来,立时收摊,赌众作鸟兽散。无奈,陈三在家里歇了半年,终不是味儿,看到赌具便抓耳挠腮,好不技痒。
陈三在镇上时,镇街上只有一个赌局开着,便是正初家的牌局,正初是镇街上有头面的人物,吃得开。和陈三有交情,据说正初的父亲当年被仇家索命,是陈三的父亲执一根肩担救下的,两家相交莫逆。正初与陈三约法三章:“莫在我面前赌,我就对得起你死去的爷(父亲)。”
无牌打时,陈三到正初家,好烟好酒招待着,正初发了话,不让他上桌。陈三只好在旁边看着。
某一日,陈三看了一局好牌,回来遇着大树来家做客,眉飞色舞地说给大树听。那天打的炸金花,正初一路不顺,输了有十来万,桌上四五人,都赢了他的。特别是对面的黄四伢,把把压他,赚了大头。
末了,正初终于拿到个同花,A带路,已是大牌,想着能扳回点儿本,跟了六七手,别家都撂了牌了,只有黄四伢跟着。直至十几手,桌上也有十来万了,正初料定自己的牌赢面不大了,便劝黄四伢:“开了我算了。”
黄四伢不肯,又跟了一手。正初来气了,瞥着四伢桌前只剩万把块的注,叫徒弟拿来他床下的旅行袋,往桌上一倒,厉声喝:“你开!”一堆钱倾上了桌,足有四五十万。
黄四伢吓醒了,他家底薄,除了桌上钱,再无分毫,拿钱不出。找旁人借,正初眼一横,“我看谁敢借他?!”正初是街上的混子见了都要赔笑脸的人,此刻翻了脸,谁还敢借钱给黄四伢。
“黄四伢脑壳抠烂了也想不到人借钱,三个7活生生沤在手里,回家路上就要蹿河,被人拉住了。”大树说,“还有更惨的,多年前的事了。”
也是炸金花的局,姐弟俩,去赴局,姐姐嫁人了,姐夫是开花炮厂的。赌钱怕抓,在酒店开的房,赌局上都是熟人,一起玩了几年了,信得过,不玩鬼(偷牌)。弟弟上桌,姐姐不玩。同人寒暄,嗑瓜子,看赌。
弟弟一直输,带来的钱眼看要输完了,姐姐也着急,劝他走,弟弟红了眼,不肯。
最后一把,桌上的钱堆起老高,玩到最后,只剩弟弟和对家,对家是姐姐的相熟好友,眼看着弟弟桌前的钱空了,说:“你开了我算了,我也不涨水(加注)。”
弟弟挑衅说:“你涨吧。”摆手让姐姐借钱。
姐姐恰站在朋友身后,朋友好意,让姐姐看牌,“三条K,”天大的牌,“开都不用开了,莫浪费钱。”朋友劝姐姐。
桌上不能看两家牌,不论弟弟怎么哀求,姐姐死活不愿借钱了,反劝他放弃。弟弟求了半天,赌咒发誓,姐姐终是不肯。
弟弟绝望了,发了狠,牌往桌上一甩,冲向窗户跳了楼。姐姐趴在窗边嚎,旁人望向桌上,弟弟的牌赫然是三条A。
“所以说,不赌就是赢,横财来了,也要有命受,有命花。”钢皮说。
拆迁
钢皮说了个拆迁的故事,浏阳城各种改造,拆迁的奇闻数不胜数。
“忽然一下有那么多钱,不知道怎么用了,老实的好点儿,不老实的,就很麻烦。”钢皮说,“我们厂的门卫,前年拆迁了,买了辆路虎极光,每天开着上班。”
钢皮讲的是老家村里的事,村上有表兄弟两人,都是庄户人,表哥是个蛮人,讲霸道,在村上有名声。表弟老实,踏实的种田角色。表哥表弟两家人相处和睦,表哥从不对表弟横,两家年节时总会走动走动。
十多年前,表哥在村旁山上建了间柴房,闲置了许久,表弟看上了,请了中人,立了字据,花了几百元买了去。
十年后,浏大公路开工了,路线恰走村边过,得把山劈一半,表弟的柴房恰就在施工路线的正中央。赔偿算下来,定了个近十万的数。
村里人艳羡,都夸表弟福运高,买个柴房都捡到宝。道贺的不少。表弟也高兴,直道等钱到手,要摆一天流水席,请乡邻们热闹。
