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白:除了银幕上的表演,《南国再见,南国》的几个主要演员,也在幕后参与了本片的制作,像高捷和金介文[1]提供故事,林强[2]作曲;有点像当时找李天禄当演员,后来他自己的故事变成《戏梦人生》的主体。您是否经常从演员的身上得到很多的启发?
侯:他们提了一些,但我都习惯,你提了我就帮你放进去,credit也归你;他们到底提了什么,我们也搞不清楚耶,就是一些细节吧。
我拍《好男好女》不是拍到“现代”的部分吗,我发现我再处理,对现代已经有点陌生了;我拍了太多的“过去”——从我的童年记忆,到历史三部曲——哇,我感觉“回到”现代来拍了。因为拍过去,就像拍老照片一样,有一种情怀,旧的色调;那种情感是比较浓郁的,浪漫的。后来我就想回到现代。
回到现代,我用的方式就是《南国再见,南国》,剧本简单到不行的,没有什么情节,就是他们从赌场一路去到南部,有时候是一边拍然后找场景这样。因为我要用现场拍摄的氛围,是用“现场”拉回到现代,因为我对现场的处理能力很强,《南国再见,南国》等于是用这种方式拍。
结果拍得最久,拍了三次,前后九个月。我怕拍不到,抓不到现代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笑),就是抓不到,算了。停了以后休息,一两个月后再拍,又拍一个多月,感觉还是不行。从夏天拍到快冬天了,再拍快一个月吧,钱都花光了;我想没钱了,想算了,丢在那里不管它了。
然后我跟那个日本制片Ichiyama Shozo[3]说要不要重拍,他就一直笑。正好邱坤良那时在艺术学院(后改制为台北艺术大学)当戏剧系主任,他说你要不要来上个课,我说不要不要,他说来嘛,帮我办了一个教授的证明——因为我有作品——就去教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教,就给他们看电影,教了两个月;那个日本制片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参加坎城,你到底剪好了没?我想算了,还是面对这个事情,就回来剪,一个礼拜就剪完了。
其实就印证了布列松说的,我们现场在看待我们拍的内容的时候,是很主观的。我感觉有些东西没做到,有些什么搞不清楚,或者有些细节没办法照主观的想法做到,但其实摄影机都帮你记录下来了,事后一看都看见了,很多东西已经拍到了,所以我们一个礼拜就剪完了。很快,而且我感觉很有意思。而且我叫林强去找音乐,给他音乐的制作费,他就找了雷光夏、浊水溪[4],这种个人或乐团也好,每个音乐都放得太过瘾了。
拍了二十二万英尺,是我拍片以来最多的。之前《悲情城市》、《戏梦人生》最多都是十万多,不可能超过十五万,那之前更少,不可能超过十万;但这个超过二十二万,一个简单的现代片!但剪完以后我感觉蛮特别的。
台湾有人说,十几年前当时看没感觉,十几年后又看,不就是台湾每天正在发生的事吗,但这个当下却好像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再回来拍的当下;虽然是这个当下,却好像过去了,拍一个过去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不知道,我其实看这部片子蛮过瘾的。
这部是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那届坎城影展最喜欢的片子,他那时候当评审主席。他是那种很大方、无所谓的(个性)——有些会坚持(他们本人看上的片子)一定要得奖——他不会的,他不会坚持别人一定要同意他的看法。只是他当评审团主席,在公开场合却不避嫌说:“昨晚我做梦,还梦到这个片子。”他当评审看一次,公映时又跑来再看一次。因为口味偏怪不可能得奖,所以他主动跟台湾的媒体讲:“你们想知道我对这部片子的看法吗……”然后就告诉他们,他的看法,很好玩。
我从坎城回来,有人拿报纸给我看,科波拉说他特别喜欢这部片子的剪接、摄影,像梦一样。(《民生报》报道科波拉说:“虽然我的同事很多人看不太懂,但我完全知道它在说什么。它对台湾当代生活的描写非常有趣。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因看不懂而讨厌它,但是我了解它。”)后来(科波拉)想发行耶!联络日本松竹但没有下文,因为没有任何卖点,很费劲,很难做。
不过美国很多人喜欢,欧洲很多人喜欢。这个片子在法国,是超过差不多二十万人次看,就是这个《南国再见,南国》。
白:这个片子除了高捷、林强、伊能静等这些演过电影的之外,其他流氓、黑社会老大都是非职业演出,您怎么找的呢?
