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斑客栈的早晨异常寂静。
夜里下过雨了,天井湿漉漉的,濛濛雾气中,粉墙乌瓦的老房子更是黑白分明。屋外没有任何动静,只听到屋檐间缓慢地滴着水,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
石明亮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抱在怀中的背囊,一切如常,他长吁一口气,伸展双臂,让整个背囊压在胸前,有一种沉甸甸的安全感。昨日的奇遇仍然记忆犹新,猫城上下的各色人等,巫舞般的杀羊表演,还有马脸碧眼的年轻人和一群不怕人的老鼠,所有这些构成了一座全新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猫城。今天,必须要在这座没有猫的猫城开始他的探访之旅,石明亮默默想着。无论是想见见久别的父母,还是寻找辛老头牵挂的苏碧宇,他都必须先回到九号墙门,关于过去的不多的一点记忆,是他唯一的线索。
辛老头说:“回去吧,带我去找苏碧宇。”
事实上,如果不是辛老头再次提起,在离开猫城后,石明亮几乎没有想起过苏碧宇。苏碧宇比辛老头早几个月搬到九号墙门,那年他七岁,对他而言,苏碧宇只是住在隔壁的一个阿姨,他跟随大人们的习惯叫她“苏医生”。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苏碧宇很年轻,大概二十多岁,鹅蛋脸,雪白的皮肤。作为一个外来的年轻女人,苏碧宇颇受瞩目,而她过人的美丽也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很多人都夸她长得好。“就是吃亏在长了一双桃花眼。”当时住在隔壁墙门的吴三嫂偏要跟人唱反调。平日里吴三嫂出了名的热心给人做媒,最会看人,她说要是讨了这种长相的女人回家做老婆,男人可得好好留着神,不然难免头上绿汪汪的。还有一些吹毛求疵的女人也批评苏碧宇的嘴巴长得不好,嘴角下垂,看上去有点高傲,她们说那是克夫相:“长得像她那样,老底子给人做小都没有人要的。”但是男人们的看法又不一样,他们都说:“要是能讨那样一个老婆,就算放在家里看看也是好的。”吴三嫂的男人还觍着脸说:“难怪都把皮肤白的女人比作小白菜,果然是嫩得掐一掐就能出水。”自从苏碧宇搬来后,附近的不少男人就时不时去九号墙门串个门、打桶井水、跟墙门里的人家借东借西,把他们自家的婆娘气得牙痒痒的,嘴里更是没有好话。
其实苏碧宇虽然年轻活泼,但并不是轻骨头的人,她一向打扮得十分朴素,因为工作关系,从不涂脂抹粉,总穿着白衬衫,配一条肥大的军绿色裤子,不显身材。墙门里的人没见过她穿白大褂的样子,都觉得她一点也不像严肃的医生,倒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规规矩矩,待人接物很有礼貌。她的日常生活也再简单不过,跟她的人一样没什么花样经,一切都摊开在太阳底下。她每天骑着一辆二十八寸的自行车早出晚归,路上遇到墙门里的邻居,老远就按车头的铃铛,叮铃铃的,同时笑着打招呼:“凤仙奶奶早呀!”凤仙奶奶见了她就要絮絮叨叨地说她:“又一大早起来洗头啊,对身体不好!你吃过早饭没有?喏,我买了新出锅的生煎馒头要不要?”她脆生生地答道:“来不及啦,等下我到医院食堂里去吃!”话没说完,人已经去得远了。
也许是因为九号墙门位置太偏,猫城医院又在南边,苏碧宇住在九号墙门的那两年,几乎没有同事朋友跟她来往。墙门里的人只知道她在省城有一个未婚夫,一直靠通信保持联系,每个月会过来看她一次,来了就住在医院招待所里,也到过九号墙门。石明亮对那个年轻男子毫无印象,只记得他瘦高瘦高的,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衣裤,远远看去像一根竹竿,苏碧宇站在他身边显得十分娇小。
要说苏碧宇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她比别的女人更爱干净些。比如夏天,她每天都要洗头。猫城的老房子没有专门的浴室,冬天大家都上澡堂,夏天在屋子里搁一只大木盆洗澡,单独洗头就要先打好水,搬张方凳到院子里,上面放个脸盆弯着腰洗,洗完了直接把水泼在地上。虽然麻烦,苏碧宇还是坚持每天早晨在自己的屋子门口洗头。她用的是洗头膏,天蓝色的小巧的圆桶罐子,里面的膏体也是浅浅的蓝色,可以在头发上揉出细腻洁白的泡沫。苏碧宇一洗头,空气里就飘荡起洗头膏的味道,馥郁芬芳,像开了满院的茉莉花。洗完了她用毛巾把头发擦到半干,乌黑的头发丝丝缕缕垂在白衬衫上,有一种黑白分明的洁净。即使在最酷热的夏天,苏碧宇的长发也总是散发着幽幽的花香。
那时九号墙门附近的女人只用肥皂或者木槿树叶洗头,苏碧宇用洗头膏的事传了开去,女人们一大早来看稀奇,围着苏碧宇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不住地夸她:“到底是医生,比我们讲究得多,宁可不吃早饭也要洗头。”一转身却更不高兴了,在背后指指点点地咒骂:“瞧她那个骚劲!”
