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虎斑客栈后,石明亮独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借着廊庑上的壁灯透进来的光亮,可以影影绰绰看见房间里的摆设,描金漆银的,全是豪奢而冰冷的身外物。那只原本片刻不曾离身的背囊,此刻被随意扔在角落里,有一角软塌塌地陷了下去,像骤然卸下千钧重担的脚夫,既空虚又疲惫,石明亮看着倒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悲凉之感。远远的隔着千重万重的粉墙乌瓦,团圆里的风潜伏而来,在他耳边不断哀鸣,让他辗转反侧。在猫城的第二晚,石明亮直到午夜才昏昏入睡。
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七八岁的年纪,走进铺着青石板的巷弄。长得走不到尽头的巷弄里,隔十来米就有一个墙门,门洞上垂下蔷薇和茑萝的那一间是石明亮熟悉的家园。他推门进去,午后的九号墙门安静极了,人人都在午睡,凤仙奶奶的大黄猫也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只有井台边传来清凉的水声。盛夏的阳光穿过香樟树叶洒落下来,在洁净透明的阳光里,石明亮看见苏碧宇端着脸盆走了出来,她微笑着,轻快地朝井台走去,树叶细碎的阴影一片一片落在她的白衬衫上,像盛开的花朵,又一片一片地消散。辛老头站在井台边,像一个忧郁的孩子,看着苏碧宇慢慢走近,一直没有说话。然后,他默不作声地打了一桶井水上来,轻轻倒入苏碧宇的脸盆中,透亮的水没过衣服和毛巾,没过苏碧宇的手,脸盆满了,辛老头还在倒,井水缓缓地溢出来,苏碧宇笑了,辛老头看到她笑,也就笑了。在沉默无声的相视微笑中,茉莉花的香味飘散开来,洁白芬芳,盖过一切其他的气息。即使是在梦中,石明亮也蓦然醒悟:井台边站着的两个人分明是一对恋人。那时候他太小了,隔了三十年之后,他才从日常的细微处领悟到他们不为人知的爱情。辛老头已经死了,苏碧宇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命运如何安排他们相遇,又如何让他们彼此相爱。也许就是在猫城小学的校门口,辛老头第一次看到骑在脚踏车上的苏碧宇,在那灰暗背景下惊鸿一瞥的清新明朗,从此让他念念不忘。院子里忽然响起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大黄猫警觉地竖起耳朵,随即“嗖”地窜到墙门外去了,苏碧宇也很快收拾东西离开,留下辛老头一个人站在井台边。说话声还在继续,看不到人躲在哪里,只听到扭曲而破碎的声音,不成句子,就算听不清楚,也知道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石明亮苦恼地翻了个身,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走廊上传进来,他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天色分外暗沉,夜里又下过雨了,屋檐和芭蕉叶子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只听一个少年人尖脆的声音抱怨道:“我倒算了,谁叫我还是学徒呢,老周你不一样,在客栈多少年了,也是有资历的人,这种大清早守门的差事派给你!太欺负人了。”那老周听着是个中年男子,嗓门低沉,闷闷地说:“这差事还不算糟糕,你新来乍到的,以后有的是开眼的机会。”
少年学徒不响,隔一会儿又问:“这么早叫我们守在石先生门口做什么?”
老周说:“还不是因为昨天早上的事。老辜医生回来了,指名要见石先生,大概是要谢谢他。张老板怕石先生又一大早出门去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辜医生要起人来,他到哪里去找?还不如早早地叫人守在门口,他一起来就请过去先等着。”
石明亮记挂着辛念香和阿圆,原本想一早就赶去团圆里,这么听来却要改变计划了。对于这位在猫城地位超然、受人尊敬的老辜医生,石明亮心里也充满了疑问,老辜医生的年纪与辛老头相当,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号人物?石明亮盘算着,要多听点闲话就不能惊动门外的两人,他又翻了个身,佯装熟睡着,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老周轻轻笑道:“睡得可真沉,刚刚一阵呼噜打得震天响,大概也确实是辛苦了。”
少年学徒赞叹道:“这个石先生真有本事!那么大一只老鼠,几个做安保的也没有办法,他一块石头扔过去就打死了,好大的手劲!我说他肯定是学过功夫的。”
老周“嗯”了一声说:“张老板向来谨慎,他花大价钱请的人,肯定都是有过人之处的,定下来之前不晓得要考究多少事呢——为老辜医生做事情,半点都马虎不得。别的不说,就是要来虎斑客栈做个学徒,也得方方面面过关,还要加上不少关系,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外头安静下来,只听到摁打火机的声音,两个人在抽烟。半晌,少年学徒“嗤”地一声笑出来:“真可惜昨天早上没亲眼看到,后来听厨师长说的,那只大老鼠进去得正是时候,叶公子吓得光着屁股就从武老太婆的房间里跑了出来,什么都顾不得了。这种人,平时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这下被看了个底朝天,想想就好笑。”
“快别乱说。”老周低喝道,“小孩子家家的,这些话也是好乱传的!”
