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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城七日》chapter 11 第十一章 来自地窖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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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雨却停了,暗红的天光印到高墙里面,有种奇异的沉沉的亮色。鹿民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辛宅后门的。他罩着件黑色的雨衣,湿淋淋地坐在三轮车上,如同一个虚幻的影子,安静地等待着。辛念香好像知道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她指挥石明亮搬开围墙缺口处的竹榻板,让鹿民把三轮车直接骑到后院的一间破屋前。

三轮车上装得满满当当,掀开两层塑料薄膜,底下是捆扎妥贴的棉被、冬衣,还有几袋大米和面粉,因为遮得严实,那么大的雨,竟然丝毫没有淋湿。挨着米袋子放了好些瓶瓶罐罐,鹿民逐个拿起来检视,说:“店里新做的果酱和腐乳,幸好没溢出来。”年轻的声音低沉嘶哑,黑漆漆的雨帽挡住了脸,看不清样子。

“雨下得大,我以为今天你不过来了。”辛念香说,又转向石明亮,“鹿民住在草寨,我托他帮忙跑跑腿,定期从里面买些吃的用的送过来。”

“下雨天路上没什么人,正好多带点东西给你,不然碰到团圆里的人又要啰嗦。”鹿民说,“我看天气不太对头,怕出大事,多备点吃的总没错。”说着他把雨帽往后推,露出乱蓬蓬的头发和狭长瘦削的脸,一双碧绿的眼睛,脸上没有表情,看上去非常严肃,石明亮一怔,立刻认出眼前的鹿民就是那天在美人街上喝止他吃红烧羊肉的年轻人。鹿民似乎也记得这回事,朝石明亮笑笑,他太瘦了,笑起来眼角满是纹路,一下子变得和善活泼了许多。

辛念香说:“你们傻站着做什么,赶紧把东西搬到地窖里去。”

辛宅的地窖故意造在不起眼的破屋底下,靠近下人房,自以为隐秘安全。实际上猫城的富贵人家都有挖地窖的习惯,选址各不相同,花园边上,后院墙根,或者干脆就在正屋底下,主人们怀着打造万年基业的心思不断拓宽加固地窖,并且对此秘而不宣,然而城里人人都知道这回事,不止各家地窖的位置,包打听们还能说出哪家的地窖构造如何,堆的是金器还是一箱箱的银钱古董——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在市井传说中,辛宅的地窖里最早囤的是上百坛花雕美酒,一只只小巧的红泥坛子,用蜜蜡封口,描彩镂纹,不嫌费事地从遥远的产地越州运来。说起来这就是当家人见识的不凡之处,花雕以陈为贵,放得愈久愈值钱,不像金银首饰,一转手就贱几分,高价买低价卖,这种交易只会越做越丧气。若干年后这批花雕在猫城市集上发售,开坛浓郁芬芳,酒色鲜红如血,很快被抢购一空,果然让辛家获利数倍。只是猫城地处偏僻,山路崎岖,此后再也没有人能重复这样的盛举,猫城的好酒之人说起当年美事,只剩感慨神往。

石明亮和鹿民抬着东西拾级而下,台阶用整块岩石砌成,踩上去厚重踏实。墙壁上安了几盏电灯,越往里走,越是光亮。地窖空而大,角落里放着水缸,有的装生石灰,有的装木炭,用来防潮,还有一些吃的,另外就只有十来个简易的木制书架,上面堆放着一摞摞书本笔记,有一格单独放着辛老头的骨灰,青色的瓷罐,黑色绒布折成正方形,垫在底下,看上去干燥暖和。

鹿民脱了雨衣,大冷天他却穿着破洞牛仔裤,露出冻得发紫的小腿,脚上的皮靴装饰着坚硬的金属铆钉,相当招摇。阿圆见了他有点害怕,半躲在石明亮身后偷眼看他,鹿民冲她咧嘴一笑,两排白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阿圆赶紧把头藏到石明亮的外套里,再也不肯出来。

趁他们搬东西的当儿,辛念香把书架后面的两张行军床拖出来,靠墙撑开,铺上棉被,说:“地窖暖和,你们两个就在这里歇一晚吧,夜里回草寨的路也不太平。”

鹿民答应着,顺手掏出香烟,看看阿圆又放了回去,他对石明亮说:“那天在美人街我看你就不像普通游客,所以提醒你一句,真没想到你是大老远特意送辛老头回家,一路上可不容易。”说着他竖起大拇指:“这份义气和胆识,我真心佩服!”他是沙哑的烟酒嗓,说话费劲,表情却很诚恳。

石明亮笑笑,抱着阿圆坐到行军床上,阿圆闹别扭,黏着石明亮不肯下地,又不愿意对着鹿民,在石明亮怀里蹭来蹬去,最后趴到他肩膀上,把外套的防风帽拉起来盖在脸上,才算安耽。石明亮任由她胡闹,他对鹿民的说法很感兴趣,笑问:“普通游客是怎样的?”

