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巴西
若想合法挖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依法行事成本太高。但这些人都得要生存。再说,中间牵涉的金额实在太庞大。听起来好像是巴西除了挖矿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事业了,当然毒品不算。但挖矿的确带来重大影响——在某个下午,某人的人生可能从此完全改变。
车子驶在热基蒂尼奥尼亚河河谷上方的高速公路上,在接近一座山丘之处,换到最低挡的卡车发出铿铿的疲惫之声。这儿有间用竿子与硬纸板拼成的陋屋,侧边大开。路过的旅者或许会花几块钱在这儿买些奶酪面包、蛋糕或一块裹在塑料袋中的花生糖。贩售食品的人有对引人注目的明亮双眼,站起来不过150多厘米高。一顶浅顶软呢帽盖住了白发,让他看起来正式得有点奇怪。裂痕累累的双脚踏着一双凉鞋,鞋带上是一面巴西国旗。
他的名字叫热拉尔多·德·桑托斯·努内斯(Geraldo de Santos Nunes),不过镇上的人都称他穆鲁多(Murrudo),这是个与巫毒押韵的词,葡萄牙文的意思是“强人”。尽管身材短小,身上也瘦巴巴的,不过他却和那些被称为“竹竿”的胖子,或被叫成“地虎”的高个儿不同,因为他一点都不认为自己的名字是个玩笑。穆鲁多是大家用来称呼他父亲的名字,他一直很喜欢,因此等到年纪够大的时候,便接受了这个名字。
当我在一个10月的午后到他的饼干店去拜访时,强人拉出了一条木头长凳请我坐。那天交通量并不大,所以并没有生意上门。两人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太阳正朝西方落下,慢慢落至山谷西缘,山丘上林木全褪成了暗沉污斑。
“即使经过了那一切,我父亲现在也一定会以我为荣。我知道,我一直是他最钟爱的儿子。”他这么告诉我。
询问热基蒂尼奥尼亚河河谷附近任何一人有关强人的事情,很可能会得到两种反应:一种是发出愉悦的低声轻笑,然后沉默不语;另一种是愉悦的低声轻笑后,开始讲故事。
“你知道那家伙做了什么事吗?就在他变得有钱之后,他驾着自己那辆新货车绕着镇上跑。卖弄!那是辆新的雪佛兰D-20,车床板很宽。群众中有个人决定跟强人开点玩笑,他开始批评车子的颜色:‘每个人都知道蓝色是最适合货车的颜色,你为什么要买辆绿车?’强人假装满不在乎,不过第二个星期,他就贴钱把那辆只跑了7500英里的绿车换成另一辆蓝色货车。”
从未见过强人的人多年来也许听过不同版本的故事,但重点却都一致。这则故事之所以重要不在于细节,也不在于如何叙述强人,而在于其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强化了长久以来热基蒂尼奥尼亚河的分水岭的一个事实。在很久以前,久到任何人记忆所及之前,这个事实就已经成为当地故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巴西的热基蒂尼奥尼亚河的分水岭,是个可以让穷人一夜致富的地方,而暴起之人最终会一无所有。
藏身在夹缝中的人
强人属于边缘化的巴西劳工阶级。这些劳工利用柴油泵和铲子寻找钻石,被称为嘎林皮耶洛斯(garimpeiros)。虽然一般人都认为这是份相当低下的职业,但身为嘎林皮耶洛斯的人却满心骄傲。
三百多年来,这个词汇一直都与秘密活动和侵权行为紧紧联结。18世纪20年代,葡萄牙探险者在热基蒂尼奥尼亚河附近发现钻石,除了少数关系良好的商贾取得了国王许可外,其他人则一律禁止开矿。寥寥几个偷偷潜入山谷的大胆之徒,总说他们是因为藏身在山区许多锯齿岩层的缝隙才避开了皇家巡逻队。嘎林皮耶洛斯原意是“藏身在夹缝中的人”,不过后来大家都用这个词汇,形容巴西那些用泵抽开河床沙土,希望在废屑污物中找到钻石的人。
“嘎林皮耶洛斯”这个名词也用来形容跑单帮的金矿工,这些人以水银清洗矿石,只留下遭到破坏的环境。目前,亚马孙盆地有高达30万名嘎林皮耶洛斯。对环保官员以及较大型矿业公司的某些人而言,他们的工作一如白蚁群:迅速、偷偷摸摸、高代价。相较之下,挖钻石比挖金干净,不过同样也是活在合法世界的阴影中。这种行为绝大部分都违反巴西法律,而且为了避税,多数钻石也都通过走私渠道输出巴西。
我去参观了一个嘎林皮耶洛斯的挖采实况。同行的人都管他叫图。他有一套泵,因此也是个老板。他镇上的房子有座烧柴炉灶,内壁与屋顶没有完全相连。一笑起来,他眼角深黑的鱼尾纹全以扇状朝外游。
图爬进我租来的车里,坐在驾驶座旁,引导我驶入迪亚曼蒂纳(Diamantina)镇外一条砂石路上。迪亚曼蒂纳位于巴西不邻海的米纳斯吉拉斯州。这个地区让我想到新墨西哥州中部,野草蔓生的高地、红色火山土,还有环绕着柯巴依巴树的山峦,覆满了花岗岩落石与峡谷深痕。站在高高的山脊上,眺望50英里之外的景色,并非痴人说梦。
公路两边零星出现深深的切痕与成堆干枯的火山岩渣,那全是跟不上时代的钻石矿区遗物。其中有些矿区的历史在三百年以上。图最近亲自为这儿加上了好几处切痕。我们穿过一条干涸的水道,他说这是卡戴罗河(Rio Caldero),并示意我们停下脚步。
我们爬上了河边的平坦沙地,走了约十分钟后,噗——噗——噗叮,静止的沙地空气中传来二冲引擎转动的声音。干河床北边有个大矿坑。坑里脏水半满,水上浮着奇怪的机械装置:一对中间用柴油引擎架连的金属槽,外接一条通往坑壁的柔韧水管。泵在水中震动、冒烟。我跟着图爬上河岸,那儿有三个穿着短裤与T恤的人正在调整水管另一端。混杂着砂石与泥巴的脏水如瀑布般从水管尾端冲进盆中。泛流出来的东西先冲进一条金属斜道上,水在这儿进入一个泄水槽坑当中,然后穿过一条铁管,回到先前的矿坑。有好几堆砂石已经被铲到旁边——钱就藏在这儿。
每周六早晨,矿工在河边清洗一个礼拜累积下来的砂石。他们利用铁锅将富含石英的沉积物挑出分类。这个过程被称为“拉瓦”(lava,也就是“清洗”的意思),一向都带来高度紧张,因为如果找不到钻石,那么大伙儿的工全都白做了。
嘎林皮耶洛斯从来不为工资而工作。他们的收入来自钻石抽成,所以钻石既是动力,也是牵绊。常见的分账比例是泵组所有人分一半的利润,地主可以拿到10%(前提是,如果有人愿意多管闲事去告知地主的话),剩下的就由矿工平分。万一矿坑没有钻石,矿工就全都得空手而回。运气特别背的嘎林皮耶洛斯有时工作好几个月也拿不到半毛钱,这时他的唯一收入就只有一天一次的米豆午餐。
这种类似利益共享的付款制度,源自巴西以前合法蓄奴的时代。在米纳斯吉拉斯州,大多数最早期的葡萄牙殖民者若有特别丰硕的发现,都允许家奴保留一部分利润。奴隶最后可以用这些存款买到自由,接着在河边自行挖寻。这种利润分享的奖励模式一直延续至今日,不过内容做了部分修改。如今,非自愿的奴役行为要素早已成为过去,汽油动力的水泵也加入服务行列,然而企业的基本形态(不论工程面或经济面)仍完整无缺。
