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路灯已经熄灭了,石明亮和鹿民在清晨的大雾中离开辛宅。鹿民骑着三轮车,石明亮快步跟在后头。白茫茫的雾气像在路上挂了无数白帘子,掀开一层还有一层,看不清远方,只有鹿民穿着黑色雨衣的背影是路途中模糊的向导。除了他们两人,周围没有任何声息,没有婴儿的哭闹声,没有狗吠鸡鸣,路边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有一刹那,石明亮有一种错觉,整个猫城如同死城,没有活物存在,他把脚步放轻,感觉自己是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走在团圆里的石板路上。
到了老南门附近,鹿民忽然回头做个往下的手势,随即车头一拐,三轮车在地上划出一道弧形车辙,急速从路边两棵香樟树间穿过,驶下路基,黑色雨衣消失在蒙蒙雾气中。石明亮跑到路边,看见有条断崖般的急坡小路直对城墙,墙上有个缺口,城外浓重如棉絮的云雾正从缺口处不断涌入。石明亮毫不迟疑,轻捷地跃下路基闪身出城,快跑几步后,他重新看到鹿民的黑色雨衣若隐若现出现在前方,随着颠簸的道路飘忽起伏,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走了一段路,渐渐的雾气散去,可以看清小路两边乱蓬蓬地长着幽暗的绿色植物,香樟树、重阳木、野山茶,还有丛丛凤尾竹,被雨水洗得干净湿润。三轮车停在江边,鹿民跳下车,拨开茂密的翠竹,惊起一群乌鸦,它们无声地在江面盘旋几周,很快去得远了。竹丛深处,露出一座吊桥,粗大的绳架覆满青苔,上面铺设着木踏板,淡淡的水汽从踏板缝隙处升上来,吊桥如在云中。
鹿民笑着回头:“走过吊桥就是草寨了,其实猫城和草寨只有一水之隔。”
石明亮笑笑说:“这条捷径比我想象得要近得多。”
吊桥晃晃悠悠,两人一前一后推着三轮车走到对岸。石明亮感到自己踏入了一个巨大的阴影之中,眼前并排两幢高得吓人的大楼,歪歪斜斜地遮天蔽日,好像门板一样挡在草寨外面。楼身斑驳肮脏,电线、招牌、晾衣服的竹竿、防盗用的铁架子,以及阳台上的攀援植物,凌乱地披挂在大楼上。底层的店铺都亮着灯,门口乱七八糟停了好多三轮车,伙计们正往三轮车上装东西,忙得热火朝天,石明亮走近了才看分明:一只只黑乎乎的木桶装满清水,水中漾着密密层层大而白的鱼圆,塑料袋里装的是炸成金黄色的肉皮,在三轮车上堆成座座灿烂的肉山,整只的火腿也装了好几车,还有肉圆、馒头,川流不息地从店铺里端出来放到车上,再用塑料布遮好。
鹿民扯开破锣嗓子,冲着人群稠密处招呼一声:“盛哥!”
有个清瘦的中年男人正看伙计们装车,闻声转过头来,他见是鹿民,面露笑容点点头,又扫了一眼石明亮,没有说话。盛哥个子不高,穿着件淡青色的熟罗夹衣,一双布鞋,整齐斯文,不像厉害角色,但看得出伙计们对他十分恭敬,言谈做事不敢有分毫懈怠。
鹿民问:“怎么大清早就忙成这样,做什么呢?”
石明亮看到人群中有几个伙计端着整盘寿桃状的馒头,心里一动,想起美人台的宴席,果然听盛哥回说:“明天虎斑客栈要办寿宴,早一个月就向我们订了好多吃的,说好了今天交货,伙计们辛苦,加班加点,总算赶出来了!”
鹿民拍拍前额,说:“啊呀,我完全忘了有这回事!”
正说着话,有个穿棉布褂子的老汉走过来说:“盛哥,三轮车不大够用。”他忙得满头大汗,脖子上围的一条白毛巾被汗浸得又黄又软。
鹿民不等人开口,把自己的三轮车推过去,说:“不嫌弃我这辆破车只管拿去用,我还有几辆,都放在五金店老黄的停车场那里,他是我兄弟,也有十多辆三轮车,你叫上几个伙计都去骑过来好了。”
盛哥微笑着挥挥手,老汉赶忙张罗人去了。
盛哥问:“你饼店生意也好啊?”
