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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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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白:《南国再见,南国》里有一首老歌,就是《夜上海》,还有高捷谈想到上海去投资做生意,没想到下一部片子真的到上海去了;其实您本来的计划,是拍一部关于郑成功的电影?

侯:对。起先是日本,郑成功出生的地方,九州平户市,他们的市长跟议会想开发观光。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最早是跟澳门的葡萄牙商船(打交道),后来当海盗跟荷兰人合作,在中国沿海劫掠,很活跃;他跟九州的武士的女儿结婚,小孩就在平户出生。郑芝龙的势力越来越大,当上了清朝的官,就去接他儿子回中国。所以市长他们就想拍郑成功来开发观光。

这案子没有成的原因是,我找阿城来弄剧本,我跟市长他们讲先开发剧本,有了剧本再去找电影公司投资;结果剧本还没有开发好,市长就死掉了,议会重新讨论,这个案子就没了。那时候,我为了这个案子要去研究,读资料——郑成功被他爸爸接回福建,他爸爸送他到南京上太学,南京的秦淮河畔都是青楼,他在那里流连忘返到大志全无;我就想去了解一下,以前青楼的状态是什么。

后来读到《海上花》,就是《海上花列传》,是描写十九世纪末的“长三书寓”,韩邦庆写的。天文说可以看看这本,但天文自己都说屡攻不克,到第三遍才看完。张爱玲也说,读者三弃《海上花》。结果我开始看,越看越喜欢,一直看到完。我说拍这部算了——“郑成功”正好又停了。因为我喜欢里面的人情世故,人跟人之间的牵扯,我对这种特别有兴趣,就决定拍这个,根据张爱玲的国语译本改编。

中间又去上海勘景,他们不通过,说是旧社会、青楼妓女什么的,不允许,上海电影厂说不可能的——我有给他们一个故事大纲,就想算了。

我在上海勘景那时候,(上海市政府)在拆“石库门”,(以前的)长三书寓都在石库门里面;石库门一户里面住很多人,很多户人家都拆得差不多。有一本(小说)叫《阁楼上下》——曹冠龙写的,他很早就出去,在美国——描写上海居住的状况,这本书没人注意,写得很好的。

那么既然这样不行,我就回来台湾,整个都是内景;而且外景本来就很难找,干脆就把内景风格化。主要是这样。

白:如果当时在大陆拍的话,本片应该还有一些外景……

侯:我去大陆本来是想看看有没有外景,(可以拍)坐轿子,坐马车——(以前妓女)出去“出局”都是轿子,或者马车,本来这蛮有趣的。但在大陆找景的时候,就觉得很困难,同时剧本还要送审,他们不赞成拍这种旧社会的东西。最后,我想小说所描绘的这个社会,本来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用内景拍刚刚好,干脆完全不用外景,把这点用视觉表现出来。

其实创作一定要限制,创作没有限制,等于完全没有边界,没有出发点。你一定要清楚限制,知道你的限制在哪里,它们就成了你的有利条件。你可以发挥想象力,在限制内的范围去表达。后来在台湾搭一个内景,然后就用很风格式的拍法。韩邦庆那本小说写得太棒了。

白:《海上花》逸出了您前此作品所划出的几条轨道:首先,不同于以往您对台湾本土议题的强烈关切,这部电影根本与“台湾”无涉;其次,《海上花》所牵涉的历史时期,是您从来不曾处理过的——只有《戏梦人生》部分触及清末。

最后,不同于自当代小说改编电影,这次是晚清韩子云(韩邦庆)的小说,且由张爱玲译注,无可避免留下她的经典印记。您如何面对这三点新的挑战?

