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之后,“啷鸡”常说:“还是以前单纯些,现在哪里还有老大,钱才是老大。”
一
“啷鸡”是一个人的诨名。在浏阳话里,这个诨名有粗心、木讷的意思。
啷鸡是我师兄花皮的同学,花皮体校毕业后,经常带他出来玩,后来,便跟我也混熟了。和花皮一样,啷鸡是我的第一批忠实读者,常常跟人吹嘘:“我的兄弟,是写文章的啊。”然后就掏出手机,翻出我写的故事给大家看,换来别人多半是客套的赞扬。
“你什么时候也写写我啊。”有一回,啷鸡对我说。
“写你什么呢?”我笑着调侃,“很多女朋友吗?”
“我老婆会杀了我的,”他大叫,“老皇历不要翻了好不好!”
花皮是我练武时的兄弟,入门比我早,是我师兄。彼时和我要好的师兄弟,有花皮、陈胖、小朱和小齐,出师后,也没断了联络,多年扶携,互为兄弟。
啷鸡与花皮一样,都是八零后,比我小几岁。他肤色天然黑,精壮,面相憨厚,唯有一双眼,时常不老实地左瞥右瞥,显出几分精明与狡黠。他家住城东,读书时是个横角色,书没读多少,却练就了一身打架的本事,实战经验十足。初中毕业后,便弃了学业开始在社会上混,帮人了难(长沙话,后来浏阳也这么说,类似于帮人平事)。
可就这,他也做不好——他为人憨,好讲规矩、道义,不晓得弄钱,手下的小弟也没几个,打起架来,总是一个人冲在前头。
混社会那几年,啷鸡倒是交了不少女朋友。后来有一回几人喝酒,他喝醉了,掰着指头给我数他的前女友:“萍妹,霞妹……洁妹子跟了我蛮久,对我蛮好。虹妹不好,老问我要钱。”数到后来,醉糊涂了,数不清了,他用力地甩了甩头,好像这样能把酒意甩掉一样,忽然瞪大眼睛问我,“凤妹我说了没有?”
“还有乌龙(浏阳的一个乡)的那个你没说。”花皮在一旁笑他。
二
啷鸡真正跟我们玩到一起时,已经退出江湖了,他管这叫“上岸”,“我怕死。”他说。
那时,花皮从体校毕业回来,做了一名乡中学的体育老师,捎带手把啷鸡从混社会的路子上拉了回来,两人合伙盘了一家花店,交给啷鸡打理。
我、花皮、陈胖三人周末常聚,闲来无事,就去啷鸡店里坐坐,一来二去,就熟稔了。初时,花皮总是这样介绍我:“这是我大哥。”啷鸡便有些拘束,端茶倒水,殷勤作足。后来熟了,花皮又说:“他其实是我师弟。”啷鸡便放开了。
啷鸡请了个帮工,是一个年轻姑娘,很勤快。他自己坐在柜台后面做掌柜,可收银总收不清爽,不爱用计算器,十个指头掰半天,经常算错,又爱给人抹零头。店员姑娘看不下去,干脆兼了收银的活儿,啷鸡成了甩手掌柜。
开花店的日子,啷鸡修身养性,倒也快活,偶尔回忆从前混社会的日子,他总说:“人前充老大,帮人了难,自己真没有一点儿安全感,再能打,打得几个赢?想起来,觉都睡不好。”啷鸡啧着嘴,仿佛往事不堪回首,“好在花皮救我,再混下去,会死的。”
他伸出手给我看,虎口上方一道醒目的疤,又掀起衣服,肚子上也是一道,更长更扎眼。
原来就在一年前,他在帮人了难时,与对方发生了械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拿着一把尖刀直直地捅过来,他不及躲避,只用手挡了一下,眼见着刀从手掌穿过,捅进肚子里。
动手术的时候,医生顺着伤口剖开他的腹腔,将肠子翻出验看伤口。手术室外,他的母亲哭了整晚,他的父亲,在抽了两包烟后,忽然迈到走廊窗边,双膝扑地,对着窗外磕头,磕青了额角。
出院后,捅人的已经躲出去了,小孩家长托人送了医药费与慰问金。
啷鸡的小弟们却群情汹涌,嚷嚷着要报仇。花皮去看他时,坐了一屋的小弟,啷鸡坐在中间,听着兄弟们义愤满满地你一言我一语,默不作声,表情尴尬。
花皮赶苍蝇似的把小家伙们赶出去,返身骂啷鸡:“报个鬼仇!劝你一句,莫再搞。你要不听,以后打死人、杀死人不关我事,关到百宜坑(浏阳老看守所所在地),我都不会来看你。”
“再不混了,现在的小孩不规矩,”啷鸡一拍腿,就坡下驴,“砍伤肉,捅死人,我的小弟只发棍子,就是晓得细伢子没有轻重咧。”
那天晚上,我被花皮诓出来的,“请我吃宵夜咯,我没钱哪。”他在电话里没心没肺地喊着。我们约在老友谊(浏阳的老商场)旁边的夜宵摊,过去时,发现花皮已经据了一张桌子,叫了陈胖,桌侧旁还坐了个蔫蔫的青年。
从此,我认识了啷鸡。
三
再见啷鸡,他已经遣散了小弟,和花皮一起开了家花店。
啷鸡从不吹嘘他在社会上的事,有人和他说话,他总是憨憨地笑,一点儿都没有当老大的范儿。说起话来,总喜欢摸嘴巴,最常用的一句口头禅是:“畜生骗你。”说这话时,他会瞪大眼睛望着你,一脸的真诚。
