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明亮信步在街上走着。快正午了,太阳光渐渐强烈起来,照得万物都褪了色,青灰的楼房和路边的香樟树都虚化成背景,只有一扇扇大门还是厚重的朱红色,像女人嘴上的胭脂,艳艳地红着。猫城难得有这样晴朗的天气,尤其是在冬季,石明亮一路走去,看到北城的各个大院门口扶老携幼地坐满了晒太阳的人,嗑瓜子、啃甘蔗、打扑克、说闲话,不肯空下来的女人手里还织着毛衣,也有一些人把麻将桌搬到路边赌钱。住在这一带的人,大多数跟他九号墙门的旧邻居一样,全凭自己一双手吃饭,从前一家大小挤在破旧的老房子里,这二三十年糊里糊涂地换了大院楼房,不管外头怎么变化,他们照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过生活,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石明亮边走边推敲刚刚和几个老头的对话。这些人中,他父亲石千斤是最固执的一个,说不通道理,不听人劝也很少相信人,他要是认为外地人不好,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他的看法。陈三向来油滑,爱占小便宜,当年墙门里的女人都说他不是个好东西,看到稍有姿色的女人就疯疯癫癫,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真话。阿毛是外地人,穷得叮当响,但却最老实本分,他每天勤勤恳恳地包粽子卖粽子,只够养活自己,一辈子娶不起老婆,孤苦伶仃的,有人调侃他,话说得很难听,他也不会跟人翻脸。要打听苏碧宇的消息,阿毛是唯一可问的人,但他的反应令石明亮疑窦丛生。石明亮肯定阿毛是记得苏碧宇的,当他听到“苏碧宇”三个字,好像保守已久的秘密猛然被人翻开,来不及掩饰,那种动容的神情无法伪装。他对石明亮的注视里传达了很多复杂的情绪:意外、震动、伤感、惋惜,同时又带着慌乱和畏惧,看不透眼前站的是什么人。石明亮猜测是出于某种原因,阿毛不愿对一个外人明说苏碧宇的下落,只能选择闭口不谈。
不知不觉间,石明亮走回到猫城南北之交的四方美人街,街边的小饭店里伙计们忙着炒菜,到处是“啪啦啦”的油锅爆炒声,有个肥白高壮的老板娘倚在饭店门口,娇媚地招手叫他:“来呀,小伙子,进来吃饭,我们店里啥都有。”石明亮笑笑,转身离开美人街。苏碧宇的下落仍然毫无头绪,但他很清楚在九号墙门一带问不出结果,人们最多跟阿毛一样保持沉默,弄得不好,还会惹来种种麻烦。他决定去团圆里的辛家老宅看看,辛家是个大家族,再败落不堪,总会有几房亲戚在,再说辛老头走得匆忙,什么都没带,假如能找到他留在猫城的东西,也许会有一些线索。
团圆里在猫城的最南边,挨着城墙,高高的风火墙隔成的巷道十分宽敞,地上还是石板路面,因为离城市中心比较远,团圆里并没有得到统一的修缮维护,房屋、围墙和路面略显斑驳坑洼,不如南城的其他庭院来得崭新齐整,却也因此保留了更多古意。除了去四方美人街,不少游客都愿意到这里稍作逗留,看看老建筑,拍照留影,团圆里反而成了一处景点,颇为热闹。
到达团圆里后,石明亮拿出相机,很自然地跟在一群闲逛的游客后面,走进里巷口的第一户人家去参观。巷口人家的主妇很客气,团团的笑脸,招呼游客只管进去看:“免费的,我们是自己住的房子,不用门票的。”她在门口摆了一个玻璃柜台,里头陈列着各种各样精巧的货品,石明亮扫了一眼,有玉器古玩,也有手工艺品,价格不菲。主妇一边还跟人聊着天:“珠大娘,你实在太劳心了,退休了还天天来巡查,这片地方你都管了二十多年了,还是看不够。”
被叫做珠大娘的是一个胖老太太,身材臃肿,但是动作灵活,她利索地跨过大门口的石砌高门槛,气势汹汹地笑道:“人手不够呀,喏,你看看——”说着她把左手臂伸过去,给主妇看她的袖章,接着说:“这不街道里又把我请回来了。这两年团圆里来的游客多,最近还有不少草寨的小叫花子也经常窜过来,太乱了,还是要管起来,年纪轻的人做事情不牢靠,没办法,只好我自己多跑两趟。”石明亮看她的袖章跟城外守城人戴的一样,红底黑字,绣着“猫城”两个字。
主妇转了口气,陪笑道:“那只好你老人家辛苦点。最近团圆里的老鼠是有点多。”