侯:读《海上花》会喜欢、会想拍,就已经跟这个作者认同,若不是这样,也没得改编起。我非常被这作者所描写的中国人的生活情感所吸引。中国人的生活其实非常政治。

改编成电影,第一个就是你所说的,它的历史背景和我们生活经验相差甚远的问题。不过我们从小看的旧小说、文学作品发生了作用,其实有一种熟悉感觉。我很喜欢《红楼梦》里所描绘的大家庭,所以最大的困难,是如何重现那个时期的一些要素,捕捉住气氛。

电影不是做历史考据,如果要掌握完整细节,全部研究过,那么永远也无法拍成。我们想做的只是抓到气氛,用某些方式再造,呈现出我们对于《海上花》以及那些我们熟悉的章回小说的想象。这是最难的部分。每一场戏都拍好多次,不是一次能够完成,前面基本上是暖身,让演员慢慢进入情况,把妓院生活的氛围做出来。

《海上花》剧照,“中国人的生活其实非常政治。”

白:我觉得叙述非常庞大,人物很多,人际关系非常复杂,把它拍成电影,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侯:因为电影只有两个小时,能取的只有几组人物,有一等妓女“长三书寓”那一阶层的,有二等妓女“幺二”那一阶层的,还有那些佣人阶层的。

它有三种阶层的生态,我没有办法拍到那种交错,没有办法对比,我就取最上层的长三书寓,就是英租界里的高等妓院。因为清朝政府禁止官员狎妓,只有在租界区的妓院可以公开接待社会上层人物;在这里饮茶谈话(“打茶围”),“出局”也就是应名陪酒(分别都是三元银元)——像骨牌中的“长三”,两个三点并列,所以叫长三。

那作者是用苏州话写的,我用张爱玲的国语译本整理好后,又把苏州话原著拿来看,哇那苏州话真是够厉害的,有些根本看不懂,但是因为先看了普通话了,格外有意思,所以张爱玲把吴语(版本)翻译成国语,翻了十年,也不容易耶!

白:当时决定拍《海上花》有什么顾虑呢?

侯:我后来决定用苏州话,几乎就是用上海话的意思。最难的就是演员的语言问题。因为你想想看,这里面包括香港、台湾(的演员),假如你讲普通话,那简直南腔北调一塌糊涂,人家还没看就先笑了——我们听广东人讲国语就好笑——没办法,所以我决定用上海话。

我就开始找一些小的演员,在台湾找到上海嫁过来,在这边定居的;包括一个演员夏祎,后来红的。她们都是剧团的,找了这些来。在上海,我也找了一些过来,会弹词,一边弹一边唱的,就是“评弹”。

然后演员就找背景相关的,譬如说刘嘉玲,是苏州人,她苏州话很好。《阿飞正传》里面演妈妈的潘迪华(是上海人),她是个歌星,(苏州话)很标准,很厉害。然后李嘉欣自己推荐,因为她妈妈好像是苏州人还是上海人?她可以听,可是不太会讲,但可以练。其他人就需要练啦!我本来以为张曼玉也可以,她家的背景好像也是上海,不过她一句都不会(笑),她很小就去英国念书了,一点都不会。

白:您刚才讲,听广东人讲普通话就很别扭,但是上海本地人看这片子也会有一点别扭。《海上花》其中的演员蒋维国,是地道的上海人,有一次跟他聊,他说除了他自己,几乎所有人讲的上海话都很奇怪。

侯:因为上海话,依那个年代要标准的话,可能只有那些老的(演员),连刘嘉玲可能都不标准。其他我找上海人来台定居的演员,像沈小红旁边的阿珠(李玉明饰),夏祎,她们的上海话都是比较新的上海话。

但是我的目的是什么呢,上海人比起讲普通话的人是少部分,而且那时候这部片不会也不可能在大陆上映,我不是对付上海人,我是对付香港、台湾——不是上海人——是华人。因为大家听不懂就会有一种距离,就会集中,集中在演员的神情上,这是我要做的,不然没办法。

白:那后来决定选用的那些人物,小插曲和片段,为什么吸引您?