“怕什么,大家都在说。”少年学徒不当回事,笑道,“老周你也太小心了。这两个人,平时对我们呼来喝去,底下的人没一个愿意帮他们遮掩的,这不老辜医生赶着回客栈来,就是因为传到他耳朵里了。这下有好戏可看了,休了那老太婆才好呢!”
老周冷笑道:“你懂什么,事情再出格老辜医生也不会对武莺怎么样的。”
“武莺那老太婆有什么好。我就不明白了,说话阴阳怪气的,就知道对我们挑三拣四,就算她年轻时长得漂亮,现在也老了。老辜医生那么有钱有势,想要什么好的没有,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少年学徒不服气地说。
老周不说话,只是冷哼数声。少年学徒倒被他引得好奇心起,不住地追问他,又求告道:“你是带我的师傅,我弟弟还是你干儿子,你跟我说说这些掌故,我晓得了他们的关系,做事也有分寸,多点稳当,你这个介绍人脸上也有光。”少年学徒缠了好久,老周架不住他苦求,加上又是有干亲家的情面,他终于“嘿”了一声,说:“你晓得老辜医生是怎么发家的?”
少年学徒大约摇了摇头,老周接着说:“老辜出生就没有爹,他娘靠做点零碎小工把他养大的,帮人洗衣服、糊火柴盒子,后来做不动了,只好去捡破烂,所以他身世很苦的,也没读过书,稍微大点跟着人上山挖草药、下河打鱼,在市集里搬搬抬抬,干的都是力气活,那能赚几个钱,有时候人家叫他给牲畜看病、接生,还有劁猪,他也会去的,勉强算是半个兽医吧。要说他能当上医生,给人看病,那还要感谢当年猫城医院的院长。有阵子医院里缺人手,当时的郑济安院长说就在猫城里找些人去培训,老辜就是靠这个机会到医院里去学习的,那时候也不算是出挑的人才。”少年学徒有点意外,说:“我只听说老辜医生家里穷,原来他还当过兽医!——外头不是都说他是家传的医术吗?”
“外头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他们能晓得多少!”老周嘿嘿冷笑道,“我在你这个年纪就来虎斑客栈做学徒,看得真真的,哪一桩瞒得过我的眼睛!我跟你说,这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越是看着光鲜亮丽的地方,翻下去越是龌龊。”
少年学徒也不知道怎么接口,过一会又问:“那外头说发瘟疫的时候全靠老辜医生,这总是真的吧?”
“这个倒是真事。谁也想不到城里会发瘟疫,别的药还都不管用,只有老辜医生的草药灵光!”老周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每一张方子都是老辜医生亲手开出来的,还有他自己制的药引子,那是比黄金还要金贵的药粉,但是药粉再贵,毕竟能救命啊,那时候的人恨不能把全部身家都送给老辜,只求换一包药粉。染上瘟疫的人能活下来,全靠老辜医生,大家把他当活菩萨一样看待。后来瘟疫慢慢的退了,不过猫城也变了个样子,很多人死的死,逃的逃。老辜就是那一年发的家。这就叫富贵在天啊!”
少年学徒听得入了神,愣了半天才问:“那老辜医生跟武莺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两家门第相差太远了。武家是猫城的大户人家,当时武莺又是年轻漂亮,又是留洋受的教育,要不是发生了瘟疫,按原来的门当户对来说,老辜的家世跟他们差了一大截,这门亲事想都不要想。他们是瘟疫过后结的婚,那时武家小姐二十出头,老辜有四十来岁了,算是下嫁,给老辜脸上可贴了不少金,当然另外也有不少实际的好处,武家在猫城还是很有根基的,别的不说,单是这姬宅,算命的就说过,没了武家,老辜一个人镇不住。”老周笑道,“老夫少妻,叶拟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了,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少年学徒默默无语了很久,忽然感慨道:“一把年纪了,也真是罪过。有钱又有什么用!”