侯:他们都是跟他们原来的身份相关。像高高个的那个金介文,以前是演员,他爸爸也是一个导演(金超白),以前认识很多兄弟,所以牛埔大哥认他做契子(台语“干儿子”),我就从他身边找这个关系;因为我感觉演流氓没那么容易,那要一种气质,所以找他们来。然后演刑警的那一个,其实是很有智慧、很有脑筋的一个大哥,我叫他演刑警。
白:他们都愿意上镜头吗?容易介入整个戏的状态吗?
侯:有些人愿意,有些人不愿意。但是他(演刑警的)比较有脑子的所以没什么问题;他演得很稳,非常稳定,他其实在《好男好女》已经出现了——就是他开枪把高捷打死的;所以再找他很快,几乎他身边的人都来,很好笑。
我本来要找另一个检察官,演那场乔事情的戏,他很会唱那条歌但不来演;后来找一个老的议员、会唱这条歌的来演,因为他们民意代表很会应对嘛,处理事情嘛,所以找他们来最容易了。我一定要唱那条歌,《男性的复仇》,很奇怪的一条歌,有口白,我很年轻就会唱。
白:职业演员也好非职业演员也好,如果他们无法找到您想要的感觉,那样的情况之下您怎么办?会示范一些东西给他们看吗?
侯:第一,我不会换人。第二,我不会示范,绝对不会示范。
所有的判断都在前面选角的时候,如果你找错了人,自己就要负责;可能换一种方式拍,意思就是这场不行你也不说怎样,再设计另外一场拍。
比较难的不是那些兄弟,而是那个演林强的哥哥难,因为那比较像一般人。他哥哥说卖了土地的钱(他自己那份)就给了那个庙,因为庙里讲父母去世变成城隍了什么,世俗完全相信那一套——那原本是蔡振南他哥哥的故事,很好笑。所以我基本上找的就是当地的那些人。
后来林强就回去跟(当时做主的)伯父要钱——因为是祖产,所有子孙的图章都要有,盖了同意才可以卖,那时候林强在监狱很酷啊说放弃自己的那一份——那“扁头”啊,林强演的那个,现在却来要那笔钱。演刑警的堂哥,当然是不容他,而且看他一副小流氓的样子还带枪什么的,就打起来了,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很好笑。
白:整体来看《好男好女》、《南国再见,南国》,音乐感比过去的电影要强,除了当歌手的伊能静和蔡振南,也有其他演员自己唱歌的一些镜头。其实整体看您所有的作品便会发现,你好像比较喜欢用歌手来演你的电影:凤飞飞、钟镇涛、伊能静、蔡振南、杨林、梁朝伟、一青窈。您是找歌手独有的一气质吧?