“别的地方我不清楚,来猫城的大部分普通游客么,只知道吃吃吃。”鹿民哈哈大笑,“哪有人会跟你一样捧着羊肉研究半天的。”说着他想起了什么,猛拍几下脑袋,从卷着的冬衣里掏出一只油纸包,打开是满满一包新鲜烤好的司康饼,带着微微温热。“还有!”他又变戏法似地从棉被里拿出一只保温壶,倒出热腾腾的巧克力饮料。阿圆用手遮住脸,透过手指缝隙直直地看他,闻到浓浓的热巧克力香味后,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鹿民热情万分地把东西递给她,她并不领情,一边咽口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直到石明亮接过来,她才就着他的手放开怀吃喝起来。

辛念香看她吃得香甜,对石明亮说:“这小丫头跟你真是投缘。”

鹿民让辛念香也吃,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只扁扁的小壶,旋开喝一口,他眨眨眼睛,说:“这是我们男人的饮料。”他把小壶抛向石明亮,石明亮伸手接住,也喝一口,味极浓烈,是二锅头,不一会儿,胸口升起热烘烘的暖意,他赞说:“好酒!”

“猫城以吃闻名,当地最相信的就是吃,据我观察,这里几乎所有的大小节日都与吃有关,还附会出各式各样的传说故事,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被猫城吸引过来的也多是吃客。”鹿民说,“‘天大的事都没有吃饭重要!’这句话本地人最喜欢挂在嘴边,当然也无可厚非,婚丧嫁娶、加官生子,要把人聚拢来办大事,哪一样都少不了吃!”

石明亮同意鹿民的说法。他跟着辛老头在外面闯荡,不过任何节庆,因此反而对小时候所见的猫城民俗印象很深。不要算除夕、元宵、中秋这样的大节,就连不同节气猫城都有特定的风俗吃食。他想起立夏时节,家家户户都要用糯米粉做一种小狗形状的面食,白的雪白,青的加了艾叶汁,摆放整齐了上笼蒸熟,再用筷子蘸“洋红”的染料,在立夏狗的背上点个红,圆圆的饱满如朱砂痣。这东西味道其实很一般,大人哄说吃了立夏狗,年年不疰夏,小孩子看到吃的总是高兴的,加点白糖也就吃下去了。

“有时候事情本身倒不要紧,吃的东西才是大家最关心的,无论事好事歹,事大事小,吃一顿也就过去了。”辛念香冷冷地总结,“比起从前,现在吃的花样经越发多了。你看过孔一刀杀羊吧?”石明亮点点头。

“对很多人来说,吃是信仰,所以他们很需要一套仪式来表示虔诚郑重。”鹿民笑着说。

“谈不上是信仰。”石明亮冷静地说,顺手把酒壶抛还给鹿民,“最多是被纵容的吃的欲望。有些欲望被抑制,另外一些就会放大。”

鹿民低头摸着酒壶,觉得石明亮的话竟正确得令人无言以对。地窖内一时肃静无声。

石明亮看着鹿民若有所思,突然问:“你知道猫城小学里挂的姬鼋画像?”

辛念香听了先笑起来:“真好眼力,看你话不多,倒说一句是一句,可见心里都有数。”

鹿民微笑着承认:“没错,我是姬家的后人。”他把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用橡皮筋扎个小辫,露出宽广的前额,窄条脸呈现出明显的倒三角形状。“我们姬家的人长相奇特,所以我只好打扮得邋遢点遮掩遮掩,回来几年也没有人起过联想,你是第一个。”石明亮笑了笑。

