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
白:在《悲情城市》里,静子有一段话:“一生里最好的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不会忘记的啊。”十六年后您便拍了一部《最好的时光》,它的故事是怎么产生的?
侯:其实是我出的那四部早期的电影DVD[1],唐诺写了导读序,他把我那四部片子称作“最好的时光”。他的意思不是说那段时光非常美好,而是它是不可取代的,存在在那边但永远失去了,我们只能用怀念召唤它,所以它才成为美好,就是在你记忆里面有这一块不可取代的东西。我感觉这个说法不错,所以用来当片名。
白:观看《最好的时光》,总觉得它吸收您过去电影的一些主要元素,然后再呈现一个新组合。第一段有早期电影《童年往事》或者《风柜来的人》的那种怀旧和情怀;第二段有《海上花》的服装、时代背景和气氛,加上《悲情城市》的那种字幕;第三段还有一点《千禧曼波》的那种感觉。
而整体来讲,还有一点《好男好女》的那种玩弄时间、空间、人物之间的关系。用俗话来讲,好像您所有电影的“精选集”,把所有元素都放在这里,您怎么看呢?
侯:对我来讲就是题材嘛。当初是跟黄文英和一个广告导演叫彭文淳,一人拍一段,题目叫“你记忆里面的音乐”,那我记忆里面的音乐就是Smoke Gets in Your Eyes,所以我就拍自己的那段经验。
黄文英想拍日据时代的,那一段就是一个很有名的艺妲,跟台湾的一个士绅的感情。那时候的文人跟艺妲有一种关系,有人说很像连战的祖父(连雅堂),我们读资料的时候的确是,但拍下去有意隐晦掉,免得那些有的没的八卦转移焦点。当时台湾的文人,在日本统治之下,他们的心只管向往大陆,辛亥革命成功,对他们是一个很大的鼓舞。
第三段现代的,是网络上有部落格的一个model。这个model其实是我公司的副导(姚宏易)自己要拍的,《爱丽丝的镜子》里面女主角的背景[2]。他拍“实的”(原型故事),我拍另外一种。
为什么设计这三段呢?起先想我带头,带出两个年轻导演,培育新人的意思。第三段彭文淳希望拍一个唱片行的故事,因为他也差不多四十几岁快五十了,拍他的一个记忆。可是卖不出去,因为三段的没有人要投资,那干脆我拍好了。
还有,本来这案子不做了,但是跟有关部门申请了三十万美金,有一条规定如果不做了要退回预付金,还要赔百分之十,我想那不要浪费,我把它拍掉好了。
然后我就根据舒淇来设计这三段。为什么要根据她设计呢?就像我讲的,《千禧曼波》我运用我们不熟识而她好强、要跟我飙的这种张力,让她很专注进入状态——这个阶段已经过了,现在她要完全面对她自己。所以这三段故事我就一一告诉她,看她有没有兴趣,我是替她在设计的。她感觉有兴趣,我感觉OK,就拍。那拍呢,仍是跟《千禧曼波》那一家法国公司合作,他们也是拍完后再来买的。
白:在选择三个时间,1966、1911、2005,和这三个主题——“恋爱梦”、“自由梦”、“青春梦”——来结构这部片子的时候,有哪些考虑?