“何止团圆里!”珠大娘大惊小怪地瞪大眼睛,高声道,“整个猫城的老鼠都成了灾,这还不怕,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它们。麻烦的是还有猫,当年好不容易都杀绝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年又冒出来不少。”她压低了声音:“你们这些小一辈的人大概不大清楚,我们这里的猫不比别的地方,是会传播瘟疫的呀。我家那个就是那年瘟疫没有的,死的时候他那个难受呀,忽冷忽热,只叫痛,后来话也说不出来,没半天就浑身发黑,吐了好些黑血死掉了,我都不敢碰他,还是街道里派了人来拉去烧掉的。好多年了,我想起来就怕。那些野猫,一定要看到一只消灭一只!”
“这个珠大娘,好好的又说起那些伤心事来。”主妇笑着说,“现在你不是很好,身体健康,又帮着大家巡逻、管管事情,团圆里的邻居都跟你亲热,好比一家人。”
“大家都挺好的,数你们顶好!只除了最里头那一家!”珠大娘声音更低了,把嘴凑到主妇耳朵边去说,“成天关着门,每次都要敲半天才肯开,板着面孔一副晦气相,还是知识分子呢,说话硬邦邦的,这里的邻居,哪个不是客客气气叫我一声‘珠大娘’,她倒好,只会问‘啥事情’,也不知道在傲什么!”
“你说辛家的大小姐啊,她是不大搭理人,我们看到也就点个头,不说话的。”主妇跟着放低了声音,“说起来也是可怜,辛家那么大的一个家族,谁能想到现在只剩下辛念香一个人,守着大宅,房子都烂掉了,也没有钱整修,跟鬼屋一样。”
“她那个房子是真的闹鬼,半夜里经常怪风阵阵,里面好多门窗哐啷哐啷地开开关关,还听到有人长吁短叹,”珠大娘说着不由得看了看身后,“我们组织人进去看过的,房子是空的,这不是见鬼是什么。我再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啊,辛念香这只老太婆,把她老公的骨灰放在屋子里,我上次进去看到,吓都吓死了。”
主妇倒抽一口凉气,说:“原来是真的啊,我还以为人家乱说,慌兮兮的,也真不忌讳。”
“所以说她怪呀!她老公就是那时候染了瘟疫死掉的,因为不是入赘,不方便埋到辛家的墓地里。后来她到处搬家,但是没有一个地方住得长的,还不是因为脾气古怪,跟人合不来。也只有我们团圆里,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看她可怜,才让她住下去。”珠大娘说着说着嗓门又高起来,“老都老了,还那么难弄的,你说说,哪个老头子老太婆不喜欢热闹的,大家都是一群人来一群人去,跳跳舞唱唱越剧,只有她,叫她也不来,说是喜欢一个人呆着,摆出了孤老太婆的样子。我心地太好了呀,总是关照她的,有通知我都亲自去跟她说,也不跟她计较态度,要不是我……”
珠大娘孜孜不倦地讲着闲话,主妇仍旧陪着笑,笑的时间长了,表情有点僵。石明亮心想:是这里了。他没有再往下听,随手拍了几张照片便走了出去。
越往里走,游客越少。石明亮一路往前,在团圆里的尽头看到一所大宅,迎面一堵风火墙足有三人高,宽达十数米,似屏障般凛然护住家宅。风火墙的下方正中是大门,门框由整块青石砌成,两扇紧闭的乌檀木门坚硬如铁,能够想见当时的气派。如今这所大宅的墙面成块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头,衬着门前两株枯死的老银杏树,破败中更觉凄凉冷落。有几个游客在门口看了看,说:“往回走吧,走到这里也算到头了。”
石明亮上前试着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他转念一想,小时候在南城常见这样的大宅,多数都是前后门贯通的设计,后门专供佣人出入,没有那么坚固,也许可以找到机会翻爬进去。他绕到辛宅后门,看到围墙的朽烂程度更加严重,有一处塌了下来,只用一张旧竹榻挡着缺口。石明亮扳开缠在竹榻和围墙之间的铁丝,掀起一角,很轻松就闪身入内。宅子内一进一进的两层砖木房子,没有任何人居住的痕迹,石明亮放轻脚步,由后门位置往前走,上楼下楼,几乎走遍了大宅的全部房间,所到之处,卧室、厢房、厅堂、廊庑全部空荡荡的,原有的家私物件想必早就被卖空了,雕花窗格上糊的油纸也早已霉烂,木雕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呜咽的冷风穿堂而过,簌簌地直往下掉灰。石明亮快步走到靠近大门处,抬头看到一重门檐,上面砖雕堆叠,朝内写着“崇朴尚俭”,朝外一侧写的是“修德延贤”,再往外走就是门房了。