我偶尔问问他的过去,他也语焉不详,仿佛对那段当大哥的日子讳莫如深。某次逼着他喝酒,醉了,才说得两句,他说:“那帮子兄弟人好啦,不用带,偶尔吃顿饭,唱个歌就跟我。”他不想多说,又转移话题,“我会唱歌,会唱阿杜呢。”
后来去唱歌,他给我们学阿杜,果然有几分神韵,只是翻来覆去,就会那一首,唱腻了,就自己编排着改词唱:“你坐在车里,我躲在车底,一踩油门轧过去。”
啷鸡总说,花皮是他的贵人,让他上了岸,他也想自己的兄弟们上岸,可是没有那个能力。更有些兄弟,江湖混久了,已经不想回头了,“我要他们别搞了,喊都喊不应呢,”啷鸡认真地说,“我没少劝,畜生骗你。”
等花店的租约到期,啷鸡却没再续。他找了一个女朋友,已经谈婚论嫁了,想赚更多的钱。
那时,花皮已经做到乡中学的教务主任,管着整个中心校的菜品进货。啷鸡想承包中心校的送菜生意,花皮答应了。只跟他说两条:“菜要卫生,价钱随行价。”花皮说,“校领导的工作我去做,一分钱回扣我都不要。”
“蔬菜利润少咧,我家又不种,给小孩子吃,不能乱搞,寻了好几家,总要信得过的才进货吧。火焙鱼能赚,塘鱼作河鱼卖,利润大。腊肉利润更大,不敢进。制了的肉都有钱赚,我反正不能赚。我爸说,人在做,天在看,老班子(浏阳话,长辈的意思)积德,后辈才享福。”啷鸡后来说。
啷鸡租了个小货车,做起了送菜生意,但也没有做多久。市教育局不久出台文件,送菜单位必须要有门面,啷鸡没有,花皮就爱莫能助了。
四
再后来,啷鸡结婚了,生了个女儿,过起了安稳日子。
初时在家种树,做点儿花木生意。浏阳是山城,花木老板多,啷鸡的生意上不得台面,惨淡经营着。啷鸡老婆也打了一份工,在某服装店站柜。生活虽清贫,两口子倒也没红过脸,在兄弟们面前,他老婆反复嘱咐:“你们帮我监督啊,他那些女朋友打电话给他,你们要跟我说啊。”
花皮纳闷,私下问我:“他肚子一腆起,黑得鬼样,讲话结结巴巴,有什么女朋友咯?”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公鸡长得再丑,也有好多女朋友啊,阉了的才叫线鸡(浏阳话,称呼阉了的公鸡),啷鸡没阉哪。”
花皮一拍桌子,“哪天硬是要带他去结扎!”
啷鸡终于找到合适的工作,去怀化某工地开货车,他有A照,打这份工不在话下。临走前,请我们去他家吃饭,他的父亲下厨,一碗红烧牛筋回味至今。
“放心工作,嫂子交给我们照顾吧。”那顿饭上,花皮逗他。
啷鸡嘿嘿地笑,走时带上了老婆,一去三年。
五
“张哥,肿瘤医院有熟人吗?”三年后的某天,我接到啷鸡的电话。
“你回来了?”我问。
“我爸病了,要回来啊。”啷鸡说,“人民医院说是肺癌,我想到长沙来复查。”我帮他找了人,复查确诊,已经扩散了。
啷鸡辞工回了家,哪里都不去了。到处打听偏方,鱼腥草、灵芝都买了,虫草吃了两个月,吃不起了。
两年后的春天,连绵细雨。一个工作日,一整天的会,我调了手机静音。中午掏出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花皮的,赶紧回过去。
“啷鸡他爸过世了,你要回来啊。”花皮说。
再打电话给啷鸡,他在那头大声地喘气,语不成声。
第二天,我回了浏阳,花皮陪我去了他家,啷鸡坐在灵案旁,我上前磕头,啷鸡下跪回礼,礼节过后,他拉着我喝茶。
灵堂设在啷鸡家的客厅,侧旁摆着三四个圆桌,零散地坐着一些人,年轻的面孔,我一个都不认识。啷鸡告诉我,那些都是他从前带的小弟,难得有份心,来陪着守夜。
“他们都上岸了,蛮好。”啷鸡说,“我劝过,还以为没用呢。现在开纸箱厂、服装店,最不济的都有个蒸菜摊。”
不久,啷鸡又做回了老本行,给一家花炮公司开车,接了燃放任务,就全国各地跑,常常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一些风景照,都是他去过的地方。
兄弟几个建了个微信群,取名“浏阳兄弟”,无聊时在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啷鸡话最多,大概是旅途寂寞吧。
有一回,我在群里调侃他:“啷鸡,你四处跑,有没有交新的女朋友啊?”
他嘿嘿笑着,大约是敞着窗开车,背景音里有风声,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的终点会在哪里。
但可以想见,他行驶在异乡陌生的公路上,听着耳机里熟悉的乡音,黝黑的脸上会不禁荡起笑容。一会儿,群里蹦出一条语音信息,是啷鸡在电话那头欢快地回应着:“没有咧,不敢啊。畜生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