侵权的状况也是如此。事实上,此区所有钻石矿都是非法企业。这是源于1988年巴西宪法一次思想体系上的全面改变。简单地说,政府在那次改革中,切断了矿工权利与土地所有权之间的关系。联邦政府宣布对所有埋在土地下的珍贵金属拥有“征用权”——不论是城市办公大楼之下、乡间私人农场之下或亚马孙丛林之下,所有地方无一例外。任何人想要对某地进行开矿,在下铲随便挖起一抔土前,都必须填写一堆申请表,申请一堆许可证。矿工也必须缴交详细报告,一般来说报告页数都超过500页,巨细靡遗地解释他将如何修复自己所造成的环境伤害。这种意欲改正长久以来习惯损害环境的尝试,立意高远,但效果却微乎其微。不消说,土地政策的变更对嘎林皮耶洛斯而言,难以捉摸又十分荒谬。谁要去告诉农人他不能在自己的土地挖钻石?土地就是土地,而地下的钻石数世代以来,一直都在喂养这儿的贫困家庭。填写那些报告至少要花费5万美元——这是任何一个低收入矿工都无法负担的价钱。
幸好有那些经费极为窘迫而训练又极为不足的警察,矿产法不但执行得松散,而且当一家有权势的矿业公司,因为想要折磨某些嘎林皮耶洛斯而提出特定的控诉时,矿产法常常成为被利用的工具。美国驻巴西大使馆中的一位贸易代表马里奥·瓦斯康塞洛斯(Mario Vasconcelos)这样对我说:“有关单位总是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待这些弱势的人。五个穷光蛋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修补工作?他们只会让土地变得更糟。”
彻底执行矿产法,那么标准的幌子是先取得一张“勘探许可”,接着开矿。根据“官方”的说法,开挖矿坑目的在于研究与评估,而非实际生产钻石。这时候,其他矿业许可以及法律所要求的昂贵环境修复工作,都不必再理会。
在帕图斯-迪米纳斯,有位经验丰富的地质学家对我说:“若想合法挖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依法行事成本太高。但这些人都得要生存。再说,中间牵涉的金额实在太庞大。听起来好像是巴西除了挖矿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事业了,当然毒品不算。但挖矿的确带来重大影响——在某个下午,某人的人生可能从此完全改变。”
图和矿工们打招呼,他们暂时放下工作来与我们聊天。距离清洗矿石日还有五天。有名身穿破衬衫的矿工,畸形的脚趾伸在凉鞋之外。他说他叫马尔塞洛·席尔瓦,16岁。“清洗日就像是乐透开奖日,每次都非常兴奋。”他说。他曾经喝过啤酒,是年纪稍长的朋友给他的。在砂石中翻寻的感觉,就像几瓶啤酒下肚后的迷醉。截至目前,他最大的一颗钻石大概是1克拉,那次他分到39美元。他告诉我,那是他这辈子最棒的感觉。
“这让大家有理由为我开个派对。”他说。
他的两个同伴年纪都比他大,但是也还没摆脱那种兴奋之情。“上瘾”是他们两人对这种感觉的形容词。35岁,已婚,生了六个孩子的何塞·佩雷拉说:“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这种感觉更好了,甚至比领钱还棒!找到的钻石越多,想要变得更幸运的念头就越强。女孩都围到身边来了。”
他向我解释,他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尽管在面包店或加油站工作,在体能上要轻松得多。事实上,他从小钻石那儿赚到的钱,相当于一般劳工的薪资,但是他却能额外拥有每周一次肾上腺素激冲的福利。那是老赌徒的兴奋之情,是多巴胺的冲动。
我们徒步下坡回到卡戴罗河,图带领我们来到了约1英里之外的盒形峡谷边缘。峡谷底部离地面40英尺,是另一个钻石矿区。这儿一直都是条平淡无奇的小浅溪,直到几年前,高压水管喷出的急流让小溪变得又宽又深。河岸已被剥离,露出了内藏的钻石物质。一台漂浮的泵闲置于脏水坑中,脏水的颜色犹如番茄奶油浓汤,令人作呕。在我们脚下,有好几名矿工正躲在峭壁阴影下休息。这幅景象或许有点像托马斯·科尔画作《黄石大峡谷》的怪诞版,只不过碱性岩壁与成堆废弃石块取代了画中的松树与清澈溪水。
图带我们沿着一条窄径下到矿区。“看到了吗?”他问,手指着岩壁上一层人称卡斯卡荷(cascalho)的白色石英。“那些都是好东西。看到颜色变化了吗?从这里……”他用手指画出一条线,“大概到这里,就是钻石的位置。他们会用压缩机打个洞,敲进一些炸药,然后把整个绝壁轰掉。如此一来,每个星期大概可以产出150克拉的钻石。”他从附近石堆中捡起一块未经处理的石块,然后把点缀在硅酸盐中的各种不同黑色结晶石与石英指给我看。“钻石就藏在这儿,我们称这个为波沙(bosa),手提箱之意。”他说。
有位嘎林皮耶洛斯正在火上烹煮意大利面配豆子当午餐,我过去找他攀谈。他名叫马塞洛·桑托斯·戈麦斯,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是抽成矿工。不过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痛恨自己的工作。
“我们在这里所经历的,根本一点都不值得。买方刻薄亏待我们、欺骗我们。我们辛苦工作,换来的只有他妈的九牛一毛。1克拉才赚100雷亚尔(Reals)。”戈麦斯这么对我说。100雷亚尔约合 30美元,而且还要大家均分。
这是在矿区经常可以听到的抱怨——矿工群从一颗钻石那儿所赚到的钱,与钻石最后进入零售市场的价格有天壤之别。如果某个周六清洗日发现了一颗钻石,矿工与老板会立即把钻石送到数家位于迪亚曼蒂纳没有招牌的采购办公室之一。大家草草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全体工作人员都拿到了现金,通常都是美元。几乎没有钻石采购商会白纸黑字记下交易,矿工也不在乎,因为他们是最不想留下任何证明文件的一群人。采购商另有一套绝不会对政府公开的账簿,登记办公室所有经手的金钱流向。当地为这种情况取了个名词:卡夏多伊斯(caixa dois),直译是“二号出纳”。钻石买卖的真正脉搏,在这儿跳动。
同时,非法矿区可以随时弃守,迅速的程度一如开挖之初,证据只有一个洞与一些废弃岩块。“没了,石头都装在口袋里,没有人看到任何事情。这就是巴西人的方式。”有位宝石交易商这么对我说。
虽然收入微薄,但戈麦斯说他无法放弃挖矿,因为找不到其他工作,而他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四十出头的他,要开始新的工作也太老了。他指着峡谷另一边一个山脊。“在那儿,去年有座土丘坍塌,我被埋在里面。脖子以下全埋在土里,当时第一个念头是:我要死了。他们把我挖出来后,我又回去继续工作。”在河里工作的矿工每天都要面对岩壁坍塌的危险。戈麦斯有两位朋友就是因此丧生的。
接着,我问他关于周六早上的清洗(也就是钻石出现的那刻)。他带着微笑承认,大家都很享受那一刻。是一种冲动的激情,他说,那是心中某种精力的高度集中,一种几乎和性同样的感觉。
“你可以感受到风离开自己的声音。”他说。
圣母阿帕雷西达眷顾强人
