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街离虎斑客栈不远,只隔着羽江的支流和两条狭小的弄堂。从虎斑客栈到美人街,一路上熙熙攘攘,不少人忙着采办年货,跟街边的小贩急匆匆地讨价还价,空气里弥漫着油炸小食与高粱酒的气味,偶尔飘过一阵俗艳的香水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推洗麻将牌的声音,热闹非凡。走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石明亮感觉像是穿越了百年的时光,从虎斑客栈虚幻的古色古香中再次回到现实。
跟着人群随意闲逛,石明亮很快发现让猫城引以为豪的美人街只是一个简称,它并不是一条笔直的街道,而是由东南西北四条街组合而成的,美人东街的入口处有一块路牌,黑底白字写着“四方美人街”,十分形象地说明了这组街道的形状。四条街道的路面上全都铺设着灰白色的花岗石,每隔十步的花坛里种着一丛丛美人蕉,城墙挡住了寒气,这里的美人蕉长得碧绿肥润,一片葱茏。街道两边的商铺是清一色的白墙黑瓦平房,配雕花的木头门窗,柜台上堆着层层叠叠的货品。有一家店铺别出心裁,在门口排开一列硕大的玻璃罐子,里面装着各种猫城的特色糕点,淡青的冬瓜糖、胭脂色的山楂果、金黄的小米糕,还有酥油饼、花生芝麻糖,缤纷甜蜜,像放大了的万花筒,引得许多孩子叽叽喳喳围着不肯离开。店门口有个四五岁的胖小子滚在地上不依不饶地撒泼,边上站着的年轻女人瞥着眼看他只顾冷笑,嘴里说:“你只管哭,哭死了也没人理你——只晓得吃!”有人看不过眼,买了两块粽子糖给那孩子,年轻女人没好气地替孩子拍身上的灰,发现一条裤腿撕裂了,不由得发火,用力打了他两下,骂道:“败家的东西,好好一条新裤子,上身没一天就弄破了!”胖小子正吮着糖,挨了两下又哭起来,旁人劝道:“好了好了,一歇歇功夫,哭了两场,现在不要吃了,留点肚子吃羊肉。”
四条街道围合的正中是一块空地,有两个足球场大小,空地外架设了一圈临时栏杆,上面歪歪斜斜地贴着一些告示牌,写着“闲人止步”。这个地方虽然被闹市包围着,却闹中取静,四下无人。石明亮站在栏杆外往里看,空地的地面上密密层层镶嵌着拳头大小的白色鹅卵石,不少工人正蹲着,用软布和清洁剂细细清理鹅卵石上的污渍。空地中央有一座黄金色的高台,别出心裁地做成鼎形,在阴霾的天色下仍然闪耀炫目,高台的正面镌刻着美人蕉的图案和四个篆体大字:权重四方。这里应该就是叶拟所说的美人台,几天后盛大的宴会将会在这里举行。
石明亮正考虑要不要取相机出来拍两张照片,栏杆门忽然打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恶狠狠地揪着两个少年的衣领走出来,嘴里骂骂咧咧:“作死的小畜生,像老鼠一样钻进来,好不容易洗好的地,粘上糖糕,最弄不干净!告诉你们爹妈,不结结实实打一顿才怪!”正骂着,没防备栏杆边站着人,他猛地一头撞在石明亮身上,吓了一大跳,两个少年趁机一阵扭动挣脱了他的控制,嬉笑着一溜烟跑了。工头狐疑地看了石明亮一眼,见是游客便没说什么,转身把栏杆门重重关上。
石明亮笑笑走开了。凭着零碎的记忆,他肯定四方美人街的所在地正是当年的市集。只是他熟悉的那些小摊、招旗和临时棚屋都不见了,和印象中毫无章法的市集相比,现在的美人街崭新整齐,有种一览无遗的直白清浅。花园桥还在,半圆的拱形桥身横跨在南城和北城之间,桥上人流往来不息。桥头的老香樟树也还在,黝黑的树身永远湿漉漉的,一年四季枝叶繁密,树下是当年瞎子阿光给人按摩的地方,如今新修了仿古的廊檐,廊檐下有一排叫做美人靠的木头长椅,沿着河道一直连绵下去,零零星星坐着几个人。
石明亮在美人靠上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下午时分,街道上人来人往,看着大多是当地人,间或走来几个游客,背着双肩包和相机,兴奋地在老香樟树下合影,额外惹眼。石明亮正四处看着,忽然有人走过来挨着他坐下。他立刻警觉,转头看,原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细脖大头,长着一张平坦的大白脸,脸部轮廓方得出奇,像一张麻将牌,上面随意画着五官,狭长的眼睛,扁阔的嘴。这段美人靠很空,他却偏要挤在石明亮身边。石明亮一眼认出这正是在美人台被工头揪出来的其中一个少年,他微微挺一下背脊,感觉到背囊一切如常,但他并没有放松,冷冷地盯着少年。