与大宅深处的尘芜不同,紧贴大门的门房一带干净得一尘不染,地面经过反复冲洗,现出石板的原色,一扇褐色的小木门旁有只水缸,水龙头没有关严实,嗒嗒朝里滴着水,玻璃窗擦得透亮,挂了一块米色的绸布当窗帘,屋子里头有人走动的声音。住在门房里的应该就是邻居口中的辛家大小姐辛念香,也就是辛老头的姐姐,找到她,至少能问问辛老头当年的事,他为什么要离开猫城,他和苏碧宇到底是什么关系。石明亮走到木门前,正要敲门,又觉得不妥,这样贸贸然偷跑进来,该怎么开口,不如返回正门口再求见,才不会让人见怪。正在斟酌,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老太太,骤然看仿佛鹭鸶鸟,瘦伶伶的,个子极高。屋子里暖和,她只穿了一件黑底白花的绒线衫,头上的假发梳得很整齐。她一声不吭看着石明亮,眼神锐利,完全不像老年人,但是嘴角边全是皱纹,现出老态。
石明亮退开两步,正要说话,老太太径自走到大门口,打开门,厌烦地下逐客令:“这里不是景点,快走!”石明亮分辩道:“我不是游客。”老太太不跟他啰嗦,拿起竹丝扫帚,朝着石明亮脚跟扫去。石明亮连连后退,差点被门槛绊倒,赶紧一跃跳出辛宅大门,老太太砰地把门关上,接着是下门栓的声音,断然干脆,看来她是经常这样对付扰人的游客的。石明亮苦笑两声,无计可施,心想邻居倒没说错,辛念香确实是个难打交道的老太太。
还有时间,石明亮不死心,在门口坐了下来,他想老太太再孤僻,日常生活也总得出门,只能等看到她再试着说明原委。午后三四点钟,日头微微偏西,辛宅门口已经没什么人过来,空地上除了枯树,草木俱无,入夜后这里必定更加冷清荒凉,石明亮无法想象年逾古稀的辛念香是怎么艰难地独守偌大的空宅,三十年间辛家的变故想来让人唏嘘。
石明亮沉思着,忽然听到辛宅旁的支弄里传来几下低微的猫叫,柔声细气的“喵喵”声,像极了婴儿撒娇的哭闹。在这座视猫如敌的小城里,这几下猫叫不啻惊雷,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石明亮“噌”站了起来,凝神再听,却什么声音都没了,周围出奇的安静。支弄非常狭窄,长年不见阳光,石明亮站在太阳底下,望过去只觉弄口一片黑暗,但那寒浸浸的黑暗里似乎躲着一双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石明亮缓步朝支弄走去,走两步停一下,侧耳倾听,再没有猫叫声。快到弄堂口时,只见人影一闪,紧接着“啪啪啪”的细碎的脚步声往弄堂深处跑去。石明亮加快脚步追进支弄,蓦地闯进一团阴暗里,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只看到一团小小的黑影正往角落里躲。石明亮冲上去抓住黑影,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女孩,个头很瘦小,大概只有五六岁,在墙角缩成一团,小脸上全是乌煤,一双眼睛溜圆幽黑,宛如猫眼,镇定地跟他对视。石明亮松开手,小女孩的怀里又探出一个小脑袋,是只黑白灰三色的小猫,两三个月大的样子,也和小女孩一样看着石明亮,小女孩歪了歪头,小猫也跟着歪了歪头,神情相似,十分滑稽。
石明亮不禁笑了。“这是你养的小猫?还是在哪里捡的?”他轻声问道。
小女孩紧紧闭着嘴,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不作声。
石明亮说:“这里的人不喜欢猫,你要当心啊。”他温柔地笑笑,怕吓着她,转身想要离开。弄堂外突然一阵喧哗,珠大娘扁平苍老的声音喊道:“小赤佬肯定还在这里,我就不相信抓不到她!今天一定要把小赤佬连同那只野猫都弄死!”她呼喝着指挥同伴:“你们两个往东边去,小郭跟我往西边,我们给她来个左右包抄、瓮中捉鳖!”
