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8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夏日的一天,父亲下班回来,忽然宣布了一件事情:“我们要建栋房,在西湖山下。”
母亲愣住了:“老天爷,你说什么呢?现在的房子住得好好的,宿舍楼,租金也不贵。”母亲皱着眉头,“再说,我们哪儿来的钱啦。”
“人家那谁,就在西湖山下买了地,盖了楼,中午邀我们去看,挺好的住家啊。”父亲一脸的兴奋,“再说,那房盖起来,可是自己的。”“那得要多少钱?”母亲忧心忡忡。
“他家前后花了一万多啊,地皮是大头,得跟村上买,要六七千呢。”父亲笑眯眯地问:“我们家存了多少了?”
母亲从里屋抽屉里翻出了存折,递给父亲。父亲不吭声了。
此后的几天,父母亲在晚间的饭桌上拉锯,反复论证着建房的可能性,家里的存折被一次次拿出来看,好像多看两次,那上面的数字就会变多似的。可终是差着一大截。父亲咂着嘴巴,牙痛似的吸着气,母亲皱着眉头,一贯的顺从让她每一句反驳都字斟句酌,有理有据。
“除去工资,我还能写点儿稿子。”父亲说。
母亲不吭声。
“我把烟也戒了,能省一笔钱出来。”他又说。
母亲终于同意了。
接下来,围绕如何建房,他们开始了漫长的细节讨论。
“不能借钱,一砖一瓦得是自己的。”父亲说。
“对,借人钱财矮半截。”母亲附和。
“我们不用买好的地段,地价能便宜一些。”父亲说。
“要得,浏阳有多大啊,从东到西走路也不要好久。”
“材料也不用那么好的。”
“嗯嗯,结实就行。自己住,不是给人看。”母亲笑着,“可是,太差也不行。”
“那是。”父亲笑嘻嘻地点头。
如此反复。
最终,建房的费用被压缩到几千元。那一晚,存折又被翻了出来。母亲亮出存折的尾页给父亲,说了一个日期。
“照现在这样存,得哪时才能攒够钱?”母亲轻轻说。
父亲咂着嘴巴,眉头深锁。
二
新一轮盘算又开始了。父母都是拿工资的,不能开源,只能想着法子节流。家庭的开支被一样样拿出来推敲。
“你爸妈每月的生活费不能断,”母亲说,“我爸妈那边,我回去商量下吧。”祖父母是农民,没有经济来源。外公那边拿着退休金。
“那怎么行,一碗水要端平。”父亲一口回绝。
“崽伢(浏阳方言中父母对儿子的昵称)订的那些课外读物,削减点儿吧。”父亲拿眼瞥了瞥我。
“想都不要想。”母亲态度坚决。
他们讨论着,为生活中的每一项值得商榷的费用反复商量,父亲拿着纸笔,一项项地写着,母亲拿出算盘划拉,他们在灯下的小饭桌前对坐,小声地说着话,把纸上其中的几行画掉,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妥,又在画掉的字底下打上圈圈。
我坐在不远处的小桌前做作业,时而抬头望望他们。他们专注而热情,一笔一画地在灯下勾勒,每划去一笔,脸上都透出由衷的满足,好像又离梦想中的房子近了一步。
懵懂的我,并不知道,这原来是生活变化的开始。
终于迎来了商量妥当的时候。一天晚上,母亲对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反复地打着算盘,最后,她在纸上仅剩的空白处写上一个日期,舒了一口气,轻轻地说:“照这么盘算,我们大约三年后能攒够建房的钱。”
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下意识地摸口袋找烟抽,摸了个空。
母亲瞪了他一眼。
三
日子平淡无奇地过着,我开始感到了不适应。母亲连每月吃几顿肉都计算了,肉菜被缩减,多数时间被乡下亲戚送来的小鱼、自家熬猪油剩的油渣替代,小鱼在碗底码好,洒上豆豉、辣椒粉和姜丝,加一小勺猪油,大火蒸;油渣用青椒、蒜来爆炒,也很香,可终究抵不上肉。偶尔能吃一次的香肠再不见被端上餐桌,家里几乎不买零食,每月的零花钱也没有了。
一次,我跟着母亲去城东姨外婆家串门,经过商业大厦,母亲领着我进去逛了逛。母亲爱逛商店,可自从决定要建房,也就只逛不买了。我已经习惯了。可那天,大厦玩具柜进了新玩具,点亮了我的眼球。
那是一款回力车,火柴盒大小,锃亮的金属外壳,同学鲁蛋儿有一辆,是他叔叔从长沙带给他的,把它压在地上向后推,一松手,它就能飞快地向前冲。
这个玩具,商场里卖一块五毛钱。
我小心翼翼地向母亲恳求,母亲看了看我,让店员把车子拿出来看看,我把它捧在手里,望着母亲满是期待。母亲又看了看价格,沉思了半晌,还是带我离开了。
一路上我都在念,心里被那辆回力车填满了,近乎执着地哀求着。母亲不停地解释:“我们要建房子呢,这是个玩具,不是你必须要的啊。”
到姨外婆家,我才安静下来。这种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那辆小汽车就像伸进我心里的一根羽毛,在不停地挠着,我忍不住又轻声哀求起来。
母亲的脸色变得难看,没坐多久,就拉着我起身告辞。
姨外婆追出门来,塞给我两块钱,“想买什么就给他买,别憋屈了孩子。”她笑眯眯地说。
走道的灯光下,母亲涨红了脸。
下了楼,出了单元门口,她停下了脚步,抡圆了胳膊甩了我一耳光,厉声说:“你怎么能这样,丢我们家的脸!”
