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我的浏阳兄弟 » 我的浏阳兄弟全文在线阅读

《我的浏阳兄弟》开敞的天空

关灯直达底部

早晨,太阳升起,挂上东边的槐树梢。宿舍区人家养的公鸡叫了许多遍,终于歇了声。老范才懒洋洋地起床,坐在床沿,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点上一根烟。

一天的生活,就随着香烟火头的明灭和缠绕升腾的烟气,开始了。

老范在屋外公共走廊尽头的水池边漱口,这是一幢旧楼的三楼,老范仰着脖子,水在喉间咕咕地响,随即低了头,一气喷出,喷在屋旁的玉兰树上。

老伴早已经在厨房里忙开了,每天早上一碗面条,侍候了老范三十四年。先做碗,碗底舀半勺自家煎的猪油,撒上盐和味精,浇几滴酱油。葱花和香菜切得细碎,小碗盛着备用。灶上开大火,烧红锅底,倒上豆油,打一个鸡蛋下去,蛋黄用炒勺搅碎了,煎熟,再加开水,撒几粒豆豉,放一勺盐。

“煎鸡蛋豆豉做汤,比粉店鸡架子熬的还香些。”老伴常跟人说。

汤烧开了,浓香扑面。一把筒子面下到锅里,煮软了,捞起,再浇上半锅汤汁,盖上先煎后煮的鸡蛋,细细地撒上香菜和葱花,再从柜里拿出一小瓶芝麻油,往面上点几滴。老伴把面端出来,放在客厅的小饭桌上。

一转身,老范已坐在桌前,从桌上的大玻璃瓶里舀出一勺自家做的红璨璨的剁辣椒,拌在面里,刺溜地吃开了。

老范家住厂区旧宿舍,楼层不高,绿化极好,大树参天。两居室的房子,室内有些阴暗。

21世纪初,厂子破产后,宿舍划归街道管理,大门早已拆了,人们随意出进,树荫下横七竖八地停着小车,被挡了路的司机将喇叭按得山响。

“睡得猪样,雷打不醒,”老范吃面的当口,老伴开始打扫卫生,手里不停,嘴里也不停,“早上一轮生意,白白放跑了。”

“老子累死累活养家,你就看不得我歇一下。恶婆娘,你是黄世仁?”老范起了高腔,老伴不作声了。

九点多,老范出了门,骑上他的电动摩托,开始一天的营生。

老范是个摩的司机,每天在街口揽生意。这个营生做了好几年,生意时好时坏,早没了初时的激情。街口有四个师傅跑摩的,他们把这戏称为“站岗”。老范是资历最老的,隐隐有大哥的地位。

其他几位早已到了,老范打听了一圈,最勤快的刚胖子已经做了小一百的生意。“有个客人急着去马王堆(长沙地名),早高峰打车不到。蛮客气,给了三十块。”刚胖子腼腆地笑着,恭敬地递上一口槟榔。

老范拈着槟榔扔嘴里,笑了笑。刚胖子主动说话,倒是难得,平日里可是个三巴掌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角色。

同做这一行的几人里,刚胖子最年轻,水却最深(长沙话,摸不清底的意思),闷葫芦样,聊天很费劲。过来一年了,老范只晓得他住滴水井(长沙地名),做工勤奋,每天早出晚归,活拉得最多,人却俭省得抠门,中午不舍得吃盒饭,买几个馒头对付。口袋里却常备着槟榔,自己不吃,开给大哥们。

老范猜测过许多次刚胖子的背景,私下还和另一位摩的师傅老陈讨论。老陈哈哈一笑:“年纪轻轻讨生活,屋里没人管吧。”