雄赳赳气昂昂的脚步声朝着支弄走过来。石明亮当机立断,做个不要出声的手势,小女孩点点头,石明亮抱起她,轻捷地穿过支弄,跑回辛宅后门,仍旧从缺口处钻进去,又放下女孩,迅速用铁丝把竹榻板绑好,挡住缺口,叫人看不出破绽,然后再抱起女孩直奔砖雕门檐后的二楼房间,那里靠近大门,可以看到门房和大门口的动静,若有意外,也能想办法冲出去。
石明亮把女孩放在角落里,叮嘱她把猫藏在怀里不要出声,他走到窗口,闪身在一扇雕花木质长窗后,透过窗格盯着大门。没一会儿,果然有人敲门,“哐哐哐!哐哐哐!”急促用力,同时听到珠大娘的声音喊道:“辛大姐,辛大姐,开门!快点开开门!”
辛念香慢吞吞地从门房走出来,打开大门,门口站着两个人,珠大娘打着头,后面跟了一个满脸无奈的年轻男子。辛念香很不高兴,问道:“啥事体啦?门都要被敲坏了!”
珠大娘手里比划着,急吼吼地说了一通,她又矮又胖,辛念香比她高很多,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等她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她:“什么猫不猫的,我好端端在家里坐着,门关得比铁桶还紧,只有强盗闯得进来,猫猫狗狗没那个能耐。你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到别家去找吧。”
珠大娘探头探脑往大宅里看,啧啧连声:“辛大姐,你这里的房子太破啦,我早就说了,团圆里这些老房子,当初就该像北边那样拆了重造。”她正了正脸色,又说:“我当然是相信你的,但是猫太危险了,当年瘟疫你们家也死了不少人,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要进去看看的,这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辛念香干脆让开,冷冷地说:“你来了不止一回了,自己进去找吧,我可没功夫陪你们。”
珠大娘笑道:“你忙你的,我们进去看看就走。”年轻男子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珠大娘边走边回头嘲笑他:“怕什么,年纪轻轻的大男人还没有我这个老太婆胆子大!”他们刚刚走到第一进门檐下,一阵阴风从宅后吹来,刹那间天阴沉下来,日光惨淡,门窗开阖之声从后到前,啪啦啪啦响个不停。珠大娘毛发倒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年轻男子怪叫一声:“哦呀!”转身先跑了出去,珠大娘也慌起来,急匆匆走回到门房,强笑着跟辛念香点个头:“我们检查过了,都好的,下趟再来看你。”辛念香仍旧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看着他们走出门外,她重重地关了门,回门房去了。
石明亮松了口气,感觉到一只小手拉他的衣角,低头一看,小女孩走了过来,要把猫递给他。石明亮接过小猫,盘膝坐到地板上,轻轻抓搔它的脖子,小猫伸了个懒腰,在他手掌上翻来翻去。石明亮逗猫玩了一会儿,微笑着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阿圆。”小女孩虽然只有五六岁,却口齿清楚,她指着小猫,细声说:“它叫花花。”
石明亮问:“你们是从草寨来的吗?”
