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多年前一个六月的下午,我被母亲拖着走进胡家巷(浏阳地名)的一所大宅子。
天空是阴沉的灰色,巷子很静,来往的人在青石板上踩出清脆的脚步声。两旁的青砖房子门窗紧闭着,高出地面的排水口往下滴着水珠。死气沉沉的青苔在排水口下蔓延开来,仿佛衣服上的油渍一般让人看着心烦。
一个穿黑衫的老太太迎向我们,将我抱起,放在她的膝上。母亲让我叫她大外婆。
母亲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时嘱咐我要乖。
就这样,我在这间大宅子里住了下来。
二
大宅子是一栋砖房和木楼结合的奇怪住宅,前面的厅堂是砖瓦结构,摆设极简。
客厅的后面是厨房,煤火灶台上夜间总是搁着一盏点亮的油灯。再往里,是一个小弄堂,连接着砖房与木楼,弄堂逼仄,没有采光,四处都黑洞洞的。墙上嵌着一只神龛,龛前的香炉里总是插着三根香,在阴暗中亮着艳红的光。
二层的木质小楼在弄堂后面,一楼的正中摆着一张老式的雕花木床,床架宽大,漆色暗红,四季都挂着蚊帐。蚊帐的系绳垂下长长的穗子,用铜钱别着。
每晚,大外婆都带我睡在这张嘎嘎响的老床上。夜里灯光暗淡,蚊帐后黑蒙蒙一片,将睡时难免恐惧。大外婆要先答应给我讲许多故事,才能勉强抱我进去。可等真正睡下,她已昏沉沉的了。她说的多是些古记,勉强说个梗概,讲故事时也总带着鼻音,好像一不小心鼾声就会钻出来。
“从前啊,捉到个好蟋蟀都能升官。”再问,没有了。她又说:“有个田螺,活了许多岁,后来就变成了精怪,到好小伙家里,帮他做事。”再问,也没有了。
说得最多的是狐仙的故事。有一次,她来了兴致,说得长一些:“从前有许多狐仙,每家都有。好的狐仙会帮你做事,家里人吵架,会出来劝,家里没钱了,会送你米、肉,坏的狐仙会吵你,扔石头、骂脏话,勾引小伙子。”
我问“勾引”是什么意思,她吃惊地晃了晃脑袋,不说话。我又问狐狸长什么样子,她摸了摸眼睛,很肯定地说:“像狗,毛茸茸的,但是如果修炼成狐仙,就什么样子都能变。”
三
有一次,舅舅说某某单位建了宿舍,很多职工都住进了楼房。
“有什么好?空中的房子,不接地气。”一贯吃饭时不说话的大外婆忽然放了筷子斥道。舅舅赶忙噤了声。
大外婆是一家之主,她的丈夫是外公的兄长,很早之前便离开了大外婆,后来在异乡死去。大外婆没有再婚,靠着夫家的接济,独自把舅舅拉扯大。她有一双小脚,走路略显蹒跚,很少出门去。她最爱做的,便是跪在小弄里的蒲团上,对着神龛细细诉说。默默燃烧的香火总能够勾得她倾吐出胸中的点点滴滴,走到阳光下,反而木讷了。
那年夏天,浏阳城出了一件大事,一家银行被偷了,犯人很快被抓住了,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自此以后,大外婆给菩萨上香的时候,又多了一项祈愿:“菩萨保佑我们家人都规规矩矩,别犯事儿。大家老老实实过日子。”过后,她也会伸手过来轻轻拍拍我的脸,说:“当然也保佑你。”
四
大外婆会教我念诗。
我们独处时,她会忽然低头说:“我背首诗给你听,看你能不能记住。”然后她闭上眼,摇头晃脑地开始念。这时,她的语调、声音都与以往大不相同,像唱歌一样,背出来的句子,我总是听不懂。这叫她很为难,只好找来纸笔,把刚才念的再写一遍。
大外婆教我的第一首诗,是令狐楚的《念君恩》:“小苑莺歌歇,长门蝶舞多。眼看春又去,翠辇不曾过。”我问她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她咂巴着嘴巴,含含糊糊地:“嗯,说的是在等人,老等不来,不用问,背就好。”
我又问她,为什么要写出来,没有现成的书吗?她连连摆手,瞪大眼睛,很吃惊地说:“哪里敢留,都烧掉了。”
大外婆念诗时,常常把一些字念成另外一种音,“远上寒山石径斜”,她会念成“石径‘霞’”,“只有枇杷花解意,春来独护美人居”,她却说是“春来独护美人‘朱’”。她甚至告诉我,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并不止四句,是有八句的,这和母亲教的可不大一样。
大外婆的口袋里总带着两个手帕,一个手帕用来擦汗,另一个手帕包着钱。家里只有我和她的时候,老远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她会拿出包钱的手帕,带着商量的语气对我说:“我们买东西吃,好不好?”