那边厢柴房的原主子表哥不作声,表嫂不肯了,整日里在家闹,撺掇着表哥,又跑到表弟家门口不阴不阳地骂。表弟也不作声,表弟嫂(表弟老婆,浏阳叫法)却不受气,跳出来回嘴。一来二去,正主子出场了。
表哥请表弟吃饭,表弟不去,据说是表弟嫂堵在门口不允。
过了两天,表弟又请表哥吃饭,表嫂跟着来了,桌上还请了村上讲得起话的几位长辈。饭菜上桌,先喝一杯酒,表弟奉上一个红包,封了两千块。表弟说,这柴房是卖给自己了,白纸黑字,到哪里都是他占理,若只做柴房用,就没有这番纠缠。钱到手再分哥哥一万,两兄弟不伤和气。
表哥高兴,直夸老弟懂事,不伤面子,红包揣怀里,大醉而归。
回到家,表嫂又作怪了,直说要分也是分一半,分一万欺负人了。柴房是表哥建的,一块木头、一根钉子都是表哥的辛劳,原本是关照亲戚,如今撞了大运,也应是他们家得钱。要照顾亲戚情分,也是表弟分一万,其余归表哥。
表哥不理,表嫂又开始闹,跑到表弟家门口不阴不阳地骂。这一次,莫说表弟嫂,表弟也不肯了,讲尽了礼数,还来欺负人。表嫂也是个横人,说不过就动了手,表弟嫂瘦弱,三两下被压在身下,表弟上前帮了手……
表嫂挨了打,不知怎么哭闹,转天一早,表哥就背把柴刀立在了表弟家门口。
表弟出来,表哥撂了狠话,这钱归他得,两千奉还,再给表弟两万。应,就相安无事;不应,就砍他一条腿。表弟奉烟作揖,好话说尽,表弟嫂在旁边不阴不阳地插话,就不信表哥敢砍自己老弟。
表哥提刀就扑了上去。
表弟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腿接上了,柴房的拆迁款花光了还不够,从此拄杖而行。表哥被刑拘,后被判七年。
烂仔
“我知道的烂仔(浏阳说法里,流氓的一种)的事情多了,讲不完的。”大树说。
大树说了个他的亲身经历,大树家楼下有家麻将馆,老板跟他熟,偶尔去凑个腿,五元一炮的局,消磨时间。
有一晚周末,玩得晚了,店里就剩他玩的一桌,老板点了宵夜,一人一碗炒粉。正吃着,屋外踅进来一人,叼着烟,撸着袖子,手臂上文了个“勇”字。那人望了望老板,退了出去。
大树与老板对坐,牌友们坐在远处,老板变了脸色,扒了两口粉,扔了饭盒,低声嘱咐大树:“等下他要再来,你就上厕所去。”
牌友们吆喝上桌了,大树也没细问,回桌打牌。
不一会儿,文身男又踅回来,身后跟了四五个人,凶神恶煞。几人桌边站定,饶有兴致看牌。大树没有起身。
文身男伸手拨弄大树的牌,嘴里轻声念:“我帮你看看,打这张。”随手摸了张牌扔出去。炮张,对家接炮。
大树给了钱,起身上厕所。
再回来,文身男已经踞了桌子,跟三个牌友打,输了一把,打个哈哈,“先欠着。”第二盘加注,牌友想起身,围着看牌的几人齐齐逼近,又憋屈地坐下了。
几盘下来,文身男只是输,不断加注。大家都怵了,不敢胡,终让文身男自摸一把。账算下来,一家输一百多,文身男收了钱起身,带着一干兄弟走了。牌友们都没了兴致,也是散了。
“后来政府加大巡查,晚上都有联防巡街,这些人倒收敛了,再搞搞专项整治,麻将馆都要清掉了。”大树笑道,“我准备去跳广场舞。”
“那你们还说打牌?”陈胖问。
“逗你玩呢,”我一指钢皮,“他身上能搜出红票子,你打我。就是一碗蛋炒粉的钱。”
“可能不止,”大树问钢皮,“你开车了没?”