鹿民笑着摇头:“猫城的人不喜欢吃糕点,这次寿宴我一点生意都没接着,只有草寨几个街坊还算照顾饼店,胡乱混口饭吃吧。”
人堆里窜出一只圆滚滚的黑猫,毛色发亮,十分神气,它腾地跳到木桶的提手上,伸出爪子去捞桶里的鱼圆。边上的伙计顺手用抹布抽过去,嘴里骂道:“死东西,敢来盛记抢东西吃!”黑猫受了惊吓,箭一般跃下木桶,躲进角落里,过一会儿,又挨过来,蹭到盛哥脚边,“喵呜喵呜”娇声叫着。盛哥就手捞了两三个鱼圆扔到地上,黑猫扑上去呼噜呼噜吃起来,尾巴伸得老长,偶尔拂动着扫过盛哥的裤腿。
盛哥对鹿民说:“空了来白相。”
鹿民识相地告辞,拱拱手说:“生意兴隆!”
穿过两幢高楼之间的狭窄小道,石明亮跟着鹿民正式进入草寨,眼前所见,全是高耸歪斜的破旧楼房,灰塌塌的,都有十来层高,楼和楼之间只留出极为逼仄的通道供人行走,所有的楼面都已霉烂,外墙上锈迹斑斑的管道里不停地滴下水来,整个草寨不见天日,到处湿漉漉的,路边随意扔着一包包垃圾。顺着阴暗的通道转了两个弯,前方出现一片略为宽敞的空地,臭气随即扑面而来,原来是草寨的公共厕所,门前排了两队,男男女女全都衣着拖沓,蓬头垢面,像一群游魂。石明亮眼尖,看到厕所边上的垃圾堆里有一具苍白裸露的尸体,是个男人,脖子被折断了,头向后垂下,嘴巴张得老大,好似一个黑洞。鹿民低声解释:“好一点的衣裳肯定被扒走了,身上任何值钱的东西都留不下,这个人以前嘴巴里肯定镶金牙的。”空地的另一边摆着个面摊,一盏煤油灯下,有几个人围坐着在吃热腾腾的阳春面。
两人不再交谈,快速穿过空地,再连续右转两次,鹿民指着一间路边小店说:“到了!”
店铺四四方方,如火柴盒,小得可以一眼见底,玻璃门上挂着一块半明半灭的霓虹灯招牌,橘黄色的“尚朵饼店”四个字在昏暗中格外鲜亮。鹿民推开门,柜台后面有个秃顶的老头站了起来,矮小干练,牙齿似乎掉了不少,紧闭的嘴巴塌下去一块,十分苦相。鹿民冲着他比手划脚一阵,他连连点头,鹿民转身对石明亮说:“哑叔我都交代好了,你只管在这里等着,我去打听打听就回来。”哑叔咧开嘴啊啊叫了两声,露出被腐蚀得残缺不全的牙齿和红黑相间的牙肉,他打手势招呼石明亮坐到柜台里面去。
饼店很小,还隔成了两间,里面住人兼做仓库,外面靠墙堆着面粉、糖和油,满是油渍的烤箱热烘烘的,正在做鸡蛋糕,烤得味道出来了,整个店里洋溢着糖加奶的香气。玻璃柜台里放得满满的,全是糕饼,柜台外却密密层层堆了好多腐乳、酱菜,看起来很不协调。间或有人进来,却是买腐乳酱菜的居多。
石明亮帮着哑叔做了几笔生意,忽然店里走进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不声不响地靠在门口,眼睛低垂,神色恍惚,过会儿点根烟抽了起来,微弱的灯光下她的脸色虽然憔悴,却没有一丝皱纹,看着颇为秀丽,不过三四十岁,不知道为什么头发全都白了。看她衣衫褴褛的落魄样子,应该是个乞丐,但她也没有开口要东西。哑叔看到她,找个塑料袋,到里间仓库装了些饼干面包出来给她,女人接过袋子转身走了,并不道谢。
两个正在挑选酱菜的中年女人悄悄议论起来,一个语带叹息地说:“这不是后街的阿莲么?好久没看到她了,我还以为她死啦,前两天还跟人说起她呢。”
“真是个可怜的女人,爹妈死得早,不到十岁逃来草寨做妓女,也挣扎到这么大了。”另一个也很感慨。
“可怜!可怜!早先漂漂亮亮一个姑娘,后来听说她疯了。也真是,她过的哪是人的日子,想想要为她掉眼泪。”
“这家饼店的小老板良心很好,反正卖不掉的东西到最后坏了也是扔掉,所以只要有人来讨,总叫哑叔给他们的。”
两个女人嘘唏不已,边说边出了店门,饼店里又安静下来。石明亮百无聊赖,东看西看,忽然“咦”一声,走到街上低头查看,他发现污水横流的石板路面上隐隐现出字迹。石明亮蹲下来细细辨认,每块石板大小不一,上面都刻着字,有的被踩得平了,看不清楚,有一块特别方整的石板上隐约可以分辨出“大明……太傅”、“七世祖”的字样,另一块颜色较淡的石板上刻的是“故显考妣”。石明亮不禁微笑起来,草寨的人竟然搬了坟地的墓碑来铺路,也不磨去字迹,他想起辛老头常对他说的一句话:“百无禁忌,诸邪回避。”