也有人站出来为苏碧宇说公道话:“苏医生对病人还是很耐心的,她算是猫城医院里态度最好的医生了,年纪虽然轻,医术高明,医院里的领导都很看重她。”
但是这样的说法往往会引出更多议论,消息顶灵通的吴三嫂不屑地说:“凭什么看重她?难道医院里没有别的人了?还不是因为跟医院里的院长有一腿!”
女人们哗然:“这还不至于吧?医院的郑院长有家有口的人,再说郑院长五十多岁的人,两个人年纪相差也太多了。”
吴三嫂冷笑道:“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你们还不知道男人!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为了过过眼瘾,一天不知道要往九号墙门里钻多少趟,骂也骂不听,拉也拉不住。何况他们同在一个医院,再正经的男人也架不住有个骚货成天在眼皮子底下浪着。”
大家问在医院当清洁工的春妹究竟有没有这回事。春妹是个胖姑娘,浑身肉鼓鼓的,五官淹没在脸上的横肉里,二十七八岁了还没能说上个婆家,她嚼着红烧肉气愤地说:“这种事情我是不知道的,但是我亲眼看到苏医生蹲在住院楼的花坛后面喂野猫,好好的煎带鱼,人都吃不够,她竟然拿去喂那些邋里邋遢的野猫!”
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九号墙门附近的女人都不大喜欢苏碧宇,后来一些女人干脆在背后称呼苏碧宇为“那个骚货”。
石明亮和苏碧宇没打过什么交道,只是猫城小学和医院同在一处,有时候他会遇到苏碧宇。他刚上一年级,在学校门口看到熟人觉得很有面子,每次隔了老远就叫她:“苏医生!”苏碧宇骑在自行车上,朝他挥手笑一笑,一阵风似的进医院去了。石明亮记得她笑起来很好看,在医院灰扑扑的背景下,只有微笑的苏碧宇是清新明朗的,让人眼前一亮。
苏碧宇住到九号墙门没多久,辛老头也搬了进来,但是在石明亮的记忆中,辛老头和苏碧宇同住在九号墙门里两年,几乎不曾看到他们单独相处过,甚至连说话的机会也很少,最多进出时碰到点头打个招呼:“苏医生。”“辛老师。”看起来客气而疏远。在石明亮眼中,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亲近的关系,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情侣,连朋友都说不上,他们只是互不熟识的邻居,九号墙门是他们仅有的联结。
石明亮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辛老头会提起苏碧宇,语气中的沉痛温柔让他深深震撼。
屋角老式摆钟的指针走到了七点,石明亮翻身起床,很快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他拿起桌上的地图,却发现放在旁边的那纸包红烧羊肉不翼而飞。孔一刀的店铺里用来包羊肉的是一种特制的牛皮纸,结实厚韧,里面衬了一层油纸,卖羊肉的伙计用包中药的方法,把纸折成五角包,还在最上面贴了一张正方形的红标签,以确保羊肉和汤汁不会渗漏。昨晚石明亮打开纸包后,又仔细地按照原样折了回去,即便如此,回到虎斑客栈后,他还是把羊肉放在茶托盘上,以防油污不小心弄脏了房里精致的古董家具。