侯:就是长三书寓,它是青楼里面最高阶的。在中国古老的宗法社会里面,一直没有谈恋爱的空间,没这件事,少之又少,民国以后才慢慢有。因为以前人通常早婚,性的需要并不成问题,男人到妓院,寻找的不完全是性,而是跟性同等重要分量的——爱情。只有妓院这个边缘的角落,还有一点爱情的空间。

中国这种制度化的卖淫,发展到“海上花”时代,手续已经非常高明,很繁复,很细腻,妓女们在这样人道的情形下,对稍微中意点的男子自然是有反应的。若是对方有长性,交往日久也容易发生感情,所以嫖客们与“倌人”,短的两三年、长的六七年的一种一对一关系,形成了当时长三书寓里浓厚的家庭气氛。中国到民国初年还是这样。

1927年北伐统一后,婚姻自主,废妾,离婚得到法律上的保障,恋爱婚姻兴起了,写妓院的小说忽然过时,没有了。张爱玲曾说,作为第一部描绘妓院生态的小说《海上花》,主题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空白。[1]

这个小说家韩邦庆在那环境泡过,所以他整个通透到一个地步。这小说写了快十年,写完好像还没出版,他就去世了,才三十几岁。[2]读《海上花》作者叙述的笔调,好像在旁边一样,所以我一个镜头一场戏,像是我们就在旁边看这些人。

白:我觉得本片的场面调度(mise-en-scene)可以说是一种突破。能否谈谈灯光跟摄影的整体美学背后的哲学,是怎么产生的?从一开始就设计好这样的摄影风格吗?日后这种风格好像变成李屏宾的招牌,我看他后来拍《小城之春》等片,摄影风格非常相似。

侯:最早的源头是以前的平剧。我听阿城讲过,以前平剧没有那么多灯,古时候的灯是油灯,那光昏昏的,穿丝质的东西就有一种反光,油油的光。油灯有时候会放在一个架子上固定,但通常人移动到哪光移动到哪,这是一个概念。油灯油油的,丝质的衣服,大概光影的tone从这里开始。

然后整个的调度,我感觉是一个镜头,一场戏一个镜头。这个就是铺轨道,然后跟拍。我一向不喜欢这个演员说完换那个演员说,这个说完该那个说,我最讨厌这种。

每场戏大概我拍了三轮,等于是用底片rehearsal(排演)。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很快进入状况,我也没有试戏的,他们都看了剧本,背台词,就直接来了。譬如梁朝伟他们有五六场戏,一天拍一场,一天可能拍个六七个take,反正就拍着,他们能不能进步是他们的事。第一天拍第一场戏,第二天拍第二场,就是照场序,然后再回到第一场。一共三轮,到了第三轮你才感觉那味道出来了。

白:这是您头一次使用这样的拍法吗?

侯:过去也有,有时候拍不到,我不会勉强的,就跳过,改天再来拍。不要一直拍,演员没有就是没有,要隔了以后再拍。要是真的拍不到,就重新设计——情感是一样的,换一个表达方式。我通常就是这样子。但这一次拍《海上花》没得改,因为对白就是这样。所以一轮一轮,镜头的移动就跟着调整。

譬如沈小红那组戏,房里有一个小娘姨,一个大娘姨阿珠,镜头从沈小红讲话开始,然后阿珠讲很长的话,我叫小娘姨听到某句话的时候去拿一下热水,或是倒一下茶。我用的是譬如沈小红在讲话时,远远有一个小娘姨递盏倒水什么的,就是很边边有一个小娘姨在镜头边擦过,借擦过的这个影子,镜头就缓缓移到说话的阿珠身上去了,同时也看到梁朝伟坐在那里被阿珠一直说——用这个方式,而不是很呆板的那种这个演员说完换那个演员再说。这种场面调度是越拍越顺。李屏宾是越拍越有味道,最有味道的就是沈小红出场的这一场。

白:那这种方式最大的难处是什么,除了它大量耗费时间和底片之外?