三分钱的白糖冰,五分钱一碗的甜酒,人参米,米棍子,许多平时难得吃到的好东西,此时,都可以大快朵颐。唯独卖酱菜小吃的挑子,她不理,她自己会做,床底下就有好几坛子。
一家人都在家的时候,再有这些小贩经过,她就不作声了,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尽顾着做事,头都不抬一下。
五
寄住的日子在某一天早晨忽然结束了。
头一天傍晚,下了一场暴雨,空气中尽是潮湿的泥土味儿,蒸腾发散的水汽无处不在,叫人憋闷难受。二表哥借了一本小人书,与我同看。客厅的门敞着,我们躺在厅里的竹床上,蚊香装在床底下,一丝丝的烟气从竹床的缝隙里钻出来,夜幕低垂,空气中有了些许凉意。
书还没有看完,我就趴在竹床上睡着了。
那天夜里,我被一个梦吓醒了,满头大汗,号啕大哭。大外婆醒了,翻身抱住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嘴里嘟囔着安慰的话。一会儿,一家人都给吵醒了,我不依不饶地哭着,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母亲是在拂晓的时候来的,她像疯了一般向我扑来,紧紧抱住我,连声问怎么了。我的心定了下来,却没有办法表达。只好说:“我想回家。”
母亲抱着我走出了大宅子,走得急风急火,甚至忘了道别。大外婆在后面呼喊着,追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碗。许是在菩萨面前跪久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母亲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她。大外婆走到近前,把碗递到我嘴边,命令一般地说:“喝掉吧。”
“这是什么?”母亲问。
“求菩萨化的符水,他怕是受了惊吓。”大外婆解释着,端碗的手有些发颤。
“喝吧。”母亲对我说。
水里一股焦糊味儿,并不可口,可在两位大人的目光中,我还是将它喝掉了。
天色渐明,巷子还在沉睡着。母亲又迈开了脚步,她把我抱在怀里。我伏在她的肩上,往后望,穿着黑衫的大外婆手端着瓷碗站在宅子门口,晨光中显得分外鲜明。
青石板路向后延伸,一直到巷子的拐角,光滑的路面在朝阳里反射出一地的光辉,凉爽的晨风轻拂过头颈,带走了我心里最后一丝恐惧。皮鞋脚步声嗒嗒地响着,眼前那个身影渐渐模糊,融进斜照的阳光里,犹如那场突如其来的梦,转眼间就送别了那个夏天。
21世纪初,胡家巷整体拆迁,大外婆随舅舅搬进了楼房,并在那里离世。
在她生前,我时常去看她。最初,她的情绪总有不平,这种不平多是缘于对旧宅的留恋,以及对新居的诸多不适应,后来就习惯了。就像她早已向孤独妥协一样,在垂垂暮年,再一次向生活妥协。
某次陪她聊天,说起老宅和旧时年月,她有些怅然,半天,才叹道:“一生无可奈何事,做个随遇而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