现在整个纸包不见了,其余的东西均安然无恙:托盘上两只白瓷盖碗茶杯、擦得锃亮的银质茶叶罐、摆设用的翡翠桌屏和汝窑花觚,这些比红烧羊肉贵重百倍的东西都在原先的地方,没有挪动过的痕迹。在虎斑客栈,没有人会把一包红烧羊肉看在眼里,而这里的安防外松内紧,加上城民对此地的敬重,绝对不会有人甘冒风险潜入虎斑客栈,只是为了偷一包羊肉。石明亮立刻想起昨夜在四方美人街遇到的那群肆无忌惮的老鼠,孔一刀秘制的红烧羊肉显然对它们有着致命的诱惑。如今城里的猫几乎绝迹,鼠患的猖獗也就在意料之中,合理的推断只能是老鼠偷走了羊肉。石明亮简单查看房间,门窗紧闭,并未松动,但是虎斑客栈里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房子,维护整修再好,也难保疏漏,老鼠入室应当另有捷径。
石明亮摸摸下巴,刚洗过脸,皮肤上还残留着冷水的凉意,让他格外清醒。考虑片刻后,石明亮很快做出决定,他拿起背囊,转身走出客房。他很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苏碧宇,他没有时间去理会其余的细枝末节。
虎斑客栈的庭院中一如既往的空寂无人,苍灰的天空下,茂盛的植物更增阴郁气氛。石明亮穿过回廊,刚走到荷花池的小石桥上,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犹如利刃裂帛,划开了虎斑客栈令人不安的平静。石明亮侧耳倾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大约在靠东的方位,歇斯底里的尖叫一声接着一声,充满了恐怖和怒意,声浪中还隐隐掺杂着其他人的劝解,但都被女人发狂般的嘶吼掩盖住了。
如果没有记错,在张三迁对虎斑客栈的介绍中,位于东边的青芝园正是老辜和他夫人武莺的住处。假如早晨的这起突发事件和老辜有关,倒是不可不看。石明亮脚程极快,循声找去,迅速赶到青芝园,果然看到园门洞开,天井里古拙的汉白玉石桌上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长发散乱,只穿了一件丝绸睡衣,露出两条雪白胳膊,赤着脚,神情紧张到了极点,也顾不得冷,一边在桌上跳跺,一边只管愤怒地叫嚷。张三迁手足无措地站在桌边的石凳上,饱满的圆脸哆嗦着,没了一贯的气定神闲,他手里拿着一件鲜红色的女式大衣,冲着桌上的女人没头没脑地叫着:“武莺老师!武莺老师!”远离石桌的回廊木椅上有个男子光着两条腿站着,正是叶拟,也是衣衫不整,胡乱披了一件长外套,来不及扣上,看得出里面什么都没穿,他脸色发白,紧紧闭着嘴唇,抱着回廊的柱子说不出话。另有一个穿制服的厨师,拿一根竹棒,正在驱赶什么东西。
张三迁伸手试图拉住武莺,防她从桌上跌落,武莺像受了电击一样跳了起来,发出更加尖利的叫声:“去打死它!去打死它!你们都是死人呐,赶紧叫人来!”
石明亮走近几步,顺着武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天井的角落里匍匐着一只巨大的老鼠!饶是石明亮见多识广,也不禁微微皱起眉头。那只老鼠足有半米长,总得有十多公斤重,毛色油光水滑,黑得发亮,此时全部竖立,硬如钢刺,它的尾巴比人的手指还要粗壮,有力地摆动着,眼睛有蚕豆大小,像是在血水中浸透了一般,呈现出可怖的鲜红欲滴。面对厨师的驱赶,老鼠毫无惧意,反而伸出爪子抱住竹棒,作势要往上爬。“哎呦呦!”厨师吓得差点把竹棒扔了,连连倒退几步。老鼠掀起嘴,向天井里的众人呲出钢锯般的牙齿,猛地往前蹿了一米,到了厨师脚下,厨师大喝一声:“见鬼了!”他扔下竹棒,也跳到了回廊的木椅上,再也不敢下地撩拨老鼠。