原来鹿民是四年前来到猫城的,开始并没有打算长住,不过是毕业旅行中的一站,借此看看家族发源地,顺便找些有关姬氏的资料,没想到被这个潮湿沉郁的小城吸引,竟耽搁下来。他先住在猫城,后来发现草寨的存在,更是喜欢,干脆在草寨开了一家西式饼店,反正不用任何手续,交点保护费的事。可惜里面找不到会烘焙的师傅,他只得雇了个做中式点心的老人家,手把手教起来,结果做出来的东西不中不西,都不够地道,生意也不好不坏,刚刚够他养活自己。鹿民全不在乎,他喜欢亲自走街串巷去送货,草寨的角角落落、地面人头他都摸得熟了,比地头蛇还吃得开。

“我对猫城的一切都很好奇,除了姬宅。人们都认为姬宅是猫城的天堂,而草寨是地狱,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姬宅的荣耀只属于过去,姬鼋死后就结束了,如今那里只是一个元神涣散的空壳。猫城最好玩的地方是草寨,浓缩复杂,随便找个上年纪的人说说话,就是一段现成的传奇。”鹿民说到这些,表情认真起来,恢复了严肃的面相,“辛婆婆把家里的旧书和很多东西都给了我,我在里面也找到很多有用的资料。”

“你打算一直住在这里?”

鹿民摇头。“我和你一样,虽然和猫城渊源很深,但并不属于这里,我只是喜欢观察,猫城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鹿民指着书架说,“你看,那些都是我记下的有意思的东西。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好奇心,我就会离开这里。”

粗陋的书架木色黑黄不均,仔细看是用老宅的门板拼接成的,锯痕歪斜,有的地方钉子露在木板外,看得出新手做工时心急发狠,力道使得不对,一敲就敲歪了,又怕割伤手指,完工后用橡皮胶布裹住锋利的钉子尖,时间久了,胶布发黄,看着像团团麦芽糖,黏在书架的不同位置上,随性有趣。架子上面堆得满满的笔记本有厚有薄,大小不一,也透着临时起意的大大咧咧。

“哪天你要走了,先帮我把这些木架子劈了当柴烧。”辛念香对鹿民说。

“够你烧一个冬天。”鹿民拍拍书架,“都是好木头,可惜后院的灶台塌了,回头得先重砌。”他随手抽出一本笔记,翻了翻,有点自嘲地笑笑,递给石明亮:“你看看?也就是跟人聊聊天,随手记的。”

本子拦腰一道深深的折痕,纸张薄脆,翻起来发出沙沙的微响,小颗小颗的黑色钢笔字潦草中带着圆润,密密麻麻,间或有红笔涂改的痕迹,不容易看得分明。石明亮翻了几页,有几段记得疏落些,是古戏文的唱词: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

唱不尽的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鹿民解释说:“是剃头师傅叶老头唱的,平时他爱哼哼唧唧唱小调,也听不清楚,哼着哼着眼泪鼻涕都会出来,激动了还要蹲在路边呜呜乱哭,有人骂他神叨,后来我问明白了,一句一句给记下来,没想到他哼的是《长生殿》里的戏文。”

“是草寨街坊会门前的剃头摊吧?”辛念香问。

“你也知道他!叶老头算草寨一景。”鹿民笑着说,“‘前鸡胸,后罗锅,叶老头,路边哭’——小孩子编的顺口溜。”

“别看他如今老了丑了,当年正经是个角儿。”辛念香正色说。

“你认识他?”石明亮问。

“梨园行的叶春衣,老底子听戏的人都知道他。”辛念香说,“叶春衣,这艺名取自唐诗‘叶叶春衣杨柳风’。他从小勤奋,在城墙外绕圈喊嗓子练出来的功夫,鹿民记下的《弹词》是他的拿手绝活,一开嗓宽亮有劲,每演必定轰动,可是一票难求呢。他还当红的时候,有一回我在茶楼碰过他,下了戏叶先生穿一身西服,也挺拔儒雅得很。”

“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他一直就是个理发匠。”鹿民拍了下大腿,言若有憾,“叶师傅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起这些!我跟他也算是老交情了。”

“风光未必是过眼云烟,可现在再说却是伤心事。”辛念香说,“他也是因为染上疫病走背运。救命的药多贵啊,他用唱戏挣来的全副身家换了一条命,真是顷刻间万境归空!那时候形势紧急,根本顾不得别的,先保命再说,人人都是这么想的,留得青山在,还怕挣不回来吗?结果人是没死,却残了,成了罗锅,舞台是再也回不去了。”