侯:1966年大陆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它是真实的时间,我年轻的时候,与撞球小姐有一段这样的故事。
白:您是希望观众看的时候,有这种历史背景,文革、辛亥革命——因为一想到1966就会想到这些……
侯:对,在大陆是这样,在台湾呢?台湾基本上是资本主义的,努力在搞经济,完全崇美、看好莱坞电影,美军的电台播的就是这些几乎跟美国同步的流行歌曲。那时候的环境是这样。
1911年是辛亥革命成功,台湾的士绅文人,他们有组团去大陆恭贺什么之类的,很热络。那2005年拍的就是拍片的当下。
白:最后爱情都是因为国家大事而被干扰的:第一段是因为当兵,所以回去(部队)了;第二段其实是(男人去东京)见梁先生然后到大陆就离开了,把舒淇给抛下来,所以也是讲国家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到了2005年,台湾的整个气氛似乎都泛政治化……
侯:泛政治化的原因就是蓝绿对立,政客搞民粹,老百姓的情感被操作,然后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就转而变得很虚无。2005年陈水扁的贪腐事情开始曝光了,为了遮掩就更煽动民粹,对绿的支持民众实在很伤害,相对蓝的也被激化。
白:各个片段都有它独特的电影模式与设计。原来这三个不同时间的不同故事,它们三个风格也完全不一样。开拍前是不是已经把各段风格都设计好了?至少您脑子里应该有一个模式。
侯:没有。会用这些梦,基本上是因为一条歌,台语歌,叫《港边惜别》。那歌词写得很好,第一段讲恋爱梦,第二段自由梦;第三段青春梦——当下台湾怎么样都可以,你可以双性。
白:《最好的时光》是用胶片拍的吗?还是数码?
侯:胶片,我最讨厌数码了!
白:将来估计不会用数码?
侯:我干嘛用呢,我不需要啊,我用胶片就好啦。
白:因为数码本身质感就不够?
侯:这是因为底片对光的感应很丰富。光跟底片之间发生的化学变化,看碰到什么发生什么,所以人参与其中的因素和微妙变化就多。底片从暗部的层次,到亮度over的层次,range很大。
尤其暗部的“灰阶”,从灰到黑的一阶阶层次,都可以做到透晰,很漂亮。但数码做不到,range小,太暗就没有了。底片上呈现的分明的灰阶,数码就是杂讯(噪点)所以浑浑的,脏兮兮。虽然数码的技术会一直进步,但本质上跟底片是两种东西。数位没有意外,是什么就是什么,很呆板的。
白:第二段“自由梦”,是用默片的形式来拍的。这是因为1911年这个历史背景之下,不好处理那时的人的讲话方式?拍默片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侯:主要是1911年台湾人说的话,是古老的汉语——其实就是闽南话,那这种味道你要两个年轻人讲怎么有可能,而且张震根本不可能讲。
我想了半天,就用默片的形式来表达了。现场我要他们讲广东话,他们都会讲,而且因为是他们的第二语言、非母语,咬字会比较清楚。他讲广东话,脸部比较端正有古味;你要他们讲国语,就会像现在年轻人的口条,很差,讲话都吞字的,根本听不清楚,这样脸部表情会受影响。
默片的挑战,就是你得全部关注在纯粹影像上的挑战。因为没有声音条件的时候,焦点便是人,靠肢体语言、神情、眼神,都要生动明确,得要求演员他们做到。
白:虽然是默片,在某一个片断,舒淇的嘴形看得出配合正在播放的南音。
侯:泉州的南音,一千多年了,那是非常难的,非常难。一个字的原音绕来绕去,那不是用记可以记住的,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
这段我拍的第二天就先拍了,拍不成嘛,给她一个刺激!她就一直听CD,有空就听,又怕做不到,压力很大,那种状态正好带动表演符合剧情里的角色。拍到倒数第二天,回头拍这一场,结果一次OK。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能够进去了,完全配合还能够掉泪,手还能装着在弹,实在是很厉害。后来有记者访问,她说那一刻好像“上身”了,被附身啦。
白:但很有意思的是,这一小段有点玩弄无声与有声片的关系……
《最好的时光》剧照,艺妲舒淇。
侯:电影只要你自己表达,我管它什么有声无声,技术是我们在操作,只要有味道,味道对就好了。(这段)假使没拍到,我也不会用,没想到她拍成了,真是。所以拍完这部片子,舒淇瘦了五公斤,瘦了很多。
白:因为电影从无声转到有声的过程,曾经有一个阶段拍了不少无声但带歌的电影,比如说《银汉双星》和《大路》……
侯:这个我倒不知道了。
白:除了那两条歌,还有钢琴独奏,有个非常经典的味道。
侯:因为剪接的时候试过很多音乐,很难,只剩下几天。我的判断其实蛮厉害的,我认识一位钢琴家叫黎国媛[3],她可以自由演奏,不是有谱的那种,我感觉很有意思所以找她来,找她做这个第二段。她看了第二段非常喜欢,拷了一碟回去,大概两三天吧,就约去钢琴录音的地方,那边有很多好的钢琴,一遍就结束了。
白:一个take?
