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集团:南非
没有人知道钻石在真正自由交易市场上的价格,因为钻石买卖在一百一十八年前——自从戴比尔斯在一个半沙漠地带崛起后——就失去了自由。那块当时属于大英帝国的角落,之前长期以来在大家眼中一文不值。
在伦敦市中心,史密斯菲尔德市场(the Smithfield Market)露天肉贩摊附近,有座五层楼建筑物矗立在斜坡上,地址是查特豪斯街17号。水泥与玻璃外墙透露出一丝英国人温和的戒慎之气,但没有任何标示说明这栋楼内部有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需要周密的保全措施。有位穿着笔挺合身制服的警卫站在入口附近的防弹室中,那儿还有一座高耸的铁门,以及让武装车辆进入地下室的斜坡车道。
每年10次,每次约80位钻石圈最有头有脸的人物会到这儿会面,进行一项其他大宗物资交易界几乎完全陌生的仪式。客户都被引导至二楼的一间房内,房里有白色桌子、可调整角度的弯灯以及一张方形与椭圆形图案设计浅蓝色调的地毯。房里提供咖啡与茶。与会者虽然用带有牛津腔的英文开着玩笑,气氛却相当肃穆。陪同人员走至通道底一个窗口,转身回来时,手上捧着看起来像便当的黄黑双色塑胶盒。盒子里面是各种大小与种类的钻石,与客户数周前下订的内容,也许相同,或许迥异。有关人员提供客户一只放大镜后,请他们检阅盒中物品。至于价格,完全没有商议空间。大家只有一个心知肚明的选择:照单全收或拉倒。选择拉倒的人少之又少。
这些例行大事称为“看货”,主办单位是戴比尔斯联合矿业公司,也就是一百多年来始终严格控制着钻石供给的垄断企业。从这儿出去的钻石数,只比全世界的钻石每月总销量的一半少一点。在钻石圈,受邀参加戴比尔斯“看货”是事业臻至巅峰的象征,因为这代表贵公司通过了严苛评估:财务状况、市场敏锐度,也具备了已获证实的能力,能够将钻石配销给由批发采购商与精品店客户所组成的广大销售网。成为一个“看货者”,同时也表示你说服了戴比尔斯,自己不但不会以批发形态售出太多盒子里的钻石,造成市场的波动,也不会抗议自己配额内的钻石品质。你的顺从,可换得实质保证,保证你从盒子里本金100万到3000万美元不等的商品中赚取可观的利润。
戴比尔斯容许客户挑拣盒子里一包包货品的毛病,但绝不接受客户对盒子配货有所抱怨。那样做会立即招致惩罚。前一个拒绝接受盒子的人是纽约传奇交易商哈里·温斯顿。他曾一度宣称戴比尔斯的看货系统“邪恶”,且一直很厌恶戴比尔斯高傲的手段。他很快就被排除在下一次看货邀请单上。没多久,他还发现自己处于必须加码补货这种极度不利的情况下。温斯顿试图与远在葡萄牙殖民地安哥拉的一个矿区建立关系,不过整场交易在英国某内阁大臣亲电里斯本某位官员后告吹。这位英国大臣对里斯本官员说,任何与温斯顿有关的事务安排都将被视为“不友善的行为”。没有人知道戴比尔斯究竟动用了何种精明的手段,导演出这桩粗鲁的外交行径。受到惩戒的温斯顿又回到看货名单上了,从此再也没有抱怨过依照惯例分配给他的钻石。
一位戴比尔斯前高级主管告诉我,为了释放出完全正确数量的钻石到市场上,每个盒子都经过仔细计算。钻石数量必须多到足以满足客户需求,但又必须少到不足以造成任何价格下滑。这件事格外重要,因为供需波动绝对不见容于钻石界——虽然这对世上其他金属交易而言都是常态。
这位要求不具名的前主管说道:“维持平衡就是一切。我们会调查孟买、安特卫普、特拉维夫与纽约的原石价格。我们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对市场都有极大的影响。”
戴比尔斯通常不允许外人进入看货楼层,那儿算是一种钻石世界的中心神殿。不过圣诞节后的死期周,人在伦敦的我,设法和一位好心情的慷慨主管连上了线。他叫安迪·博恩(Andy Bone),是一位衬衫扣子从头扣到尾,外加一件毛衣的整洁男士。我们在自助餐厅享用葡萄酒煮鸡与龙虾浓汤中餐后,起身前往每逢第五个星期一就将宝石销给钻石圈精英的套房之内。
我不太知道自己应该看些什么,不过一间间看货室像是具有20世纪80年代风格的普通会议室。这些看货室与其他二流律师事务所会议室的唯一差别,只有设于窗旁的四方形台灯、电子秤,以及装在天花板上的监视器孔。一切都平凡到令人大失所望。我坐在一张有垫子的椅子上,把这些话说给博恩听。
“我承认的确有点普通,不过我想这是一种利用普通特有的压抑方式所表达出来的重要性。”博恩回答。
他并非在开玩笑。离我们脚底五层楼之下是一连串金库,里面存放着全世界数量最多的未加工钻石。这些库存钻石的确实价值一直引起不少臆测,但一般认为最接近的预估值应该是200亿美元。这些宝石中,只有比例受到控制的极少量会出现在看货场合中。对戴比尔斯而言,待在金库的钻石更值钱。钻石工业持续稳定发展,仰赖的是戴比尔斯一面辛苦经营所创造出来的人为数量操控;一面砸下数百亿、数千亿的美元,打广告维持钻石是爱情终极象征的形象。戴比尔斯组织现在正努力试图重塑形象,希望摆脱钻石交易管理者角色,转型为某些特别品牌钻石的贩卖商。然而在传统认知上,这家公司仍是个彻头彻尾的托拉斯企业——一个为了排除异己的竞争而结合企业利益的网络。在当下21世纪,戴比尔斯仍巧妙操纵着一种17世纪的经济模式,这成就着实令人佩服。这种操作也确保了钻石——这种自然界中其实并不是太稀有的矿产——可以在真正的自由交易市场上卖到令人望尘莫及的价格。
没有人知道钻石在真正自由交易市场上的价格,因为钻石买卖在一百一十八年前——自从戴比尔斯在一个半沙漠地带崛起后——就失去了自由。那块当时属于大英帝国的角落,之前长期以来在大家眼中一文不值。
南非第一道钻石曙光
每个文明都需要一个创始神话。这是个属于现代南非的创始神话:1867年春天某日,大草原偏僻地方一个十几岁男孩,出门修理父亲农场上一根堵塞的水管。伊拉斯谟·斯特凡努斯·雅各布斯(Erasmus Stephanus Jacobs)是一名布尔人的儿子。布尔人为了脱离英国人统治的开普敦,长途跋涉迁移至卡拉哈里沙漠边缘旱地生活。这些移民说的是一种轻快的荷兰方言,称为南非荷兰语。他们相信《圣经》上的每句话。许多人还相信世界是平的。在称为大卡鲁的非洲沙漠旱地上,这些移民尝试在灌木丛、杂草与刺槐树丛中胼手胝足过活。雅各布斯只是个平凡农人之子,但这天下午,他却证明了自己与其他人相异之处。
“做好了该做的事情后,觉得有点累。我坐在一棵树下乘凉,突然注意到几米之外刺眼的烈日下,有颗闪亮的石头,”雅各布斯多年后如此回忆,“我很好奇,于是走过去捡起这颗穆伊克里普(mooiklip,荷兰语‘漂亮的石头’)。那颗石头正躺在石灰石与铁石之间。这里离我们家还有好一段距离,不过离奥兰治河河岸只有数百米。当然,我根本不晓得那块石头的价值。当时我穿着一条灯芯绒的裤子,所以顺手把石头塞进口袋中。虽然找到这么漂亮的石头,不过我没有任何兴奋之情”。
后来,雅各布斯把穆伊克里普送给妹妹,她用来玩一种名为“五石”的游戏,玩法类似丢沙包。玩的人先丢起一颗石头,接着一把抓起散落在地上的另外四颗石头后,再接起原先丢出的石头。邻居沙尔克·范尼凯克(Schalk van Niekerk)造访雅各布斯家时,在门口打断了小女孩的五石游戏。他声称很喜欢这颗亮晶晶的石头,想用这颗石头刮窗台。范尼凯克询问是否可以买下孩子的石头,雅各布斯太太说石头怎能收钱,想都不想就给了他。范尼凯克把取得的石头卖给一个名叫奥赖利(O’Reilly)的流动商贩。奥赖利在霍普敦的酒吧里夸示自己买到一颗钻石后,张大了嘴一路笑呵呵走了出去。宝石最后辗转来到一位麻醉师的办公室,他在用它刻刮一片玻璃后,宣布这是一颗真正的钻石。就这样,有人在奥兰治河捡到其他穆伊克里普的故事传了开来,麻醉师也把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传给了伦敦商贾。
在钻石界,有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实:任何新矿区的出现,几乎都一定会面临形式上的质疑。这份质疑背后的实际心态是惧怕价格崩盘。这次也不例外。邦德街某珠宝商派出一位名为詹姆斯·格雷戈里(James Gregory)的调查员至南非,针对那个被视为钻石矿区的地方进行了解。格雷戈里行至南非乡间,检验了一些地表地质特性后,在《科学看法》(Scientific Opinion)期刊上发表了一份钻石判决文:“我坚信自己的看法,提出南非发现钻石这整件事情是场骗局,是一个欺诈计划。”简言之,格雷戈里认为穆伊克里普是不明人士为了快速致富,从印度或巴西进口钻石,却宣称产地是非洲。这个说法似乎相当符合当时大家对南非的印象。那个时代的南非,只有一条条枯水的小河流、一群群白蛉和一望无际的草原。