阿圆点点头,羞怯地笑了一下,悄声说:“花花还小,我偷偷带它出来玩。”屋子里很暗,她肮脏的小脸像花猫一样。
“草寨有很多猫吗?”
“很多。”阿圆说:“但是辛婆婆说不能带它们来猫城,猫城的人不喜欢猫,会打死它们。”
“草寨……”石明亮回想这两天的经历,来到猫城后,他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草寨,总觉得那是个很神秘的所在,有人向往,有人憎恨,听起来那个地方既不属于猫城,但是又和猫城息息相关。他把小猫放回阿圆手里,问:“草寨在哪里?”
门房处“咯噔”一声,门开了,辛念香慢悠悠走到门檐下,朝着楼上说:“下来吃晚饭。”
阿圆拉着石明亮的手,熟门熟路地把他领到门房里。门房只有一扇窗,米色的绸布窗帘依旧挂着,光线黯淡。辛念香捻亮电灯,小小的白炽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给屋里的东西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毛边,像晕染的水彩画。窗边一张八仙桌、几张条凳,两张狭长的行军床靠墙摆着,床头的地上扔着三四只纸板箱,里面有一些报纸和书。另一边靠墙的地方,是砖头和木板搭起的简易灶台,也只有几副碗筷,一只煤油炉,上面正炖着一锅青菜汤年糕。屋里的家具极少,都是用旧了的,每一样都擦洗得非常干净。
辛念香盛了两碗年糕放到桌上,说:“吃吧。”
阿圆显然跟辛念香是认识的,她高兴地说:“谢谢辛婆婆!”她把小猫从怀里拿出来,交给石明亮,然后爬到条凳上坐好,她大概是饿坏了,拿起筷子就呼呼吃起来。石明亮笑笑接过小猫,顺手装到外衣口袋里,花花跟他玩儿了一会儿,已经熟了,温驯地趴在袋口,一动不动。
辛念香见阿圆十分信赖石明亮,略感意外,她看了看石明亮,说:“你倒是不怕猫。你来猫城几天了?难道没听人说起,我们这里的猫是会传染瘟疫的吗?”
“确实我在猫城遇到的每个人都这样说。”石明亮笑道,“但是我只知道有鼠疫,还没见过会传染瘟疫的猫,怎么会有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呢。我倒觉得这里的人真正应该担心的是成了灾的老鼠。”
“无稽之谈?”辛念香重复着石明亮的话,好像在细细品味这个词语,渐渐的她脸上露出心痛的神气,喃喃自语道:“是啊,怎么会有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呢?”辛念香不再开口,屋子里安静下来,石明亮陪着阿圆默默吃完年糕,把碗筷拿到屋外的水缸边洗了,又把阿圆叫过来,帮她洗脸洗手。擦掉脸上的乌煤后,阿圆看上去非常秀气,雪白的鹅蛋脸,长眉如画,嘴角略略向下。
石明亮问她要不要回草寨,阿圆摇摇头,说太晚了回不去,她自顾自跳上行军床,把小猫放在脚后跟,不知道她跑去哪里野了一天,这会儿累得倒头就睡着了,很快屋子里响起阿圆匀净的鼻息声,咻咻地像一只小兽。辛念香没有理他们,她一直坐在条凳上望着墙上的一面镜框。石明亮走到她身后,看到一尺见方的镜框里粘着大大小小十来张照片,里头最大的一张全家福是他非常熟悉的,他曾经在辛老头九号墙门的房间里看到过。他不自觉地走近细看,照片是黑白的,算起来总是六十多年前拍的了,辛老头站在中间,只有四五岁,穿着黑色呢子外套,头发微微沾水,贴着头皮,梳成整齐的小分头,父亲和母亲在身后扶着他,两个姐姐留着一式的刘海,手拉手倚在父亲身边,一家人都笑盈盈的,只有辛老头咬着下嘴唇,眼睛瞪得圆圆的,有点紧张地看着镜头。石明亮记得辛老头跟他说是担心拍照闭眼睛,所以特别注意要睁大眼睛,结果拍出来气鼓鼓的,家人都以为他不高兴。