石明亮静静地躺着。来到猫城后,他不断听人说起老辜这个名字,人们提起他时总是带着过度的尊敬,金老板、上官嘉言更是把他夸赞得如神人一般,没想到这个在虎斑客栈当差的老周却说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难怪说“仆人眼里无英雄”,相比之下,他倒相信老周所说的更接近真实。渐渐的窗格子上的一角天色亮了,他借着晨光看了看老式摆钟,是时候起来了,他大大伸个懒腰,外头立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人笃笃敲了两下门,石明亮应一声,只听门外老周恭恭敬敬地说:“石先生您早啊,张老板等您用早餐呢。”
早餐安排在书房里,张三迁坐在窗前,静候石明亮的到来。这是石明亮入住虎斑客栈后,他和他的第二次正式会面。
对石明亮昨日的出手相救,张三迁既感激又佩服,他特意找出珍藏的阴丹士林棉袍穿上,以示郑重。这件袍子的布料很旧了,深蓝里泛出白色,看得出年代久远,但是重新絮了丝棉,穿在身上轻而暖。这是上官嘉言的老师传下来的,到张三迁手里,算是再传了。这件棉袍代表了他的师承,也常常让他想起童年的经历。他自小好动,长到五六岁已经不让大人省心,他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为了让他学规矩,将来有大出息,煞费苦心托人介绍让他拜在上官嘉言门下。住在南城木巷的张家虽然不是名门之后,也是殷实的小康人家,付了一笔不菲的束脩之后,一向择徒严格的上官嘉言也就应允了。瘟疫发生前,他第一次被大人领着去见上官嘉言,就看到他穿着这件深蓝色棉袍,坐在层层叠叠的线装书之间,书的封面也是同样的深蓝色,有一些卷了页,随意搁在手边,房间里有纸和墨的味道,阴凉深沉,带着灰尘气。当时他一点也不喜欢上官嘉言和那间暗沉沉的书房,反而感到背后有丝丝寒意。
不久瘟疫爆发,他成了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被上官嘉言正式收养。他小小年纪遭遇惨痛家变,因此把原先的顽皮天性都收了起来,沉下心跟在上官嘉言身边,居然颇有乃师之风。大家都称赞他圆融中庸、进退有度,实则他的精明世故,更是深得上官嘉言真传。从上官嘉言手里接下这件长袍后,张三迁就再也没有穿过其他款式的衣服,这种百年前流行的服装,和上官嘉言收藏的古书一样,有一种陈旧的柔软飘忽,让他觉得舒适自在。他在接受这件棉袍的同时,也在上官嘉言的推荐下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虎斑客栈,成为老辜的得力助手。他一生中从未离开猫城,甚至很少走出客栈。自诩相识遍天下的叶拟常常对他的封闭嗤之以鼻,说他是翻新的古董手表,看着还新,实际上机芯生锈,走走就过了时。但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一种遗憾,既然在虎斑客栈里就能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去做无谓的跋涉。
石明亮是他无意间的收获。最初他只是被杂志上的摄影作品吸引,做了一番调查之后,石明亮本人的经历更让他感到讶异。他发现那个看起来彪悍敏捷的摄影师竟然跟他有不少相同之处:他们年龄相仿,都出生在猫城,在猫城小学接受最初的教育。他甚至找到了石明亮小时候的照片,泛黄的黑白相片里,一个瘦小的男孩攀爬在脚踏车上,眼睛里透着对整个世界的桀骜不驯,与幼年的他十分相似。很多个夜晚,翻看着石明亮那些磅礴壮阔而又深藏细腻温柔的摄影作品,他曾经好奇地设想:假如三十年前他也离开猫城,自己会不会成长为另一个石明亮?但过去无法假设,不同的生活轨迹最终让他们成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张三迁听着石明亮的脚步声跨过石条门槛,绕过假山,来到门口,他看到背包而至的石明亮装束利落得随时可以出发远行,他们相对而坐,像是两个时代的对峙。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吃完早餐,一时撤去碗筷,换上新茶。
张三迁取出一本册子,掀到介绍石明亮的那一页,含笑说:“这就是我邀请你的理由。我很少看到这么美的图像,高山、湖泊、云海,都被固定在相片里,真像自然的标本。看得出来,有些照片的拍摄地点,不是轻易能到达的。”他用手轻抚书页,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拍到这些风光的?”
“胆量和耐心。”石明亮简单地回答。他看着张三迁,微微一笑,问道:“我也有一个疑问,来到猫城后,我听很多人提起三十年前的瘟疫,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场瘟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想知道什么?”