老范顺着老陈的说法想,也有几分道理,“爷娘(长沙话,父母的意思)不管崽作孽(长沙话,可怜的意思)。”老范嘟囔。

老陈从外地过来,本是当老师的,退休了跟着做医生的儿子到了长沙,一个朋友都没有,在家待了一个月,差点儿没憋出病来,后来不知听了谁的唆使,出来跑摩的,美其名曰“丰富生活”。来到路口的第一天,就被小李鳖(长沙话对人的称呼,或表示亲热,或带贬义)踹翻了摩托。小李鳖四十来岁,是个说话起高腔的横角色。老陈教书匠做了一辈子,皮学生治多了,并不怕事,眼见车子被踹,一手揪住了小李鳖的衣领……老范在一旁看着好笑,吼一声:“加起来一百岁了,华山论剑啊。”

“慢点儿打,等我坐稳了看。”

“小李鳖你下手恶,轻点儿打啦。搞死了赔命,堂客改嫁,崽有人管冇?”

一场架被老范连羞带臊弄熄了。中午,老陈请三人去吃小炒,二两白酒下肚,小李鳖说出了心中的郁闷:“你说你抽这么好的烟,来这凑什么热闹?”

“多一个人不多。”老范做着和事佬。转头又给老陈立规矩,“丰富生活什么都随你,不能烂行市(长沙话,乱降价的意思),我们要赚钱的。”和头酒一喝,老陈正式加入了“站岗”的队伍。

老范只赶过一个人,那是个矮胖子,宁乡口音,骑着摩托故意往缓缓行驶的轿车上撞,没挨上就倒了地,趴在车下,呼天抢地,痛苦万状。老范在边上臊得慌,索性把车开回去,歇了工。转天再回来,胖子仍在原地拉客,没事儿人一样。老范想了半天,凑过去给胖子点了根烟,好言相劝:“这是我屋门口,做街坊邻舍的生意。潭里水浅,鱼大露脊,去别处吧。”胖子接过烟,咧着嘴笑,掏出打火机点上,发动车子,走了。

上午生意冷清,到十一点,老范统共做了三单生意。无聊时趴在摩托上看手机,看儿子的朋友圈。儿子又发了新图。

小范在外地上班,也在当地成家,媳妇找得好,家境比老范强一些。儿子结婚时,老范掏光了家底,还是被亲家比了下去。

结了婚,儿子回家就更少了。孙女出生,老范又把家底搜刮了一遍。如今孙女五岁了,儿子的朋友圈都是她的照片,各种可爱情态,老范不知看过多少遍。老范挺羡慕老陈,某次小陈开车带着女儿来叫老陈去吃饭,车窗摇下来,小女孩趴着窗子甜甜地叫爷爷,车里还带着只金毛狗,挤在车窗边使劲儿地摇尾巴。想想自家孙女每次来长沙,都躲在妈妈身后,眼里尽是陌生。

老范是个平和人,儿子这门亲结得好,老范只有欣慰,反而老伴颇有不平,某次去探儿子,两口子和亲家商量,去年儿子一家没回长沙过年,今年该回了。“你二位也来,一家人团圆,有地方住。”老范夸下海口,盘算着家里挤不下,请亲家住酒店,高档一点儿的,面子要做足。亲家公笑着点头,亲家母不置可否。

儿子终究是大年初三才回,借了岳父的车,带着老婆孩子,开了几百公里路,到家已是晚上,住了三天,初七走了。

“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干娘。越搞越回去了。”送了儿子,老伴就开始念,勒令老范,“搞钱来,给崽买台车,我崽不是上门女婿。”

转天老范就骑着电动摩托立在了这个路口。

老范的手机是儿子买的,看着像苹果,其实是山寨的。儿子说手机高级,双卡双待,老范说我一个号都没几个人打,哪里办得两张卡?但仍旧很高兴,嘱咐老伴用毛线打了个小包装着,怕摔着。儿子没教他怎么用,老范就在家门口的话费代缴点泡了小半个月,好歹学会了用微信。