不过格雷戈里错得离谱。这份报告发表后没多久,有位牧羊人在奥兰治河的沙里发现了一颗83克拉钻石。经过琢磨后,这颗钻石成了名为“南非之星”的闪亮珠宝。有则可能是杜撰的故事,讲述英国殖民部大臣理查德·索锡(Richard Southey)在开普敦国会进行演讲时,用这颗大钻石当作庄严声明的道具。他的语调想必如吟诵般抑扬顿挫:“各位先生,在这颗石头之上,将建立起南非的未来。”有位商人在日记中细心地记下了出现在霍普敦的第一颗钻石,他也提出了类似的评语:“尽管格雷戈里先生尝试贬抑我们的钻石,但他不可能泯灭存在于奥兰治河与法尔河沿岸的钻石。我大胆预测,那些钻石未来将为这块始终相当倒霉的国土带来巨大财富。”
商人之语后来证实要比维多利亚式的夸大之词正确多了。“格雷戈里”这四个字,在南非俗语中也因此演变成“离谱错误”的同义词。发现巨钻的消息在1870年夏天有如大炮射出的炮弹般炸开,世界各地探矿者蜂拥至南非,加入挖寻可能存在的丰富矿脉之列。这些人包括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金矿资深矿工、美国内战老兵、不久前才出现的澳大利亚淘金潮淘客,以及来自英国埃塞克斯郡与波切斯特的乡巴佬。连水手都在南非海岸弃船从矿,连塑胶靴和油布防水衣都来不及脱,就跳上货运火车。这些移民组成散乱的马车或牛车车队,从开普敦港口启程,横越500英里干旱的南非无林大草原。在卡鲁区平原半空中,朝天扬起一圈巨大的灰尘与烟雾,标示着一座喧闹嘈杂的帐篷村的位置。村子里的寻钻者、娼妓、盗贼以及一群群祖鲁人与格里夸村民,全都兴奋地挖着河床。本来此地有一群鸵鸟会在河边喝水,帐篷村里的人没多久就将这些鸵鸟射杀殆尽,接着挖肠剖肚细细检查内脏,看能不能找到鸟儿生前吞下的钻石。
尽管偶有令人激动的时刻,但挖钻工作又脏又热,而且大多徒劳无功。河里砂石成堆成堆被拖上岸,经过名为“摇篮”或“宝宝”的筛网摇动过筛后,倒在平坦的木桌上。湿漉漉的矿石据说会呈现一种绿、黄、红混杂的鲜亮砂锅菜肴色调——“一种磨损与碾平的玄武岩、砂石、石英与暗色岩的碎屑,混进玛瑙、石榴石、贵橄榄石、碧玉与其他色彩丰富石块的杂烩。”有位矿产工程师如此描述,他说那是他见过最美丽的矿石。探矿者用小刀与一块打扁了的锡片将彩色矿石挑拣分类后,将剩下的沙土堆到一边,再进行下一堆砂石的过筛与分类。重点在于速度,一个人过筛分类出来的砂石越多,找到致富石头的可能性也就越高。经验丰富的老手吹嘘着自己可以在一堆岩块中看到钻石光芒一闪即逝,然而百年之后,重新检视那些废弃的砂石堆,结果却证明许多宝石还是逃过了当年老手的法眼。有位名为弗雷德·英格利希(Fred English)的矿工曾描述过这样一件事:某人终于找到了一颗钻石,不过他差一点就把这颗宝贝划下桌,幸好他那年纪尚小的儿子眼尖,发现那是一颗26克拉的钻石。有人出价2600英镑买走了。
极少数幸运的移民成了财主,然而大多数人都空手而回,就算没有空手而回,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个名叫约翰·汤普森·达格莫尔(John Thompson Dugmore)的年轻小伙子。他寄给在英国的妻子西德妮的家书中,提到南非这个新边境之区。最早有封写于1870年9月9日的信,信中描述了矿坑附近的乡间:
这儿举目所见,是想象中最可怕、最荒凉的一片景色。仅仅是看到这幅景况,就让我的士气跌落谷底。没有任何青草的踪迹,稀少的树丛几乎不见叶片,即使有叶,也稀疏可怜。这儿只有不含石块的沙土,唯一例外是沙床,连牛车也几乎无法穿过的深深沙床。
达格莫尔花了一个月清洗砂石,吃一成不变的食物:羊肉与粥饭。然而他和同伴却毫无所获。
也不能说很失望,因为我从未对这份工作抱持着乐观希望。然而我认为,这个根据臆测就可以赚钱的事业,其实是骗局一场。我认为这儿产出的矿连四先令都不值。这儿有数以百计的人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辛苦工作,却毫无成就。整件事就像买乐透,而且还是中奖概率最低的那种。
到了秋天,达格莫尔更沮丧了,于是他移去另一个新地点挖采。一个礼拜里,虽然有六天都不断筑坝、清洗砂石,辛劳工作到背都要断了,但钻石似乎总是出现在河的另一端,他如此抱怨。尽管抱怨不断,达格莫尔显然也犯了天底下所有钻石矿区都挥之不去的通病——“矿工病”。可惜收获仅有三颗全不足1克拉的石头。
成千上万的矿工不屈不挠一味蛮干。有个名叫范宁(J. E. Fannin)的人,总是碰到倒霉的灾难,像蝗虫吃穿了补给袋、暴风雨吹走了帐篷等。除此之外,他还不断担心回家时,自己的小女儿已不认得他。他答应家人1871年春天一定回家,但到了4月,他又卖掉了帐篷与牛,要再试试运气。有人曾在接近杜托伊斯宾(Dutoitspan)某处找到一些钻石。一位名叫理查德·杰克逊(Richard Jackson)的矿工在一大片杂草蔓生的贫瘠之地,遇到一位高大利落的布尔人,自称柯尼利厄斯(Cornelius)。这名陌生人把他收集到为数并不多的钻石拿给杰克逊看,还说他获得了冷峻的地主兄弟许可进行搜寻,代价是他所得的四分之一。这对兄弟的名字是约翰尼斯与D.A. 戴比尔(Johannes and D.A.De Beer)。
“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杰克逊问。
“没有。”柯尼利厄斯如此回答。
接着,杰克逊冲回河边营区,把设备一股脑儿全抛进自己罩了防水布的货车车厢中,然后大声向每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宣布,他决定要休息一阵子,不挖矿改去打猎了。杰克逊想必是演技很差,因为第二天,一排牛车有如遭到地狱恶鬼追赶般,全轰隆隆朝着戴比尔农场而来。杰克逊到得太晚,连一个好位子都没抢到。至于柯尼利厄斯,他愈来愈惧怕这些乌合之众,也干脆弃守了此区。有着长颚与一脸络腮胡的戴比尔兄弟,面带厌恶看着自己的土地遭人践踏、蔬菜遭到掠劫,而农场更是被成千上万想要找到下一笔意外之财的粗人翻寻。有一阵子他们还试着收取土地使用费,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以6000英镑的价钱,把土地卖给来自伊丽莎白港的投资者,永远离开他们建盖在无林大草原上的泥屋。当时这场交易看起来相当划算,因为戴比尔兄弟最初的购地价格只有50英镑。约翰尼斯·戴比尔后来说,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另外多要一辆新货车与一些拉车牛。
戴比尔兄弟就这样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两人只留下了名字,代表鲸吞了他们农场的矿坑。这桩历史上的偶发事件绝对会令两兄弟恼怒。他们并不在乎钱,只不过他们的名字很快就用在非洲有史以来最贪婪的资本主义帝国之上,而这个帝国所作所为却与这对兄弟毫无关系。有此作为的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帝国建造者。
金伯利淘钻热
塞西尔·约翰·罗德斯(Cecil John Rhodes),这个后来被英国作家吉卜林称为“当今活在世上最伟大的人”,出生于1853年7月5日,是赫特福德郡一位神职人员的儿子,患有贫血症。罗德斯是个散漫的学生,总是保持沉默并做白日梦。有一张早期经过硝酸银处理过的相片,是他在埃塞克斯郡斯多弗主教学校念书时所摄。相片中的罗德斯穿着古板的板球选手制服坐在草地上,离同班同学远远的,瞪着镜头的表情慵懒虚弱。17岁心脏病发后,他的父母同意让他去南非的棉花种植园与哥哥赫伯特一起生活。罗德斯的父母相信南非气候有益于儿子的健康。结果,非洲对他有益的不仅仅是气候:无情的太阳与广阔的草地对年轻的罗德斯产生迷醉的效果。他在这个环境中看到了狂野与未开发的领域。
赫伯特让弟弟负责管理棉花园与30名当地员工后,就出发至戴比尔农场。满怀希望的探矿者正像火蚁般成群涌向那儿。带回来的消息相当振奋人心,于是罗德斯也驾了一辆牛车出发去找哥哥。他的第一份工作是贩卖冰淇淋给矿工。这个时候,戴比尔农场附近已出现了四个主要矿坑,其中最大的那个坑洞,位于戴比尔兄弟弃住的泥屋东边矮丘上。有个伊拉斯谟·雅各布斯找到穆伊克里普的翻版故事,曾在这座矮丘上演过,那是名叫戴蒙的格里夸奴工,遵照指示在山丘上放牛。就在树下小憩时,注意到不远处的闪耀石头。
这则故事像另一发大炮炮弹爆炸般传了开来。两天之内,800多人提出申请,意欲购买那座矮丘。不可思议的大钻石出现在红土之下数英寸的地方:21克拉、37克拉、14克拉、28克拉。当时没有人知道,这座山丘其实位于一根火山管之上,而这根火山管则是历年来发现钻矿最多的其中一处。矿工为了追逐钻石的踪迹,用手把山丘剥了个四分五裂,又继续往下掏。窄径与矿坑交错,不久地面就坍塌成了一个不断扩大的坑洞,大家称为“大洞”。地主在呈梯形的地权范围内开始竖立高墙和梯子,模仿美国西南部印第安人的村落。在帆布帐内的手摇风琴声以及由装货箱条搭盖的破屋之中,这儿照例出现了酒馆:国王酒吧、老公鸡酒店,以及烧烤店、山姆大叔小屋等。其中还有一些柯普街跑单帮客的摊子——钻石商挂羊头卖狗肉,利用摊子当掩护,实际进行大规模的赃物买卖。大家为这座欣欣向荣的前哨镇取名“新潮”(New Rush),后来经过一群有政治头脑的矿工修改,借用了伦敦当时在位的殖民部大臣之名,重新将此镇命名为“金伯利”。