“过程,还有细节。”
张三迁合上册页,缓缓地把书放回书架,他回转身,镜片后灼灼的目光看着石明亮,略带嘲讽地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三十年前的伤心事,到了现在,经历过的人不愿意再提起,没经历过的年轻人根本不感兴趣。石兄真的想听吗?”
石明亮坚定地直视张三迁,笑笑不语。
张三迁说:“不过作为寿宴的摄影师,确实只有了解了这场瘟疫的来龙去脉,你才会明白老辜对于猫城的意义。”他重新坐下来,正了正脸色,接着说:“严格讲来,三十年前猫城的瘟疫,主要发生在南城一带,这里的每家每户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不同的是,北城几乎未被波及。很多人都说,这是一场势利的瘟疫,因为南城的有钱人付得起医药费,所以疫病专往富贵的地方传播。”
事后人们追溯瘟疫的源头,断定这场灾难是从发现第一只死猫那天开始的。
“那一天正好是惊蛰。”张三迁说。
最早发现死猫的缪老太太如今还活着,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十分硬朗,一顿要吃两碗饭,每天下午三点,邻居们都能准时看到她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在家门口三米见方的院子里绕九个小圈,绕圈时她紧紧抿着嘴,不跟任何人说话,以免消耗元气,据说这是她保持长寿的秘诀。除此之外的其他时候,只要有人逗引她说说过去的事,她总是十分乐于回忆。讲的最多的就是看到死猫的事,她年纪大了,口齿不清,记性也差,经常说得颠三倒四,但这件事情的时间地点倒从来没有弄错过,每次说起都是一样的。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上午,天阴阴的要下雨,她刚从猫城医院看了病出来,为了抄近路,就打算从旁边的医院宿舍横穿过去。因为是上班时间,宿舍区静悄悄的见不到人,加上这边靠近医院的太平间,多少让人感到有点瘆得慌。没走几步,缪老太太看到香樟树下扔着一团团白色的毛绒绒的东西。这里的人喜欢在树与树之间拉绳子晒东西,她想别是谁家晒的毛线,有好多捆,丢了倒可惜。看看四下无人,她走过去捡了一团起来,凑到眼前翻检。后来她跟人说,就在那时候,忽然一道闪电,好像把整个阴天划开,照得天上地下一片雪亮,紧接着头顶上轰隆一个炸雷。她捧着那团东西,看得分外清楚,原来是一只死猫,眼睛直勾勾地睁着,碧绿的眼珠像透明的玻璃球,嘴边残留着黑色的血迹,两只白森森的尖牙露在外边。再看地下,那一团团的白毛线全是死了的白猫,呲牙咧嘴的,瞪着绿莹莹的眼珠。缪老太太吓得尖叫数声,把手里的死猫扔了,跌跌冲冲回了家,病了好几个月。
同一天里,人们在南城的各个角落发现了更多死猫。没有人听到临死的哀鸣,死猫周围也不见挣扎的痕迹,这些猫在一夜之间安静地猝然而逝,只在街巷角落里留下一摊摊腥臭的黑血。开始还有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用棍子拨弄着死猫,笑嘻嘻地辨认着:“这只短尾巴猫是放射科白医生养的,这只黑猫是木巷李家的,毛色真亮,死掉可惜了。那些就是野猫,不上品的。”但是很快大家就发现事情不大对劲,南城的猫接二连三地死去,短短三五天功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来不及处理的死猫迅速腐烂,散发出格外恶臭腥臊的气味。
一些有经历的老人惊恐万分地说:“照这样传染起来,就是瘟疫啊。”他们不顾家人反对,自发地用石灰水清洗房前屋后,告诫别人早晚咀嚼用石灰水浸泡过的槟榔,不得已要出门就戴口罩和手套,甚至还有人用毛巾把头脸蒙住,只露出两只眼睛,走在街上,他们古怪而惊惧的样子惹得年轻人拍手大笑。多数人认为他们大惊小怪,尤其是靠贩卖禽畜发家的郑百万,他对那些老年人的行为嗤之以鼻,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大家:“瘟病我见得多了,鸡瘟、鸭瘟、猪瘟,隔几年总要发作一回,没什么好怕的,把死掉的鸡鸭猪拉到城外埋掉就好了。”他用手杖当街挑起一只死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凑到鼻端闻了闻,又随手把死猫抛到阴沟里,得意地说:“猫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就算真的有,也跟人扯不上屁关系。不就是死了几只猫嘛,越怕死就越会死,大家不要太当回事,放心好了。”