街道对面的楼底下蓦的传出高亢的唱曲声:“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不辨龙蛇啊,不辨龙蛇!”末两句拖得很长,声若洪钟的嗓音把整个楼道震得嗡嗡作响。
石明亮抬头,好不容易才看清黑乎乎的楼梯底下有一个老头,他走近两步,见那老头佝偻身子坐在一张小床上,披件蓝黑的棉大衣,腰里扎着根稻草绳,正用一种凄凉镇定的眼神看着他。
楼上有人骂道:“大清早的哭什么丧,叶老头你脑子越来越不灵清了!”随着骂声,哗啦一盆水从不知道几楼的窗口泼了出来。石明亮敏捷地躲开跑回店里,连忙把门关好。另一间屋子有人叫喊着:“哎呀我的窗帘布!”接着一个人探出头来朝楼上大骂:“你这个神经病,比叶老头还弄不灵清!”同时奋力朝楼上扔一只破皮鞋上去,哐啷啷传来玻璃碎裂声。
外面正吵得热闹,鹿民推门进来,他兴奋地对石明亮说:“他在草寨!说好了我们下午过去!”
草寨的中午幽暗热闹,各式各样的小店都开了门,狭小的通道里人们来来往往,送外卖的、扛煤气的,还有带着孩子的主妇和散步的老人,不时交错避让而过,在这个肮脏破烂、连门牌号码都没有的寨子里,人们各忙其事,一切井然有序。这里的人都认识鹿民,一路上很多人跟他招呼玩笑。走出两条街,突然有个少年碰碰鹿民肩膀,把他叫进一家杂货店,他贼头贼脑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根雪茄给鹿民,说:“过年了,送给你抽着玩。”鹿民笑骂说:“你这个不学好的,又去偷东西了!”少年连连叫屈:“我自己花钱买的,这玩意儿只有盛哥的香烟铺子里才有,我可不敢去那里偷。”他跟鹿民嘻嘻哈哈一会儿,又一溜烟走了。杂货店主看着石明亮眼生,问鹿民:“这又是你在哪儿交到的朋友?”鹿民随口回说:“我亲阿哥,老家来的,我带他各处走走看看。”一个老婆婆本来抱着猫坐在门口,听鹿民这么说也眯着老花眼凑上来端详石明亮,看了一会,她认真地对鹿民说:“讲真的,你阿哥比你长得好看多了,成家没有?我给他在这里说个好姑娘。”石明亮只笑笑不语,鹿民扯淡几句,拉着石明亮赶紧走了。
一路横穿草寨,石明亮跟随鹿民来到寨子另一头。这里靠近羽江,开阔明亮的空地上搭着一排平房,门口都挂着黑底白字的招牌,写着西医、牙科、针灸、中药之类,每户门前有个小院子,银杏、合欢都光秃秃的,独有枇杷树青青如故。正是饭时,街上走动的人不多,空气中飘荡着令人愉悦的大白菜肉丝炒年糕的香味,两人不由自主地深呼吸,相视一笑,鹿民指指一间挂着“朴氏妇科”招牌的屋子说:“就是那儿。”
屋子里没有人,刷得洁白的室内摆着些简单的医用设备,素白屏风隔出一间检查室,整个诊所雪洞一般,让人感觉凄清。鹿民咳嗽一声,从里屋应声走出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
鹿民说:“朴医生,我是杜先生介绍来的。”听他口气,这位杜先生是个很说得上话的重要角色。石明亮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草寨结交那么多人,上到盛哥、杜先生之流的大人物,下到最卑贱的妓女小偷,这位姬鼋的后代真是不让其祖,也是一位奇人。
朴医生微笑着说:“既然是杜先生的朋友,那肯定是信得过的,请进屋坐坐,郑先生很快就回来了。”她上了年纪,仍然打扮得清清爽爽,齐耳短发,不施粉黛,看上去跟这间诊所一样冰冷苍白,周身仿佛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的气息,但举止说话却很温柔和善。