侯:我感觉都是个别状态吧。一个是钟镇涛,那时候已经是演员了,李行那边都已经拍啦,拍过好几次了。伊能静我是看她在转型嘛,她要转型就借她的能量。
然后林强,是看他在舞台上的那个能量,也拍了三部;但我发现拍他是错了,为什么,因为林强基本上是熟悉这个音乐的,音乐是自己做的,力量很强,那local很强,完全能掌握。可是拍《戏梦人生》,演员这个表演艺术形式,对他来讲是不熟悉的,而他又很自觉,所以比较难。第一次我感觉不是很好。
第二次拍《好男好女》再用一次,还不是很好;第三次用《南国再见,南国》,因为我感觉他这个人是很nice的一个人,到《南国再见,南国》他就成了。这很奇妙,有一种朋友关系,他唱歌很厉害,叫他演戏他也演了,我感觉对他有责任,不要他有个挫折在表演里面,所以最后《南国再见,南国》我才放他了。其实他也不太想演戏,《南国再见,南国》等于是他做到了,就可以(脱离了)。
《南国再见,南国》剧照,“林强这个人是很nice的一个人,到《南国再见,南国》他就成了。”
我跟演员的关系常常会这样,后来跟舒淇也是,一次一次每次都不同的状态。你说到蔡振南,我那时候找他拍《悲情城市》的时候,就感觉他样子不错,我是完全看样子。杨林是老板他们要的。梁朝伟后来才唱歌,最早是演戏,从电视剧起来的,他是TVB的基本演员。一青窈先是唱歌,我要一个懂一点中文但又不是很好的,那时候正好是一青窈,见到她我感觉非常不错,那种味道。至少这些人是上过台的,不会怕,都是个别状态。
白:您自己好像也很喜欢唱歌,徐小明的《少年吔,安啦!》电影原声带,还有您自己唱的两首歌。您对音乐的喜爱,怎么影响您的电影和拍电影的节奏?
侯:我是从十三岁就喜欢唱歌啊,很容易唱嘛,因为学过那个简谱有没有,拿了歌本就可以唱了。唱歌是某一种情感的抒发,这个跟我的电影有什么关联?它是间接的,很难说,我也没整理这个。我喜欢用现代歌在电影里,有时候放在现场,现场就决定了,而不是事后配乐。
林强做那个《南国再见,南国》(音乐),是他事后找来的,我感觉很合那个味道。那部戏他是演员,所以我感觉电影音乐应该跟影像是平行的,用影像去诠释感觉与主题,音乐也是一样诠释感觉与主题。一般的电影配乐都是跟影像在走,加强什么之类的,我感觉那个很没意思。我比较喜欢平行的,有点像赋格的对位,赋格对位的方式比较有意思,它可能会产生一种化学变化。
我喜欢的歌呢,从小就喜欢这种:闽南语的而且是日本调子,日本曲改的;或者台湾调子,那种直接的情感,很直接的。我很怕那种电影音乐弄得很高深的样子,我很怕那种。《悲情》其实在日本做的(S.E.N.S. 演奏,Funhouse Inc.制作),做得非常不错,尤其是主旋律的那一段。但我还是喜欢这种流行的。(笑)
白:您说喜欢在现场就放音乐,那同步录音之后,会不会在剪接方面出问题,还是通常都是拍长镜头才放音乐?
侯:视这个场景需要,通常我是长镜头多,剪接上还是可以处理的,对我来讲,并不是那么难。
白:那么《南国再见,南国》里那些上路的镜头——坐汽车,骑摩托车,坐火车——特别多,应该算是您电影里比较多的一部。而且除了这些镜头以外,就算见不到火车,人物活动的范围也在火车轨道的旁边,还经常听到火车声。您想通过这些镜头传达什么信息?
侯:那是向往外面的世界。我在一个小地方长大,会想外面的世界是不是海阔天空,我年轻的时候,交通不是很发达,常常坐火车东跑西跑。人会向往跟自己不同的生活,台湾本身也是,资源有限,人又多,不管出于经济或什么样的原因,总是会向外看。我自己的经验也是一样,当兵退伍之后,就直接上台北,你知道男人总是会想出外冒险(笑)。
《南国再见,南国》这个题目,基本上“南国”就是台湾,想跟这个台湾再见可是摆脱不了,那个情感还牵扯着。因为那个时间点,对台湾有一种想离开可是又离开不了的感觉,对这里有一种不满。《南国再见,南国》,Goodbye South Goodbye,台湾在大陆的南方,南边的一个边缘,但是你想要离开这里却离开不了,情感非常的浓,就有这种概念在里面。
白:高捷的角色好像要去上海做一笔生意,都是跟这主题有关吧……
侯:那时候风行去大陆,他也要去啊。
白:我们谈过电影经常处理乡村跟城市之间的关系,每次回到这个主题,您觉得还是在处理同样的问题吗?还是借一个旧题不断地发掘新的意义?