鹿民默然,想起幽暗的楼梯间里那个神情委顿、眼神凄切的小老头儿,只哭劫后余生,不提当年勇。

“你在草寨跟人聊天,说起瘟疫的人多吗?”石明亮问。

鹿民想了想:“主动说起的不多。”

“我看过《猫城志》里关于瘟疫的记录,比较粗略,而且关键的地方很值得推敲。”

辛念香不以为然地说:“一般人谁会去看《猫城志》,想看也看不到,看到也看不懂,那种东西不过印出来压箱底,写的人未必用心。”

“既然白纸黑字印了出来,大体上的时间事件应该是不会错的。”石明亮说,“只是含糊其辞,一件对猫城影响那么大的事件,当地人不应该回避它,理应有更精确的调查才是。只有知道了疫病真正的起因,猫城的人才能从战战兢兢的生活里解脱出来,也不用看到猫就如临大敌。”

辛念香叹气:“当时人的心态,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再说那么多年,瘟疫没有再发,经历过的人也都老了,大家小心点过日子,谁还会揪着过去的事不放。有时候我较真几句,老朋友就会劝我,不要活得太明白了,那样太辛苦。”

“可是稀里糊涂的生活没有尊严,活得不像人。”石明亮说。

鹿民忽然轻轻笑了两声,说:“其实我私下做过一点关于瘟疫的研究。”他抿了口酒,接着说:“草寨的大部分人不会主动提起瘟疫,因为对他们来说那是很悲痛的往事,但是你说得很对,这样的问题不应该回避。我问了好多人,根据他们的说法,列了张时间表,主要是关于瘟疫的时间节点和关键地方。”

辛念香睁大眼睛瞪他:“你有空去做这些!找出来我看看。”鹿民很快从笔记堆里翻出两页纸,他说:“别看书架上堆得乱,其实我都有章法,要什么资料一找就能找到。”

辛念香把皱巴巴的纸摊平放在行军床上,上面列着几个日期:

三月六日:惊蛰。缪姓老太在医院宿舍区看到第一批死猫,总共九只。同一天猫城南部地区出现更多死猫,特别以医院周边为最多,这些死猫都倒毙在垃圾桶附近,死前都口吐黑血。

三月十一日:出现第一个突然死亡的人郑百万。郑百万居住在南城沙地街,大约四十多岁,死的时候全身发黑,口吐黑血,和死猫相似。接下去几天有将近百人死亡,症状全部相同,一旦脸色发黑,几小时后必定吐血而死,无一例外。猫城的人都很恐慌,大家都认为是猫把瘟疫传染给人,很多养猫的人家把猫赶走,也有打死的。

三月二十日:传言说瘟疫病毒最早从猫城医院传出,由院长郑济安的猫传染开去,因此很多人跑到医院大闹,有的要求郑济安赔偿,有的要求他自杀谢罪。在混乱中有人员伤亡,导致很多医生护士离开猫城。

三月二十一日:春分,有一名姓辜的医生愿意免费为全城义诊,开始无人问津,后来有人脸色发黑,抱着必死的心情试了辜医生的药方,结果药到病除,立竿见影的效果轰动整个猫城。药方很快传开,用的大都是当地出产的草药,只有一味药引是辜医生根据家传秘方做成的药粉,价格昂贵。很多人虽然没有任何症状,也向辜医生买了药粉,以备需要时使用。有了药方和药引之后,瘟疫渐渐止住。大家很感谢辜医生,尊称他为“老辜”。

四月一日:辜医生提议为了杜绝瘟疫死灰复燃的可能,应该把城内无论家猫野猫尽数捕杀或驱赶出城,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杀猫赶猫的行动持续了四天,随后辜医生认为瘟疫已经结束,在医院门前贴了安民告示。前后总共三十天。

最后附着那张救命的药方:

桂枝、杏仁、芍药、生姜、甘草、大枣、瓜蒂、杜蘅、人参、阿胶各若干,药引粉一包,以酒七升、水三升合煮,取三升半,去滓,纳胶,煮取三升,分三服。

辛念香认真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才说:“这些事,猫城的人原本也都知道,事情刚发生的时候人人翻来覆去说的都差不多,只是过一阵子就忘记了,你把这些记下来,很好,整理之后看起来清楚多了。”