里间是书房,摆着桌椅和书架,有一面墙全是落地窗,苍绿蔓延的树林和缓缓流淌的江水映进室内,仿如饱满生动的巨幅风景画。朴医生为他们倒了两杯清茶,嘱咐他们静候片刻,便忙自己的事去了。石明亮和鹿民环顾四周,被书房内不同的布置吸引了注意。鹿民先看到书架边上挂的一个卷轴,泛黄的纸卷上几行酣畅淋漓的行草,他逐字看过去,慢慢念道:
东坡先生真名士,江南江北视若闲。 寒食夜雨书狂草,四载荒野乐耕迁。 会向江月酹豪杰,亦能作歌赠婵娟。 不以己悲伤逆旅,人生何处无风寒。
落款是“郑济安手书咏苏轼黄州谪居”。鹿民惊叹:“很少看到这么跌宕起伏的行草,这诗还是郑医生自己写的!”他招手叫石明亮过来看。
石明亮没有理会,他正在仔细打量角落里的一具骷髅模型。鹿民不以为意地说:“这种人体骨骼模型很常见,塑料做的,草寨的西医诊所里都会放一具,有大有小,中医就放一个针灸铜人,看得到全身经络那种,以示中西医的区别。”
石明亮摸着下巴沉思,这具骷髅异乎寻常的瘦高,起码有一米八以上,身型比普通骨骼模型狭窄,挂在金属吊架上,几乎与他齐平,骨骼呈灰黄色,头骨前额处微有裂纹,牙齿白森森的非常整齐,嘴角两边向上扬起,形成一个诡异的笑容,手掌和脚掌似乎不合比例,显得过大,手掌微微蜷曲,左手的小指骨已经缺失。突然石明亮像发现了什么,凑近去看。鹿民好奇心起,问:“怎么了?”石明亮指着骷髅的头顶说:“你看!”鹿民踮起脚仍看不到,石明亮搬张椅子让他踩上去。鹿民登高一望,立时看到骷髅头顶处深深扎着一根铁钉,扁圆形的钉头和露出小半的钉身锈迹斑斑。
鹿民倒抽一口凉气,从椅子上跳下来。他愕然看着石明亮,问:“是真的?”
石明亮点点头,他敢百分之一百肯定,这是一具真人的骷髅,而那根铁钉,很可能是这个人致命的原因。
“是真的骷髅标本,我亲手制作的!”一个宏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两人转身,看到有个高大健壮的老人走了进来。石明亮立刻认出他就是郑济安。他已经很老了,皮肤黝黑,须发皆白,头发连着络腮胡子,没有修剪过,不受拘束地飘向四面八方,他的行动依然敏捷,棱角分明的脸上也还是带着让石明亮印象深刻的那种倔强与正气,只是和从前相比,他现在的衣着要干净整齐得多,黑色的毛衣,露出一截白衬衫领子。郑济安大步走到骷髅标本前,眯缝眼睛看了看他们两个,随即有力地和他们握手。
郑济安示意他们坐,自己也在书桌前的转椅上坐了下来,他把椅子转向骷髅,默默看了一会儿,再转回来,他直率地对两人说:“我一生中做过很多骨骼标本,小到麻雀老鼠,大到猪狗牛羊,以这具人体骨骼的制作时间最长。标本的身型太高,每个环节都需要特别耐心去对待。”他闭上眼睛,回想整个过程,缓慢地复述着:“剥皮、剔肉、去掉内脏、煮制、清理残留的肌肉组织,再浸泡去脂、漂白,最后拼装,在骨头上钻孔,用细钢丝把它们串联起来。”郑济安睁开眼睛,眼神变得十分阴郁,他放低声音,说:“这具标本的每一块骨头,我都亲手打磨过。”
朴医生走进书房,她端着一盘绿豆糕请石明亮与鹿民尝尝,说是自己做的。鹿民咬了一口,倒还松软,但是糖放得不够,绿豆也没有去皮,吃起来口感粗糙寡淡,他不作声,连吞两块,点头表示好吃。石明亮早注意到朴医生给他们冲的是绿茶,但茶水发黄,不知道是放了多久的陈年茶叶,她还当宝贝一样珍藏着,看得出他们的日子过得清苦极了。朴医生又递给郑济安一杯热茶,然后伴着他坐到窗口,轻声说:“住到草寨以后,我们很少接触外面的人,病人也多是熟客,或者是朋友介绍来的,平时空了我们就在江边散散步,几乎不去别的地方。我和济安,已经是被猫城抛弃的人,彻底过时了。”她的语气中并没有伤感,只是在安静地诉说一个事实。
郑济安爽朗地哈哈笑道:“猫城一点也不可爱,跟它隔绝也没关系!”他握住朴医生的手,接着说:“我生在猫城,长在猫城,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猫城是最好的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这里的人既聪明又能吃苦,谁也不能在我面前说猫城的不好!”