老鼠爬到石桌前,绕着桌子快速爬动,时不时停下来,吱吱叫几声。离得近了,老鼠的样子看得更是分明,血红的眼睛滴溜溜地瞪着武莺,腐烂的鼻翼翕动着喷出一股股白色的恶臭热气。它用爪子抓着桌角,嘎吱嘎吱,似乎很快就要爬到桌上。武莺再也叫不出声来,眼看着就要从石桌上瘫软掉下。就在这时,四个安保人员冲进青芝园,其中两人用带铁钩的棒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老鼠拨拉到角落,另外两人拉开一张铁丝网,围成圈子,把老鼠困在里面,动作熟练,看来平常训练有素。
这边张三迁搀扶着武莺从石桌上下来,为她披上鲜红色的大衣。这个女人长着一张容长脸,小鼻子小眼睛,别有一番娇俏妩媚,年纪虽大,身段姣好,风韵犹存,只不过被吓得狠了,两道柳叶眉拧在一起,有点凶狠刻毒。
武莺坐在石凳上喘息稍定,先转头看叶拟,见他兀自抱着柱子不敢下地,她撇了撇嘴,向张三迁道:“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虎斑客栈里进来了那么大的老鼠,我在猫城一辈子都没见过!幸好老辜没有出院,要是惊扰了他老人家,恐怕没有人担待得起呢!”她渐渐平复了情绪,声音也转为正常,清脆动听,娇滴滴的,同时又带着阴阳怪气的颐指气使,是有这样一种女人,依仗着男人自觉高人一等,又怕旁人不服气,因此要格外恩威并施。
“猫城里老鼠实在太多了。”张三迁擦着额头涔涔的汗,为难地回答,“虎斑客栈已经防得十分严密,毒饵鼠夹各种方法全用上了,每天都派人巡查,也不知道这只老鼠是怎么进来的。”他看看武莺,说:“其实要是能养几只猫,倒可以……”
“猫城的猫比老鼠更危险!它们只会带来瘟疫!”武莺斩钉截铁地打断张三迁,狠狠地瞪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缓和下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当年还太小,没有亲眼看到,哪里知道瘟疫的可怕,三十年前死了多少人啊,到后来烧也来不及,只好一车一车拉到城外去埋掉。要不是老辜……”她正说着,瞥眼看到园门口有个高大的黑影,她定了定神再看,原来是个面生的年轻男子,眼神异常冷酷,有种洞悉一切的犀利,他冷冷地看着他们,像在看斗兽场中的困兽厮斗。
武莺打个寒战,刚要说话,忽然一个安保人员从草丛中钩出一张牛皮油纸来,皱巴巴油腻腻的,沾了泥污,成了邋遢的浅褐色,张三迁“咦”了一声,脱口而出:“这不是孔一刀红烧羊肉的纸包吗?”
那边厨师已经把叶拟扶了下来,让他坐到椅子上歇息,他惨白的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看到牛皮纸,又是一阵发白,他冲着张三迁懊恼地骂道:“我就知道又是羊肉!他妈的还不是你跟金胖子叫人去吃红烧羊肉,这下可好,吃到客栈里来了,捅出那么大的篓子!”
武莺“哼”一声,说:“我早跟你们讲过,不要随便把乱七八糟的人往客栈里带,尤其是那些不知底细的外乡人,这里是虎斑客栈,可不是任谁想来就能来的。”
张三迁正想辩白,被围住的巨鼠突然躁动起来,两只前爪扒地,忽的腾空而起,跃出铁丝网,奋力朝着一身鲜红的武莺扑过去。四名安保人员还来不及反应,老鼠已经快速蹿到武莺身上,四足并用,瞬间爬到她肩膀,朝着咽喉咬下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块石头从门外飞过来,“啪”的一声正中老鼠要害。那只巨鼠登时脑壳崩裂,软绵绵翻落到地上,一时没有死绝,四肢还不停抽搐着。众人围过去看,老鼠的头顶部位斜插着一块三角形的鹅卵石,石块投掷的力量之大令人咋舌。
武莺被喷了满脸血水和脑浆,狂喊起来,张三迁和叶拟都奔过去安抚她。叶拟问:“是谁扔的石头?”