地下60英尺处,矿坑松散的黄土变成了较硬的蓝土。大家必须发展出一套新的挖矿方式。坑缘架起了木台,生皮桶利用滑轮装置在各地主的地产坑内上下来回。延伸到坑里的线路如蛛网般交织,犹如巨大的竖琴琴弦闪闪发亮:据说在月光下,这幅景象更令人难忘。千百吨藏量丰富的“蓝土”被大家以双手不畏辛苦地拖上地面。不过附近没有可靠的水源,因此挖钻者只能在没有水的环境下挑拣砂石。邻近有条名为杜托伊斯宾的小溪,因为采钻而过度负荷。乔治·比特(George Beet)曾提到在这条小溪上游发现了一具浮尸。这个倒霉的家伙在水里泡了九天,皮肤都已由黑转白。“回想起我们开心喝着这条遭到污染的溪水已超过一个礼拜时,你可以想象大家当时的感觉会是什么。”比特这么说。开普敦运来的汽水变得比清水还便宜,有些人则夸张到用汽水洗澡。
罗德斯一手打造钻石帝国
塞西尔·罗德斯一直来往于欧洲和南非之间,在这混乱的时期看到了机会。他在夏天洪水季期间出租唯一的机器泵,赚进丰厚的利润。之前也已买下一些戴比尔兄弟与金伯利矿区的产权。他眼中有一个巨型公司,这家公司整合所有零散的矿区地权,带来巨大的收益:较低的劳工成本、较大的机器设备,以及成长快速的产量。1880年,罗德斯创立戴比尔斯公司,手上只有零星的矿区地权,其中许多还是因为高墙坍垮或洪水肆虐而无法开采的地区。鲁莽的采矿时期已接近尾声;现在需要的是挹注一笔巨额资金,建立矿区的竖坑与工厂。罗德斯与父母筹划了一个大规模计划,要点有二:首先,清除所有矿坑的滑轮装置与线路,由更具效率的地底通道取代。其次,为了减少金伯利日渐热络的非法钻石交易,将黑人劳工圈禁在矿坑所在区的临时工人宿舍中。罗德斯家族借着巴黎某银行提供的250万英镑资金,开始试图买下所有矿区地产。可惜诸事不顺。不同地区的价格引起了各式各样的争吵,法国金主态度日趋慎重,整个计划告吹。然而不屈不挠的罗德斯依然继续收购其他一连串较小的公司,计划东山再起。
不过,另一位也想成为钻石大亨的家伙阻止了他的计划。巴尼·巴尔纳托是金伯利中央公司(Kimberley Central)董事长,出身背景虽然与罗德斯不太一样,但两人耍心机的程度却不相上下。罗德斯出身于浮夸的英国国教中产阶级家庭;而巴尔纳托是伦敦东区的街头混混兼酒保,带了40盒廉价雪茄到金伯利,诈称这些全是“哈瓦那”高级雪茄。巴尔纳托热爱拳击、陋室中的娼妓与色情故事,然而同时却也可以一面倒立一面完整吟诵完《哈姆雷特》整段独白。然而,巴尔纳托真正热情的寄托处,在于钻石。
巴尔纳托的眼光聚焦于出现在60英尺处的不稳定“蓝土”。这种蓝土矿藏量不如地表层丰富,当大众相信矿坑藏量即将采尽时,地价开始下跌。但巴尔纳托却倾向于相信一套新的理论,而后来也证实这套理论论述正确,那就是火山土是钻石的主岩。大洞里的钻石必定出于一根“地里的管子”,巴尔纳托这么推论。于是他迅速筹集了3000英镑,尽可能买下所有眼睛看不见的管子。到了1887年,他和罗德斯已经成为两个金伯利最大的竞争对手。双方之间的龙争虎斗已是弦上之箭。
“仅是外表,罗德斯与巴尔纳托就已有极大的差异。一个是矮壮圆头、外加近视眼的犹太人,总是在当时的比赛与非法交易中插一脚;另一个则是爱思考的高个子年轻督导,总是闷闷不乐坐在桶子上,对周遭的唠叨、废话完全无动于衷,澄蓝色的双眼只专注在自己大脑里的组织计划。这两人的差异,岂是‘南辕北辙’四字可形容!”美国采矿工程师,同时也是戴比尔斯多年的总经理加德纳·威廉斯(Gardner Williams)这么写。威廉斯在罗德斯与巴尔纳托这两位极具吸引力的大人物年轻时即已认识。
接下来,这两位指标人物的竞争演变为购并竞赛。几乎每个南非人都认为这段插曲是出高风险的滑稽歌剧。罗德斯在精明的经理艾尔弗雷德·拜特协助下,回到伦敦,央求投资家内森·罗斯柴尔德挹注资金。罗德斯的目标在于拿下巴尔纳托尚未确保的大洞开采特权,这个权力当时是握在一家由许多股东组成的法国钻石矿业开普公司(Cie Française des Mines de Diamant du Cap)手上,大家都称这家公司为“法国公司”。巴尔纳托出的价格较高,但罗德斯却向巴尔纳托提出一个相当独特的交易条件:与其进入哄抬价格的殊死之战,不如让他出资买下法国公司,然后用微不足道的30万英镑将法国公司卖给巴尔纳托。罗德斯要的只是巴尔纳托公司五分之一的有效股权。巴尔纳托评估后,找不到任何对自己不利之处,欣然同意。
可惜他并没有算计到罗德斯自大又饥渴的掌权欲望。戴比尔斯的股票经纪商授命不计代价收购金伯利中央公司所有流通在外的股票。这家公司股价一个月之内飙涨四倍,而罗德斯也取得该公司大部分的股权。巴尔纳托承认失败,选择不再继续进行毁灭性的竞争,让钻石价格一跌再跌。然而罗德斯的成功之路上还有其他阻碍:一群极度不满的金伯利中央公司股东,试图向开普敦法庭指控,阻挠罗德斯与巴尔纳托之间的交易。这群股东主张的立场根基于当初金伯利公司规章规定:该公司只能和“同性质的公司”结合。这些股东坚称戴比尔斯与金伯利中央根本是两家无一相同点的公司。罗德斯自己也承认,他的公司不只开采钻石。事实上,罗德斯的公司是想兼并非洲其他国家的钻矿,与各地部族族长建立外交关系、建造铁路、建立一支常设武装部队,甚至在必要时不惜开战。戴比尔斯驳斥那些金伯利股东根本就是我行我素、不负责任。不过法官接纳股东的说法,阻止了交易进行。
罗德斯选择采用典型南非风格的粗暴政治手段回应这件事。他和巴尔纳托毫不犹豫解散了金伯利中央公司,并立刻以令人咋舌的天价,将该公司资产全部购入戴比尔斯旗下。罗德斯开立了5,338,650英镑的支票,全用来清算金伯利中央公司,这是当时前所未见的天文金额。除此之外,这也成为钻石交易界极为重要的时刻,因为从此之后一切都变了,钻石市场不再出现任何阻碍。根据罗德斯1888年3月31日对股东所言,戴比尔斯现在的目标,是成为“世界从未见过的最富有、最伟大与最有权势的公司”。
掌握了世界上九成钻石来源的罗德斯,遣散了数千名工人。金伯利的白人矿工几乎有四分之一丢了工作,黑人矿工则是有半数失业。更重要的是,罗德斯与戴比尔斯董事制定了两大方针,建立了此后一百二十五年的钻石销售方式——钻石界至今依然遵照这些方针运作。首先,他将矿产大砍将近一半,以人为手段制造出稀有性,钻石价格因此飞快飙升。第二,戴比尔斯创立了世界钻石配售单一渠道:钻石仅独售给伦敦一小撮被称为“联盟”(The Syndicate)的中间商。这个做法是今天看货系统的前身。钻石价格在一年之内几乎翻涨一倍。
同时,矿区劳工政策在塑造20世纪南非种族隔离一事上,也开始清楚显现其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相关人员说服了英国殖民官员在金伯利制定一条“通行证法”(实施时间为1923—1986年)——表面上适用所有人种,然而在执行时却只针对黑人。这条法令规定“奴工”都必须随身携带文件,文件上必须注明自己在某地的合法工作权、薪资金额、工作履历与现任雇主。任何一名白人或警察都有权向黑人提出看证的要求,违者不是坐牢就是罚款。黑人矿工每当下工时,都被迫脱光衣服接受对身上所有洞孔的检查,以防窃取钻石;但他们的白人同僚却不需要接受如此屈辱。如果经理阶层觉得盗窃行为过于猖獗,黑人矿工会被圈在矿坑旁围着铁栏墙的围场内。除此之外,黑人矿工在工作契约期间也都被迫住在围场之内,可以想见的是,围场内的居住状况悲惨不堪:20人住一间房、肮脏的厕所、冷的剩菜残汤、木桶权充当碗盘。有位围场工人的儿子回忆1901年在罗德斯某个矿区见到的凄惨景象:“我父亲在金伯利矿区做一期工,他必须在围场里至少待六个月,不到工作期限结束不能出来。每个月一次,父亲会出现在大门与亲戚见面,但中间却隔着一道墙,如同坐牢一般。”
金伯利没有工作的矿工焚烧罗德斯的雕像、在当地报纸上诅咒他。“他一点都不在乎矿工的福利,他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有人如此怒斥。但矿工们的作为,却无法损伤罗德斯在开普敦甚至威斯敏斯特的政治影响力。大家把他捧成模范帝国主义者,除此之外,他还是维多利亚女王钟爱的人物。罗德斯造访温莎城堡时,女王问他:“现在在忙什么,罗德斯先生?”他给了天下第一流的答案:“我在努力拓展女王陛下的领土。”
舌灿莲花的罗德斯,将自己财富建筑在他人虚荣之上。之后他开始以大英帝国为遮掩,把自己的虚荣扩展至非洲大陆心脏地带。他说服了英国议会让他创立一家公司收购南非北部马塔贝莱兰的矿业与农业特权。马塔贝莱兰位于当时已消失的原住民城市废墟附近,大家称此地为大津巴布韦,没多久前这儿才发现了黄金矿脉。罗德斯派出一批军队,迅速取得新的地盘、清除难以驾驭的原住民,并在索尔兹伯里建立了一座前哨首都。“请大家了解,这绝不是个人的贪婪所期盼的结果,而是如各位所知,黄金要比其他任何东西更能加速国家的发展。”他在写给一家伦敦报社的信中如此说。在较坦率的时刻,罗德斯则以这样的话打发批评者:“我喜欢土地胜过黑鬼!”