侯:最大难处就是要“拍到东西”,有没有拍到,我很清楚。因为我没有rehearsal,而是用底片rehearsal,这样演员很容易集中;他们等于是拼,拼不好很沮丧,但是往下走很便集中。于是再来,第二次他们就好一点。再过来又来,他们就很进入状况了。弄到最后,连那喊叫的、送毛巾的、递水的——都是我们工作人员嘛,台湾人哪会讲上海话——都已经吼出一个味道了。(笑)

我很深切地感觉到所谓的“再造真实”:research所有资料以后,再造一个真实。但这个真实,绝对不是十九世纪末的真实,不是那个“真的”真实,是一个再造。它可以独立存在,它实质上是一种等同的关系。卡尔维诺在文学上有谈到这一点,它基本上很像这种。

白:那后来您拍《千禧曼波》、《红气球之旅》这些片子,会回到原来的方式,采取原来的看法么?

侯:基本上是用这种,但是它光影的变化设计不一样。像《千禧曼波》,房间里面完全是塑料的,因为那时候塑料很流行——尤其是法国、欧洲,各种漂亮的陈设物件。而塑料对光的反射是另一种。

我们不像《海上花》用35厘米标准镜头,或较锐角的50厘米,较广角的25厘米,我们用的是锐角85厘米的,它比较特写。但是光不能太亮,因为房里陈设用的是塑料。因为光暗,所以光圈要比较开,就变得景深很小,结果就是focus对不准,很难跟焦。所以拍《千禧曼波》的时候,李屏宾pan到这个人,focus没跟到,他就继续pan,去找focus;看焦跟到哪儿了然后再回来。这个训练对他是很特别的。基本上一样,都一个镜头也没试戏的。

白:除了这个调度,后来的片子也是按照《海上花》的这种模式来拍摄的吗?就是说每一场拍多条(take),都是从头到尾,然后再来一遍?

侯:后来的戏是现代戏,用不到了,除非是不好再拍一次,现代戏比较快。

白:《海上花》的场面调度,好像真的改变了您日后的拍片方式。

侯:也不是,还是要看每部片子的内容。譬如说《红气球之旅》,本来是想像新写实主义,或印象派那样——它在捕捉光影时,笔触用点的、短线条的、长线条的,一直在捕捉和结构。《红气球之旅》有人的过去、现在。每个人都有他的时空,在脑子里交错着,不是直线的。我那时想用短的东西,捕捉这个人的神情之外,也可以跳跃时空,用各种方式,有时候会闪过一些什么。

结果因为在法国拍,制片每天要我on time,on time,准时收工,就怕我超时、超支,那我就给它on time,二十八天拍完了。因为抢时间,我们就自然采取用顺的、很有默契的场面调度的拍法了。(笑)如果要跟李屏宾做到我本来想的,除非自己完全掌控时间,没有限制。

白:《海上花》的长镜头,是您所有片子里最多的一部,只要出一点点差错——无论是演员、道具,或摄影机出了一点小毛病——整个take就不行了。所以这种拍法的难度,应该相当高而具有挑战性,像第一场戏差不多八分钟吧,但一定要拍得十全十美才……

侯:七分多钟,头尾剪掉了一些,第一场戏拍了三次。因为徐明演的(陶云甫),用上海话讲那两人黏得像“口香糖”,以前没有这个词,就叫他改,我说像麦芽糖。那场戏有喝酒,那酒是真的,都是从绍兴来的“古越龙山”。所有的菜都现场做的——高捷有一个厨房,我们用一个货柜在那里,高捷把那菜弄好了。

白:可以谈谈本片的服装设计吗?那些服装、道具、家具、烟斗等等,都是古董还是复制品?您花了多少时间来制造《海上花》的美学世界?在美学里最大的挑战是什么?也许可以谈谈美术黄文英和阿城,在这一方面的贡献。

侯:其实黄文英她是有剧场制作跟剧场设计这两个(硕士)学位。他们训练有自己的方式,因为Carnegie Mellon有职业剧场,基本上从一年级就要开始实际参加工作,不是光念书;书也要念,实际也要做——从助手做起,念硕士也是这样——所以她一毕业就可以上线。他们是职业剧场,不是理论剧场,所以她有一套。