我捂着脸,吃惊地望着她,忘了要哭。
母亲拉着我急急地往回走,我脸上火辣辣的,内心的惊讶没有平复。我能感觉到母亲的盛怒。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慢慢缓了下来。又走了好一会儿,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再经过商业大厦,她拉着我走了进去,从我的口袋里掏出那皱巴巴的两块钱,买下了那款回力车。
第二天,母亲下班时,买了几根香肠,用报纸卷好,嘱咐父亲给姨外婆家送去了。
渐渐地,在磕磕碰碰的日子里,父亲、母亲和我,都习惯了这种有些抠门的生活方式,一个鲜活的、令人期盼的目标,在岁月无声的推移中,越来越近。
四
时间到了1991年。有一天,晚饭时,父亲、母亲兴奋地商量着。
“礼拜天去看看材料吧。”父亲说。
“还差着钱呢。”母亲犹豫着。
“信用社能贷款,”父亲笑嘻嘻地,“利息不高,到期还上就行了。再不盖起来,都要涨了。”
“是哦,那先把地买了吧,听公司的人说,要涨价了。”母亲微笑着。
“要建房子了吗?”我问。
“是啊,”母亲亲昵地摸着我的头,“我们家要盖房子了。”
这样的开心,并没有维持多久。
不久后,一天深夜,母亲突然把我从床上叫起来:“你爷爷病了,我们去接他。”
我懵懵懂懂地起身,穿好衣服走出去,父亲站在外间,刚刚打外面回来,衣服上滴着水,连声催促:“走走走。”
风声伴着雨声,雨下得很大,打在屋檐上滴答答地响。
父亲托人民医院的朋友叫了辆救护车,我们连夜赶去永和(浏阳的一个镇)。
“早该把他们接过来的。”去的路上,在车厢里,母亲轻声嘟囔。
“他们不肯,你知道的。”父亲闷声说,“要守着老屋,守着几亩田。”
“爷爷病得很重吗?”我问。
父亲不作声。
母亲拉着我,轻声说:“他不太好啊,要做手术。”
“你不小了,上初一了,要孝顺了,有些事,要懂得给我们分担了。”母亲小声念着。
把祖父从镇医院接到县医院,连夜做手术,摘除了一个肾,从另一个肾里,取出了一汤匙的石头。
祖父没有医保,母亲把那本为了建房、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的存折拿了出来……
祖父并没有因此好转,一直昏迷着,术后的第三天,再次病危。一家人都请了假,守在病房里。
给祖父动手术的是父亲的朋友李医生,父亲拉着他,焦急地问:“怎么救?”李医生欲言又止,把我们引到病房外的走道上,轻声说着:“胃穿孔,一针下去抽出一管子脓水,还要手术。”他劝着父亲,“叔叔经不经得起二次手术还是个问题呢,手术指征很差。老张,我晓得你孝顺,你孝心尽到了,我晓得,你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了,你看……”
父亲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有些吃惊,一脸诧异地望着李医生,“两码事的,”父亲举手搓了搓脸,表情疲惫又认真,他低声地、缓慢地恳求着他的朋友:“麻烦你安排手术吧,尽快。”
“我去借钱,找满弟借去。”母亲接上话头,像对李医生、又像是对父亲说,转身去病房拎上包,风风火火地离开。小舅两口子在菜市场开了个鱼档,赚着辛苦钱,生意不错。
六
失去了一个肾、半个胃的祖父,一个月后出院了,硬朗地活到了2008年。
像省钱盖楼的那三年一样,我们家节俭得近乎抠门儿的日子又过了好几年,直到债务偿清。从此,父亲再不说建房的事,西湖山下的那栋梦想中的,让全家人魂牵梦萦、曾经触手可及的楼房,再无人提起。
唯有小时极难吃到的香肠成为我一生的至爱。参加工作后,我常常买来各种香肠充塞冰箱。每每打开冰箱,看着某一格里的各式香肠,或者切一根香肠,用电饭煲做一餐简单的香肠煲仔饭时,心底都油然升起一种富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