老范加了一个群,群里都是厂里的老人,闲来无事在里头语音聊天,老范经常听,张家长李家短,和上班时一个氛围。

同事们多是改制时出厂的,混得好的凤毛麟角,言谈中尽是抱怨。“混得再差,也要讨生活,天天扯这些有卵用?”有一回,老范忍不住在群里留了句言,立刻被铺天盖地的攻讦淹没了。

“老范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你当官的不晓得我们的苦。”

“我孙伢子园费都交不起。”

“你们不晓得,他崽混得好,他享福咧,在这说风凉话。”

……

老范从此噤了声。

老范1978年招工进了厂,从包装工做起,当过最大的官是车间主任,老伴无业。21世纪初厂子改制,老范买断工龄自谋职业,开过茶馆,种过菜,都赚了些。中间闲了一年多,又跑起了摩的。“跑着好玩,赚点儿缴用(生活费)。”老范总对别人说,“崽工作忙,不得空回来,孙女有外婆带,我闲着也是闲着。”

初跑摩的时,驮着客人,老范总想起从前,儿子上高中那阵,那时老范的摩托还是烧汽油的,每天早上送儿子上学,儿子懂事,体恤父亲,总说坐公交车可以,老范却老不放心,仍旧要送,他对小范说:“不用操心我,你现在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

送儿子到校门口,小范下了车,急急往里冲,老范一脚撑地,停着车,转头望着儿子。儿子瘦,长个儿不长肉,大大的书包挂在背上,奔跑中一颠一颠的。每一次,老范都要看着儿子跑远,才发动车子离开。

有一回,出门晚了,老范着了急,不小心蹭到一辆小车车尾,小车司机下了车,怒冲冲地揪住老范的衣领,老范忙不迭地道歉:“我赔,我赔。”一面唤儿子下车,“快去,不要迟到。”小范闷声下车,一溜烟跑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身后带了一大帮同学……

在这个有微风的上午,开敞的天空下,人车往来匆忙,街口的老樟树下,摩的司机老范微笑着,陷入一桩幸福的回忆中。

“老范,下午有行动,别出来啊。”

“好咧,细刘哥。”老范笑嘻嘻地递上烟去。

细刘四十来岁,是街道协管,整天穿着制服在这一带晃,起初挺凶,看见老范就赶。忍得几次,老范生气了,拿话怼他:“我是某某厂的下岗职工,在屋门口拉客,赚口饭吃,天天赶我,不给路走吗?”细刘愣了半天,告诉老范,他是另一个厂的,下岗了,亲戚关照来做协管,“莫怪我恶,打份工总要对得起工资。”细刘说,“以后有检查我告诉你,你总要让我过得门(长沙话,应付得过去的意思)。”

渐渐地,老范发现,协管也好,城管也好,面上凶,处熟了也好说话。老范不送礼,见面总开根烟、递口槟榔显客气,他也这么教老陈他们:“他们也要人尊重,穿了那身皮(制服)出来,大小也算执行任务,你不把他当回事儿就不对了。他们如果耀武扬威,那是饭胀了(长沙话,蠢的意思)不懂事,多数人不这样的,相互理解,守规矩,日子就都过得下去。”

众人连连称是。

临近中午,客多了起来,老范又接了几单,他打定主意中午不回去了,去旁边吃碗粉,争取多拉几个客,省得回了家被老婆念。

天阴了,空气变得潮湿起来,刚胖子、小李鳖拉客未归,老陈要回家午睡了,临走前告诉老范刚胖子要走了。老范有些愣神:“怎么不跟我说呢?”