因为前面《好男好女》,我看了她的状态,就比较敢做,不然找不到这种人。没有这种系统的训练,要找很多人,很累。现在找她一个人负责,她就服装、道具、陈设一样一样来。

找阿城,是因为他对大陆非常熟,古董的东西也非常熟,就给他当艺术总监。我们大概都在上海、南京找,运了两个货柜到台湾:床啊,炭炉啊,水烟啊,鸦片烟管啊。至于鸦片要怎么抽啊,得研究半天,但还是难弄,弄了半天还是弄不懂(笑)。真正有经验的来抽几下就知道了,不过还好,装装样子就可以了。主要是水烟,像《点石斋画报》里面,以前没有照相都用画的。这样找了一堆东西。那些老的东西都是从上海运过来的,然后房屋的结构,我们就把它弄得比实际尺寸高一点,宽一点。

白:有时候会亲自去挑选吗,还是让黄文英他们去?

侯:他们去弄,我通常不会,除非到现场,他们要用这个那个的时候,我会选择。那些门扇是越南订购的,一百九十几片,都镶好了螺钿之类的;运来以后要烤漆啊,一个台湾修庙的师傅教他们做,也是非常费工的。然后房屋尺寸比石库门大,为什么?因为机器好运作,假如跟石库门同大,那是另一种拍法,不可能用轨道一个镜头拍。

服装去北京做,黄文英本身手工也很厉害;找刺绣,她跑了很多台湾的老师傅(那边),老师傅工很好,跟她合作到现在,他们的手工很厉害。

白:那阿城的主要贡献,是在道具和古董方面,还是在剧本?

侯:因为有一个小说原著,阿城主要是考据,这个事物的对或不对,或者我们不知道那事物是什么,他就会知道。

白:我看了《海上花》的幕后花絮,发现您每一场戏开拍前,好像都会拿一块布去擦所有的道具、桌椅等等,您拍片一直有这样的习惯吗?这是让您熟悉现场环境的一种方式吗?

侯:我每天到现场,都会比他们早一点。我的习惯就是到了以后,会用清洁工具把现场擦得干干净净,弄得干干净净的。因为这是演员要在这里演戏的,总不好在这里有一点灰什么。你想想看我们住家会这样吗?不会,那会干扰。

其实另一个用意是一边擦,我脑子一边在沉淀,今天要拍的戏,其实是进入状况的一种准备。这是最好的方法,我不只从这场戏,我从清早起床就开始了。

白:电影里面唯一的特写,刚好也是一件道具:一个发簪。您为什么选一个那么重要的镜头给它?

侯:那完全是剪接上的需要,找到这个take,接上去,一种节奏和呼吸。还有一个特写,是主观镜头。其实主观镜头是多的,但是无所谓,我就是要故意“拙”一下,故意弄一下。

白:那个主观镜头就是梁朝伟趴到地上,从门隙看到的鞋子物件什么的……

侯:其实那个根本不重要的,但我们还是决定用。原因很简单,要打破一下,我不想很固定,就像我有时候会在片子里隐藏一些漏洞,试试看人家知不知道。就像——我说很调皮嘛——《风柜来的人》撞球本来是白的,打进来却是黑的,没有人知道。(笑)其实电影情绪很凝结的时候,不会注意这个小节。好莱坞片也是,它拍那么多,有时候手会不连的,手中的道具会不一样,或是不连戏,我们叫“连”嘛。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大理这个,什么连戏,我们不理。(笑)

白:《海上花》的剧组里有大陆、台湾、香港和日本的演员,您怎么让他们都能够很自然地容纳在一起?又怎么教他们进入1880年代的世界?