一如巴西乡间的大多数孩子,强人很小就被送去工作。他父亲是个严厉的人。安东尼奥·德·桑托斯(Antonio de Santos)一直是个正直且自傲的人,但他几乎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在许多方面,他都非常适合成为米纳斯吉拉斯州土生土长的代表人物。整个巴西都知道这个州的人民很吝啬,不论在情感上或其他方面。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丢掉面包。帕欧度罗(pão duro)是其他人对这个州居民的称呼,意思是“硬面包”。安东尼奥让儿子和自己一起在河床拿着长柄锄头工作,在平沙地上挖洞。父子俩的手都因厚茧而变得鳞鳞斑驳。
当安东尼奥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后,儿子强人娶了妻,岳丈一家人住在他擅自开采的矿坑附近。他的妻子名叫坎迪达,以前父亲还在世时,强人总是趁他不注意,与坎迪达偷偷摸摸打情骂俏。她是个美丽而害羞的女子,愿意在强人背着父亲寻找钻石时,帮他一起用泵工作。
“村子里女人并不多,她是我唯一的选择。”后来当两人关系变得不一样后,强人会这么说。不过在一开始,他非常以她为荣。1991年,结婚七周年纪念日那天,她并没有和他在一起,他正与工作人员挖矿,矿区在门达尼亚朝上游走约6英里的地方。那个矿区和所有矿区一样,看起来潜力无限。在此同时,那儿也和山谷其他地方一样,已遭人多次搜寻。这可以从地上的刻痕判断。几年前,有人移动过这儿的卡斯卡荷,不过前人遗漏了某些富含宝石矿的可能性永远存在。懒散的矿工有时凿到错误的床岩位置,并误信为真。有时,水侵蚀出的洞口下方,隔了好几层石灰石之下,也会藏着未经碰触过的砂石矿藏。大家称这些洞为“魔鬼穴”。
上游地带的采挖当然是非法行为。不过这里是热基蒂尼奥尼亚河,是他们的河——他们有权在这儿挖采石块,喂饱自己的家人。谁也不能说什么。
如强人一贯的说故事方式,正午时,他向圣母阿帕雷西达祈祷:“请保佑我找到一颗钻石。我要为我的朋友买只鸡当中餐,还要买杯朗姆酒。”以祈求内容而言,强人要求的东西可算保守而死板,他和圣母说话的态度简直像在厨房和自己妻子讲话。不过他的祈祷很快获得了回应,而且是以他从未料到的方式出现。他正在清洗一盘沙土,约一个小时后,钻石像只打瞌睡的昆虫,在泥巴中朝强人眨眼。那是一颗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八面体,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呼喊。那天,一群朋友像婚礼中扛新郎般将强人扛在肩膀上,一路穿过热基蒂尼奥尼亚河回家。他们都怕他会在急流中失足而丢了身上的珍宝。过河时,强人把钻石紧紧攥在掌中。
那颗钻石经过检验后,确定为11克拉,售价2万美元。采购商直接付他美元现钞。“钞票多到我可以用来织毯子了!”只要有人愿意倾听,他就会这么说。他的朋友第二天中午全都吃鸡肉配朗姆酒当午餐。
奴工靠钻石买回自由
每当巴西矿工打开汽油泵抽出坑里的水时,他们期待找到一块18世纪非洲奴工错过的含钻沙土区。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当时的奴隶搜挖得极为彻底。
初次发现钻石的踪迹前,葡萄牙人占据南美洲东岸已超过两百年。他们在里约热内卢(Rio de Janeiro)有个美丽的殖民港,内陆还有好几座丑恶的殖民地,一群目不识丁的新世界大亨,数百万亩甘蔗耕地,以及奴隶买卖这种正欣欣向荣地横越大西洋的事业。贩售的奴隶,全是葡萄牙人从安哥拉、塞内加尔与冈比亚或捕或买来的人民。
这种人口买卖,导致巴西今日成为南美洲人口光谱极为独特的一个国家,非洲人、葡萄牙人与印第安人种族混合,让巴西成了一个丰富的民族熔炉,严苛的人种定义被连续好几世代的渴望与通婚而模糊了界限。估计当初被迫来到巴西的非洲人数有400万,其中许多人都被送往正在蓬勃发展的米纳斯吉拉斯州,这个州名的意思是“一般矿场”。1695年,一组探险家与被称为班叠里安帖(banderiantes)的恶棍在这儿发现沙金。班叠里安帖曾深入内陆,在图皮印第安人(Tupi Indians)村落间,寻找新的奴隶来源。发现沙金的消息在里斯本宫廷内造成轰动,也引发了世界上第一波淘金热。追逐财富的人大批涌入米纳斯吉拉斯,挖坑凿道进入山腰,然后砍下大多数的树当作熔炉燃料。千百名渡海之人死在为期六周从里约热内卢出发的旅途中,接着这个太干燥又太多山以致无法支撑大规模农业的区域,又有饥馑来袭。1700年夏天,在某次食物短缺的高峰期,据说一只野猫的售价离谱地高达2盎司黄金。
历史并未记录是谁发现巴西的第一颗钻石,但发现地点是在一个被称为帝茹库(Tijuco,意为“泥洞”)的山腰村落附近,时间是18世纪20年代末期某个时间点。当地流传着一个没有根据的故事,其中叙述一群金矿工利用他们在溪里发现的“水晶”作为玩纸牌时的计分工具。当地有位天主教教士年轻时曾派驻印度,认出这些计分工具的真实身份,于是故意漫不经心地问这些矿工是否可以给他一些留作纪念。这位教士后来带了一大袋计分工具离开,转往里约热内卢,接着又很快订了一张船票到阿姆斯特丹,自此销声匿迹。
这则故事反映的或许是背叛行为,但其背后的意义可能更深。远在这个谣言以讹传讹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之前,当时米纳斯吉拉斯殖民长官多姆·罗伦可·德·阿尔梅达(Dom Lourenco de Almeida)似乎就已偷偷私藏了一些宝石,这应该是件可以肯定的事情,后来他不得已才向里斯本呈送了一份报告。1729年7月,他谨慎遣词写了一封信给国王,信中以非正式之态向国王报告,帝茹库发现了“一些白色小石头”,另外还随信附上六颗样品。国王的御用珠宝专家检验这些石头后,宣布确实为钻石,当然,这个判断并不令人意外。在这项宣布之前的两年间,一直有人通过从南美洲回航的货船,将数量虽少但来源稳定的钻石走私进欧洲市场。
钻石贸易一旦合法化,巴西生产的钻石克拉数很快就超越印度,也一跃成为这种奢华新工业的世界焦点。结果钻石大量涌入巴黎与伦敦王宫,造成价格暴跌。钻石当时是富豪阶层的新时尚,六十年前才由尚-巴普蒂斯特·塔韦尼耶从戈尔孔达进口。后来来自美洲的新钻石,降低了这些宝石的稀有性,也因此让所有钻石都面临了可能毫无价值的威胁。珠宝商郑重宣布如此上等的钻石绝不可能出自那样粗鄙的土地,同时还坚称这些钻石真正出处其实是印度,只不过是走私客为了投机而转经巴西走私至欧洲。葡萄牙国王针对这次危机的处理方式,是下令对外封锁热基蒂尼奥尼亚河河谷,除了少数获得国王特许的公司外,任何在该区挖矿的人都是现行犯。在这个地区被发现的任何外人,都要在赤身接受彻底搜查后遣送出境。坊间还流传着更夸张的故事,描述如果有人被看到在热基蒂尼奥尼亚河里洗手,那么国王巡逻队就会砍下这个人的双手。除此之外,钻石被课以售价五分之一的税——这是种被称为“五”(quint)的贡金,不过大家全依照惯例设法规避。这些限制手段,不但可说是创造出嘎林皮耶洛斯阶层的唯一推手,连今天普遍存在于巴西钻石交易圈内虚假与小奸小恶的贪腐,也全要归功于此。