“你当我这么多年老师白当的吗?”老陈笑嘻嘻地调侃,“你平时一副大哥相,训话比聊天多,他们怎么跟你交心。”

老陈告诉他,刚胖子家在永安(长沙下属县级市浏阳的一个镇),滴水井的房子是和别人合租的。父母去世得早,刚胖子起初在家做豆豉生意,手里有了余钱,结交了一些社会上的朋友,被朋友们拉着扳砣子(一种赌博)、买码(地下六合彩),欠了赌债还不上才出来的。

刚胖子人还算聪明,出来后托人请了镇上的大哥跟债主谈判,讲妥了,之前的债不滚息了,按月还。出来后,刚胖子干过许多活儿,抠抠搜搜了两年多,眼见着快填上了。

“‘爷娘不管崽作孽’,你说的没错,但也是他自己造的孽,”老陈学着不正宗的长沙话,拍了拍老范的肩,“刚胖子自己也有个女儿,三岁了,还不会叫爸爸,难怪他发狠赚、拼命省,躲债这几年,怕是想崽想疯了。”

老范很震惊,想不到刚胖子年纪轻轻,心里却藏着这么大的事儿。

“还有小李(小李鳖),原来在工地上做事,老板对他不错,这几年房地产不好搞,他老板一个小包工头,上面开不出钱来,小李就拿不到工资。工钱一欠就是半年多,老板手底下那些人都去找老板要钱,就小李没去,跑到这来开摩的,他记得老板的好,说老板要是有钱了,自然会给他。”老陈给老范点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烟气,“小李这人骨头硬,老婆在外面打零工,儿子上初中,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我让客给他,他都不要。上个月,他老板找到他家,给他结清了工钱,利息按五厘算的,老板说共事的时候小李挺帮他,有份情义在,欠谁也不欠他。”

“如果你这是支队伍,还真少不了我这个政委,我可是多年的老党员。做思想工作,你差了火候。”老陈笑着,摸了摸脸上的胡碴子,“从前当老师,遇到问题学生,总喜欢究根溯源,弄清楚他为什么这样做,家庭、朋友还是环境的影响。其实,每个人的背后都有原因,像你说的,但凡有别的出路,谁愿意到马路上来吃灰?”

天更阴了,老范又送了个客,准备回家前,特地绕到相熟的南杂店,买了一大袋槟榔,他想着吃了刚胖子一年多的槟榔,明天送他,当是还人情。儿子还小的时候,老范也是这样教他的,“人情是债,不还是赖”。寻常人家再精打细算,欠下的人情不能忘。

要到家门口了,老范刹住了,原地一个转弯儿,急急地往“站岗”的路口奔,他突然想起细刘说的事,忘了告诉刚胖子。起初打了电话,许是在拉客,刚胖子没接。

老范单手骑着车,一手拨着刚胖子的电话,电话是通的,无人接听。眼见到路口了,老范远远地停了车。路口已围了一堆人,一台大货车靠边停着。今天是大阵仗,交警、城管联合执法,设了卡,无牌的、拉客的、超载的,拦住了,缴了摩托往货车上推。

老范立起身子打望,没见到刚胖子,倒看到了细刘,他站在货车上,一脸油汗,卖力地往上拉着收缴的电动摩托。

细刘也望见他了,他愣了一下,手臂轻扬,不动声色地做了个“快走”的姿势。

老范掉转车头离开,他没走远,拐进了一条小巷,寻了个僻静地方,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刚胖子的电话,直到手机的电耗光。

刚胖子始终没接。

回家的路上,老范还在想着刚胖子,这个比自己崽还小的孩子,现在会是怎样?

想着想着,老范忽然对摩的这种营生感到厌恶,他不想再出来讨生活了,不想再在街口“站岗”吃灰了,哪怕有千种万种理由逼得他这样去做。他忽然明白,老陈的洞察力和他轻易勾出他人心底故事的能力不过是缘于他置身事外的超然姿态,而自己却身陷其中。

“钓鱼不?到时候喊你。”老范想起厂子里老同事的邀约,他曾不止一次地拒绝。现在,他却很想带根鱼竿,去湘江边坐着,让江风吹着,看鱼漂浮动,什么也不想。

不久就是晚高峰,整个城市的人将怀着相同的目的踏上不同的归途。而此刻的道路,略显空旷。头顶是开敞的天空,阴云密布,快到家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