方脸少年满不在乎地咧咧嘴,脸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老成。“放心吧,刚刚在美人台已经得手,不会动你的了。”方脸少年对石明亮说,一边用手肘撞撞他,熟络地笑道,“要不是你,我们还逃不脱呢,说来要谢谢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旧皮夹,当着石明亮的面炫耀地翻检起来。皮夹里面有一叠皱巴巴的纸条,并没有多少钱,方脸少年“呸”一声,骂道:“妈的,狗屁工头,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原来也是穷鬼一个!”他抽出皮夹里的钱,反手把皮夹扔到了身后的河道里。
石明亮注意到方脸少年原先穿的是一身运动服,眨眼功夫他已经加了件藏青色的外套,想必这样的打扮混在人堆里更不起眼。
“看不出你年纪小,身手倒快。”石明亮说,“怎么不去人多的地方碰运气,到美人台那么冷清的地方,真被人发现偷东西不是找打么?”
“谁想去那里下手。”方脸少年不屑地说,“本来就想进去看看里面在搞什么花样,结果屁都没有,就是一片白地。活该那个工头丢钱包,凶神恶煞似的,我们也是顺手教训他一下!”
石明亮笑笑不答。他觉得方脸少年老三老四的样子跟他小时候有点像,但是比起从小被严厉管教的自己,这个在市井中讨生活的少年可要老到滑头得多。
方脸少年看看石明亮,问:“你是外地来的吧?”
石明亮反问道:“我不像猫城的人吗?”
方脸少年得意洋洋地说:“我一看就知道,我们猫城的人没有你这么高的个子,也不穿你这样的衣服。”他伸手摸了摸石明亮身上灰绿色的防风外套,接着问:“你是从省城来的吗?你看上去跟我们这里的人很不一样。”
“我从别的地方来,不过我也去过省城。”
“省城很大吧?是不是有很多人,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所有的大城市都差不多,很多车很多人,有的地方高楼多一点,但都是外面看着热闹,住在里面的人不见得喜欢。”石明亮微笑着说。
“你好像去过很多地方。”方脸少年十分艳羡,“我真想出去看看,成天呆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我快闷坏了。”
“这里人人都说猫城好,你怎么倒想要出去?”石明亮调侃地问他。
方脸少年抓了抓头皮,说:“我也不是说猫城不好,不过好不好也要比比看,有机会出去看看总不是坏事。”
“那你得先学点吃饭的本事,只要你能养活自己,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光会你现在的这手绝活可不行。”石明亮说着站起来,拍拍少年的肩膀,“听说这里的红烧羊肉很不错,走,我请你去吃羊肉。”
“你这个外地人挺有意思的。”方脸少年若有所思地仰起头看着石明亮,“看你人不错,我教你个乖,美人街的红烧羊肉还是不吃的好!真想吃好的,应该去草寨,猫城老底子的好东西都在草寨。”他伸了个懒腰,说:“现在我可没工夫跟你瞎聊,等一会儿孔一刀就要杀羊了,我得趁着人多再去做几票生意。”
“铿铿!铿铿铿!”说话间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尖利清脆,持续不断,回荡在整个四方美人街的上空,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随着这敲击声,忽地从四面八方涌出许多人来,急急慌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跑过去,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与石明亮擦身而过,一边赶路一边说着:“快点快点,要开始了!这次要去抢个好位置!”似乎前面要发生了不起的大事。方脸少年不慌不忙地点点头,站起来说:“是时候了。”他老成地朝石明亮挥挥手:“朋友,下趟见!”说着他滑溜地钻入人群,很快不见了踪影。
石明亮站在美人西街的路边,看着人群像流水一样奔过身边,他后退几步,不想盲目地加入他们。旁边恰好有一家杂货店,本来店里还有几个人在买东西,敲打声一起,这些人一窝蜂跑了,店老板干脆关了灯省电,一个人坐在暗沉沉的铺子里发呆。石明亮沉吟一下走了进去,店老板无精打采地起身招呼他,石明亮指指柜台里的旅游地图,顺口问他:“怎么人都跑了,是出了什么事?”