曾被诓骗签约让出自己土地的洛本古拉族长,发起暴动对抗罗德斯派来的雇佣兵。被侵略三年后,族长在战争期间过世。他最后所做的事情之一,是送给追捕他的人一袋黄金与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白人,我被征服了。拿了这个回去吧。”答案当然是:办不到。马塔贝莱兰这时已经毫无争议属于大英帝国所有,殖民者大批涌入,铁路、电报也都在短时间内建立起来,连接殖民地与外面的世界。报纸开始以这个新地区的征服者之名,称这里为“罗德西亚”(Rhodesia,津巴布韦旧称)。这个名字就这样与这块地方黏在一起了。塞西尔·罗德斯成了世界史上极少数把自己名字印记在独立自治国家的人物之一。
罗德斯发现这带给他极大的满足感,因为没有什么会比留在身后的功绩名声更令他在乎的了。这个对打造20世纪钻石婚戒传统基础至为关键的人物,终生未婚,过世时很可能还是处男。有一次他写给赫特福德郡朋友的信中说道:“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结婚,我讨厌大家结婚。他们结婚后都变成了机器,除了自己的配偶与后代外,什么想法都没有。”罗德斯生命中真正的热情是大英帝国的扩张,钻石充其量只是个有用的工具。戴比尔斯总公司里挂着一幅非洲地图,罗德斯总是专注地盯着那张地图看。他曾对一名访客表示:“我希望看到全部都那么红。”红色代表大英帝国。面对另一名访客时,在担心自己心爱的罗德西亚之余,曾痛苦地问道:“他们不能从我手中抢走罗德西亚,对吧?你从没听过国家名字被更改吧?”他在遗嘱中,拨出了一部分财产给牛津著名的奖学金,奖励智体双优的学生——换言之,也就是未来的帝国主义者。罗德斯曾对一个朋友说过,他希望死后还能被人记得四千年。他在私人手札上也呈现出从这个了不起的计划跳跃到另一桩伟大梦想的狂野想法,中间甚至根本没有时间多作解释或顾虑文法的连续性。罗德斯在一封信中幻想收复英国所有失去的殖民地,还概述了一幅或许是他最终憧憬的画面:
我死后,那个名字也许仍可与英国各处目标地连在一起,而名字的串联或者还可传达出一种想法,让大家终能设法结束所有战事,并让全世界共用一种语言。要臻至这样境界,重点就在于慢慢吞并目标地的财富并置入较高等的人类心智。一想到就难过,如果没有失掉美国多好,或许我们可以利用现有的美国国会和我国下议院人员,让世界获得可能永远存在的和平——我们可以每五年更换一次联邦议会的举办地点,五年在华盛顿、五年在伦敦——能够履行这个想法的唯一方式,就是让秘密(罗德斯笔误,应为“社会”)缓缓吸收世界的财富,至于目标,我们可以慢慢确认。
在罗德斯心中,除了一个用钻石和其他矿产财富资助建立的新世界秩序外,别无他物——那是一种钻石统治下的和平(Pax Diamantes),由一小撮囤积了所有矿产地区所有权的精英圈支配全人类。罗德斯虽然没有达成这个目标,但钻石却仍帮他将南非改造成为一个现代国家,也让他建立起至今不但依然存在于世,而且还完整保存了他当初注入帝国主义精神的巨人公司——戴比尔斯。不仅如此,戴比尔斯阵营的理念因为钻石,还得以运用在世界其他地方。1902年3月26日,罗德斯心脏病发作,逝世于开普敦住宅。他真正留下的纪念碑不是罗德西亚(这个国名早已不复存在于地图之上),而是以膨胀得离谱的价格在世上几乎每个珠宝店内贩卖的晶亮石头。
至于伊拉斯谟·斯特凡努斯·雅各布斯,那个开启了所有故事的布尔农场男孩,当初找到穆伊克里普的那一刻就是他人生中最接近财富的时刻。金伯利钻石热期间,他也在矿区工作,但没有看到钻石,只找到尘土。后来他成了爸爸,八个孩子中只有四个活了下来。其中有个儿子为戴比尔斯集团看管黑人囚犯。雅各布斯80多岁时,一贫如洗,金伯利的市民为他筹募了30英镑。最后他不断叙述自己在树下因看到一颗发亮的石头而心生好奇的故事。钻石没有为他带来任何东西,1934年即将辞世之时,他请人写下了这句话:“我揭开南非钻石矿区存在的事实,但这份功劳并未让我从开普敦、联合政府、任何公司或个人那儿得到任何奖励。我听说南非生产的钻石总值已经超过3亿英镑了。”
奥本海默征服戴比尔斯
有人曾问过戴比尔斯长期在位的董事长哈里·奥本海默喜欢黄金,还是钻石。“当然是钻石,”奥本海默回答,“我认为大家买钻石是出于虚荣之心,买黄金则是因为愚蠢到想不到其他可以运作的金融体系。在我的眼里,虚荣心要比愚蠢迷人多了。”
戴比尔斯必须通过购并或其他极为严苛的政策,才能继续圈锁住世界的虚荣之心。这也是他们对付新钻石矿区的策略——不是吸收,就是破坏。事实上,在整个20世纪中,戴比尔斯集团用来压制生产的精力几乎与实际生产的精力一样多。“只要听到发现了新矿区,戴比尔斯就算不在现场,也在附近。”塞西尔·罗德斯曾经这么说过。他指的并不是公司雇用的地质学家在寻找附近的角砾云橄岩,而是指戴比尔斯的代理商一定会尝试劝诱或威胁矿区所有人卖掉那块地。
没有人忘得了戴比尔斯早期最大的挫败之一:第一矿区(the Premier Mine)。一位名叫托马斯·卡利南(Thomas Cullinan)的砌砖工人,宣称在约翰内斯堡淘金镇外发现了钻石矿区。戴比尔斯的官方姿态一向都是保持怀疑观望。当时罗德斯继任的董事长弗朗西斯·奥兹(Francis Oats)相当不厚道地指控卡利南是有史以来最了无新意的矿区骗子——把钻石“撒落”在地上,然后将贫瘠土地装扮成宝地。不过当艾尔弗雷德·拜特到当地进行仔细勘察后,发现事态严重。那块地百分之百有岩管,更棘手的是,顽固的卡利南一点都不想把地卖给戴比尔斯。他怎么知道素来名副其实的大骗子公司戴比尔斯给的价格公不公道?卡利南依照自己的意思与一对非常年轻的兄弟钻石商签订了销售协议,这对兄弟的名字是贝尔纳德·奥本海默与埃内斯特·奥本海默。没多久,这个难以驾驭的矿区,每年产出190万克拉钻石——几乎等于戴比尔斯南非所有矿区的总生产量。
卡利南的矿区不但产量庞大,而且还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惊喜——一块排球大小的纯钻石。这颗被大家称为“卡利南”的钻石,直到今日都还是世上最大钻石的纪录保持者。当时负责运送的单位准备了一颗假钻,赝品在众多盛大活动与大量媒体的追逐中被送上邮轮,运至伦敦。至于钻石本尊,则被装进一个完全不起眼的信封中,悄悄通过正常的邮寄方式传递。一位比利时工匠在对这颗钻石如着魔般研究了九个月之后,凿下了第一刀,接着就立刻昏倒不省人事。这颗巨大的钻石后来被切磨成九颗钻石。最大的那颗,也就是530克拉的“非洲巨星”(Great Star of Africa),现在镶在英国加冕御宝的权杖之上。在戴比尔斯的地位进一步受损前,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一片阴霾,大家对钻石毫无兴趣,卡利南的股价大跌。1914年,戴比尔斯终于如愿收购这块矿区,结束了十多年来为了维持钻石价格平稳而被迫减少自己产量的行为。
这并不是埃内斯特·奥本海默最后一次让戴比尔斯头痛的插曲。这位精明的年轻谈判者生于德国,是一位雪茄制造商的儿子,十几岁接下钻石分类工作时,就已经清楚自己未来要从事何种行业。奥本海默与罗德斯这个只将钻石视为扩大帝国领土棋子的人不同。奥本海默捕捉到一部分戴比尔斯所努力经营的浪漫梦想,钻石对他有相当的影响力。他彻夜工作,透过一只放大镜细审每颗钻石,看着这些石头在煤气灯下闪亮、发光。为奥本海默立传的安东尼·霍金(Anthony Hocking)说道:“对他而言,每颗钻石都有自己的个性。天底下没有两颗相同的钻石。他是真心爱着这些石头。”
奥本海默当时的老板是安东·堂口斯布赫勒(Anton Dunklesbuhler),在那个年代是一位有权有势的伦敦联盟成员。手下的人称他“老堂口”。老堂口腰围壮观,火爆脾气之大,也不输腰围。有次奥本海默把一瓶墨水打翻在他头上,引来了老堂口大声咆哮。不过他却慢慢开始欣赏这名年轻的钻石分类员,后来要找人接替金伯利矿坑入口的公司派驻交易员时,老堂口决定的人选正是22岁的奥本海默。被取代的资深员工利昂·苏楚(Leon Souter)从一开始就领教到这位新人的自信。新交易员上任前,苏楚收到一封简短的电报:“车站碰面,照顾行李。”
在南非新兴都市的氛围中,政治与开矿之间就算不是完全互通,也永远维持着秤不离砣的关系。这位来自伦敦的英俊钻石商以一丝不苟的言辞与态度闻名,据称他还拥有镇上最孔武有力的双臂。奥本海默从头到脚都与那些在大洞热潮时代就已掌握了金伯利的策划者和热情的辛勤工作者不同。奥本海默不出十年就被选为金伯利市市长,不但展现出稳健的支配力,紧紧掌握住当初让戴比尔斯成为业界巨人的同样原则,也给南非带来预期之外的繁荣之景。“常识告诉我们,增加钻石价值的唯一方式就是让数量变得稀少。换言之,就是减少生产量。”他曾在1910年这么说过。然而奥本海默也很清楚,这句至理名言的反面,即戴比尔斯的死穴——任何新发现的钻石矿区,只要不在戴比尔斯集团控制之内,都会造成灾难。