石明亮把两页纸拿起来,微皱的纸张,是垫蛋糕的烘焙纸,半透明,沾了油渍,上面写着淡淡的铅笔字,比起装桢考究的《猫城志》,这两页纸寒酸随便,用的也是直白的口语,然而纸上所记却比《猫城志》详细得多,也让他感觉可信得多。他反复看了几遍,沉思不语。

鹿民说:“叶师傅对自己的过去说的不多,但是对瘟疫后期杀猫的事,却记得很牢,跟我说起好多次,大概对他来说是很深的一种刺激。喏,你们看看。”他把笔记本翻到中间,那里有几段叶春衣的口述记录:

你晓得为啥猫城里没有猫?因为二十多年前就被杀光了呀,要么逃到山里成了山猫野猫,还有一些被人带到了这里,所以现在只有草寨还有不少猫。为啥要杀猫?因为猫会传播病菌,不小心染上真会死人的,大家看到猫吓都吓死了,杀掉才会感到安心。为啥草寨里的猫没有传播病菌?这我哪里晓得,大概瘟病没有发作吧。反正当时医院里的老辜医生说猫会传染病菌,叫大家看到猫就赶紧杀掉,扔到城门口,他们医院里的人会统一拉到城外去烧掉埋掉的。

杀猫开始的那天我原本躺在家里养病,只听到外头突然一声猫的惨叫,那个凄惨呀,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那只猫一声长一声短,不停地叫,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撑着走到外头去看看,不晓得哪里跑来一只大黄猫,街上好多人在抓它。大黄猫边叫边逃,跳到墙上、屋顶上,吓得全身毛都炸开了,背脊弓得高高的。几个胆子大的小年轻跟着爬到屋顶上,戴着口罩和手套,好不容易把猫抓了下来,用绳子绑住了四只脚,吊在树上。

可是接下去怎么杀呢?杀鸡杀鸭倒是经常有的看到的,杀猫还是很稀奇的事。这群抓猫的人里面有的以前是养猫的,实在下不去手,就说算了算了,这只猫看上去还健康的,大概不会传染瘟病。结果呢被大家骂得狗血喷头,说他头脑不灵清,只晓得做滥好人!后来毕竟是年纪轻一点的人心肠刚硬,有个小伙子拿把菜刀把整个猫头切了下来,沾了满满一手套血,大家都没声音了。那只猫头咕噜噜滚过来,刚好滚到我脚边上,嘴巴张得老大,黄乎乎的眼睛瞪着我,吓得我差点软倒在地上。

那几天大家说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杀猫,还把城墙的大门都堵上了,只剩下一个正门,为了防山猫溜进城里来。但是还是有人想把家养的猫藏起来,他们总觉得自己家的猫干净,不会有病菌的,但是最后么总会被人发现抓出来打死,弄得不好,人也会被打一顿。所以养猫的人就算舍不得,也不敢多说,有的人走掉了,去省城的也有,来草寨的也有。

我为什么来草寨?在猫城我夜里睡不着觉呀!那天被吓了一跳之后,总觉得耳朵边上有猫在叫。还有隔壁邻居叫我一道去杀猫!明明晓得我不敢的,人心坏呀,还特意跑到我家里来笑嘻嘻地跟我说:“罪过罪过,只有你一个人?我们还好,家里一口人都没缺!”我是真的灰心了,想想没味道,就搬到草寨。在这里大家自管自过日子,幸灾乐祸的风凉话是没有的。

石明亮看得眉头紧锁。

辛念香轻声说:“叶先生幸好走动不方便,不然看到的事情更多,更要吓死了。其实当时大家对猫是又恨又怕,总体来说,看热闹起哄的人多,真正敢动手去捕杀的不多。孔一刀就是那时候出名的。他本来就是杀猪的,杀猫当然不在话下,别人不敢动手都叫他去,杀一只猫给多少钱,只要能赚到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在乎杀猫杀狗的,后来还得了个绰号,叫‘猫城第一刀客’。”辛念香说着微微冷笑。

石明亮想起美人街上杀羊的孔一刀,憨厚又狰狞的样子,久久无语。地窖里十分安静,哗哗的雨声又响起来,忽然阿圆发出几下含糊的呓语,原来在冗长的静默之后,她在石明亮怀中睡得熟了。