帝茹库这个以泥洞为名的小镇,后来更名为迪亚曼蒂纳,意思是“有如钻石”。镇上开始竖立双尖塔教堂,以及用碎石与砂岩铺设的弯曲街道。位于不毛之地正中心的帝茹库,自此笼上一层浓郁的中欧村落气息。20世纪有位为《世纪》(Century)杂志撰稿的作家曾用下列词句总结这种变化:“破产贵族与知识分子来这儿创造财富,然后用当代所了解的文明定义,让米纳斯吉拉斯等州最终都成了‘文明’的焦点——许多撒了粉的头发、盖过膝下的束裤……小步舞曲以及成群悲惨的奴隶。”
奴隶的工作时间,从日出到日落。为了防范窃取,奴工身上通常只有一块围腰裹布,有些甚至被迫裸身工作。奴工若不是遍翻河谷搜寻躺在浅处的矿石,就是排成列,在手持长鞭的工头眼下清洗砂石。最常出现这种画面的地点,是在长茅草顶建筑物之中,里面还摆了一排铁箱。发现钻石的奴隶依照规定要先拍手,然后站直身,高高举起钻石让大家都看得到。每颗钻石都得小心翼翼放进铁箱旁的水碗之中。
然而,这些奴隶的目标,当然是偷偷把钻石塞进口中或夹在脚趾间。消化这些赃物的销赃市场,散布在迪亚曼蒂纳各个阶层,业务不但热闹活络,而且明目张胆。“这些东西很容易就由挑卖蔬果的小贩、沿街叫卖的商贩或离家最近的杂货铺收购。”有位游客曾这么说。因此,工头设计出了一套相应的库存掌控系统,仰赖苛刻的惩罚与极大的奖赏维系系统运作。如果工头怀疑某名奴隶偷钻石,这个嫌犯就会被关在牢里好几天,直到他所有粪便都经过了彻底检查。不过如果奴隶诚实工作,那么也真的可以用自己发现的钻石买回自由。
英国矿物学家约翰·马威对这种做法,曾有过一段戏剧性的描述。马威得到了葡萄牙国王的特准令,到这个区域旅行然后提出忠告。这趟旅行记录给外界提供了有关当时这个地区数量极少的细节描述。
马威写道:“当黑奴非常幸运地发现一颗重达1奥塔瓦(oitava,即17.5克拉)的钻石后,接着举行了许多仪式,有人会为这名黑奴戴上花环,大伙儿列队抬他去见管理者,后者为他将赎金付给奴隶主,当场把自由还给这名黑奴。他还会收到新衣服当作礼物,并获准为自己的利益继续工作。”那些发现较小钻石的黑奴,也会收到礼品与赞扬。马威在1812年伦敦出版的书中,第一页就叙述了这样的景象:一列奴工弯着腰,桶子放在前面。在队伍中央,一名奴工胜利地挺直了腰杆儿,右手高举,胸膛扩张得有如一名打了胜仗的希腊士兵。他的态势表示甜美的自由正紧紧握在他拇指与食指之间。
这幕景象在理查德·伯顿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小时候读过马威的书,长大后成为维多利亚时期最著名的探险家,发现尼罗河源头的功劳也有部分属于他。伯顿对禁区特别有兴趣,他后来取得了许可,1869年,靠着独木舟横越迪亚曼蒂纳附近区域。他当时并不知道,那年夏天,南非的法尔河发现了钻石,这个发现不但造成巴西统治钻石工业的终结,也种下了戴比尔斯商业集团的种子。
尽管夹带着对印度脚夫的直接侮辱——“我把我的食人族派去一个碰不到酒的地方露宿,确保在朋素塞索镇有个清醒的开始”——但马威出版的游记,对当年那种采挖钻石矿的机制,或者根本没有任何机制的情况,提供了许多敏锐洞见。一队队奴隶奉命清除农作物、刮掉地表泥土、挖洞、拖走废石。这些奴工把木头堆成斜水槽让水流出去后,弯腰屈膝将沙土过筛。当时唯一的科技就是人。
伯顿这么记录:“即使在米纳斯吉拉斯最文明的钻石矿场,我没有看到任何研磨器、吊架、滑轮或轨道的踪迹,也没有获得任何精心设计的装置或用具的知识。奴工是唯一的器具。他们全像男学生一样尽可能把东西塞进自己口袋。”许多通过逃亡、偷窃或幸运找到钻石而得到自由的奴隶成了嘎林皮耶洛斯,用在桎梏工作环境下学到的技术非法采矿。
在奴隶与嘎林皮耶洛斯眼里,钻石既是悲惨的物品,也是值得珍藏的表征。钻石同时是自由与束缚的具体呈现。这种两极化的特质可以从伯顿在独木舟旅程中,自好几个人那儿听来的故事作为佐证:
有三个来自海岸区的人犯下了滔天大罪,因为他们同意接受永远流放至米纳斯吉拉斯荒野的刑罚,所以没有被处以极刑。这三人不准进入任何城镇,只能以地为床、认天为帐。由于没有较好的工作可做,他们全成了嘎林皮耶洛斯,自由地沿着阿巴埃特河(the Rio Abaete)河岸挖金。某次旱灾,河水水位下降,露出了一些未经挖采的沙土。在这些沙土中,三人发现了一颗巴西有史以来最大钻石之一——令人惊艳的144克拉钻石原矿。这下子,三人进退两难。他们不可奢望能够偷偷在销赃处卖掉这么大一颗钻石,如此嚣张的非法行为一定会遭到逮捕。根据葡萄牙法律,这颗钻石属于葡萄牙政府。最后他们并没有把钻石放回原来的河里,而是交给了乡间教士,由他代为向殖民地长官说情。钻石本身仅就其傲人的重量与光泽度而言,绝对是对他们有利的谈判筹码。三人后来不但当场获判无罪,而且还重新得到身为平民的所有自由。至于那颗钻石,则是被送到里斯本,最后戴在约翰四世国王阁下的脖子上。
这则故事在热基蒂尼奥尼亚河河谷一直流传至今天。任何人只要找到够大的钻石,就可以买回自由。
从穿着丝绸内衣到光着屁股
强人发现第一颗钻石的地方,有个奇怪的名字:米纳多马托(Mina Domato),意思是“森林之矿”。这个地方让强人找到一颗又一颗的钻石。虽然后来找到的石头都不及第一次发现的大,但不断发现小钻石,也足够让他成为门达尼亚最富有的人了。“任何一颗钻石都大得塞不进可乐瓶。”他就是喜欢吹牛,不过那并不是事实。
他为母亲买了一栋五个房间的住宅,为妻子坎迪达的家人也买了一栋房子,送给自己一辆跑车,外加那辆因为在迪亚曼蒂纳遭到讪笑,不到一个星期就换掉的绿色雪佛兰货车。他感谢圣母阿帕雷西达赐给他财富,每次提到圣母,他都会举起头上的软帽以示敬重。
强人的运气是对地质学的挑战。他挖出来的钻石全藏身于数百年前从死火山核心冲刷出来的冲积土沙中。因此南美洲某处一定存在着这些冲积土源出的角砾云橄岩管,不过从来没有人发现任何决定性的证据。河床钻石散布位置杂乱无章,而在如此密集的地方发现如此丰富藏量的钻石是非常罕见的情况。一切都是嘎林皮耶洛斯的运气。有句话形容这种无常:天堂与地狱仅一线之隔。或者,更贴切的说法是:不是穿着丝绸内衣,就是光着屁股。
迪亚曼蒂纳有位专业矿业工程师在听过强人的故事后,哈哈大笑。
“在这个国家,地质学家老是碰到一个难题。他们无法用正常方式找到钻石,所以需要请嘎林皮耶洛斯带他们去最好的冲积土区。从这个角度来看,强人是位非常优秀的地质学家。”他说。
大家开始注意围绕在强人身边的女人。现在是他穿丝绸内衣的时期,女人通常都能带着首饰与其他礼物离开。有人谣传他在外地包娼养妓、交女朋友。他和坎迪达开始争吵。强人威胁要和她离婚。“你试试看!我绝不会让你如愿以偿。”她这么告诉他。他们当初是在天主教教堂由牧师主持婚礼,所以离婚一事行不通。他后来只好给坎迪达一栋位于高速公路对面的新房子,叫她离得远远的。
强人名气远播,多年不见的人也回到门达尼亚和他一块同乐。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平易近人的富翁,而且总是帮所有人付酒账。后来米纳多马托的钻石开始逐渐耗尽,不过强人手上仍有些现金支应开销。矿区存在期间,强人手上来去的财富,至少有50万美元,后来他似乎仍留下了许多钱。举例来说,泵。他必须从存款中领钱出来支付新泵贷款。
有天,有个来自附近名为特欧菲洛欧托尼城(Teofilo Otoni)的人,向强人提出了一个建议案。由于强人因钻石累积了大笔美元,这个人问他有没有兴趣用相当优惠的汇率,将美元全换成克鲁塞罗。