第一次世界大战虽然结束了卡利南的威胁,却创造了另一个威胁。德国人放弃了西南非洲的殖民地(现在称为纳米比亚的一片海岸沙地区),南非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立刻宣布该区为自己的保护领地。在那片殖民地内,靠近奥兰治河出水口处有一块面积约和美国南卡罗来纳州一样大的干燥冲积平原,出产透明度极为罕见的钻石。但德国人称此地为禁区(Sperrgebiet),因为绕过开普敦的船只很容易在这儿遇难。船难留下的扭曲残骸,夹杂在地下数百万克拉的钻石之间腐朽。战后,拥有这块地权的德国众家地主,发现自己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况之中。他们必定会因南非政府相关单位的否认而丧失土地所有权。这些地主需要一位可以为他们迅速变卖资产的友善买主。掌握完善机制的奥本海默,抢在戴比尔斯之前下手。通过美国商务部部长赫伯特·胡佛的协助,奥本海默与相当有势力的财务机构摩根银行搭上了线,成立了一家名为英美(Anglo-American)的金矿公司,用来汲取深井中的现金。纳米比亚的矿区便以350英镑的低价落入奥本海默手上。没多久,禁区的钻石如大河之水般注入伦敦市场,完全不受戴比尔斯管束。卡利南的惨败经验重现。
1921年,奥本海默被英国国王乔治五世封为爵士,三年后赢得选举,进入南非国会。他的英美公司在20世纪20年代的景气中大发利市,子公司网脉密布,营业内容多变。整个英美公司组织庞大,投资者称为“八爪鱼”。不过奥本海默爵士心中仍有一个最终目标。他采用罗德斯最中意的计谋,将对手流通在外的股票全收购一空。到了20世纪20年代末,奥本海默爵士的实力已经过于强大,而他的对手变得完全不堪一击。1929年12月20日,戴比尔斯的董事成员冷静下来,推选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爵士为戴比尔斯董事长。他把自己的英美公司也收编在戴比尔斯集团旗下。世上钻石的所有产量,实质上又再次落入一个人的掌握之中。
阿肯色州无解的密谋
唯一能挑战戴比尔斯无上权威的事,是找到让这个集团鞭长莫及的新钻石矿区。1906年,美国阿肯色州一位农场主在自家养猪牧场上发现了这样的矿脉。然而一连串离奇事件阻碍了这个矿区的发展,让这块地方尽管藏量潜力无穷,但除了极少数出土的钻石外,从未大量生产。这个结果对投资人而言,既是个解不开的大秘密,也是个放不下的大挫败。而那些离奇事件更不禁让许多人(包括美国政府)怀疑,戴比尔斯是破坏美国历来最佳钻矿岩管发展前途的主谋。
故事发生在阿肯色州的铁路城——默夫里斯伯勒。城里有个长了对招风耳的人,名叫约翰·韦斯利·赫德尔斯顿。1906年,他在契约上画了押后,买下一块溪流边高低不平之地。有天早上,他丢盐块给猪舔食时,突然注意到在前方的地里,有一粒粒看似黄金的东西对他眨眼。赫德尔斯顿进屋清洗了一大堆土块,没找到黄金,却洗出了两颗透明的石头。他把两块石头放进磨刀器的轮轴里,石头不但丝毫无伤,反而在铁上刻出一条深沟。不论是什么,这两块石头都是赫德尔斯顿这辈子见过最硬的石头。他兴奋地把石头拿给名为杰西·赖利(Jesse Riley)的当地银行职员看,对方出价5毛钱要收购这两颗罕见的石头。赫德尔斯顿用他浓浓的鼻音如此回复:“门儿都没有,杰西。这些可是窜(钻)石,我有一整块地都是!”
州属地质学家也出动勘察。这位地质学家告诉当地的报纸,默夫里斯伯勒附近地区的钻石藏量大概有一亿颗。看起来赫德尔斯顿的猪场似乎坐落在一根约一亿年前生成的火山岩管之上,而这种岩管又是地质结构中最罕见的一种——富含钻石的角砾云橄岩。据称,表层岩管外观几乎和在南非看过的一样好。发现钻石矿区这事情一经美国地质调查局与史密森学会的科学家确定后,由银行家萨姆·雷伯恩(Sam Reayburn)领军的一群阿肯色投资者,就以36,000元美元的价格买下了这座猪场。赫德尔斯顿坚持以20元纸钞支付款项,随后又卖了满满一个达拉谟牛皮烟草袋的钻石。发了横财的赫德尔斯顿,买了一辆崭新的福特T形车、娶了个大家形容“来自阿卡德尔菲亚嘉年华女子”的金发美人。有天晚上,赫德尔斯顿夫妇开车外出,他在一家杂货店前停车买烟时,新婚妻子开着T形车扬长而去,从此不见踪影。赫德尔斯顿把剩下的钱放进一个他从来没搞清楚要怎么使用的保险箱内。每当有人不小心锁住保险箱,他总是二话不说直接掏枪射掉号码盘。
美国这根唯一的钻石岩管看起来前途无限。上万名挖矿人涌进这个区域,沿着普雷里溪扎营。阿肯色州甚至把钻石的形状纳入重新设计的州旗之上。赫德尔斯顿隔壁的农场主米勒德·茂尼(Millard Mauney)在自己拥有的楔形地下也发现了部分矿体,于是他向每一名在自己这块秋葵状的深色土地表层搜寻钻石的人收取5毛钱。茂尼不但在城址预留地精心设计了诸如黄玉、红宝石、石榴石等街名,还把一小颗钻石镶在自己的门牙上打广告。后来因为厌烦了大家一直要求他微笑,所以又请牙医把钻石取了下来。
同时,雷伯恩与他的伙伴成立了阿肯色钻石公司(Arkansas Diamond Company),雇用戴比尔斯前工程师约翰·富勒(John T. Fuller)负责整体运作。刚开始一切顺利。他们建造了一个泵站和一个锅炉,钻凿了测试坑,利用轨道斜坡设备刮开地表的土,也从地壳上层找到了1400颗钻石。但麻烦也接踵而来。首先,处理厂因为推动矿石通过的速度过快,以致遗漏了许多钻石,公司需要较好的设备,而最好的技术大多都在南非。雷伯恩于是搭乘一艘名为“威廉王”的邮轮去伦敦募款。他抵达伦敦后,南非银行家艾萨克·刘易斯(Isaac Lewis)与塞缪尔·马克斯(Samuel Marks)这两名金伯利淘钻热的资深老手主动接洽。根据雷伯恩的说法,这两个人“整整喂我吃喝了三个星期之后,才告诉我他们要完全掌握阿肯色矿区”,这是他们愿意出资挹注的条件。雷伯恩后来越发觉得刘易斯与马克斯除了是贝尔纳德·奥本海默(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的哥哥)公司的董事外,不会有其他职务,也因此愈觉得他们两人的提议有问题。最后这两位银行家提出了交易条件:用25万美元买下矿区股份,另外如果雷伯恩愿意结束矿场运作,将再支付他5万美元的薪水。但雷伯恩坚信持续开采钻石会为贫穷的阿肯色州带来利益,所以回绝了两人的提议。多年后,雷伯恩说他相信刘易斯和马克斯都是“戴比尔斯的经纪人”。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好几代阿肯色州人满怀疑惑。约翰·富勒似乎无法建立起像样的矿石清洗厂,自己辞去了职务。雷伯恩也说他无法筹到钱购置较好的设备,1912年关闭了矿区。不过从那之后,他的事业却开始宏图大展。位于纽约曼哈顿第五街的洛德泰勒百货公司聘他担任高薪的执行主管。当时这家百货公司属于克拉夫林公司,而这家纺织公司的资金供应者恰巧也是英美公司的主要金主——摩根银行。雷伯恩后来写了一本书,名为《成功贩卖住家家具》,另外还在自己位于曼哈顿区中心的百货公司办公室内,经营阿肯色州一处运作都已上了轨道的矿区。雷伯恩就算没有被收买,整件事看起来也实在不合常理。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钻石价格又开始上扬。雷伯恩雇了一名来自密歇根矿业学院的地质学家斯坦利·齐默尔曼(Stanley H. Zimmerman),重新着手进行阿肯色州矿区的工作。齐默尔曼嘴唇很薄,鲜少微笑,很快就得罪了当地的人民。他们嘲笑他是个出来执行自己想法的“北方佬”。齐默尔曼看起来的确是个急躁的家伙。他协助建造一栋五层楼的主厂房、一间油仓、一间机房与一个水箱。不过这次又出现了机器设备方面的问题。工厂似乎无法将藏有钻石的硬土捣碎。土结成了球,以巨块之态经过油桌,成千上万数量不详的钻石因此流失。有位矿业工程师乔治·维特(George W. Vitt)抱怨这间工厂本就是南非早已淘汰使用的无效率厂房。他说工厂排出的废土中,钻石含量惊人。
同一时间,矿区隔壁的土地情况也不乐观。茂尼把自己含有钻石岩管的土地租给一对来自明尼苏达州的业余地质学父子搭档奥斯汀与霍华德·米勒(Austin and Howard Millar)。这对父子竭尽所能依照计划行事。他们建造了一条小矿区铁路,将矿石运到普雷里溪中清洗,也找到了好几千颗品质非常好的钻石。但不知怎的设备却经常莫名其妙起火,次数频繁到连保险公司都打了退堂鼓。另外,还有人毒死了他们养的十只鸡,附近树林里也不断有人开枪,好几次差点击中霍华德·米勒。1919年1月13日的晚上,米勒雇用的夜间警卫被一位迷人的女子勾引,擅离岗位。霍华德·米勒后来写道:“她并不是当地人,名声也不怎么好。我们确定有人买通了这个女人引诱警卫离开工厂,这样纵火犯才能放火烧了工厂。”矿区有四个不同的起火点,整个厂区全毁。有人怀疑茂尼是主谋,因为他和米勒父子闹上法庭的纷争始终不断。但米勒发现的所有钻石茂尼都可收取25%的权利金,因此他也不可能跟自己过不去到放火烧厂的地步。这次的损失让所有人都成了输家。没有人遭到判刑或定罪。米勒一家再也没有尝试如此大规模的开矿工作了。
雷伯恩的矿场在第二年委外运作,也是怪事连连。1921年3月,齐默尔曼奉命至摩根银行纽约办公室开会。出席者除了萨姆·雷伯恩和摩根银行的矿业主管外,还有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爵士本人。他当时才刚受封为爵士,虽然还未成为戴比尔斯董事长,但与戴比尔斯的合作关系密切。那场会议中大家究竟说了些什么,并未对外揭露。但会议结束没多久,齐默尔曼就发了封电报给默夫里斯伯勒的总工程师,电报内容为:“下午的最新发展是决定暂时关闭矿场……让斯科蒂做好长期开场的准备……准备好所有记录与资料,回去才能立刻看。”就这样,矿场突然停工,65名员工当场遣散。齐默尔曼在重新审阅过矿区内所有书面记录后,要区内仅存的员工将文件全部焚毁。接着他出发到英国与南非待了好几个月,数度与埃内斯特·奥本海默会面。当大家问他在那儿做什么时,他只说在研究戴比尔斯的开矿技术,未来要用在阿肯色州。不过这些技术始终没有派上用场,大火烧光了所有设备。至于齐默尔曼,他后来接下摩根银行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