石明亮微微笑着说:“很多人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
郑济安顿了顿,说:“经历了一些事,我才想明白,猫城和别处一样,既没有更高明,说不定还更坏。但是整个世界太脏了,猫城也好,草寨也好,其他地方也好,太多垃圾了,不会进化的。”他越说声音越低,苍黑的脸上露出豪气散尽的萧然落寞,他摇摇头,感慨道:“多少人活着啊,全是一场场的悲剧。”
石明亮默默思忖郑济安的话,他好像又回到了和辛老头相处的日子,郑济安那种走到人生尽头的温和无奈,以及语气中的透彻沉痛,都和辛老头十分相似。
鹿民在一边插不上话,有点坐不住,朴医生会意地微笑,说:“这么多年来,你们两个是少有的来拜访我们的年轻人,我想杜先生的介绍不会错的。”
“老杜是个热心人,讲义气,爱帮人,我们虽然是过命的交情,他也知道我不好说话,难得跟我开口。”郑济安重新打起精神,笑着问,“所以,你们这么辛苦托了老杜,想来跟我聊什么?”
很多年以后,石明亮仍然清晰地记得他在草寨诊所里度过的这个下午。窗外的江水清可见底,宛如时间般悄悄流过,没有风,一枝枯萎的葡萄藤垂落在窗角,映着团团灰白的雨云。不一会儿,天又下起雨来,密密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像满天星光,远处的树木也被浸湿晕开,染了满窗朦朦胧胧的深绿浅绿。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八,他回到猫城的第五天。他坐在陌生的斗室里,灰绿外套稀皱不堪,衣袖上糊满阿圆肮脏杂沓的小手印,鞋底粘一层烂泥,在水泥地面上留下串串脚印,所谓行旅中的满身风霜大概就是这样吧。他的心情十分平静,因为一切猜测都将在这个下午得到印证,答案已经触手可及。
郑济安坐在窗前,背着光,那张曾经淡金色的脸庞如今柔和红润得多,他微笑着,坦白和蔼,值得信赖。对于石明亮说起的那些曾经受他照顾的穷苦老人,他已经记不清了,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仍然耐心专注地听着,这个年轻人,外表粗枝大叶,内心较劲认真,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跟随石明亮的叙述,那些被时间洪流淹没的往事历历重现,仿佛潮水扑面而来,令他感到短暂的窒息,好在残酷荒诞的岁月已经全部过去,所剩下的,无非是选择面对或者回避。
雨下得大了,气温骤降,朴医生升起火盆,红彤彤的炉火让人感到些许暖意。石明亮说完了他和辛老头的经历,屋子里一阵寂然,他看着郑济安,等待他的回答。
“辛来和苏碧宇的事,我们都知道。”郑济安讲完一句,停顿很久,终于开口说:“苏碧宇已经死了,就在医院受到冲击那天。”他的声音变得干涩疲惫,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
这个答案对石明亮来说并不意外,但郑济安的动容还是让他惕然心惊,他预感到这句话背后隐藏着许多惨烈的细节,不由得正襟危坐,凝神听郑济安说下去。
那是一个跟往常一样忙碌的早晨,郑济安大步流星走进医院,他未尝不知道背后开始有各种流言和异样的目光,但他置之不理,直奔实验室。连日的化验分析之后,瘟疫源头已经初见端倪,只要再多一些佐证,他相信,导致这场疫病的真正原因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然而还没等他走到实验室,外头就传来“哐啷”一声,很快砸东西的声音密集起来,哐啷哐啷哐啷,半块红砖击破玻璃,飞进室内,掉落在他脚边。他错愕地朝窗口望去,大小不一的砖块石头夹杂着碎玻璃不断飞进来,同时零散的呼喊声渐渐变得整齐雄壮,“郑济安滚出来!郑济安滚出来!”间杂着另一股分辨解释的声音。很快一切声响都被盖过,口号声随着人群浩浩荡荡闯进来。
“院长快走吧!”他的两个助手满脸是血,冲到楼上,下死劲把他从窗边拉走,“这些人已经疯了!”
