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白:《冬冬的假期》是根据朱天文差不多同时写的一个短篇小说《安安的假期》。故事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
侯:就是他们回外婆家嘛。另外有一个女孩子(张安槿)写有关于母亲生病,把小孩送回外婆家,那小说叫《流放》;加上朱天心的小说《绿竹引》,写那个疯女的,客家话叫“癫麻”。
主要是一个城市(孩子)回到乡下,描写乡下的一些状态和一个疯女。包括那个涵洞、拿石头砸人偷东西,那是我看报纸的。然后阿西(陈博正)的痔疮,是我的经验,割痔疮喔,痛到不行这些。
白:我觉得电影里的一些人物组合非常有趣。
侯:一部分是天文她们家的,譬如说她的外公、外婆、三舅、小舅,母亲生病是别人的,疯女是天心写铜锣外婆家的,她小时候被女佣春兰阿姨背着到处串门子。捉小鸟是我小时候,放学走稻田看到(捕鸟人),哔!波!波!波!一直拍手,哇所有的麻雀都来,以为老鹰来了;他吹一种哨子,很细的哨子,然后有网,(麻雀)一冲进去,有羽毛(缠住)就拔不起来,他那一抓,头就“啵!”脖子就扭断了,放进袋子。
白:除了核心人物之外,还有一群调皮的乡村孩子、几个流氓、一个疯子,但同时您还是采取一个很写实的拍摄手法,使整个非常自然地合在一起。
侯:因为那小舅舅比较有状况,所以就添了一些东西。
白:您说您有些是从报纸得到灵感。您经常看报得到灵感,直接放进去吗?
侯:报纸最快了,很多东西,像《断了气》的故事也是戈达尔从报纸看来的。我发现杨德昌上课也很喜欢聊报纸;我之前上课也是聊报纸,六七个学生有编剧有演员,我说好,你们各自(从报上)去选你们的角色,内心是什么状况。虽然报纸呈现一点点,但是很多轨迹,很多information在里面。
报纸其实很好,《俏如彩蝶飞飞飞》的一屋两租啊,很多都是从报纸来的。我本来剪了一堆报纸,很多台湾奇奇怪怪的社会现象;剪报需要整理,然后写笔记,现在是太忙了没做。
像杨德昌的学生戴立忍,拍了一个《不能没有你》[1],也是根据几年前的报纸;他上杨德昌的课,也有这种习惯。他就用那事件呈现社会背景与结构。布列松(Robert Bresson)是此中最厉害的,他拍的《扒手》,呈现的是背后的家庭结构,社会结构,money。
白:那么您每一部片子都会受到当时一些社会新闻的影响吗?
侯:倒也没有。拍《冬冬的假期》我去那边看景,有个涵洞,刚好前不久有一个新闻,卡车司机喜欢在涵洞睡觉,有两个流氓抢劫,他怎么被打伤的我不知道。所以《冬冬的假期》一个瘪三拿着石头要砸睡着的司机的头,那石头好像是我加进去的。
白:《咖啡时光》好像有一些情节也是因为看报的因素。
侯:一部分是我女儿的同学,他家加工厂移动到泰国,念美国学校,然后去美国念大学,回来以后已经在大陆办厂,有做皮革的,有做轮胎的,有做雨伞的,做这些有的没有的;我家收了很多雨伞——他跟我女儿很好,所以我知道这种移动。但《咖啡时光》主要是我的日本翻译朋友小坂史子的故事。
白:回到《冬冬的假期》,之前您有运用一些空镜,但好像没有《冬冬的假期》多,空镜使整个片子有点山水画的感觉,有点禅宗的意境。身为本片摄影指导的陈坤厚,对这些空镜应该也有一些功劳吧?您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运用空镜?
侯:我看到不错的(自然景象)就会拍,有什么天气变化,感觉很过瘾就会拍,会想什么戏跟这个有关。以前爬树采芒果吃,怕被人发现,就很注意周遭环境,那时候好像时间是凝结的,因为太专注,(可以自由感觉)蝉声、风、树在动、有一个人偶然经过,这是空镜——并不为了介绍环境或负担剧情推进什么的。虽说是“空”,但有一种气息、一种意思在那里。
《冬冬的假期》冬冬看到有一棵大树很漂亮,那就爬树,爬得很高啊;疯子来了,玩伴全跑光了,冬冬在树上面不敢动,稻田与原野那一刻就停止了,有人在收割。
《冬冬的假期》剧照,“冬冬在树上面不敢动,稻田与原野那一刻就停止了,有人在收割。”
天文外公家那留声机是日据时代的,挂钟也是,老一辈的人所有的东西都会留下来,一直用。外公家两座挂钟,会当当当报时,几点钟报几下;留声机是要装针上去,粗粗的那个针划着黑胶唱片,很早的,唱片都还能放着听。我喜欢这条线索,当场就录用,唱片音乐转到大树上的冬冬,风呼呼地吹。
白:除了这种空镜以外,1983年以后的电影,总体来讲运用更多的所谓艺术电影手法,像空镜,非直线的叙述,长镜头等等。当时合作的制片人和片商会不会反对,担心电影太艺术化了,观众就吃不消?然后跟片商有一些冲突?