然而一天后,就传来郑百万的死讯。从他发病到死亡只有半天时间,症状和街头的那些死猫一模一样。
“这下大家再也笑不出来了,人人抢着去买石灰和槟榔。五天之内,南城的猫几乎全部死光,再五天,死了近百人,差不多都是住在南城的,而且大部分是青壮年,他们都接触过死猫。”张三迁说,“更可怕的是,死亡还在继续,石灰和槟榔根本挡不住瘟疫的传播。”
比瘟疫传播得更快的是恐慌情绪。发现死猫之后的第十一天,整个猫城因为恐惧陷入停顿,市场休市,学校停课,街上行人稀少,亲朋邻里之间也不再互相串门。在猫城的南北交界处,有人自发组织,临时挖了一条浅沟,填满石灰,希望能够隔断南城的疫病向北传染。不管去哪里,大家都用口罩和毛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眼神中充满警戒。那段日子里,南城还出现了另一个奇观,家家户户门口全是一摊摊鲜红的印迹,那是人们嚼过槟榔之后吐的残渣和口水。按照老人们的说法,早晚各嚼一次槟榔足够预防疫病,但卖槟榔的都笑说两次管什么用,非得不停地嚼吃才行。既然老古话传下来说槟榔对付瘟疫有奇效,多吃总没坏处,于是大家成筐成筐地抢购槟榔。那几天,不管大人小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嚼槟榔。鲜红的口水吐在门前,来不及清洗,深深浅浅重叠在一起,像铺了满地清凉苦涩的落花。
“也怪不得大家病急乱投医,那场瘟疫实在太凶险了。人一旦染病,四五个小时内就浑身发黑,最后口吐黑血而死,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张三迁说着仍然心有余悸,“家里死了人的,忙着把尸体包裹好送到火化场去,也有悄悄拉到城外去埋掉的,路上也不敢号哭,生怕发出声音后会引来恶灵,成为瘟疫的下一个目标。”
石明亮说:“我稍微有点印象,那几天九号墙门里的大人都小心翼翼的,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他回忆离开猫城的前几天,城里的气氛跟往常很不一样,如今想来,那是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学校停课了,大部分孩子都被约束在家里,根本不可能出门,只有像他这样既没有老人看管,父母又是双职工的孩子,才能偷跑出去。他和几个小伙伴在城外玩耍时,遇到过一对衣衫褴褛的老夫妻,老头肩膀上套着绳索,瘦得肩胛骨高高突起,吃力地拉着一辆板车,老太婆颠着小脚跟在后面,白头发乱蓬蓬地飘在风中。板车上装得很满,上面严严实实盖了一大块红布。现在推测起来,红布下应该是他们家人的尸体,但那时候几个小孩并不知道,他们蹲在草丛里,捡了满手的小石子儿,远远地朝着板车扔过去,哗啦啦下了一层石头雨。那对老夫妻受了惊,吓得跳起来,扶着板车在原地打转,活像两条没了家的老狗,他们脸上绝望而无助的表情让石明亮至今难忘。然而当时一群孩子没有觉得丝毫异样,他们哈哈大笑,一溜烟跑了。
石明亮叹了口气。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在瘟疫发生的第十一天死的。”张三迁说。
张三迁的母亲林红玉是个漂亮爽利、精力旺盛的女人。她看中张小山老实听话,干起活来也不偷懒,便力排众议,嫁到了并不宽裕的张家。进门后她变卖首饰和全部值钱的家当,做起水产生意来。就这样,结婚后的张小山成了一头被套上笼头的牲口,每天起早贪黑地进货卖货,一刻不得空闲,林红玉则精打细算,把卖不完的死鱼死虾抹上盐、糖、味精,晒干后制成风味小吃,沿街吆喝售卖。没几年间,张家就从猫城的北边搬到了南边的木巷,置下一间独门独院的石库门弄堂房子,惹得亲戚邻居们眼红不已,都说张小山能发家,全靠他娶了个要强好胜的老婆。张小山早就对老婆佩服得五体投地,搬家后更是对她言听计从。