石明亮把阿圆放到行军床上,掖好棉被。鹿民送来的棉花胎是新弹过的,洁白轻暖,阿圆在梦中舒服地伸个懒腰,又重新蜷成一团呼呼睡去。三人都压低了声音。石明亮说起《猫城志》里的记载,以及最后对郑济安含蓄的指控,他仍然不相信郑济安会是整个瘟疫事件的责任人,一封口说无凭的信件不足以让他改变看法。

“郑医生……”辛念香默然片刻,说,“那时很多人都在传,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最早被人看到的死猫正好是郑医生养的,我想其实是巧合罢了。”

“我听过更无稽的说法。”鹿民笑了一笑,“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引起瘟疫的病毒是郑院长让医院实验室造出来的,相信的人还不少。”

“太荒唐了!”石明亮说。

“猫城里的人,有几个是长脑子的!”辛念香淡淡地说,“郑医生下落不明,很多医生护士也都走了,往他们身上泼多少脏水,都不会有人出来反驳,自然说什么的都有。在猫城,只要有人起哄,大家就一窝蜂相信了,再荒唐的事传得久了也会变成真的。”

“草寨倒有不少人还是很敬重郑医生,只不过他们人微言轻,影响不大。”鹿民说。

“你跟这里的许多人聊过天,”石明亮转向鹿民,认真地问,“你怎么看那场瘟疫?”

鹿民也收敛笑容,正色说:“第一,猫的瘟病不会传染给人;第二,那些猫的死法也不是瘟病的死法。”

石明亮点头:“不错!”

辛念香被他们的对话引起兴趣,问石明亮:“依你说是怎么回事?”

石明亮说:“我这两天反复在想,总觉得应该跟吃的东西有关。”

鹿民猛拍大腿,发出响亮的“啪”一声,他激动地站起来说:“跟我想的一样!”行军床上的阿圆被惊动得翻了个身,鹿民赶紧坐下,看阿圆没有醒来,才压低声音接着说:“这里从前有一种特产,现在是绝迹了,叫做鲧鱼米酒。”

辛念香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鲧鱼米酒!”她问石明亮:“你听说过吗?”

石明亮犹疑着回想:“小时候看过鲧鱼,鲧鱼米酒倒没什么印象。”

他看到的那条鲧鱼是陈三钓的,十分肥硕,养在洗澡的木盆里,附近墙门的小孩都跑过来看稀奇。这种羽江特有的鱼种果然和别的鱼不一样,头型扁阔如蛇,嘴边露出尖厉的牙齿,鱼鳞细小,呈青黄色,等到杀好切开,里面的肉却是雪白的。陈三边杀鱼边吞口水:“看看这肉,简直比小姑娘的大腿还要嫩。”陈三还吹牛说,这条鱼力气特别大,上钩之后拼命挣扎,把他也拖到了江里,幸好他精通水性,硬是徒手把鱼抓了回来。他说话向来不正经,围观的小孩们也都嘻笑着不相信。附近有个钓鱼老手特意过来跟陈三说这种鱼味道很怪,猫城的人从来不吃的,只用来做米酒。陈三是外地人,不这个信邪,偏要清蒸,结果他放了很多老酒生姜,那条鱼蒸出来还是奇腥无比,连累整个九号墙门臭了好几天。

“鲧鱼只有和糯米一起,用特殊的方法做成米酒,那味道才是最好的,又鲜又香,而且暖身润肺,早起喝一杯,特别养生。只不过制作复杂,造价很贵,普通人家吃不起。”辛念香回忆说,“大概十来年前,羽江的水质变差后,鲧鱼就绝种了,没有原料,鲧鱼米酒自然也跟着消失了。”

鹿民说:“我花了三年时间问了上百人,才想到事件的起因可能是鲧鱼米酒,也记了做法。”他又从书架上找出另一张破纸,上面也是一段很口语的记录:

鲧鱼米酒制作的要诀有两点,第一是只能用城外五云山头八卦梯田里出产的糯米,反复淘洗,直到淘米水变清,其他的米都不合用,八卦梯田的糯米产量极低,所以鲧鱼米酒也不多。第二是杀鲧鱼时动作要既快又轻,顷刻间划开鱼肚,去掉内脏,不然鲧鱼一旦受到惊吓,苦胆立刻破碎,鱼肉就会腥臭。