张三迁说:“应该是石兄!幸亏他及时出手相救,不然恐怕真会伤到武老师呢。石兄人呢?”门口已不见人影,两人不约而同抢到青芝园外,只见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尽头,石明亮正向大门方向快步走去,晨风凛冽,吹得他衣袂飘飘,张三迁喊道:“石兄,石兄,请留步!”石明亮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拂开路边垂下的芭蕉叶,转眼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叶拟喃喃地道:“来无踪去无影的,真是个怪人。”
石明亮不想浪费时间和张三迁做无谓的应酬,他离开虎斑客栈,一路往北,直奔九号墙门方向。翻过花园桥,绕过四方美人街,石明亮很快到了猫城的北边,那是他原先最熟悉不过的地方。然而,这里的变化之大令石明亮感到惊讶。猫城南边的庭院园林和行道树木都还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北边则成了一座彻底的新城。墙门、弄堂、木头房子、青石板路全然不见影踪,简直是斩草除根,没有留下老建筑的任何痕迹。石明亮看到的猫城之北,有一种陌生的井然有序,拓宽的柏油马路,两旁是三十年间重建的楼房,刷成一色的青灰,大门和窗框则是稍暗的朱红色。从前家家户户喜欢随意在门口种些杂树,暮春时节,青石板路面上落满粉白粉紫的泡桐花,到了夏天就是茸茸的合欢飘香。现在只剩下香樟树还被保留着,绿阴阴的,藏匿着猫城所有的过往。
凭着感觉,石明亮走到早先的九号墙门附近,放眼看去,全是朱红大门青灰楼房,门牌也换了名称,只靠原来的印象,根本不可能在这些相似的建筑中找到九号墙门的老住户。石明亮在路边东看看西望望,一时踌躇不定。
这时候天放晴了,淡金色的阳光穿透云烟,温柔地洒落下来。主妇们忙忙地跑出来,在街道边的栏杆之间拉起绳索,趁着难得的好天气当街晒衣服被子,色彩各异的衣服宛如旗帜,很快挂满街头,有几个拍打着被子,用足了力气,好似要把整个冬天的腌臜潮气打散掉。
石明亮问一个晒完衣服正要往回走的女人:“借问一声,原先的九号墙门大概在哪里?”女人忙着赶回去收拾,漠然摇摇头:“没听说过。”有个正在晒被子的老太太好奇地看看石明亮,说:“九号墙门是老地址呀,你怎么知道的?现在没有墙门,都叫大院了,喏,九号墙门和旁边几个墙门的人都迁到那边去了。”她用手一指,十来米远的地方,一圈朱红色的栏杆围着几栋三层楼房,三五个老头正坐在院子门口晒太阳。
石明亮道了谢,慢慢走过去。三十年没有见面,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仍然一眼就在几个老头中认出了他的父亲石千斤。他的心情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既无重逢的激动,也没有儿时的厌恨,好像在看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老人,也许在他心目中,辛老头早已取代石千斤成为他的父亲。时间冲淡了一切,如今他已经可以从记忆和感情中完全跳脱出来,用一种客观的眼光打量他曾经不敢直视的巨人般的石千斤。只见石千斤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棉大衣,头上带着一顶旧毡帽,帽边露出杂草似的花白的头发,这个曾经的壮汉如今老得多了,矮了些,也胖了一圈,但说起话来还跟当年一样中气十足,他正瞪圆了眼睛,面红耳赤地跟人争论着:“外地游客还是不要来的好,把美人街一带的价格弄得乱七八糟,现在羊肉价格比前两年翻了一倍还不止。要我说,最好跟老底子一样,我们不要出去,外面的人也不要进来,只通货运,多少安耽!”
坐在他对面的是当年九号墙门的邻居陈三,他本来就瘦小,现在更是缩得干巴巴的,脸上堆满皱纹,像一颗桃核,他捧着紫砂壶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只通货运,那是一百多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要想赚钞票呢,还是要让外地人进来的,本地人用钞票太算计了,花费有限的。”
“你当然希望人来得越多越好!”另一个老头说,他穿了一件蓝色的粗布大棉袄,用袖口擦擦鼻子,接着对其他人说,“外地人傻呀,陈三的大女婿在美人街开古董店,听说上个月光是卖了两块破石头给外地游客,就赚了好几万,你们家的钞票是用不完了。”
陈三嘿嘿笑道:“古董这种东西嘛,只要相信,它就值那个价格。再说了,跟外地人做生意,反正也就一锤子买卖。”他又转向石千斤说:“石师傅,外头人来得多其实也好的,多少带点外头的消息进来,听听蛮有意思的。”
“谁要知道外头的事!”石千斤梗着脖子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烂污,我们猫城的人好好的要去打听那些事做什么!”
陈三不响了,嘬着紫砂壶管自己喝茶。
穿着蓝布棉袄的老头转身说:“阿毛,你的粽子摊摆在家门口,一天能卖出几只?不如去美人街卖,你的粽子味道好得没话说,猫城第一也说得过去。”
卖粽子的阿毛还是跟年轻时一样清瘦,他淡淡一笑,说:“美人街的租金我哪付得起,实在不行,还是去草寨卖粽子,说不定还能碰到一些老街坊呢。”他守着一只小煤炉,上面炖着一锅粽子,咕嘟咕嘟地冒热气,空气里有浓浓的粽叶和猪肉的香味。
石千斤大声说道:“草寨那种地方,别的没有,黄赌毒齐全,只有实在没办法的人才会去那里混,你清清白白一个人……”说了一半,瞥眼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站在院子门口,他警觉起来,狐疑地瞪着石明亮,大声喝到:“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想要做什么?”