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就随着拉扯的惯性踉跄地离开现场,楼下乌泱泱的人群如失控的激流涌进医院,在冲突中好多人尖叫着哭喊:“死人啦!不要挤了!踩死人了!”更多人喊道:“死得好!多死几个!”后来,这个狂乱暴戾的场景一直停留在郑济安的脑海中,让他慨叹人性的不可理喻。
据一个侥幸逃脱的医生回忆,当时苏碧宇和几个同事正好赶来上班,被人群挡在了大门口,无法进入医院,他们奋力向人们解释着,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愤怒和疯狂。人群中一只肥胖的手臂伸出来揪住苏碧宇的头发,狠狠扯下一丛,几乎在同时,一块红砖拍到她头上,鲜血无声地涌出来,苏碧宇来不及发出任何喊叫,就软倒在人群的脚步下。
后来在踩踏中死亡的几个年轻医生被并排摆放在医院门口,苏碧宇的尸体格外引人注目。她全身断裂,手脚呈现出奇怪的翻折姿势,头发被拔掉大半,露出血淋淋的头皮,发青的脸上凝结着血渍,衣服还算整齐,只扯破了几个口子。一些男男女女围着她的尸体指指点点,嘻嘻笑着。男人们互相推搡着起哄:“你胆子大,你去你去!”有个中年男人被拱了出来,长着一张大方脸,小眼睛,看上去很老实木讷,他振振有词地说:“有什么不敢的,死都死了,我看看有什么关系!”说着他走过去蹲在地上,撩起苏碧宇的衣服看了看,哄堂大笑中,中年男人不屑地说:“我还以为有多了不起,平时一副高傲相,也跟搓衣板差不多。”
围观的女人嗤嗤笑着:“要死了,也不怕长针眼!”
“头发都没了,好像一只拔毛鸡,真难看!”有个女人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得意地说。
随后情势变化之快让人应接不暇,老辜义诊、救命药方出现、全城杀猫等大事件接连发生,医院门口的这桩踩踏惨案很快被人淡忘。也许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相比瘟疫中巨大的死亡人数,区区几名医生的意外丧生不值一提。
“一天之后就没有人再说起这件事,他们就这样死了,没有人为此负责,或者也可以说参与事件的每个人都应该为此负责。总之,这件事让人心寒,很多医生决定离开猫城。临走前,大家把这几个不幸的同事埋到城外,就在废墟的后面。”郑济安说,“我和端云每年春分都会去看看,除草培土,十几年前还去种了一些白桦树,免得年纪大了找不到地方。”
“是原先北城门外的废墟?”鹿民问。
“是的,早年挖隧道、拆房子的废土和垃圾都堆在那边,最荒凉不过的地方。北城门虽然被封了,但附近也有缺口可以通往城外,跟到草寨的路一样好找。”
朴医生给大家续了茶,又拨旺火盆,忙碌一阵后重新坐下来,接过话头:“苏碧宇是个认真正经的姑娘,她长得好看,又孤身一个人在猫城,很多男人喜欢说些疯话去撩拨她,她都不理睬,只作听不懂,有时候难免让人下不了台。”她温柔地看看郑济安,说:“她这样做自然遭人忌恨,来了没多久就有人编派她和济安有关系。实际上她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她很尊敬济安,也经常跟我说心事,那样的谣言真是可笑又可鄙。我们不想追究回应,可是总有一些无聊的人,特意要到我面前,做出欲说还休的样子,想方设法把那些话丝丝缕缕传过来,等着看好戏,实在是很让人讨厌。”朴医生很无奈。
石明亮考虑一下,斟酌着说:“虎斑客栈的人说起过一封信,苏碧宇写给她未婚夫的。”
“那是封伪造的信,是医院内部的一些人主导炮制的,苏碧宇的未婚夫参与配合。”郑济安说,“目的就是挑起冲突,把矛头引向医院,他们好浑水摸鱼,从中得利。其实化验结果很快就全部出来了,但是这么一闹,所有数据都被毁了。”