阿肯色事件就这样风平浪静了多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尖端包钻的切割工具突然成为切割坦克与飞机引擎零件的关键工具。随着德国入侵北非,德国潜水艇U形船在航道上游荡,美国似乎面临了可能失去比属刚果这个主要工业钻石来源的危机。在这之前,戴比尔斯早已通过咖啡方丹矿业公司、开普海岸勘察公司、第一钻石矿业公司以及新亚赫斯方丹矿业与探勘公司等脉络复杂的子公司,进行市场交易,掌握钻石矿藏。经济萧条期间,为了维持钻石价格高高在上,戴比尔斯将4000多万克拉的钻石全储存在仓库。这个策略极为成功。生意迟滞多年之后,戴比尔斯解决了因发行债券所累积的全部债务,而且还可以支付大笔年度股息给投资人。结果,戴比尔斯不但以极为健全的财务状况进入战争时期好几载,同时也直接掌握了当时世界上九成半的钻石供应量。
那个时候,戴比尔斯囤积的钻石被视为抵御纳粹的重要武器,但该集团却拒绝出售钻石给美国兵工厂。这项决定出于这样的逻辑:如果允许美国建立钻石库存,一旦战争突然结束,所有钻石必将当成剩余品出清,届时市场价格势必崩盘。这是绝对不容发生的情况。
1940年,纳粹导致欧洲钻石交易中心瘫痪,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爵士亲赴纽约与美国的陆海军军需品委员会(Army-Navy Munitions Board)协商。戴比尔斯同意出售100万克拉钻石给美国,远低于美国之前要求的1000万克拉。相对的,奥本海默要求美国免除戴比尔斯遵从谢尔曼法的义务,并允许他辖下的伦敦联盟在美国设立分支,让他在有利可图的美国市场上做生意。然而尽管如此,奥本海默对在美国境内设立钻石储库一事仍有犹豫。他后来表示只愿意在伦敦万一陷入德国人的掌控时,在加拿大设立钻石储库,而且钻石储库的掌控权仍归戴比尔斯。这场会议并未达成任何协议。戴比尔斯继续让数量有限的工业钻石以天价涓涓流出。“钻石联盟不出售大量的储备钻石给我们,因为他们不容许大量库存品脱离他们独占的控制。”美国官方一份备忘录中这样总结。
同时,美国杂志上仍出现一连串广告,确保浪漫的钻石即使在战争期间也依然保有稳定的市场。伪善行为永远都不缺惊艳之举。杂志广告对女人说,只要继续索取钻石婚戒,她们就能够对战情提供实质的协助。根据1943年《周六夜间邮报》(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一则广告,如果美国钻石流量出现任何阻碍,那么原因必定出在美国人买的珠宝不够多。广告这样描写工业钻石:“在宝石群中无意发现的钻石,可以协助降低那些小‘抗战’钻石的制造成本。因此,销售钻石完全不设限。”在贸易杂志《百货公司经济学人》(Department Store Economist)中提到,百货公司店经理全被告知要向妇女一再保证购买钻石不是不爱国的举动:“为了让敌人懊恼不已,我们这边几乎掌控了另一种钻石的供应量,那些钻石要用来进行各种既需速度又需技术,而数量又多到数不清的工作上面。有了这些工作,军备才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你的美丽钻石,协助了这整个系统的运作!”
罗斯福总统对这种挖墙脚的行为暴怒如雷,下令司法部调查戴比尔斯违反反托拉斯法的可能性。从此,戴比尔斯与美国政府之间开始了一段长时间的攻防对立,而这段对立关系也深远影响了今天钻石贩卖的方式。事实上,将钻石联盟绳之以法,成了司法部门内一件有如宗教信仰的事。在司法部眼里,戴比尔斯的形象是个既自大又会骗人的企业,不过为了让反托拉斯案件成立,美国政府首先必须证明戴比尔斯在美国境内“做生意”。要解决这个问题相当困难,因为多年来戴比尔斯始终利用看货系统,把钻石卖给独立批发商,借此回避反托拉斯法的惩罚。批发商才是把钻石带进美国的人,而非戴比尔斯。美国联邦政府似乎真的束手无策。
没多久,美国政府得知艾耶广告公司负责的工作内容,不仅仅是为戴比尔斯集团创作误导的广告。司法部律师找到一位名为路易斯·鲍姆戈尔德(Louis Baumgold)的珠宝商,他告诉有关人员他曾从艾耶位于洛克菲勒广场的办公室内,秘密买到一大批切割钻石。艾耶很可能将RCA大楼11楼的办公室租给戴比尔斯集团,并且定期提供约翰内斯堡有关美国钻石市场状况的报告。除此之外,戴比尔斯在美国银行使用不同的名字保有数十个账户,也在大通安全储蓄银行囤积了价值数百万美元的钻石。哈里·温斯顿告诉调查员,“伦敦联盟运作了一个最恶毒的系统,但这个国家显然拿他们没办法”,只不过美国政府并不这么认为。美国政府在1945年1月对戴比尔斯提出诉讼,原因是“阴谋计划控制并独占美国的国外贸易”。
在为诉讼案收集资料期间,美国司法部派调查员去阿肯色州了解为什么国内最有希望成为钻石矿源的地方,竟会被糟蹋到这步田地。调查员发现破坏事件都使用同一手法,似乎暗示了国外势力主导的可能性,但却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司法部律师赫伯特·伯曼(Herbert Berman)检阅了美国政府手上一份证据确凿的机密资料——那是斯坦利·齐默尔曼1921年3月与奥本海默开完了那场令人起疑的会议后所发出的一封信。信中齐默尔曼告诉一名员工:“发生了好几件奇怪的事情,我回去后会亲口告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觉得意外,而且非常想知道奥本海默爵士的看法,我觉得他那些观点既独特又新奇。”
伯曼并不知道那些“看法”究竟是什么,不过他在1944年1月6日写给顶头上司的公文上有着这样的结论:“从齐默尔曼的信件、摧毁所有记录的命令以及维特有关矿区工厂的证词来看,我们可以推断,遭到蓄意破坏后,该矿区在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爵士的坚持下关闭。”但是伯曼补充了一段叙述性的说明,承认这起发生在阿肯色州的卑劣作为并非天衣无缝:“另一方面,我们如果推论这家公司希望能从奥本海默那儿得到财务协助,不过要求遭到拒绝,而矿场营运因没有利润而关闭的话,那么情况就与事实相符。”只不过大家比较难以接受的是奥本海默不可能会在不要求完全掌握矿区的条件下,提供资金给任何矿区采矿。这样的行为完全违反了戴比尔斯之所以成为戴比尔斯的原则。
阿肯色州状况不明的事件始终没有水落石出。联邦地区法庭的裁定,不利于原告美国政府所称戴比尔斯实际上在美国“做生意”的事实,案子就此终结。不过威胁一直挥之不去。戴比尔斯的执行主管宣誓:做证时必须毫无其他选择地回答问题,这个威胁让戴比尔斯下令执行主管全都不准进入美国。同时,阿肯色州的那根岩管再也没有成为矿区。包括飞机制造商与得克萨斯州油田大亨在内的许多投资者,在战后都尝试让这个矿区获利,但全都失败。没有人尝试认真去剥开钾镁煌斑岩的地层。结果证明,让默夫里斯伯勒矿脉赚钱的最好方法,竟然是农场主茂尼的做法:向每个业余搜石者收取几美元的费用,然后让他们在表土上随意捡拾。
米勒一家人与20世纪50年代铁路边的廉价酒馆文化接上了轨,他们在高速公路旁摆了许多看板宣传“世界第一的观光景点”。规矩很简单:观光客找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带回家。这个观光景点开幕的当天,福克斯电影公司《电影新闻》还拍摄了一则新闻影片。有位来自得克萨斯州的阿瑟·“温妮”·帕克太太找到了一颗随性躺在地表的炫丽钻石:15.31克拉。从此之后,米勒家的生意极为顺利。帕克太太磨亮了这颗钻石后,称之为“阿肯色之星”(the Star of Arkansas)。霍华德·米勒受邀成为加里·穆尔全国性电视节目《我有一个秘密》的特别来宾,约翰尼·卡森的《你要相信谁?》也请他上了两次。同时期,佛罗里达州忙碌的高速公路旁盛行着在穴坑内与短吻鳄的搏斗表演,用以招徕顾客,阿肯色州这座失败的钻石矿区,无疑是阿肯色州版本的搏斗表演。尽管霍华德·米勒已是非常成功的路边企业家,但他始终坚信当初是戴比尔斯蓄意破坏了矿区,不但如此,还在伦敦买通了萨姆·雷伯恩,并下令斯坦利·齐默尔曼建造有问题的工厂。随着“世界第一的观光景点”参观人数下滑,1972年,阿肯色州州政府买下了岩管附近的所有土地,改建为州立公园。不过老规矩依旧适用:找到的东西都可以带回家。直到今日,阿肯色州仍有些人怀疑,当初是因为国外幕后黑手的干预,才骗他们失去了好东西。