侯:其实这就是刚才说的一轮一轮的(重拍每一场戏)。

像那日本演员羽田美智子,她是现场讲日本话。梁朝伟讲广东话,有时候讲一点点上海话;因为他练了一阵子上海话,他说不行,没办法,我说:“没关系,你就尽量,简单地练一练,招呼的东西练一练。我帮你设计是广东的买办,所以我找的跟你在一起的,也常常讲广东话。”那个叫洪善卿(罗载而饰)的,上海话也很厉害,就是跟刘嘉玲演对手戏的,当地的商人,会讲广东话;所以广东来的买办梁朝伟,就常常找他跑腿办事情,我做这种背景设计。

上海很多广东人,青楼也有广东人,她们比较粗,属于“幺二”阶级,高等妓女“长三”是没有广东人的。所以我这是明知故犯。不过电影是影像视觉,为了克服执行上的困难,我只能放弃某些事实。我自己的逻辑是把沈小红当成例外,把她界定为广东人,上海话也很好,所以她跟梁朝伟之间的关系就变成这样,梁朝伟讲广东话的时候,她就讲广东话。现场她是用日本话,他们要记彼此的对白。

《海上花》剧照,扮演沈小红的日本演员羽田美智子。

然后日本话怎么办呢?我(剧本里)的对白是很清楚的,对白字的音有几个音,我就要那日文翻译说到几个音,所以嘴形很接近,我准备事后配音的。那么羽田美智子呢?她习惯拍短镜头,所以她拍几个镜头就回头看我,她每次都问翻译小坂:“导演说什么?”(小坂回答)“导演没说什么……”她问了几次知道不问了,而且她没拍过长镜头,所以对白讲完,她不知道要干嘛,不稳定。但第二轮到第三轮,她已经完全进入状况了。那个对她的演戏有很大的帮助,后来在日本变得蛮会演戏的,接了很多日本电视剧,厉害的。

羽田美智子的声音是陈宝莲配的。我起先找了一个在香港配音很久的人,她是从台湾去的,会讲广东话、上海话,但不行,配不到那种感觉。会讲没用。我就很烦恼问高捷,高捷认识一些香港的(演员),我问谁可以?他说陈宝莲。陈宝莲刚好在台湾,他说来配音绝对没问题。她后来常常吃药之类的。

白:不是后来自杀了吗?

侯:在上海住家跳楼了。当时高捷说没问题,我想高捷有他的(判断)能力,就找她来。不到三个小时就配完了,广东话、上海话,哇,那情感之准啊!其实陈宝莲绝对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很可惜她已经没办法了,后来差不多2000年或是1999年,本来想找她演一个片,没办法,她太不稳定了。工作人员没有办法照顾她,陪伴她去casting都没办法,大家都没办法,常常出状况。在我面前是还好,可是没办法。要是我早认识她几年的话,她应该是个很好的演员。你看她配音上海话、广东话,简直是!那么快就解决。阅历,整个经验,很可惜。

白:您过去一般都是用非职业演员比较多,《海上花》是您所有电影中,明星阵容最强的一部,这个会影响您整个拍摄的方法,还是给您一些新的挑战?

侯:挑明星我也是挑不一样的。每个人有他的特质,你找这个明星演员,有些真的是演员会演,不会演的也很认真——像李嘉欣啊,之前他们都说她不会演,其实我知道她本人很好强,头脑很清楚。原先她的经纪人想推她演沈小红那个角色,因为跟梁朝伟对戏嘛;但我让她演黄翠凤,直觉就是用她的本色,结果证明是对的,她看了自己的演出也很高兴。至于明星演员很会演。

白:这是你们第一次跟日本的作曲家半野喜弘[3]合作。后来他也为《千禧曼波》作曲。半野喜弘是所谓“电子音乐”的大师,怎么会想到请一位电子音乐的作曲家,来为如此“古典”的一部电影作曲?对本片的音乐感,您向他提什么样的要求?