侯:从来没有想这个问题。以前(拍)乡村跟城市是必然,经济起飞就是这样子(两边)移动,但是后来拍这个就完全不是了。它有点像公路电影,一直(向前)去,他们去南部,以为可以掌握什么,去跟人家分钱。
那时候地方就是这个样子:政府要买土地,他们马上就会种一些东西,除了土地的价钱,上面的东西一棵一棵也要算,要收租的话就很贵;然后三方要分,这样分赃的时代——李登辉当政十二年的时代,跟地方势力结合,然后集体分赃的时代。
白:《南国再见,南国》的摄影角度非常有意思,而且非常多样化:有固定的镜头,还有一些慢摇、特写、向上摇镜、手提的POV主观镜头,等等。能否谈谈本片的摄影哲学?一般来讲您都会先告诉李屏宾,您对某一镜头的要求,还是让他自由发挥?
侯:这个片子开始拍的时候,是小韩(韩允中)当摄影,陈怀恩当摄影指导。我一直在try,我说回到现代,我是在try镜头的形式,所以后来都是用25厘米广角镜头在拍,拍人也是用广角,拍了几次。到后来的阶段,就找李屏宾回来拍,像最后的镜头退后的啊,那些都是李屏宾的,李屏宾喜欢拍退后的啊。
所以对我来讲,有点寻找的过程,因为那形式也不是那么确定。我很奇怪,就是在找一个现代感,我不知道当下是什么。大部分都用25厘米拍,广角拍,画面较宽;到现场有时候他玩影子啊什么的,还有颜色啊。
其实这电影的起因,是《好男好女》去参加坎城,他们三个住公寓,坎城很多公寓,短期的,当地人度假去了或怎样,就把房子计程车给来参加影展的人。然后高捷每天都在骂林强跟伊能静他们两个——他是那种习惯的:“你这样做不行,要这样这样。没规矩!”他们两个都听他的,三个人同进同出像连体婴在一起那样,我看了觉得很有意思。
算命的说高捷属木——金、木、水、火、土嘛,他属木——需要穿绿色的衣服,所以这部戏他全部绿的,因为他在坎城就买了绿的眼镜,绿的珠珠,绿的衬衫,我说这个人有意思。然后林强就好玩,买红的眼镜,伊能静就买黄的眼镜。我看他们三个很有趣,就拍他们三个人。
有一场(画面都是)绿的有没有,是高捷绿眼镜看出来的——我很讨厌银幕上出现他开车戴一个绿眼镜的时候,才出现绿的主观镜头,说明性太强我不喜欢,所以那场一开始就是绿的——虽然还搞不清楚为什么绿,但感觉有一种魅力。然后林强那场红的,是他在看他们谈判,都有point of view。这些东西蛮好玩的,就是这样一直在找形式,最后还能协调,一个礼拜就剪完了,很怪!
白:除了颜色,还有白天、黑夜之间的比例,也设计得很好。整体的结构都是从白到黑:前一半几乎都是大白天的戏,但到了后面,晚上的镜头就愈多,刚好也配合整个故事的发展。
虽然在本质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电影风格和类型,这种白到黑的转变,让我想起李行的《养鸭人家》,它处理白天和晚上的戏,也具有一个相似的策略,从白到黑,然后一直到结尾,黎明才重现。
侯:没有耶,我没这个意思,那时候就是一直拍。本来的结局是他们开车撞到一棵树,在台北。结果拍时摄影机半路停了,完全没拍到那车,就送修了;我就算了,把它放在南部,然后重新设计。
这是第三次拍的时候,设计他们被(“扁头”堂哥一伙)抓,带到山上去,看状况怎么样,怎么“处理”,很恐怖的。后来处理完了,晚上黑黑的开到半途,放他们走了,把车钥匙丢到野地里让他们去找,他们搞到快清晨的时候才离开那个地方,车子一直开一直开,感觉很过瘾,就让它冲进稻田里。
白:那片子本来有白到黑的结构吗?还是在剪接的过程才处理?