店老板闷声不响拿了一张地图给他,转身要找钱,石明亮摆摆手说:“算了。”
店老板气哼哼地答道:“哪有什么要紧事,不就是北街的孔一刀杀羊,每天都是这个点,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人都被他引过去抢光了。这些人看热闹还是其次,主要是等着买现杀现煮的红烧羊肉。”
石明亮笑道:“原来是为了美人街的红烧羊肉,真有大家传得那么好吃吗?”
听他说得不以为然,店老板却又不服气了,带着维护的口吻说:“你是外地来的吧,倒可以去看看,孔一刀的杀羊表演和红烧羊肉,别的地方可没有,是我们猫城的一块招牌!”他真心诚意地把石明亮带到门口给他指路:“喏,笔直往前走,到西街和北街的交界处,那里叫羊煞口,每天下午孔一刀在那里现杀活羊,雷打不动的。”
才一眨眼功夫,门外的美人西街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只剩几个走不动路的老头还坐在美人靠上,灰白的花岗石地面上散落着一些花生壳橘子皮、揉成一团的报纸和美人蕉破碎的叶子,铿铿的金属敲击声还在持续着,听起来不觉得热闹,嘈杂中反而有一种大祸临头的凄凉。
石明亮沿着美人西街走了十来米,还没到羊煞口,先闻到一股奇异的腥味,他细细辨别,那是一种膻臭、咸涩的血腥味,又掺杂着八角茴香的浓郁和肉类腐烂的甜腻。循着味道再走几十步就到了羊煞口。路口已经围满了看客,他们大多穿着黑色或深灰的外套,黑乎乎密匝匝像一群蠕动的蚂蚁。越过这些攒动着的人头,高大的石明亮依然可以看清场内的每一个角落。
只见油腻腻的店铺门口用红色绳索圈出一块空地,把看客都挡在圈外,店铺门头的陈年招牌辨认不清,依稀写着“某某羊肉”,招牌旁边亮着两只白炽灯泡,足有一百瓦,把阴沉的下午照得明晃晃的。店铺门前的供桌上放着两只白瓷碗,不知道装着什么,红的鲜红,白的澄澈。绳圈内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年轻人,各自拿着细长的磨刀棒和锋利的尖刀相互撞击,“铿铿,铿铿铿”,配合着打出单调的节奏。绳圈中间立着一只木制的架子,两根大腿粗的圆木交错竖立,顶上垂下两三副铁钩。“那就是杀羊架呀。”一个男人小声对他老婆说,“你看两根木头红得发黑,这副架子上不知道杀了多少只羊呢。”
杀羊架前端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他举起手用力一挥,两个年轻人立时停手,刺耳的敲击声戛然而止,现场安静下来。角落里扔着的五六只毛色肮脏的绵羊偶尔“咩”几声,人群中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要动手了!”“那个就是猫城的第一刀客!”看客们压抑而兴奋地小声讨论着。
人们口中的猫城刀客孔一刀缓缓站起来,他大约五十来岁,粗壮结实的五短身材,眉毛松散,眼睛眯缝,嘴唇略微翻起,龅着两颗门牙,长得竟然十分憨厚。他向前迈了两步,忽的把上衣脱了,露出一身雪白的肥肉,在强烈的灯光下如波浪般抖动着。他从容不迫地从刀架上拿起一把手臂长短的尖刀,柳叶形状,刀身薄如纸片,他用左手在供桌上的红碗中蘸了蘸,再用拇指与食指滑过刀锋,留下淡淡的血色印记,接着又拿起白碗,把整碗水全部淋在刀上,柳叶尖刀被洗得耀眼夺目,一股刺鼻的酒气同时飘散开来。
“红的是羊血,白的是烧酒,这是在祭刀呢。”资深看客小声说道。