侯:导演虽然在体系之内,但有时候也在体系之外。意思是说,我的资金来源、跟什么人合作,我有我的想法。我感觉当一个导演是这样,你有多少credit可以找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公司。
我跟中影先拍了三部,后来再签了三部但只拍了两部,《恋恋风尘》与《童年往事》,后来拍《尼罗河女儿》是人家找我的。坦白讲,这些人不懂。其实中影都不懂。你懂我意思吗?《风柜来的人》走太快,剧情稀薄只看见一群少年在游荡,观众追不到故事线索了,但有些人很喜欢,所以我感觉还好,自作自受嘛。
后来焦雄屏学电影回来,写很犀利的影评,鼓吹新电影。最早她写她的文章,我们不太理她,一如我不理影评,也没有跟她接触。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形成艺术电影与商业电影的对立,《童年往事》吧?没有她,不会对立(笑),她有那种power,她认为的就是全部,她说的就是对的。
那敌对一派说要走好莱坞路线。我通常不看媒体的,不看电影评论。我也不理好莱坞,你说怎么拍好莱坞?说给我听听?电影工业差太远了,(我们)做不到的。那时候没有那么清楚,只知道东方电影就是东方电影,跟西方的表达形式不一样。
这两个表达情感不一样。一如东方的文字与西方的文字不一样,东方的文字是具象的,象形、形声、指事、会意……基本上是象形延伸的;例如“书”这个字以前叫“册”,“象”这个字形就很像一只大象。而西方是符号语音的,是抽象的。
西方从小的抽象思考就比东方强,这种逻辑概念、组合、结构跟东方不一样。戏剧传统也不一样,戏剧我们很晚,再加上十九世纪末照相术的发明、光谱的发现、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包括潜意识,影响很大,这些影响drama和表演非常大。
我那时候的直觉,东方表达情感不一样。我举个例:以前出国我买东西回来,我太太很开心,但是她不会说的,她只说花了多少钱,很贵会骂;但是做菜的时候那菜就很好吃(笑)。她是间接表达,很多都是这样。东方很政治的,话说一半的(笑),西方就不会。西方很直接。我那时候就知道要找一个东方的表达方式,不属于西方的表达方式,正好现实面有。
现实面就是:我不满意这些演员。一般的演员没办法,他们演电影和电视演习惯了。我只好找非演员,越找越过瘾,越找眼光更清楚。我会根据找来的人重新设定,感觉这个人有趣,就会按照他的状态去设计,根据背景调整他跟角色之间的关系;然后拍的时候不能叫他演,因为他没演过。我的镜头形式,就是从非演员来的,要长要远不要乱动,若是太近拍他会发抖,不行;最后换了Taylor镜头来拍。所以我就远远的,尽量一场戏不切断拍下来。
要跟这些非演员讲这个时间的流程,上午、中午、下午还是晚上,要让他在生活的时间里而不是戏剧的时间——上午有时候小朋友就在玩,还没上学嘛;妈妈一定在准备午餐,有时候买完菜回来——这样他就不会手足无措。这些变成我拍摄的一个重要的基调。
我一定要知道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才能判断,不是这时候人该回来的,或是正好这时候该回来的;要不然要怎么判断呢?喔,演戏啊,戏进来,噼里啪啦一直拍。西方对这个也很严格,不是随便来来去去。所以拍这些非演员,就是把他们放在生活的情境里。拍吃饭很简单,每个人都会吃,然后把我要的情感或事件放在吃饭里。我拍吃饭,一定是吃饭时间,不是中午就是晚上。
白:我觉得《冬冬的假期》其中有一个角色很有趣,就是那个外公。他在《在那河畔青草青》里演钟镇涛的父亲,演得很过瘾,而且他的角色塑造得很好,因为一开始感觉很冷,很严肃,后来渐渐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
侯:以前天文她们在光滑的桧木楼板上“唰!唰!唰!”玩溜冰,外公就会上来禁止;外公午睡的时候,大家都不敢动。我们在拍片,外公在看诊,我们是不影响他的,我们拍我们的片,他看他的病人。他一定要午睡,我们全部也睡觉,铺了草席,每个都睡,从来剧组没有这么舒服过,每天中午都在午觉,跟着外公的作息。
白:电影都是天文外祖父家拍的,《童年往事》也是在您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拍的,是不是《恋恋风尘》也是在吴念真长大的那个环境拍的?