这三下暴雷似的呼喝来得突然,把几个老头子吓了一跳,陈三抱怨道:“喉咙那么响做什么,害得我差点把茶壶摔了。”石明亮不为所动,他笑了笑,指着阿毛的铁锅说:“我来买两只粽子。”他在粽子摊上找一只板凳坐了下来,对阿毛说:“大伯,帮我剥两只粽子,要有精有肥的五花肉粽。”
阿毛把剥好的粽子装在一只碗里递给石明亮,陈三看着他们,笑嘻嘻地问:“你是游客吧?倒是个吃客,晓得有精有肥的肉粽最好吃。其实你该去美人街逛逛,这里都是住家,没什么好玩的,平常没有游客会来。”
石明亮咬了一大口粽子,伸大拇指对阿毛做了个手势,说:“好吃!”他转头对陈三说:“我听说这里有一些老墙门,是猫城的特色,有个九号墙门,房子最老,地方也最大,我想过来拍几张照片。”
穿蓝布棉袄的老头笑道:“你消息不灵通,你说的那些老房子二三十年前就开始拆了,如今陆陆续续全部拆光,九号墙门早就连影子都没了。”
石千斤放松下来,他左右打量着石明亮,不解地嘀咕道:“拍老墙门做什么,那种破房子,又潮又黑,住起来一点都不舒服。拆光最好!现在的楼房才是人住的,干爽亮堂!”
陈三笑道:“后来新造的房子就是有一点不好,都一模一样,一不小心就摸错了房门,抱错了人家的老婆。”说得几个老头子都笑起来,只有石千斤板着脸,并不觉得陈三的笑话好笑。陈三朝他看看,故意说:“反正我家里那个丑婆娘我老早就不想抱了,摸错了正好换换口味,不比石师傅,夫妻感情好,老夫老妻了还要吃醋打架。”
石千斤差点要翻脸,石明亮赶紧接上话,边吃边问:“你们都是九号墙门的住户吗?那些老邻居,也还住在这附近?”
“九号墙门吗?也就剩下我们这三户了。”阿毛指着陈三和石千斤说,“这几十年,走的走,死的死,只有我们这几个老得走不动的还留在这里。”
“你们原来那个墙门风水不大好。”穿蓝布棉袄的老头说,“我帮你们算算,凤仙大娘是被摩托车撞死的,夏家的小妹子好好一个姑娘,莫名其妙牵扯到强奸案里,被抓起来关了三年,还有,石师傅的儿子不是也被人拐走了吗?”他看石千斤黑了脸,赶紧住口不说了。
石千斤的脸绷得跟铁板一样,提高了嗓门,掷地有声地说:“拐走一个不听话的,我再生两个听话的乖儿子,还是双胞胎,照样有儿子送终!风水再不好,我也扛得住,总比没人送终的孤老头子好!”
穿蓝布棉袄的老头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嘀咕着:“说我就算了,一句话打落一船人。”他看着阿毛,阿毛一声不吭,只顾照看他的那锅粽子。陈三扯淡笑道:“说说就认真了,不如散了吧。”他努努嘴,跟老头一同起身收拾板凳走了。
石千斤更不答话,抬脚把自己的凳子踢翻了,甩手就走,走路时两只手一摆一摆,棉大衣手肘部位的补丁分外显眼,密实的针脚缝了一圈又一圈,补衣服的人还怕不够结实,又重叠着缝了一层,形成一个匀称饱满的补丁,像放大了的手指上的螺纹。石明亮记得小时候衣服破了,家里买不起新的,他母亲阿水就帮他补好,也是那样缝了又缝的圆鼓鼓的补丁,有时候在膝盖上,有时候在屁股上,穿到学校去同学们都笑他,叫他“小叫花子”。眼看着石千斤怒气冲冲地去得远了,石明亮倒捧着碗噎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喝口水,埋头吃完粽子,把碗筷还给阿毛,付了钱,准备离开。
走出两步,石明亮想了想,又回头问阿毛:“大伯,跟你打听个人,原先有个苏碧宇医生也是住在九号墙门的,你知道她现在住哪里吗?”
阿毛怔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石明亮,好一会儿,他的脸色暗了下来,轻轻地说:“多少年前的事,我老了,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