孔一刀伸手弹了一下刀刃,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余音不断,回荡全场。就在这时,孔一刀狭窄的小眼中蓦地精光四射,头发如铁丝般根根竖起,五官也在刹那间变得左高右低,扭曲狰狞,看客们全被震慑住了,现场鸦雀无声,连躺在地上的绵羊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孔一刀抓起一只绵羊,捆住四蹄倒挂在杀羊架的铁钩上,绵羊努力地向上扬起脖子,孔一刀顺势一刀割喉,鲜红的血汩汩流入杀羊架下的脸盆中,不过几分钟,绵羊就垂下头断了气。孔一刀解下捆住羊蹄的绳子,用铁钩对准绵羊咽喉处的刀口,重新把羊挂上杀羊架。他不断用刀尖划向绵羊的蹄子和腹部,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收,绵羊的身体随之发出噗噗的皮肉分离的声音。他的动作大开大阖,忽上忽下,像在跳某种原始的巫舞。这段怪异的舞蹈结束后,孔一刀已然徒手剥下了一张完整的羊皮,他用力向上一抛,羊皮在半空中展开,滴溜溜地掠过人们头顶,又旋转回来,准确地落在店门口的羊皮架上。“哇!”有几个按捺不住的看客忍不住发出惊叹声,但很快被身边的人制止了:“不要吵,看下去。”
孔一刀拿起尖刀,从绵羊咽喉处起轻轻划下,直至腹部,绵羊从肚子正中整齐地裂开,说时迟那时快,孔一刀一脚把杀羊架下装满鲜血的脸盆踢开,迅速换上一只木桶,热气腾腾的内脏扑通扑通全部掉在木桶中,孔一刀又是一脚把木桶踢开,再次换上一只空铁盆,整个过程动作干净利落,一滴血都没有溅出来。“好!”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孔一刀像是听惯了这样的叫好声,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手中不停,刀随手动,刺、转、劈、削、导,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之后,孔一刀收刀而立,大喝一声:“落!”架子上挂着的整只羊“哗啦”一声散开,鲜血淋漓的肉块如泥土般纷纷跌落铁盆中,转瞬间杀羊架上只剩下一副森森白骨。只见孔一刀手握刀尖向身后一抛,“嗖”一声,柳叶尖刀稳稳扎在供桌上,恰好在两只瓷碗之间,菲薄的刀身不住地微微颤动。
“好呀!”“赞!”这时人群爆发出疯狂的喝彩声,有人带头鼓起掌来,渐渐的,几乎所有的看客都加入进去,“啪啪啪!啪啪啪!”整齐的鼓掌声轰然如雷,碾压过一切其他的声音。孔一刀的五官已恢复了正常,他穿上衣服,站在杀羊架前,憨厚地笑着,不好意思地朝众人拱手,嘴里似乎在说“惭愧惭愧”。
置身于热闹兴奋的人群中,石明亮却莫名地感到背脊微微发凉。他曾经多次到丛林中去拍摄,亲眼目睹不少野生动物之间残酷的撕咬决斗,血腥的死亡并不会让他特别感慨,然而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狞恶而又具有仪式感的屠宰表演,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整个过程中,被杀的绵羊竟然一声不叫,无声无息地被肢解成一盆肉块。那些被扔在角落里的绵羊也温驯地躺在地上,静静等待下一场屠宰的到来。
鼓掌声歇,看客们意犹未尽,仍然围着不肯散开,便原地三三两两交流起来,一个干瘦的老头长篇大论地给人解说道:“孔一刀厉害就厉害在他是懂解剖的,所以他顺着羊的肌理经络下刀,没有一刀落空。我看他杀羊有十来年了,他都是用同一把刀,还跟新的一样,刀刃不卷不崩,就因为他使的是巧劲。”大家连说“原来如此”。
有个年轻男人语带遗憾地说:“听说他还有一种掏心杀羊法,可惜不轻易表演的。”
老头笑而不应。有人说:“老爹肯定看过的,给我们讲讲!”