3月的一个午后,我在低矮的派克县属法院对街的便利商店中遇到了一个人,他认为整个破坏论其实根本是无稽之谈。迪安·班克斯(Dean Banks)年近七旬,留着笔直的小胡子与长指甲。他曾写过一篇长篇的学术论文,探讨20世纪30年代亲法西斯派的政治宣传者。对于自己所称“煽动群众”的举动,完全无法容忍。他认定霍华德·米勒与其他人都只是在利用阿肯色州农村居民天生的不安全感,进而把矛头指向戴比尔斯。这些人只是要给“为什么从来没有出现钻石”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告诉我,没有钻石纯粹是地质问题。1933年钻凿的试验坑似乎指出这根阿肯色岩管的形状就像个香槟杯——顶部口大但越往下越小,最后细成了一根窄轴。这个说法成就了班克斯所称的“表面的丰富矿脉”,也解释了商业性开矿老是失败的原因。
“霍华德·米勒是个宣传者、神话制造者,这都是铁证如山的事,他主要的任务是要提升自己的利益。那儿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大量的钻石。”当我们坐在汽水区旁的橘子摊上时,班克斯对我这么说。
不过有许多人并不同意这样的判断,迈克尔·霍华德(J. Michael Howard)是其中之一。他是位地质学家,为阿肯色州工作了三十年。1999年,霍华德提出一份报告谴责当初大多数的试验坑过于形式化。香槟杯的推论并不扎实,他这么说。矿脉较下层的部分要比上层大得多。“大家从来没有做过适切的整体采样。那根岩管的确有部分可能非常细长,但其他部分的藏量或许非常丰富。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阿肯色州通过了一条法律,严禁那块地方再进行任何商业性的勘探。”
我出发到戴蒙德州立公园的火山口参观,导览者是亲切的公园副园长比尔·亨德森(Bill Henderson),他以前是默夫里斯伯勒中学的地理老师与美式足球校队教练。我们经过一条条黑土深沟,那儿有好几十位穿着T恤与及膝短袜的观光客正在用租来的铲子撬凿地面。“我想大家平均在这儿停留的时间应该是两个小时,他们找不到任何东西之后就觉得无聊了。”亨德森说。园区偶尔会看到运气特别背的观光客,他们在进公园时,抱怨自己的债务像山一样高,然后大声说希望能找到一颗可以解决所有债务的大钻石。不过这些人除了弄脏衣服外,总是无一例外地毫无所获。
亨德森带我参观一座处理厂的骨架。这座1946年建造的处理厂,盖好后没多久就因令人失望的结果而关闭,现在被包在周遭全是橡树与松树的二代林当中。我站在一块贫瘠的水泥平台上,询问亨德森的看法:为什么这块地质判断如此前途无量的矿区,始终没有生产出大量的钻石?
“有人蓄意破坏?这绝对是肯定的。至于是谁做的,大家心中各有凶手人选。不过戴比尔斯做这件事情的动机最大。”他说。
钻石走私与种族隔离
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爵士钟爱侦探与间谍惊险故事,伊恩·弗莱明是他晚年最喜爱的作者之一。这位创造了007情报员系列的作者,曾为了研究一本新小说的题材而远渡非洲,完成的小说《金刚钻》讲述一个首脑罪犯,通过以牙医掩饰真正身份的妖冶女子蒂法尼·凯斯,将钻石走私到拉斯维加斯的故事。这是典型的007邦德故事,有着精巧的机关与繁多的女人。但大多数读者不知道的是,弗莱明这本书的灵感其实来自奥本海默爵士在真实生活中所部署的情报网。
一直都吸引着窃贼与走私者的钻石,不但容易隐藏、追踪起来困难重重,而且价值几乎高过世上其他任何物质。金伯利矿区的产量几乎有一半沦入“非法钻石采购”(illicit diamond buying),当地人简称为IDB。即使是21世纪的今天,这个情况也没有太大的改善。戴比尔斯位于安哥拉、刚果与坦噶尼喀的矿区,全是黑市钻石最主要的来源,失窃的库存品数量似乎要比偶尔藏在舌下或耳里的钻石多得多。这样大的失窃量指出了一种复杂的内神通外鬼模式。更糟的是非法钻石削价与合法钻石竞争的结果,造成不容许发生的钻石价格下跌。一整个牛奶瓶的西非钻石,竟以戴比尔斯开价的5%在比利时成交。
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的儿子哈里·奥本海默觉得自己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二战”期间,他曾在英国情报单位工作,协助破解隆美尔从西非前线发出的纳粹密码内容。哈里还与当时刚退休的传奇英国情报局头子,也就是爱抽烟斗的珀西·西利托爵士熟识。“为什么不雇用英国的间谍大师来负责一小队钻石秘密警察呢?”哈里这么想。他查访出西利托回到了萨塞克斯郡的一个小镇,在某家糖果店柜台卖太妃糖与巧克力给郊区的太太们。珀西解释道,糖果店的老板是自己的儿子,卖糖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
西利托被说服出山为“八爪鱼”工作。他参观了非洲几处窃行最猖狂的地点后,确认达喀尔、安特卫普、贝鲁特与其他几个城市为主要的走私枢纽。老先生接着指挥了英国式老当益壮的做法,聘用数位英国情报局的同事,组织了一个不公开的部门,名为“国际钻石安全组织”(International Diamond Security Organization,简称 IDSO),专门打击钻石库存量的漏损问题。老先生认定这个组织首要之务是加强矿区当地的安全措施,于是矿区周边架设了X光机,任何离开矿区的人都必须接受扫描。有位IDSO的雇员描述过这样的过程:“如果机器操作员看到某人,譬如,胃里有个黑块,他可能会通知矿区经理,然后那个人就会被送进医院。医疗人员会很客气,又很彻底地帮他清肠清胃。”据说,有些矿工会故意吞下纽扣、小石块或其他硬质物体,只是为了要测试机器的功效。其他IDSO成员则奉命渗透进入走私者的网络,弄清楚负责将钻石送到安特卫普的人究竟是谁。在一个像是20世纪90年代“血钻石”战争前兆的案例中,西利托的小队试图弄清楚这么大量的钻石是如何在非法开采后,以伪造的文件运出塞拉利昂。
弗莱明发现这些过程对自己有绝对的吸引力,因此在征得戴比尔斯的同意后,获准在丹吉尔一家并不是太高级的明札旅馆里,和一位只愿意出示假名“约翰·布莱兹”(John Blaize)的IDSO高级探员进行一个星期的会面。两人要谈的东西很多。弗莱明是新殖民主义者,可以说是另一个版本的塞西尔·罗德斯,大战期间,曾在海军情报单位服过役;布莱兹则看过好几本007系列的小说,而且对这些小说推崇有加。布莱兹与弗莱明分享了好几个戴比尔斯中级员工因无法抵挡诱惑而沦陷的故事。对布莱兹而言,富贵的诱惑实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这个人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不过突然间他希望银行里有5万英镑的存款,或许外加一辆凯迪拉克与一个在巴黎的女友。今天那个人还很正直,到了晚上,他突然决定要当个小偷。”有位戴比尔斯的地质学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独自一人沿着如今在纳米比亚境内的骷髅海岸工作。布莱兹决定称这个人为“张三”,也许只是为了要强调罪恶的平凡之处。不管怎么样,张三一直一个人工作,后来开始决定要私存一些自己在岸边坑洞里挖到的钻石,并在夜晚搭乘水上飞机或快艇回坑洞去取。有天晚上,张三的飞机失事,他和驾驶员差点送命,窃行才曝了光。调查员在海滩附近发现一只埋在地下的罐子,里面装了偷来的1400颗钻石。比起不同肤色员工可能被判处的刑罚,张三的九个月劳役实在太轻了。
弗莱明后来又匆匆出版了一本非小说类的书,名为《钻石走私者》。这本书一定大讨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爵士的欢心,因为书中不但极力赞扬钻石警察战无不胜,也同时增加了钻石的国际魅力与大家对钻石的兴趣,而这两个因素绝对不会对钻石零售价产生任何负面影响。弗莱明甚至让自己笔下那个世人都已厌倦了的英雄人物亲身感受这样的魅力。在《金刚钻》中,007情报员邦德在检验一颗切磨过的钻石后有了这样的领悟:“这时,他才理解数百年来钻石在那些处理者、切磨者与交易者身上所激起的热情、所勾引出近乎情爱的炽焰。”
IDSO成员并非唱诗班里的乖男孩儿,其中许多人都来自殖民非洲的警力组织,而这些地方对事情应该依照规定处理的过程也不太重视。一位南非前警员杜·普莱西斯(J.H. du Plessis)据说曾监听某些涉嫌走私者的电话,并直接闯入这些人位于刚果的家中。当受害人证实这些方法过于狡狯时,杜·普莱西斯干脆狠揍他们一顿。另外有位利比里亚的店员福阿德·卡米尔(Fouad Kamil),因为对利比里亚的钻石走私状况非常气愤,于是设立了一支报复小队,用私刑伸张粗野的正义。他后来宣称戴比尔斯通过中间人付钱给他,要他成为钻石王国的雇佣兵。卡米尔最出名的行径就是在走私路线上埋设地雷,然后用猎枪扫光生还的走私者。不过戴比尔斯始终否认别号“闪电弗雷德”的卡米尔是公司员工。除此之外,卡米尔说法的可信度也在一次试图劫机迫使戴比尔斯支付他所称积欠的薪资之后遭到质疑。“闪电弗雷德”的惊人之举,为自己换来了马拉维监狱里21个月的劳役之刑。