钢皮点点头。
“最多不超过八十,有五十块加油的钱,我跟你打赌。”大树对陈胖说。
钢皮掏出钱包,点了点,果然,六十四元,四张纸票,三个硬币。大树抓起钢皮的钱包朝墙角一扔,“这点钱放什么钱包。”
“钱包只能放钱吗?”钢皮笑嘻嘻地走过去捡,“还可以放身份证、驾照啊,还有老婆相片,时时瞻仰。”
“就晓得你恨她,这么克扣你,恨切了吧(浏阳话,恨死了的意思)。”大树笑说。
“没有啊,”钢皮一本正经地说,“我爱我老婆。”
不贪
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个男人,苦出身,娶了个贤惠老婆。家庭作坊未被禁时在家做花炮,几年没出事,赚了些钱。后来政府取缔作坊,他拿出资本建厂,几年下来,积累了不少财富。
生意场上应酬多,酒桌上讲究散席不散场,饭后总有节目。男人酒量浅,又不唱歌,能打打麻将,50押100,打一晚一两万的输赢,权当应酬。如此来去,结成了固定的牌搭子,常聚。
某年年底,忽有一位老板发起邀约,说是辛苦了一年,年底结了账,大家手上都有余钱,不如结伴去澳门玩一趟,赌盘大的。牌友们都附议,互相约好,每人带个几十万,玩儿两晚,输赢都回。
到了澳门,男人直说此番见了世面,花花世界,纸醉金迷,赌场一坐,不知日夜。男人起初赌小注,玩加勒比海扑克,五张牌。那一晚手气好,大牌串着花似的来,他固定了一张桌子,桌上的荷官轮着换,手气始终未见消退。饶是注下得小,一晚上,也赢了十几万。
男人开心了,早上与朋友们碰面,喝早茶,有输有赢,赢的未见大赢,输的已经输光了本。有一人,还去旁边的店面刷卡透支了大几万。男人轻财,分了他五万,嘱朋友莫要再玩,买点儿礼物回家,哄老婆孩子。
吃完早茶,有人回房小睡,有人仍返赌场。男人赢钱一身轻,听闻岛上有座妈祖庙灵验,打车去了。拜了神,求了符,带回去给老婆、孩子,又去了澳门塔。这是信老婆话,说澳门塔好玩。
去看了看,跟上海的东方明珠塔也差不多,倒有塔外行走的项目,工作人员拉客。他想了想,玩玩刺激也无妨,反正看似危险,其实安全。带队的是个黑黑壮壮的小伙,操着不太顺的普通话,“先生,等下到了外面,你一定要听我指挥啦。”小伙说。
男人忙点头,外沿走一圈,男人没感觉,塔上风大,看景与窗内一般,山是山,海是海,楼是楼,前面道路空旷,人如蚊,车如虫。
“先生要不要蹦极。”小伙推销着,“跳下去,很安全,刺激,好玩。”
“我跳楼还要给你钱?”男人笑道。
“跳一下而已,我讲笑,好多输了钱的老板,没活路了,蹦个极,就好啦。”小伙说,“跳落去,就什么都想开了,向死而生,命在就有希望。”
男人终是没跳,倒是打赏了小伙一百港币小费,小伙也高兴,“人无长运,见好就收,我阿姨告诉我的,她做荷官的。”小伙告别时说,“老板发财。”
回了酒店,男人逛了逛楼下商店,商店在赌场外围,中间隔一道长廊,长廊里好些入口,可以进到赌场里面。
男人给老婆、孩子买了礼物,送回房间,又踅下来。赌场中间有个餐厅,那里的烧鹅面好吃,油辣椒任放。
吃完面,男人在赌场里逛,这桌看看,那桌看看,赌客们或唉声叹气,或兴高采烈。在一桌赌大小的桌前,他看到自己的两个朋友,额上飙着汗,正赌着,他凑了上去。
朋友告诉他,开了十二把大了,下一把铁定是小,要他跟着押小,朋友押了重注,他玩心上来,押两万赌大,第十三把,开大。
朋友急了眼,就不信了,一人输光了,去刷卡套现,另一人将剩下的钱再押小。男人将方才的本利再押大,第十四把,开大。去套现的回来了,刷了五万,一把押小,另一人去套现,男人将本利再押大,第十五把,开大。
男人给了朋友五万筹码,嘱他去别处换手气,朋友不肯,直接押在小上,男人叹了口气,“我反正好玩,跟你对赌一把。”本利又押大,第十六把,开大。男人赢的钱里又点了四万给朋友,再劝朋友去别处。这时,另一个套现的朋友也回来了,看了看记分牌,也是怵了。
两人齐说要跟男人押,男人又押大,朋友跟,第十七把,开大。本利连押,桌上筹码已经不少了,男人来了兴致,还待再押,又停住了。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排数字,就像澳门塔一般高峻,而塔上小伙子的告诫言犹在耳,“见好就收,老板。”男人抱起筹码走了,朋友们也跟着走了。
赌友团回了乡,除了男人,都输了,朋友们要男人介绍经验,男人说:“不贪,见好就收,赢就赢个开心,输也输不到哪里去。”
夜深了,意兴阑珊,陈胖开了窗,晚风渐凉,窗外流水无声,两岸灯火渐熄,几个酒疯子忽然在楼下唱起了歌。钢皮立起身,叫道:“今天不上晚班,回去了,老婆要没睡,就交个作业。”
“三分钟,带洗澡。”大树揶揄。
众人都起了身,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