在巴西,黑市汇兑相当普遍。银行是合法兑换外币的地方,但汇率条件总是非常糟,而且手续费又高,因此黑市汇兑商就像秘密进行的钻石矿场一样,到处都是。强人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与家人、朋友商讨这个议案。最后的决议是接受提案。有些朋友甚至也拿出自己私藏的美元,把这些同样是从那渐渐枯竭的矿区所获得的最后利润,一起兑换。米纳多马托一直是个很棒的矿区,不过也该是时候投资些新器具,到其他矿区去搜寻以前奴工遗漏的地方了。强人搭巴士到特欧菲洛欧托尼城,腿上放着装满了美元的手提箱。
与汇兑商碰面的过程似乎进行得太快了,但因为害怕,他不敢多说什么。在被匆匆赶出房间之前,强人确实细数了一沓纸钞,一切似乎都没问题。当来到贝洛奥里藏特市大如机场的车站男盥洗室时,他把手伸进钱袋中,从最底部抽出一沓克鲁塞罗钞票。这沓每张钞票中央都盖上了狭长的大红章印,章印中红色大字写着:不具任何价值。
这些全是印制来当作教学工具的钞票。换言之,也就是官方伪钞。强人一沓沓地检查,发现只有一沓真钞,而这些金额比他把美元拿到银行兑换的所得还少。骗子用假钞骗了他。
这就是米纳多马托的终曲。强人打电话告知家乡这个消息后,坐在即将发车的公共汽车旁的长椅上,哭泣。
河底淘钻的潜水夫
如果河道太长无法建坝,那么还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碰到河底的多沙部分。必须有人嘴含呼吸管,手持吸管,潜水至河底。这是世上已知的挖探钻石方法中相当危险的一种。不过在巴西,有一群人却拥抱这种工作,完全不觉得每天花四个小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污浊河底当中有何不可。
这些矿工自称巴尔塞罗斯(balseiros,意即“船民”),一如其他矿工同侪,这些人没有固定薪资,收入全靠开挖出来的钻石抽成。这种工作典型的一天始于日出之时,三人小组驶着由两个空铁桶以及中间架着一块平铁台所制成的平底小船离开河岸。船上有个压缩泵、一个沙土收集桶、一个将岩块分类的筛矿器,以及一张用来遮阳的廉价塑料防雨布。这种粗制滥造的平底船要比在干河床中挖洞用的汽油泵稍微先进一些。巴尔塞罗斯的标准装备是一套乳胶潜水衣以及为了不被河底尖石割伤而缠在手指上的胶带。他们戴上呼吸面罩,在胸前画个十字后就下水,一手握着铁撬,一手持着吸管,在河底寻找到合适位置,便将吸管硬生生插入河床中。水底能见度通常极低,或甚至根本看不见。
一位名为鲁本斯·弗朗西斯科·卡利斯托(Rubens Francisco Calixto)的30岁巴尔塞罗斯告诉我:“我的双手就是眼睛。只要一摸就能认出是什么东西。我一点都不怕做这份工作。”
和其他潜水夫一样,卡利斯托腰际缠着一条重达53磅的铅皮带。如果发生问题,他只须解开皮带就能够浮出水面。他们使用全球都相同的呼吸管拉扯信号:如果拉两次呼吸管,是告诉船上的伙伴吸管已准备就绪;如果呼吸管被扯了三次,表示需要更长的吸管;如果是四次,那么这趟任务已经结束。万一船上呼吸管不断狂乱拽扯,那么就一定是有颗大钻石出现在筛矿器中,发钱的时候到了。
“有时候每天都可以挖到钻石,有时候则连找到一颗石头的机会都没有。”卡利斯托告诉我。他离了婚,有两个孩子,湿漉漉的紧身足球运动衣裹着结实的肌肉。他说这份工作很好,四年的潜水生涯中,从未遇过危险。
“在水底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时间流逝。那种感觉一定和飞翔很像。河水清澈的时候,我试着看清周遭一切。那种感觉甚至比在瀑布下挖矿还棒。我感到水在我周围旋转。”他说。
对其他巴尔塞罗斯而言,这种日复一日的潜水不但单调无趣,偶尔还会令人惊恐。潜水夫何塞·威尔逊(Jose Wilson)对我说:“我们之所以做这份工作,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有好多人甚至不会游泳。”据说瘸腿的人最适合这份工作,因为经常使用拐杖,他们上臂的臂力理应比一般人强。在水底,上臂臂力非常重要,因为潜水夫要用双手与铁锹,有时还要利用铁锹来撬开岩床,把石块移开。他们要把大石头铲到一边,有时候还必须把小一点的岩块提搬到船上的小铁盒中。不过最重要的工具是吸管,吸管头接着一个三角形铁框。潜水夫使用吸管一如煤矿工使用空气压缩钻头。两种工具的目标都相同:将矿墙打破。巴尔塞罗斯跪在河底,用力把吸管头戳进地底,然后开始在河床表面之下吸出一条大家称之为“路”的坑道。这是大部分危险情况发生的地方。大型岩块因为移位而坍塌,把矿工压在水底,造成许多矿工在坑道中丧命的事件时有发生。其他危险包括插入的吸管突然脱落,造成岩块不断打落在潜水夫身上。
一位中年非裔巴西人迪亚凡·佩雷拉(Djavan Pereira)有次就碰到这样一个杂乱的恐怖险境。他当时在马德拉河底刚挖完一条路,船上伙伴也已将吸管拉回了水面,这时突然有种东西驱使他仰头上望。在一片模糊不清的水中,他看到了这辈子永远都忘不了的景象——崩落的岩块与碎石有如一阵脏雨般朝他劈头盖下。佩雷拉的反应非常快,即使在这种让一切行动都变得迟缓的胶状河川中也不例外。他立刻扭身逃开了落石正下方。如果当时没有抬头看,他早已葬身河底了。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我的肾上腺素拼命飙蹿。等我回到水面,才吸了好长、好大的一口气。”他说。
在深深的河底,他看到朋友在刚刚上升过快的弯处丧命,因为血液压力无法与水面压力取得平衡。他们在船板上安静地断气,手脚轻柔地敲着木板,犹如被捕的鱼在拍打中送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佩雷拉告诉我回避弯处的一套做法——上升到感觉温度已经出现变化的地方时,停下来、摘掉面罩、喝一小口水,让自己放松几秒。再戴上面罩,往上游一点点距离,停下、喝水。然后重复这些动作,直到浮出水面为止。
我们在帕图斯-迪米纳斯镇4美元的公寓前,一起蹲在阴影下。佩雷拉虽然缺钱,不过心情非常好,因为他正要往博阿维斯塔市去,那儿有个他特别喜欢的欢场女子。他已经当了23年的金矿与钻石矿矿工,走遍了南美洲。他为我细数曾工作过的河川:阿拉瓜亚河、帕拉尼亚巴河、阿巴埃特河、伊亚波克河、马德拉河、特雷斯河。他在行李中,带了一根小笛子与一本相册。一堆不同的女友和纵情玩乐的影像里,有一张他个人照片,照片中几乎全裸的他,站在朗多尼亚州偏远丛林里一片泥泞当中,手中握着一根水压管,正准备炸开河岸。
“我对这个已经上瘾了。这是我觉得自己还活着的唯一方法。我的生活在水里。”他告诉我。
佩雷拉并不是典型的巴尔塞罗斯,真正巴尔塞罗斯的生活总是绕着家人的需要与迫在眉睫的贫困而转。佩雷拉比较像个听任自己冲动而行事的雇佣兵。不过,他要的东西和其他巴尔塞罗斯一样。
“我靠着一颗颗钻石过日子,这是这儿最好的工作。有车、有酒、有女人。不错的饭店加上不错的餐厅。正常工作?我疯了才会去做正常工作。”佩雷拉在回到公寓前这么说。
光着脚履行承诺