侯:拍片不会想这个,我不会想这么风格的东西,自然剪剪剪,就变成这样。
白:您是编剧出身的,但随着您电影的发展,好像离电影的传统讲故事和叙述越来越远吧?就算台湾三部曲的电影叙述已经有一种“散文式”的风格,至少还有一点历史典故在,二二八事件、李天禄和蒋碧玉的故事,等等。但到了《南国再见,南国》以后,这种“散文式”的拍法好像更脱离叙事的骨子,您怎么看?
侯:我感觉很自然,因为中国的传统是很抒情的,言志的,赋、比、兴。“赋”是叙事,“比”是对比,也是类比。“兴”呢,完全跟主题好像没什么相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然后(述说)嫁女、出嫁,那种没有因果律的、或说解脱因果关系的叙事。
我感觉中国传统的戏曲也是这样,它不是一种戏剧结构的表演,它是唱一种情怀。而且舞台基本上是抽象的、脸谱式的,你这个人是老生,只要声音好就可以演,戴上一个胡须你就可以演,这个传统我感觉会影响到电影。
西方的表演传统非常强,因为从戏剧过来。东方就不是这种,东方是后来学西方的话剧,但是这种表演毕竟不成熟,时间短。那对我来讲,我只能顺应东方式的,因为东方的演员、尤其华人的演员要像西方那么自觉,很难;而且(西方戏剧)形式那么复杂,都有一个强的逻辑性,强的心理背景或者是概念,他们对这种东西很透彻,跟东方这种散文式的不太一样。
由于我没有那么多的专业演员,逻辑、条理跟分析的那种基本结构,所以很自然走上散文式这条路。使用非演员,用他们表面的一种质感,那每一个人的质感都很不一样。
你看“印象派”,就是捕捉光的变化,走出画室到户外写生,他的笔法就会不一样。“印象派”之前,是照相术发明,我看照相术很有意思:当时的照相术须曝光很久,被照的人要固定不能动,动就会虚掉,有重影。所以有些背后要支柱,有东西支着,不能动;当你人不能动,表示你人不能有表情,因为很慢地在那边曝光。所以人呈现他们自己本色——你在那边不能动的时候,你这个脸包括整体所呈现的,就是你整个人的成长到目前的状态;就像我拍李天禄,就算他在那边不讲话,也会有那味道,那是他人生历练累积出来的。每个人都有他的面相。
这东西很有意思,我拍的是这种东西,是使用人的成长背景所累积出来的,他的质感。所以用很多非演员,演员对我来讲也差不多是这种意思,我是找到那个质感,然后看怎么使用。
白:按您自己的看法,《南国再见,南国》最核心的主题是什么?像您前面讲的往大陆……
侯:对,很多台商都去大陆,那时候。有一个人去那边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因为过年要送礼物,就想说自己做一些香肠送人,所有的人都说好吃,改卖香肠,他就发了。“无心插柳柳成荫”,那是高捷自己讲的对白,很好笑。
改革开放后的大陆,充满了机会,像冒险家的乐园,磁吸一堆人往那边去;但台湾又是我们根壤,所以才会有这种“再见吧,南国”,离不开的,频频回头的,这样的一种情绪。
白:不少人写过您的“暴力美学”,尤其是您曾谈及,对本土帮派文化的兴趣,也表现在《悲情城市》、《好男好女》和《南国再见,南国》中。为什么您会对这个主题产生兴趣?