侯:《海上花》本身已经有音乐了,电影里也用评弹啊什么之类的。找他是因为投资的松竹公司。松竹公司想说可不可以有一个音乐是日本的,我说可以啊,你找个demo来啊,听完以后我叫林强听,我感觉这个不错,虽然音乐有点怪——但我们听的,不是它怪不怪的问题,听的是一种质。林强听一听也感觉不错,就用他。

后来半野喜弘来了,用了几天的时间看毛片,现场也看一看。他也没说什么,这不需要说的,反正做出来就知道了。回去做了,然后就是一种判断,一种直觉的判断。《千禧曼波》又做一部分,其他大部分是林强。

白:1998年《海上花》拍摄的时候,整个世界的步调越来越快速,都走上了一种MTV、便利店、速食文化的一个极端。您是否通过本片的节奏和内容,直接挑战这种快速文化现象?有没有担心在这样一个环境的观众——尤其年轻一代——无法理解您所塑造的世界?

侯:我根本没有想这个,我主要就是对中国人跟人之间的关系,非常有兴趣。中国人世俗之间这种很复杂,《红楼梦》是一次经典呈现。其他的小说、传记也可以感受到,像《合肥四姐妹》,沈从文他太太张兆和,她们四姐妹那个大家族里面的关系;她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佣人(保姆)叫“干干”,每个小孩跟干干之间的那种个性,之间的那种生态结构,那种是现在没有的。所以我才不管什么现代不现代,根本不理的。

而且我感觉人际关系的描述,在影像上很少,不多,因为一般都把它戏剧化了,那不像。我感觉蛮可惜的,如果有这机会就拍,反正日本人也搞不清楚。他们投资了快三百万美金嘛!回收其实还好,这个片子一定会赔。

白:法国的票房很佳的。

侯:四十万人次,年度十大卖座片里有排到。但是松竹卖给(法国片商)ARP发行,是包底七十万美金,要扣除各种费用后才可以分账,你知道,片商永远不会分账的,全世界都一样。

白:虽然如此,应该算很成功。《海上花》在巴黎的戏院放映好几个月。

侯:法国这个地方不管是观众、评论界,他们对电影的形式非常有兴趣。我想重要的是,除了形式的表达之外,内容也紧紧抓住了他们的注意。小说太精彩了,称得上千锤百炼。作者一辈子在青楼的经验都放进了小说里,人物的个性准确、清楚到一个地步。

只是这部小说很长,我们遇到的困难,是节录哪些段落放上银幕。我得把小说中描绘的生活氛围,用这些段落重新创造出来。我们花了一年多时间做考据,拍片、施工的过程比较辛苦,但对于内容,反而是很放心,你知道可以做得不错。

白:台湾的票房怎么样?

侯:台湾票房才四五百万吧,比我那《南国再见,南国》还少,《南国》有一千一两百万。《海上花》还有一点宣传,配合诚品啦配合化妆品啊什么,那个《南国》理都不理。我感觉台湾这时候没市场——这个形式你别想,除非片子非常好看。就用试片的方式,用口耳相传去做吧。

就像《海角七号》(2008)之前,谁一看到“国片”就想走了,不想看。现在大陆的片子在台湾也是,一看大陆片,就走了。好看的片子要打破这个,要不停地试片,《海角七号》试了七千人次,不多的,我说你们试到一万、两万都可以的;试到一个程度,你在网络上一铺,才有机会。

白:您的电影中,没有一部在大陆正式发行过吧?

侯:我所有的片子都没有在大陆正式发行,都是地下的。

[1] 张爱玲,《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原刊1983年10月1——2日《联合报·联合副刊》。

[2] 胡适在《海上花列传·序》(1926)中,援引了有关韩邦庆不多的几条材料,推论“他死时年仅三十九岁,当在光绪甲午(1894)。《海上花》初出在光绪壬辰(1892);六十四回本出全时有自序一篇,题‘光绪甲午孟春’。作者即死在这一年”。谨供读者参考。——编注

[3] 半野喜弘(1968—— ),日本杰出的电子音乐作曲家。自1998年的《海上花》开始,为多部电影作曲,包括侯孝贤的《千禧曼波》,贾樟柯的《站台》《任逍遥》《二十四城记》,余力为的《明日天涯》《荡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