对强人而言,报警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从一开始,在黑市兑换美元就是非法行为。这就有如抱怨在毒品交易中被人抢劫一样行不通。他不但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美元,还可能被逮捕。当然,私下的报复行为绝对可行,不过强人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他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找那名兑换商。
既然没有钱支付债务,他被迫卖掉了泵与货车。套句矿工的行话,他“破了相”——也就是说,强人失去了一切,而且必须放弃挖矿工作。他在6英里外的农场接下了一个伐木工作,当找不到便车可搭时,就走路去上工。在镇里,他总是会碰到以前有钱时围在身边的女孩子,她们身上依然戴着他以前买给她们的首饰。
强人开始痛恨自己的傲慢。他知道自己过去一直财大气粗,因此这时寻求赎罪之法。他开始过着禁欲的生活,每天赤足步行到农场工作,让自己感到疼痛与谦卑。他的胡子留长及腰。接下来,强人想到要向圣母阿帕雷西达许下承诺。
这是件严肃的事情,因为这是对巴西圣母的个人盟誓,而巴西圣母又是他国家中公认的上帝之母。大家都知道那个故事——去寻找某种难以捉摸的东西,结果厄运去好运来的故事。1719年,三名渔夫在圣保罗附近一条河里捕鱼,当天运气背透了,大家准备回家。此时,渔网里却捞到一个圣母无头身像。下一次撒网,捞起了圣母头。第三次撒网,出现了满网的鱼。渔夫们认定这是个奇迹,教士也同意他们的说法,于是大家建了一座荣耀圣母的教堂。圣母阿帕雷西达有张黑脸,一如墨西哥瓜达卢佩圣母。强人不止一次,而是三次,为了圣母步行至迪亚曼蒂纳,就像他步行去伐木一样,只为了要在圣安东尼奥教区教堂中献上自己的尊敬之意。强人试着远离当初引导他走向兑换商的贪婪之心。每次徒步之旅,都换来血淋淋的双脚。然而他并没有再次变得富有,事实上他陷得更深。他的皮夹中总是带着几张不具任何价值的纸钞,一方面是为了不让皮夹空空如也;另一方面是当作证据,拿给那些以为他是把所有钱都花在娼妓身上的人看。
不过他也确实碰到了一件好事。以前他曾答应住在附近库尔托马加哈耶斯村(Cuoto Magalhaes)的朋友,要当那人儿子的干爹。那座村子里有个名叫玛丽·何塞的女孩,吸引了强人的注意力。玛丽·何塞有点儿胖,不过是个很有爱心又宽容的女孩。她接受了强人所有缺点,也接受了强人像无头苍蝇般回旋在肉欲与虔诚两个极端之间。这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同样深陷在两个极端之间。
因为第一任妻子坎迪达不合作,强人与玛丽·何塞无法结婚,但仍可以如巴西乡间许多情人所称的“自我结合”般,在不举行任何宗教仪式之下,依据习惯法同居在一起。她搬进了强人在山顶的小房子,两人一起在路边摆蛋糕摊子,赚一点点钱。“你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谦逊了。”玛丽·何塞总是喜欢这么对强人说。
强人的落魄成为某些人的玩笑话题。一位珠宝商笑着说道:“他以前总是为了展现虔诚而赤足走路,现在他真的得光脚走路了。”
巴西钻石有限公司
尽管心思巧妙、工作努力,嘎林皮耶洛斯每年只能生产约50万克拉钻石,不到全球钻石总产量的1%。也因此,巴西今天在全球钻石舞台上只不过是个配角。但这个国家尚未发掘的角砾云橄岩矿源,让许多国家的矿业公司始终对它保持着高度兴趣。只要任何人发现一根富含钻石的岩管,巴西就可能轻易大走红运。
18世纪让整个里斯本宫廷雀跃的钻石,应该是出自一个地下矿源,也许是一连串围绕在米纳斯吉拉斯与附近其他州的复合火山体。这儿的矿源躲开了大家的搜寻,或许是因为岩管已被无期无尽的风吹雨淋完全蚀尽,或许是因为角砾云橄岩已经变得一点都不像该有的形状,也或许是因为岩管上又覆盖了数百英尺砂岩。已经有人找到了好几根贫瘠的岩管(从高速公路上的某段路堑上,可以看到巴西利亚附近一条狭长黑土区),只不过“钻石库”还没出现。
1975年,有组来自法国地质研究与矿产局的地质学家,循着一条冲积钻石的行迹,来到靠近圣弗朗西斯科河一个山腰上。他们在山顶取了核样后,发现这里是个值得开采的矿脉——散含着钻石微粒的角砾云橄岩。进一步勘验更发现含有宝石品质的钻石浅管。如果依照非洲标准,这根本是上不了台面的微量,但在巴西,却可算是革命性的发现——传奇钻石库有史以来的第一名竞争者。
戴比尔斯很快就知道了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通过一家空壳公司买下那块地,开始在那块山腰进行好几年缓慢的地质研究。这是戴比尔斯集团的一贯作风,他们总是在大家把人为的圣石丢进市场之前,先行抢下或接手每根新发现的岩管。这根岩管看起来像个藏量相当丰富的矿脉——2万吨矿石整体采样,可生产出相当于 5000克拉的钻石——不过戴比尔斯一点都不急着开采。
另外还有一个因素阻碍状况发展。这块高原离巴西传奇之河圣弗朗西斯科河源头不到3英里,许多当地居民与这条河有很深的感情。20世纪80年代,全球对亚马孙雨林面积锐减的关注,为巴西环保运动注入了生命。因此,一整群新起的非营利组织站稳了脚步,准备制造阻碍。同时,戴比尔斯集团不但几乎没有付出任何努力,试图赢得新邻居善意的舆论,反而可能从一开始就与这些团体建立了极其不善的关系。“你们派这些偷偷摸摸、口风很紧的英国人、南非人,在那里进进出出,制造出各种猜忌,可是这些人就是不肯说是来干什么的。”有位旁观者这么对我说。有鉴于巴西历来偏好进步不重维护的倾向,这些因素其实不一定会成为阻碍。然而在这件事情上,角砾云橄岩管恰巧坐落在一个极度不便的位置——位于1972年巴西政府设立的广阔的卡纳斯特拉国家公园西缘之外。积极的环保分子以及联邦环境部内相当有权势的少数人员,希望见到国家公园更往西延伸,永远封闭这个钻石库。这实在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不过戴比尔斯根本不以为意。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戴比尔斯集团破天荒将事业重心移转至零售业之后,他们又重新评估手上握有的全球矿场。巴西岩管被视为一项可变卖资产,2002年由一家名为黑天鹅资源(Black Swan Resources)的加拿大公司买下,后来改名为巴西钻石有限公司(Brazilian Diamonds, Ltd.)。这家钻石界新兵开始尝试说服巴西联邦政府批核执照,希望能在公园扩大之前获准在山腰进行采矿。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让产钻计划向前推行。
“大家一想到矿区,就以为要铲平整座山。事实上,我们只需要1.5公顷、大不过一个足球场的地区。政府不能不知道这块地下面有什么。”巴西钻石有限公司的财务主管卢西奥·毛罗·德·索萨·柯埃洛(Lucio Mauro de Souza Coehlo)这么说。