侯:念真那个地方已经毁了,所以我们是找九份的山坡顶上。
白:《童年往事》和《冬冬的假期》都在故事发生的真实场地拍摄,会给您整个电影有什么样新的气氛?
侯:因为天文参加编剧,她很清楚小时候这些,很match的,很好玩的。她那外公打她三舅,三舅都走后门,外婆会拿东西给他……很多细节在里面,所以很有意思。
白:《童年往事》里面那个家也是你们小时候的房子……
侯:那时候还是,有点变了。我把它重新整修一下,恢复以前的样子,包括我祖母睡觉的地方,都是以前的样子。
白:这样的话,尤其您祖母过世的那场戏,就在它发生的地方,又回去拍,会不会在感情上比较不能面对……
侯:没有,拍片我很清楚。你想想看,我们从大陆来,上两代都去世了,我们十几岁能干嘛,没有能力去应付这种事,只能找一个医生来。我可以面对这件事,很清楚背后的原因与状况;年轻嘛,所以直接呈现,不会闪躲。
白:《冬冬的假期》整个电影气氛非常温暖,说不定是您所有电影里最“温暖”的一部,但同时也有伤感的因素在内:母亲的病情、疯子的遭遇、小舅和外公的隔阂等等。任何一部电影的气氛是非常抽象、很难抓住的一个东西,您怎么塑造整个气氛?在温暖和悲伤之间,怎么去找到一种平衡?
侯:是根据每个人物。对中国人来讲,亲人就是亲人,表面上都很严厉;但妈妈偷偷会拿钱,过了一阵子外公会来看他——表面上都很遵循传统,很严厉,私底下都很柔软。
小时候我妈妈和我爸爸不知干嘛冷战僵持,我自动洗完碗,我妈就搂我夸奖,其实是吵架中间借这个来缓和气氛。我那么小就知道。但她搂我,我会滑开,因为不习惯,我妈妈从来没有搂过我——很多这样的细节,从小就很敏感,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就这种。
白:其中我很喜欢的一幕,是婷婷帮那小羊的娃娃打针,很可爱、很温暖,但这背后有心理的层次,可以通过这样的动作知道,这个小游戏是小孩对病重母亲的一种示爱,但最终还是无为力。
侯:对啊是无意识的,但小孩有小孩的直觉。还有那麻雀死掉,她就转移到疯子,因为那疯子救了她,还背着她。她其实懵懂不知道什么是被救,但疯子那感觉很像妈妈一样,所以后来她一直坚持不睡要陪疯子,就睡在疯子旁边,她外婆说她个性真硬。
白:疯子救她,就在火车铁轨上面,所以还是回到前面谈的那个主题,如果火车铁轨是乡下与城市之间的联系,在这里变成一种很危险的地方?
侯:(笑)我都是看景来设计的,看到涵洞很好,看到有铁轨就用,我们那时是这样设计。
白:另外一个特别动人的戏,就在冬冬背叛小舅的时候,这跟一开始冬冬在火车站试图保护小舅的那场戏,是非常有力的对比,也许这就是冬冬失去他纯真的时刻。既然是天文的故事,为什么把重点放在冬冬身上?
侯:冬冬啊,我也不知道,应该是用了小说里面那个男孩安安的故事,然后那妹妹是(来自)天心写的《绿竹引》。冬冬比较大,启蒙的故事不是都从失去纯真开始吗,婷婷还太小,一片混沌无意识。
白:所有的演员也表现得相当出色。虽然《在那河畔青草青》也有许多儿童演员,主要的戏还是由钟镇涛、江玲等职业演员来演。但这次可不一样,儿童演员变成整个电影的核心。是否因为《在那河畔青草青》等片的经验就更顺利?
侯:是啊,就像我前面讲的,要他们脱裤子,没那么容易(笑),后来一个人给两百块全都脱了,脱了还掩掩遮遮,我们team不理他们,很快就很自然了。
有一场不是(冬冬)睡觉吗,醒来看有什么事,好像家里有谁来。那个冬冬,我就真的让他睡觉,醒来他脸这边都是榻榻米的印子;睡了差不多就开始拍了,就很有趣啊。
伊能静也是这样子,拍《好男好女》,我叫她醒来要开什么灯,接电话,结果她睡着啦!终于吵醒了就起来,因为演戏很集中,忘了开一个灯,很暗看不清脸(笑),但我想OK,因为那被电话铃叫醒讲话哑哑的声音很真实,情绪状态很动人。如果为了要看清楚脸部重拍,效果反而没有了。
营造出一种状态,然后帮助他们做到,每个演员不一样。我都有这种营造方式,因为我感觉演员太重要了!角色不活,这电影就没什么好看的,再安排什么剧情都没有用了。
[1] 《不能没有你》取材于台湾2003年的一则社会新闻,有一位单身父亲抱着女儿在天桥上准备跳下。当时引起社会的广泛讨论,后由戴立忍改编成电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