鲧鱼去鳞洗干净后只用鱼身部分,剁碎成泥,按一比一份量混入糯米,上锅蒸熟,起锅后快速搅拌,让糯米颗颗分明,再用冰水浸泡,加入特制酒曲拌匀后装入坛中压实,中间留一个空,封坛后用棉被盖住保温,放到地窖里。每隔三天开坛查看,再搅拌,等它发酵。足足二十七天后正式开坛过滤压榨,酒渣扔掉,只留酒水,加热后放九天澄清,再次过滤后就全部完成。

辛念香看了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还有些诀窍除了杜家没人知道——当时能做鲧鱼米酒的只有杜家酒坊。”

“鲧鱼米酒……在猫城北边很难看到。”石明亮说,“不过小时候听邻居说起,鲧鱼在立春前后产卵,所以春天时最肥,是捕捞的旺季。”

“确实这样,鲧鱼米酒一年只做一次,所以算起来瘟疫发生的日子正好是那一年鲧鱼米酒出产的时候。”鹿民用手指着最后两行字说,“你们看,‘酒渣扔掉’,关键就在这里!这种酒渣含有鲧鱼肉,味道很腥,只有猫最爱吃,杜家酒坊会晒干处理,一般都在鲧鱼米酒上市那天才把酒渣倒掉。鲧鱼米酒也是南城一带有钱人家看重的养生补品,年轻人最常喝,偶尔也有老年人饮用。按照这些情况推理,要是鲧鱼米酒出点问题,遭殃的正好是当年瘟疫中死的那些人。”

辛念香没有说话。隔了三十年,她依稀还能想起鲧鱼米酒那股特别的味道,糯米的绵柔甘甜里夹带着一缕腥鲜,若有若无,不易察觉,像春日阳光下飘荡的游丝,只有弯弯绕绕地缠到脸上才被人发觉。酒色总是干净得比山上的溪水还要清透,看上去没有一点杂质。杜家酒坊照例在惊蛰那天送十坛鲧鱼米酒到辛宅,就放在地窖里。这样的好酒,喝了自然是延年益寿的。照她父亲辛老爷子的话来说,也要讲究喝法。鲧鱼米酒惊蛰上市,但是大家买了都要在家里放几天才正式开封,目的是让酒沉一沉。喝的时候也不能过量,最好是在辰时,用瓷碗满斟一碗,温热后慢慢喝下。辛老爷子说春天万物回春,人正好趁此时节补气养血,这酒只能喝到立夏为止,以免大补耗气。那天早晨饭桌上是用小酒杯装的鲧鱼米酒,辛家两老上了年纪喝不多,倒两小杯意思意思。辛念香自己是不相信这套补气理论的。那十坛鲧鱼米酒一直留在辛宅,直到几年前她清理地窖,才雇人扔了出去。年代太久远了,那时搬运工们拍开酒坛,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余一缕腥甜。

辛念香略感茫然地抬头说:“杜家如今也不剩几个人,既然杜家也死了很多人,那么不会是他们的过失。”

鹿民低声说:“一般来说,谁得益最多,谁嫌疑最大。”他连喝几口酒,接着说:“老辜那张救命的药方,里面不过是一些温补的药材,难解的是药引粉。”

石明亮伸手拿过酒壶,仰头一气喝干,辛辣的二锅头火一般在胸口烧起来,他问辛念香:“你怎么看老辜这个人?”

“一个很聪明的人。一个有野心的人。一个很难归类的人。”辛念香很快地回答,似乎早就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反问石明亮:“你的看法呢?”

石明亮坦率地说:“我同你想的差不多,大奸若忠,大善若恶,人世间的事很难说得清楚。不过我欣赏的,从来不是他那路人。”

辛念香微微一笑,点点头。

“不知道郑济安是不是还活着?他会不会躲在草寨?如果能找到他,很多事情可以听到他那方面的说法。”石明亮思索了一会儿说。

“倒没有听人说起,他那么特别的身份,即便真的住在草寨,也会分外小心的,毕竟关于他的谣言太多了。”辛念香说。

“只要他在草寨,我就能找到他。”鹿民得意地笑笑,“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草寨!”

“也好,也好,猜想终究只是猜想,不如实际点去找找当年的人。你们睡吧,夜很深了。”辛念香说着站起来,她一边往上走,一边逐个拉灭电灯,啪嗒啪嗒,地窖里渐次暗了下来,直至剩下门口一盏昏黄的小灯。辛念香带上门出了地窖,只听得她的脚步越走越远,慢慢没了声响,悄然中却又传来咿咿哑哑的戏文唱调,压着嗓子荡气回肠着:“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