瘟疫进入第十一天时,木巷的住户也开始忙乱起来。林红玉不甘人后,一大早就打发张小山去市集边的槟榔贩子家取槟榔,前一天她已经跟人说好了,要留两筐上好的给她。看着张小山出门后,她打了一大盆苏打水放在院子里,搬张板凳让六岁的张三迁坐着给碗筷消毒。她自己戴上口罩,到屋外清洗大门,又在门边撒石灰防毒。有个住在隔壁的好婆婆最喜欢多管闲事,也看不出林红玉不愿意搭理她,挨挨擦擦地过来跟林红玉讲闲话,要告诉她哪里又死了个人。林红玉避之不及,拿起水桶抹布,强笑着跟好婆婆说:“这里都弄好了,我还有一脸盆衣裳要洗,好婆婆,等下再跟你谈天啊。”她三步并做两步逃回家,关上大门,抱怨道:“真晦气,碰到这个多嘴的老太婆,边咳嗽边讲话,还只管凑到人脸上来,也不忌讳!”她严厉地对张三迁说:“这两天你可不要到处乱跑,尤其是不要到好婆婆家里去。”她脸上罩了层淡淡的黑气,看起来比平常更凶,张三迁点头“哦”了一声,林红玉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忽然说:“吃力死了,今天起得太早,我去躺一会儿。”说着慢吞吞地进了房间。她向来说话做事快人一步,很少有这样懒洋洋的表现,张三迁看了觉得很奇怪。
等张小山挑着两筐槟榔回到家,才发现林红玉已经爬不起来了。她躺在床上,本来白皙的面孔变得黑沉沉的,手指甲全成了青色,哑着嗓子叫冷,有气没力地叫张小山帮她盖被子。张小山手足无措,想把她送到医院去,但是手抖脚抖,浑身没了力气,说什么也挪不动步子。正慌乱间,林红玉突然坐了起来,牢牢攥住他的手,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许把棉被弄脏!”说完她奋力推开张小山,把头伸到床外,朝着地上喷出两口黑血。浓稠的黑血散发出比臭鱼鲞还腥的味道,中间还掺杂着丝丝缕缕鲜红的血丝,从她嘴角边一直拖到地上。林红玉松开手,就此倒了下去。
张小山失了魂,他呆呆地把妻子在床上放正,盖好被子,然后就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他用力抓住头发,从房间走到客堂间,再走到灶头间。张三迁吓得哭不出来,紧紧跟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不敢放松。张小山拖着儿子在屋子里绕了很久很久,忽然从门背后拿出扫帚,去撩房梁上的蜘蛛网。他转头对张三迁说:“你姆妈前两天就叫我弄了,我忙得忘记了。”张三迁仰头看着父亲,那年张小山还很年轻,浓眉大眼,薄薄的嘴唇,十分俊秀。也许是屋里太暗了,张三迁总觉得父亲的脸在渐渐地发黄变黑,他心里越来越慌,连声叫道:“阿爸!阿爸!”张小山好像没听到,他想了想,又对张三迁说:“我不放心,还是去看看你姆妈。”刚走到房门口,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张小山一阵恶心要吐,想起妻子的叮嘱,赶紧往院子跑去,他脚步虚浮,一屁股跌坐在花坛边,把黑血吐到泥土里,然后欣慰地咧嘴笑了,露出两排染得黑红的牙齿,他对张三迁说:“儿子你看,我没有弄脏棉被,你姆妈不会骂我的。”
张三迁终于“哇”地哭了出来,大声说:“姆妈已经死掉了,我叫她她也不理我。”
张小山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脑袋一歪,倒在花坛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天之内,我就没了爹娘。”张三迁说,“后来幸亏隔壁的好婆婆叫人来帮忙。”
好婆婆到底见得多了,把后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她也不怕传染,快手快脚地帮林红玉和张小山擦干净头脸,她说就算马上拉出去烧掉,也要让他们干干净净地走。好婆婆又让儿子去街道里找来几个人帮忙,顺手用床上的被子把林红玉和张小山裹在一起,捆好后直接拉到火化场去。张三迁在好婆婆家里住了好些天,直到上官嘉言把他领走。
说完这些往事,张三迁长吁一口气,站到窗前,神色惨淡。石明亮心里恻然,他拍了拍张三迁的肩膀,叹道:“这一场瘟疫,猫城不知道有多少户家破人亡。”
“也有人是高兴的,他们还嫌发瘟疫的时间不够长呢。”张三迁笑了,“北城有户人家,自称做的口罩里加了能够过滤空气的绢绸,戴了就不会染病,光是卖这批口罩,他们就发了一笔横财,更不要说那些槟榔贩子了。”
石明亮想起老周的说法,不由自主地重复道:“富贵在天?富贵在天,我看是不见得,生死由命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