现在石明亮再一次看到这张照片,回想起在九号墙门生活的日子,忍不住一阵鼻酸。从他离开猫城那天起,他就在事实上断绝了和父母的关系,但在更早之前,在不知不觉间,他早已丧失了对他们的爱。此后的三十年里,他很少主动想起他们,只有偶尔在梦中见到他们,一开始的梦境充满恐惧,他常常梦到孔武有力的石千斤追着他打,厉声责骂他,他母亲阿水唉声叹气地看着,过了几年,他们的印象淡了,再后来,他甚至记不起他们的长相,他们面目不清地出现在梦里,一言不发,石明亮醒来后总是感到十分难过,心里明白无论在生活中,还是感情上,他们都已经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这一生中,他最熟悉的人是辛老头。他们既是父子和师生,也是朋友和兄弟,在他成长的时候,是辛老头承担了真正的父亲的角色。他带着他从一个城市漂流到另一个城市,爱护他照顾他。他们共同经历的快乐与艰辛塑造了石明亮。在离开猫城那天,辛老头说:“其实我从猫城带了很多东西出来,但是现在你看不到。”很久之后,石明亮才明白,辛老头从猫城带走的东西是无法忘却的记忆,也是他难以面对的伤痛。辛老头五十岁生日那天,也是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辛老头微笑着对他说:“原来人的记忆是长了脚的,你以为忘记了,实际上它们都会回来。”那年辛老头就很见老了,他沉默良久,又自言自语地说:“背在身上,甩也甩不掉。”
此刻,面对照片中那圆脸稚气的辛老头,石明亮感慨万千。
一阵静默后,辛念香开口了,她指着照片说:“你看,这里面是我一家人,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小妹妹,都在瘟疫中死掉了。”她停了停,又说:“最小的那个是我弟弟,瘟疫发生后他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石明亮低下头,轻轻地说:“我知道,那是辛老头,他已经去世了。”现在他可以肯定,辛老头的出走和三十年前的那场瘟疫有着密切的关系。
辛念香好似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噩耗来临的时刻,她十分平静,过了半晌,缓缓地说:“我想也是,他应该已经死了。”她看着石明亮,又问:“我看你不像游客,你到底是谁?”
“我叫石明亮。我一直跟着辛老头生活,他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
辛念香指了指条凳,示意石明亮坐下来,又问:“这些年,他去了哪里,是怎么过的?”
“我们到处走,辛老头一直画画,不过再也没有画过猫城,也很少提起猫城。”石明亮低声说,“他走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无论是此前还是此后,石明亮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雪,漫天飞舞,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那个雪夜,辛老头躺在摇椅上,面容塌陷,头发灰白,眼角微微下垂,嘴边的纹路深刻而清晰,如雕刻一般,整张脸显得无比凄苦伤感。
“他告诉我,只要八三镇还在,我们就能回到猫城。”石明亮说,“所以我们回来了。”
石明亮把背囊中的青瓷罐拿出来,放在桌上,小心地解开包裹在外的绒布,扁圆形的越窑瓷罐,淡青色的釉面如一泓清水,在灯光下散发出温柔湿润的光泽,石明亮和辛念香相对而坐,一时无话。老宅的风呜呜地呼啸起来,穿过一重重门楣,不辨方向地灌满了整座朽烂的庭院,所有的门窗都在摇晃,咯噔咯噔,像在诉说三十年前的往事。
辛念香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青瓷罐,好久没有说话,终于,她说:“既然回来了,就让他留在老宅吧。”她抬头对石明亮说:“夜深了,你该走了。”
石明亮点点头,他知道把辛老头的骨灰留在团圆里,比带回气氛诡谲的虎斑客栈要安全。他站起身来,虽然心中还有很多疑问,当下来不及问,只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辛念香把他送到门口,忽然说:“不要去吃美人街的红烧羊肉。”
黑暗中石明亮扬起眉毛,辛念香冷冷地说:“那些肉不干净!记牢,这里还有一句俗语:猫城的老鼠,肥过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