走私现象并不是来自非洲大陆内部的唯一问题。南非的政治领导权,开始绕着激增的多数黑人以及城市与矿坑周遭的贫民窟问题,因彼此憎恨而严重分裂。这些问题,大体而言,可说是塞西尔·罗德斯遗留下来的产物:钻石矿与金矿比其他社会因素更强而有力地摧毁了数千、数万个祖鲁、格里夸、科萨与贝专纳部落的生活,他们被迫离开自己的村子,挑起白人拖拉矿石的重担。“要视原住民为小孩,不要给他们选举权。我们必须采用专制国家的系统与南非这些野蛮人民建立关系,就像在印度运作顺畅的系统一样。”罗德斯有次对立法机构这么说。即使罗德斯没有亲自创立日后严苛的法律制度,即后来众所周知的种族隔离制度,他也绝对是奠定了那些法律基石的人。南非黑人除了劳力,没有任何其他可供交换的东西,因此成了实质的钻石奴隶。以农产品交换劳力的经济取代了现金薪资,脏乱的砖造围场取代了泥巴与竹竿组成的村落。在这样的新世界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真正的进步。黑人矿工的薪资通常只有白人矿工的三分之一,而且几乎没有任何升迁至经理阶层或利用资金开始自己事业的机会。
其实从金伯利第一次钻石热开始,隔离就已是存在于生活中的现实面,但当南非白人领导的国民党赢得了1948年的选举之后,种族隔离制度却被列入法律之中。新政府说服白人相信他们正处在种族危急时刻的边缘,因此强行通过了一整批专门为了强化少数人掌权的不稳定体制而设计的法案。其中最典型的法案,要算是达到名副其实目的的禁止跨族通婚法以及禁止白人与非白人发生性关系的社会道德维护法。既有的婚姻与爱情被迫离异与终结。在大多数区域,黑人与黑白混血的人民不但禁止拥有财产,还被剥夺了国会中曾经有过的极少数代表席位。表面上,他们得到的回报是可以支配“家园”,但那其实只是一串连在一起的土地,面积不到全国国土的30%,而且大多都是一些现成的烂地、干地,只有寥寥几根水管凸出于地面。
数十年来,尽管戴比尔斯公司毋庸置疑是廉价黑人劳工的最大受益者之一,然而在种族隔离议题上,奥本海默家族却将自己定位成开放派。哈里·奥本海默之所以反对种族隔离,其实是基于极现实的考量。他认为南非是个多种族国家,这是个已经回不了头的事实,因此要将这个国家依照不同种族来封地,无疑是自杀之举。1957年,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爵士在世的最后一年,亲自造访了约翰内斯堡边缘的一个贫民窟,对亲眼所见的景象大惊失色。在这儿,杀人、抢劫是家常便饭,婴儿在肮脏的街道上出生、“房舍”只不过是一堆由木头、石头、破铜烂铁像迷宫般围着同一个中心点所堆起来的烂屋子,而这个中心点,经常都是一根污秽不堪的水管。第一次看到自己国家的这一面,受到惊吓的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爵士从矿业局取得300万英镑的贷款,在约翰内斯堡城西南部的平缓山丘区上那片环境极为恶劣,但远离市中心玻璃外墙摩天大楼的地区,建造了一些可以住人的房子。“这些原住民,大体来说,是欧洲公民的员工,”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爵士对报纸这么说,“去做我们能做的事情,确保他们居住在健康、有效率、安分守己以及服务令人满意的环境中,只不过是一种开明的私心。”有关单位用拆掉破屋烂房留下的石块,仿造大津巴布韦古城遗址(位于当时仍称为罗德西亚的这个邻近国家),在新房舍发展中心建造了一座塔。高塔底部有块刻着埃内斯特·奥本海默爵士名字的牌匾。在整个惨不忍睹的区域当中,这座塔是最高的建筑,而塔名则是取自一个政府名称的英语的缩写:西南镇(South West Township,取这三个英文单词开头的两个字母),也就是索韦托。
同时,哈里·奥本海默当选了国会议员,他呼吁逐渐削弱种族隔离法的演说激怒了国民党。只不过利他主义并不是他的动机,纯粹经济生存上的考量才是他的重点。“在非洲,我们已经走到需要进一步物质发展的阶段,这当然代表我们可能越来越需要解决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类问题,而这是个再清楚不过的道理。”他在一次演讲中这么说。面对另外一群听众时,他用了“反感”这两个字来形容他对种族压迫的感觉,还说政府政策已成“废墟”。幸好批评者注意到,即使到了种族隔离末期,戴比尔斯在矿区的政策与哈里·奥本海默华丽的词句并不相符。1982年,《财富》杂志发现戴比尔斯不允许工作场所的黑人琢磨任何超过1.19克拉的钻石,指出这是“一种典型荒谬的种族隔离制度”。《财富》还注意到黑人矿工与白人矿工同工不同酬的情况严重。除此之外,黑人矿工被圈限在围场之内,居住条件虽然还可以忍受,但却是侮辱。“在孤立的环境下,那些男孩的生活一定非常无聊,不过,他们都很整洁,吃得很好,而且以南非的标准来看,薪水也不错。”一位替《纽约客》(New Yorker)写稿的作家,在1956年应戴比尔斯之邀参观场地后曾如此报道。
尽管隔离制度让南非在国际上的名声越来越臭,但戴比尔斯——这个矿业巨人的部分作业系统被戏称为“南非公司”——却依然设法从一些其实很不友善的国家榨取钻石。欺瞒是必要的条件,而傀儡公司则是答案。这些傀儡公司与安哥拉、塞拉利昂、加纳等国家的政府签订交易合约,将钻石以完全不引人注意的名字重新包装运到欧洲,再转手以成本价卖回给戴比尔斯。有家设立在巴哈马群岛的空壳公司威尔克罗夫特,吃下了坦桑尼亚一个巨大矿区的一半所有权,另一半所有权属于该国黑人政权,但这个政权因为无法承担后果,所以不能公开自己与如此鲜明的种族隔离象征有任何关系。最戏剧性的莫过于当苏联地质学家在西伯利亚寒带草原上,不经意发现了一根巨大的钻石岩管时,一位戴比尔斯的代表立刻飞到莫斯科,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条件:戴比尔斯愿意以未来可能出现的保证价格买下整个矿区的地产,但交易金额必须经由复杂的控股公司网络汇出,隐藏真正的买主身份。
苏联人觉得这样的条件实在好到难以拒绝。列宁的子弟其实早已和地球上最老式的资本主义公司携手合作多年固然没错,不过戴比尔斯这个条件的利润(预估一年2500万美元)将大大补充克里姆林宫的公库,并可供应资金协助核武器与提升军事技术。苏联的钻石最后进了查特豪斯街地下金库内。买卖完成,大家仍都清清白白,至少在大众眼前如此。“这项安排将给予苏联代表在联合国拍桌子的许可证,他们照样可以公开指责独占事业、谴责南非种族歧视的资本主义者,也可以主张抵制该国的出口品——只不过自己的国家正在将钻石批发给那个自己正在谴责的经济体。”历史学家斯特凡·坎费尔(Stefan Kanfer)写道。苏联1990年揭露这件事后,戴比尔斯又重回莫斯科出价,这次他们要提供10亿美元的现金给过渡政府,交换苏联储存的大量西伯利亚钻石。这是担保借款的约定——也就是说苏联把钻石运到伦敦保管,直到债务还清。戴比尔斯并没有兴趣出售这些钻石,他们只是不希望这些东西掌握在别人手上。
神话再次得到了保全。钻石并非自然界特别稀有的东西,但戴比尔斯却让钻石成为世上罕见的宝物。钻石与爱情之间夸大的联想,加上从金库里所流出的控管数量,都确确实实向所有愿意继续玩游戏的人保证,这将一直是桩赚钱的买卖。在20世纪90年代,钻石零售是个价值400亿美元的事业。这个新世纪,戴比尔斯也是以相当强健的体质跨了进来。一如既往,世上只有一件事可以威胁戴比尔斯的地位——某人在某处发现了富含钻石的火山,然后大量产出,完全不受戴比尔斯集团控制。
在澳大利亚内陆的一个偏僻角落,这件事终于发生了。
[1]: 哈里·温斯顿(Harry Winston, 1896—1978):美国珠宝商。最著名的事迹之一是在 1958年,将世界知名的“希望钻石”(Hope Diamond)捐给史密森学会。另外一项为人津津乐道的事情是,他曾将一颗重达726克拉未经雕琢的原钻,通过美国邮政系统寄送。“希望钻石”是目前世上已知的最大蓝钻,重45.52克拉。“希望钻石”周围有16颗白钻,项链上则有46颗白钻,也全都价值连城。不过根据传说,“希望钻石”是一颗受诅咒的钻石。
[2]: 死期周(Dead Week):最早是美国校园流行的名词,指期末考试前的那一周,除了要准备考试外,几乎所有要交的报告期限也都在那周,所以赶报告、读书的学生晚上彻夜不眠,靠咖啡与提神饮料度日。后来沿用到感恩节后的大约两周期间,大家都已回过家,所以旅行人数锐减,交通状况通畅,机票、车票折扣高,之后圣诞假期将至,各种交通工具票价又开始飙升,交通也开始拥堵。作者所说的死期周,是指圣诞节后的交通低潮期。
[3]: 布尔人(Boer):从欧洲大陆至南非的移民,以荷兰人为主,不过也有法国人、德国人、比利时人、北欧人等,后来还涵盖了印度人与马来人。这些移民在17世纪90年代开始从开普敦等地向荷属东印度公司(Dutch East India Company)所建立的东开普开拓区(Eastern Cape Frontier)迁移,部分留在东开普开拓区定居,大家称为布尔人(布尔为荷兰语“农人”之意),其他则统称为游牧布尔人(Trekking Boer),一般又以Trekboers表示。约19世纪的时候,布尔人与游牧布尔人全被称为布尔人,20世纪,大家改称他们为南非白人(Afrikners)。他们说的语言是南非荷兰语(Afrikaans),这种语言一开始是经过改造的荷兰方言,后来因陆续加入了法文、德文、葡萄牙文、马来文、英文等各种非荷兰语源的字词,而变成一种独特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