拓展卡纳斯特拉国家公园的游说正方兴未艾,巴西钻石还得设法阻止在他们其他地产上进行的窃采钻石行为。其中一块地产位于米纳斯吉拉斯州西部一条弯曲小溪的盆地区,小溪的名称是圣多安东尼奥多波尼塔。之前,州检察官曾派出一队武装警察到此打击非法采矿。此举让嘎林皮耶洛斯震怒。对他们而言,这又是另一桩高级阴谋,意欲假借环境保护法之名,剥夺他们获得钻石合法权利之实。双方关系紧张。
我跟着巴西钻石一位负责该区的业务主管到那个区域去参观。这位主管是前葡萄牙特种部队的队员,名叫马里奥·弗雷塔斯(Mario Freitas)。在戴比尔斯放弃巴西之前,他是旗下员工。他有个圆鼓鼓的肚子、一部手机,以及一本每页都挤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活页记事簿。我们钻进他的三菱小货车上,颠簸地沿着一条土道进入了矿区。这儿的乡间看起来有点像索诺马县,只不过葡萄园换成了咖啡树丛。这儿有绿色缓丘,远方山丘上还有零星的几头牛,高高低低的沃土上,出现了连在一起的小径。过几个月,豆苗会从地底钻出来。
这些矿区可能很危险,马里奥这么告诉我。他并没有遇到过直接的威胁,不过每个人都认识他的卡车,也都知道他有权报警处理破坏非法矿区。有时候他会带着手枪视察这些矿区,随时准备面对麻烦。1975年葡萄牙人准备撤离在安哥拉的殖民区时,也就是残暴的安哥拉内战即将爆发前,马里奥就是在安哥拉服役。
“在这儿我随时保持警戒。”他说。车里后视镜上吊着一个微笑南瓜的芳香剂。
我们经过一串山脊,来到一栋位于宽阔河谷中的水泥农舍。“我认识这儿的人。”马里奥说。有位妇人走出来邀请我们进入满是烟雾与苍蝇的厨房。在这儿,她从一只黄色保温瓶中倒出了浓稠的甜咖啡请我们喝。她的名字叫阿莉塞·博尔热斯(Alice Borges)。丈夫几年前在溪床上找到一颗87克拉的钻石,两人用那颗钻石所换来的利润买下了这栋农舍。“这个年头,钱不容易赚。”她这么对马里奥说。刚挖出来的废石仍在,她之前一直缠着丈夫再去将那些岩块清洗一遍,希望找到更多钻石,不过他拖拖拉拉,现在雨开始打进来。
马里奥告诉阿莉塞,他打算去看看她的土地。严格说起来,那一大片短草地其实是属于巴西钻石公司的地产。那块地蜷在圣多安东尼奥多波尼塔溪的弯道之中,这对夫妻用有倒钩的铁丝网将这块区域交叉圈围,里面还养了几头牛。最大的一块草地中央,立着一棵孤单的棕榈树。“这块地同时也是主要的钻石草地区。”马里奥这么告诉我。溪流90度的弯道与博尔热斯平坦的农舍,暗示着草下有许多尚未开发的卡斯卡荷。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条溪数百年前曾流经这座农舍,但后来河道改变了方向。
我们连续经过了好几道铁丝网门,颠颠撞撞穿越了田野,朝着溪水边缘附近一个开挖点前进。有名中年的嘎林皮耶洛斯正站在浅浅的开凿切口之中,努力地对着地面挥舞十字镐。挖采坑边摆着一台用电池的调频小收音机,他正在收听科罗曼德尔镇播送的桑巴音乐。独立作业的嘎林皮耶洛斯放下十字镐,自我介绍说他叫拉扎罗·努内斯·达希尔瓦(Lazaro Nunes Da Silva)。
“还没挖到东西。我正在等上帝选择的时间。”他告诉我们。
马里奥蹲下身子,注视着他挖出来的3英尺深坑墙。显然,地表土下有一层厚重的碎石。接着马里奥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一个看起来像胎压计的仪器,细长的金属摆锤接着一条电线。马里奥将仪器靠近从坑里挖出来的土堆中某一个岩块,摆锤开始轻轻向岩块移动。“这根摆锤具有磁力,所以会被角砾云橄岩块吸引。”他这么告诉我。这儿有必要进行更进一步的地质探究,不过对博尔热斯家庭来说,这可不像是个好消息。
我们和达希尔瓦握了握手后,继续前往下一个开挖点。这次是在上游好几英里处的一个河谷,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废石堆,许多石堆上已有长草盖过。这条溪流的这个弯道,从殖民地时代就已经有人在挖凿了。马里奥极为缓慢地将卡车驶过溪流,然后停在对岸一个深坑旁。我下车后,拉长了身子朝坑的另一边张望,结果看到一名拿着食鱼长刀的年轻人朝我们走过来。马里奥退缩了一下,但接着脸上立刻又露出了大大的微笑。“欧拉!”马里奥打声招呼,年轻人也朝他微笑。这个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衬衫与一条剪掉一边裤腿的牛仔裤,裤子拉链没拉,红红皱皱又遭到遗忘的生殖器半露在外。我们谈话时,他的食鱼长刀仍握在手中。
他叫何塞·马沙多·内图(Jose Machado Neto),他告诉我们他正和一名同伴把水管切成符合泵口径的尺寸。过去几个月,他们在两个矿坑中找出了八颗大小相当不错的钻石,不过都没有超过1克拉。何塞从6岁就当了矿工,手上的茧看起来几乎有半英寸厚。“嘎林皮耶洛斯是酒鬼,而挖矿就像是朗姆酒。只要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他告诉我。
马里奥在看到食鱼长刀的第一眼后随即放松了下来,他看到何塞同伴走了过来,便问他们在干什么。这位同伴弯下腰,在地上画地图。“1932年,这座河谷曾发生过暴力冲突事件。”他解释道。两组矿工各自从他们所在的溪床位置往内陆移动,大家在中央相遇。两组人马都宣称拥有权利开采一位农人土地之下的某个地点,那儿以前曾经挖出过一颗大钻石。彼此叫嚣了一阵后,演变成开枪交火。农人叫两组矿工把坑填平后滚蛋。前途无限的矿区消失了,现在,没有人确定那个地点究竟在哪儿。何塞曾在这个地点看过闪光,他认为这是个征兆。
“会怎么样呢?”何塞这么问马里奥,“他们会被驱逐吗?”“下游有个家伙被警察关闭了矿坑,不过他已经又开始挖了。”何塞说。他显然很担心法律的铁腕会压在他这儿与他的窃采行为上。
“不用担心,我们对你没有什么不满。你又不是挖采一大堆。不尊重环境的是那些大规模运作的家伙。”马里奥答道。
回到车上再度出发时,马里奥用英文喃喃自语。他说,这两个家伙挖出来的岩土堆至少要花六个星期的时间清洗,警察来之前,他们绝对洗不完那些岩块。
“关键全在于时间。”他说。
一样钻石两样情
强人的蛋糕摊子有不少客人听过他那个绿色小货车的故事。他对有兴趣的人开心讲述自己的钻石故事,不过中间省略了他曾花天酒地、非法采矿的部分,而强调20世纪90年代一连串异常的好运气与赤脚步行去履行自己的承诺。强人说故事时,真实与神话完全糅合成一体,没有人分得出其中的界限与区别。他成了自己传说中的主角,在邻居眼中,他的生活是一出道德剧。强人现在虽然穷得连屋里电费都付不起,但他很高兴有玛丽·何塞做伴。每当她离家时,强人都感到焦虑与忧郁。“对我来说,她不只是个妻子。”强人一面这么说,一面思索着应该如何形容玛丽·何塞才不至于亵渎她。最后终于说:“她像个母亲。”
如果可能,强人愿意再回去挖矿。前几个星期,玛丽·何塞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坐在河岸上把玩着沙。她在其中一把沙中发现了一颗6克拉的钻石。玛丽·何塞说:“这些钻石拥有属于它们自己的力量,让你去找一些不是你亲手放在地里的东西,是一种信仰的层次。”