“苏碧宇真正爱的人是辛来。”朴医生补充说,“她一直很矛盾,觉得不能做对不起未婚夫的事,思前想后,决定跟辛来说清楚,就此决绝。但是她早就不爱那个在省城的未婚夫了,这一点,我想她的未婚夫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才参与伪造信件,间接导致了苏碧宇的意外死亡。要是没有瘟疫和踩踏事件,最后苏碧宇应该还是会和辛来在一起。我们见过辛来,温文英俊,很有才气,和苏碧宇十分般配相爱。”
“辛老头……他再也没有说起这里的事。”石明亮想起辛老头含笑的脸,眼睛里总是带着不易觉察的忧伤,他一直压抑自己,无论是在九号墙门,还是离开猫城以后,一切都深藏心底,直至死亡来临,他没有放弃爱情,却也始终没能痛快地爱过,石明亮有点怅然地说,“临终前,他唯一挂念的,就是苏碧宇。”
“那个男人呢?事后他去了哪里?”鹿民问,“我很好奇,他会因为苏碧宇的惨死感到良心不安呢,还是觉得报复不忠的女人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
“他失踪了,就像在瘟疫中失踪的很多人一样,没有人知道下落,也许回了省城,也许潜入草寨。”郑济安微笑着说,“人世间的事,未必桩桩件件都善恶有报,不过用心太险恶的人,下场总不会好。”石明亮听了,不由自主瞥一眼墙角,瘦长的骷髅标本静静地悬挂在那里,森然诡笑着。
“所以,导致瘟疫的原因是……鲧鱼米酒?”鹿民试探着提出看法。
“不错,你们也知道鲧鱼米酒!”郑济安感到诧异,他没有追问,接着说:“严格来讲,这并不是一场瘟疫,而是投毒事件,整个过程有人策划,有人执行,有人在中间兴风作浪,后来我们虽然知道了真相,但证据全毁,已经无法挽回局面。”
“这么多年,你应该把真相说出来,猫城的很多人至今仍然认为你是导致瘟疫发生的罪人。”鹿民颇有点打抱不平的意思。
“以讹传讹的事情还少吗?”郑济安哈哈大笑,“这个世界上有骗子,就会有受骗的人,有作恶的人,也有稀里糊涂随大流的庸众,最可悲的不是被误解,而是受了骗还不自知。”他长舒一口气,说:“现在我和端云生活得很平静,我们不想再理会外头的事。”
石明亮和鹿民都沉默无语,各自品味着郑济安的话。
朴医生起身说:“聊了这一下午,也该饿了,在这里随便吃点东西吧。”火盆渐渐熄了,灰烬中只有些微清淡的红,她点燃另一只煤油炉,烧一锅水,煮糖鸡蛋给两个年轻人当点心吃。炉火幽幽的,鸡蛋没有煮得很熟,咬一口流出蛋黄来,朴医生在汤水里加了两勺红糖,滚烫的甜味盖过鸡蛋的微腥,顿时让这个凄清的下午暖烘烘起来。
忽然,石明亮放下碗,指着窗外说:“快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江水尽头的天际出现了一道彩虹。雨已经停了,强烈的阳光穿透层层云雾,直射下来,照得氤氲水汽幻彩流动,鲜明如画。猫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壮丽而奇异的天象,四个人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都有宇宙洪荒而个人渺小之感。
半晌,郑济安轻轻地自言自语:“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他蔼然看着石明亮和鹿民,缓慢地说:“有个消息对你们也许有用,绕过城外的废墟,在苏碧宇的墓地后面,就是最早开挖的隧道。那条捷径已经被人挖通了,目前知道的人不多,虽然又窄又黑,还有一些神异的说法,并不好走,但只要你们有足够的胆量,就可以从那里走出去,直达外面。”
告别的时候,郑济安和朴医生一直送他们到门口,走出很远之后,石明亮回头望去,两位老人手挽手,微笑着站在院子里,还在目送他们离开。暮色中郑济安和朴医生相偎相依,身后是亭亭如盖的枇杷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