侯:这跟我从小的经验有关。我从小在凤山城隍庙边长大,城隍庙就像现在的麦当劳——当然以前的空间跟现在不一样——有很多年轻人、小店聚集在那边。不过不只是年轻人,比如他们的哥哥一代会在一起,父亲一代会在一起,地方上的人会常常聚集,碰到事情就会聚在一起,所谓“角头”,就是地方势力,慢慢地会在这里形成。
就生态说来,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倒不是什么黑社会。这里面就会有雄性之间、男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出现,也会形成跟外在世界的冲突,这个经验给我留下极深印象。
很多我小时候的玩伴,后来被人家开枪打死、吸毒。天文说长大之后一同办杂志的人都散了,各走各的路;我这些朋友是更草根阶层,是更不同的生活经验,大家也都走不同的路,但是路更窄,没有机会。
高中毕业继续念书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其他的幸运一点念完高中,更多人只有小学学历。他们别无选择,只有顺着自己环境,可能性很小,有的混赌场,有的被人枪杀,有的进监牢,随着台湾社会的结构慢慢变化,景况更差。所以我对所谓“帮派文化”的兴趣,其实是我自己生活结晶来的。
白:您目前在准备武侠大片《刺客聂隐娘》,但您部分的早期电影像《南国再见,南国》就是在描绘当代的一种“侠气”?
侯:(笑)我想你是可以说,这些角色确实是现代意义的游侠。不过我拍愈多电影,这个概念变得愈边缘化。这种边缘化,其中一个意义就是我得以保留一种侠的角色,如果你留在“中心”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台湾经过剧烈的改变,今天的主流全都是关于权力和利益,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有兴趣刻画边缘人的角色。
这也是我会想改编《聂隐娘》的根本原因,它和传统的武侠、游侠小说很多不同。小说含道家思想,每当主角试图逃脱传统习惯规范,就关乎侠义。
白:因为《南国》拍摄的过程那么长,而且断断续续拍了三次,那拍的胶片跟后来使用的比例有多少?
侯:一部片子九千英尺的话是一百分钟,所以差不多25比1,那是我拍过电影最多的。后来的《海上花》也才十六万英尺左右,都比不上这二十二万英尺,没想到这现代片用那么多。
白:在某个层次看,会不会觉得您所有的电影,都会泄漏一些关于自己的东西?
侯:当然啦,我常常说一句话:“电影本身就是作者本身。”什么样的人拍什么样的电影。我很年轻的时候,去英国的爱丁堡影展,很热闹,那时跟杨德昌去,我的片子是《冬冬的假期》,杨德昌的是《青梅竹马》;看了一个Wayne Wang[5]的电影,在美国拍的,叫《点心》(Dim Sum:A Little Bit of Heart),我说这导演一定是A型的血型,高高瘦瘦有点斯文——我没见过这个人耶,后来见到了,果然如我所料!意思就是电影就是人本身。什么样的人拍什么样的电影,一点都逃不掉。
白:我看从《悲情城市》开始,有很多描绘讨价还价、做买卖的镜头,后来到《南国再见,南国》、《海上花》就更多,特别是《南国再见,南国》。您是不是对这种细节很有兴趣?虽然《悲情城市》与《海上花》都是历史剧,这些细节应该也跟台湾当时的经济情况多多少少有点关系吧?
侯:蒋经国去世前,经济就起来了。早先退出联合国之后,做了“十大建设”,等于是取代了以前的备战经济。冷战时期我们走资本主义路线,是亚洲四小龙,基本上扮演代工的角色,非常彻底。
[1] 金介文(1956—— ),艺名喜翔,台湾资深演员。
[2] 林强(1964—— ),台湾歌手、演员,音乐人。与侯孝贤合作电影包括《戏梦人生》《好男好女》《南国再见,南国》等,也为部分电影担任配乐。2004年起为贾樟柯的多部电影制作音乐。个人专辑包括《春风少年兄》《娱乐世界》《惊蛰》等。
[3] 市山尚三(1963—— ),日本电影制片人。曾与侯孝贤合作《南国再见,南国》和《海上花》,也和贾樟柯合作多部影片,包括《站台》《任逍遥》《世界》《二十四城记》。
[4] 浊水溪公社,台湾独立乐团,1989年成立,以富含台湾草根元素的噪音庞克、看似粗俗却富含批判的歌词著称。
[5] 王颖(1949—— ),美籍华人导演。作品包括《寻人》(Chan is Missing)、《烟》(Smoke)、《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中国盒子》(Chinese Box)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