村里其他人认为贩售花生糖对强人比较好。当地酒馆老板裘奥·巴尔博扎(Joao Barboza)说:“他是个好人,不过一碰到矿工病,就变得疯疯癫癫,神经兮兮。”他所说的“矿工病”是当地名词,用来指花钱如流水与用钱进行性交易的狂欢行为,这些行为通常都发生在发现了一颗大钻石之后。巴尔博扎继续说:“不过对他,我还有这样的话要说,很多家伙有钱时都忘了朋友,但强人从来没有忘记过朋友。”
强人的前妻坎迪达仍住在镇上那栋用强人的钻石收入所建造的房子里。太阳西落到艾斯皮纳可山山脊上时,我看到她从加油站越过高速公路,捡拾外面的木材。尽管已经40多岁了,而且一撮撮白发与极为僵硬的鬈发混杂在一起,坎迪达仍然有着令人瞩目的美丽。她在当地小学担任管理员,供其中一个儿子念迪亚曼蒂纳大学。这个孩子努力学习,希望有朝一日成为环境保护者。
我问坎迪达有关强人的事情,她笑了笑,有点疲惫。“他后来简直着了魔,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家庭。他交了许多女朋友,买珠宝首饰给她们。”
不过坎迪达一点都不怨恨她的前夫,至于这是因为她的天主教信仰,还是因为她对生活温和恬静的态度,不得而知。坎迪达很清楚自己比前夫过得好,她的房子有个绿色大铁门、有电,前院还有个花圃。
“我替他感到难过。不管发生过什么事,他从来都不是个坏人。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年,他从来没有对我大声说过话。我帮他养大了三个儿子,我给了他我的一切。我很感激他。”她说。
“强人的三个儿子没有人会当嘎林皮耶洛斯。”坎迪达这么对我说。
“矿坑里的钱全是受到诅咒的钱。如果不好好管理,诅咒会从手指间渗漏出来。不过我们都过得很好。我们可以得到的,全都拿到了。一切都打理好了。不需要钻石了。”
说完,她捡起了木枝,走进家门。
[1]: 热基蒂尼奥尼亚河河谷(the Jequitinhonha valley):位于巴西东南部的米纳斯吉拉斯州南部。
[2]: 米纳斯吉拉斯州(Minas Gerais):位于巴西东南部,是巴西二十六州中面积第四大、人口第二多的州。
[3]: 柯巴依巴树(pau d’oleo):学名Copaifera multijuga Havne,树干中含油。主要分布在巴西北部,但米纳斯吉拉斯州及其他南部州也生产一些。
[4]: 帕图斯-迪米纳斯(Patos de Minas):离贝罗荷立松提约400公里的城市。
[5]: 托马斯·科尔(Thomas Cole, 1801—1848): 19世纪美国艺术家,被视为哈德逊河派(the Hudson River School)的创始人。非常关注美国自然与野外风景画的写实性与细节描绘。
[6]: 门达尼亚(Mendanha):位于巴西东南部的里约热内卢州(Rio de Janeior)。
[7]: 圣母阿帕雷西达(Our Lady of Aparecida):巴西的守护神,10月12日为其庆祝日。
[8]: 戈尔孔达(Golconda):位于印度南部的古都,是古代海德拉巴王国(Hyderabad State, 1364—1512)的一座城市,又作Golkonda。在印度还是世上唯一已知的钻石产区时代,欧洲人以为所有钻石都来自戈尔孔达传说中的矿区。不过事实上,铜墙铁壁的戈尔孔达是当时的钻石交易中心,钻石来自许多不同矿区,包括戈尔孔达附近的矿区。
[9]: 理查德·伯顿(Richard Burton, 1821—1890):全名Richard Francis Burton,获英国皇室颁发二等勋章(KCMG)爵士地位,也是皇家地理学会(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会员。英国人,拥有探险家、翻译家、作家、人种学家、语言学家、诗人以及其他多重身份与能力。据称,伯顿可说欧、亚、非等洲的29种语言,对各地文化有非常渊博的知识。《天方夜谭》与《印度爱经》的英文版均是出自他之手。他也是第一位发现非洲坦干伊喀湖(Lake Tanganyika)的欧洲人,去过索马里兰的伊斯兰教圣城哈拉尔(Harar)与当时的禁地麦加和麦地那城(Medina),是19世纪最伟大的探险家之一。
[10]: 法尔河(the Vaal River):南非奥兰治河(the Orange River)的最大支流,源于德拉肯斯山脉(Drakensberg Mountains),全长1120公里。
[11]: 朋素塞索镇(Bom Successo):位于几内亚湾中的圣多美岛(São Tomé Island)上。圣多美岛为圣多美及普林西比共和国(Republic of São Tomé and Príncipe)的一部分,位于非洲西岸几内亚湾内,由圣多美岛、普林西岛(Principle)及其他小岛组成,首都为圣多美。
[12]: 约翰四世国王(King Dom João Ⅵ, 1767—1826):1816—1826年间的葡萄牙、巴西和阿尔加维联合王国(1825年承认巴西独立后,改名为葡萄牙和阿尔加维联合王国)的国王。
[13]: 克鲁塞罗(Cruzeiros):巴西在1942—1986年间以及1990—1993年间使用的货币。现有货币为雷亚尔。
[14]: 贝洛奥里藏特市(Belo Horizonte):米纳斯吉拉斯首府,巴西的第三大城。
[15]: 马德拉河(the Madeira River):巴西西部的河流,为南美洲主要水道,全长约3380公里,是亚马孙河最长的支流,由马莫雷河(Mamoré River)与班尼河(Beni River)在巴西与玻利维亚边境汇流而成。
[16]: 博阿维斯塔市(Boa Vista):位于巴西北部,为罗赖马州(Roraima)的首府。
[17]: 阿拉瓜亚河(Araguaia):巴西主要河流之一,全长约2627公里,为托坎廷斯河(the Tocantins River)主要支流。
[18]: 帕拉尼亚巴河(Paraniaba)、阿巴埃特河(Abaete)、伊亚波克河(Iapok)、特雷斯河(Tres Rios):巴西境内的河流。
[19]: 朗多尼亚州(Rondônia):位于巴西西北部的一个州,南部与玻利维亚为邻。亚马孙雨林占了该州三分之二的面积。
[20]: 瓜达卢佩圣母(Virgin of Guadalupe):墨西哥守护神。
[21]: 巴西利亚(Brasilia):巴西首都,位于巴西中部。
[22]: 圣弗朗西斯科河(Rio Sao Francisco):巴西境内的河流,长3160公里,为南美洲第四大水系,源于米纳斯吉拉斯州。
[23]: 索诺马县(Sonoma County):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北岸,为大旧金山湾区的最北区之一。
[24]: 科罗曼德尔镇(Coromandel):位于新西兰北岛东边科罗曼德尔半岛(Coromandel Peninsula)上的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