侯:对一个take。完全就是平平常常对这段影片的情感和记忆,没有看谱,很厉害。弹完录完了,我再来用。
白:那么这段好像有固定镜头,也有一些移动的镜头,您是现场才决定哪一场是固定、哪一场是动的,还是事前会画?
侯:我从来不画,从来不拿剧本在现场,完全集中在被拍的对象。对我来讲最重要的是演员,怎么catch他们这样。
白:那这两个演员同一部电影演三个角色,对他们来讲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侯:最大的挑战就是要演出来嘛。舒淇的挑战非常大,张震还好,没有舒淇的起伏那么大。所以我看她幸好得了金马奖,不然她就崩溃了——也不会啦!其实她是一个很强悍的人,真的很不容易。
白:其实第一个镜头除了舒淇,还有张震跟柯宇纶。他们的处女作刚好是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而且那部电影的时代背景几乎一样的,都是50年代末60年代初……
侯:纯粹只是问演员有谁会撞球,样子也差不多,年龄也差不多,差不多那个时代。其实张震演第一段年龄太老了。我跟你讲第一段只拍了六天,连那个找景的时间都很短,很快就把它解决了。
白:除了演员之外,各段整体风格,包括场景、灯光、摄影、音乐、节奏等等,也大大不同,这对工作人员会不会很难适应?
侯:没有,我是一段拍完再拍一段。
白:那么三段的拍摄时间都连在一起?还是中间会花一点时间再来做一些调整?
侯:第三段最先拍,拍得比较久,因为是拍现代,一直在寻找调子,到底舒淇这个女孩是什么状态很模糊,我们一起在摸索,在试,拍了一个月。那个时候陷在那里啰唆,花的时间太长了。
到第二段的时候找到那个房间,看了以后,就OK了,差不多十一天就拍完了。所以第一段只剩下六天,没有(时间)了,因为演员也要走了,摄影师也要走了,所以就六天拍完。
白:不只是演员需要跨不同领域,还有李屏宾,他每一段都会使用不同的拍摄手法……
侯:我们没讨论,他自己去弄吧。他基本上会跟我讲,但我也不太在意。他会处理画面上的色调,整个片子没用到什么灯,都是用日光灯,因为跟屋子里本来就有的钨丝灯的色温不一样,会造成画面的偏红或偏蓝。色温高的话,底片感光会呈现偏蓝的色调,像日光灯,像清晨天刚刚亮。色温低,对底片的反应呈现暖调子,像暮色,像钨丝灯会偏橘。李屏宾他用这个调整片子的色调,然后加了一点点filter,尤其是第一段,有一点金黄的filter。
白:关于您的电影我看过许多剧本、分镜脚本、导演手记,好像都是文字方面的记录,您好像从来不画图,虽然您做的都是影像的东西。
侯:在脑子里从来不需要画啊。以前几乎没有画过,我感觉画那图干嘛!(笑)脑子很清楚啊,编写剧本的时候,其实都是画面,或者人的状态什么之类的,我并没有想画下来。而且我让它不确定,到现场再来弄,比较有意思,我不会很确定用画面。
[1] 2001年台湾出了四碟套装“侯孝贤经典电影系列”之《青春叛逃事件薄》,收藏侯导1983——1986年摄制的四部电影:《风柜来的人》《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恋恋风尘》。
[2] 此段的原型为欧阳靖(1983—— ),台湾歌手、演员、作家。曾参加侯孝贤监制、姚宏易导演的《爱丽丝的镜子》演出。著有《吃人的街》。
[3] 黎国媛,台湾著名钢琴家。为侯孝贤的两部电影《最好的时光》和《红气球之旅》做个人钢琴即兴演奏的配乐。现任台北艺术大学音乐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