催促了几遍,老头才又重新开口:“我看过几次了,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先在羊的心口处开一个小洞,然后伸手进去捏住动脉,不到半分钟羊就死掉了。用掏心杀羊法杀的羊,肉质特别嫩,营养都在里面,只不过杀的时候没花头,没有今天的杀羊表演好看。”
“等一会儿还要杀羊吗?”
“杀肯定是要杀的,不然不够卖呀,不过接下去都是孔一刀的徒弟动手,没什么好看的。大家还是等着买现烧的羊肉吃吧。”
为了抢到前面,看客们争先恐后推攘起来,孔一刀的徒弟出来维持秩序,边敲磨刀棒边喊着:“队伍排好,不要挤,都有份的。”
“钞票也要准备好!”有人接了一句,众人哄然大笑。欢快的笑声中人们很快在店铺门口排起一条长龙,队伍曲曲折折绕过羊煞口,一直蜿蜒了整条四方美人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逐渐暗了,排队的人等得心里焦躁,忽听得队伍前面有人喊:“香香香!味道出来了!”后面的人一阵骚动,互相求证着:“没闻到呀,你闻到没有?”
石明亮站在队伍中间,先是觉得鼻端飘来几缕若有若无的肉味,渐渐地这味道变得复杂多样,不一会儿,酱油、糖、葱姜、香料,以及羊肉酥烂的肥香,混杂在一起飘散开来,几种味道密密地织成一张温暖潮湿的网,把整个四方美人街兜头兜脑裹住,所有的人都浸润在红烧羊肉的异香中。
“几种味道融在一起,说明羊肉就快好了。”经验老到的吃客说,“这会儿正在用小火焖,好让味道进到肉里面去。”
“孔一刀的红烧羊肉,好就好在他那锅老汤,独家秘方都在里面,了不得!”
石明亮正听得入神,突然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也不打招呼,从石明亮身前挤进队伍里去。石明亮后退着让了一步,不说什么。排在后面的几个人叫道:“哎,怎么插队啊!”
中年女人理直气壮地叫回去:“我本来就排在这里的,刚刚是回去拿了只脸盆,看到没有!”她举起手里的搪瓷脸盆胜利地晃了晃,又指着石明亮说:“这个兄弟都没说话,你们后面的人叫得那么起劲做什么!”说得人哑口无言。
队伍中有个认识她的男人笑道:“丽芬姐对付年纪轻的小兄弟是最有一套的,人家看到你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那男人穿着过时的西装,样子很木讷,说话却十分油腔滑调。
这个叫丽芬的中年女人对粗俗的玩笑话并不在意,笑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娘对付你这种老男人才有一套呢,不相信来试试看!”她回过头看看石明亮,似乎对这位高大英俊的外乡人很有好感,主动跟他搭讪起来:“你是游客吧?怎么空手来买羊肉?要自己带家什来才能装得多些。”
石明亮看她个子不高,只到自己胸口,烫着卷发打扮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艳丽的女人,现在年纪大了,圆滚滚地发了福,原本俏丽的五官便走了样,然而她自己并未察觉,言谈举止间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娇嗔,倒让旁人看着替她尴尬。
石明亮笑笑回答说:“我就是尝尝鲜,不会多买。”
“哎呀呀!到时候只怕你嫌不够!”丽芬姐大惊小怪地叫道,像是在嗔怪这年轻人不懂事,“你看前前后后排队的人,哪个不是拿着脸盆大锅来的。没吃过的人不知道,猫城美人街的红烧羊肉,那可是天下第一!”
穿西装的男人调侃道:“丽芬姐,你去过多少地方,敢说‘天下第一’这样的大话!”
“我至少去过八三镇!”丽芬姐铿锵有力地说,“这里有多少人,根本没出过猫城。”她诚诚恳恳地对石明亮说:“年轻人,天底下再也没有比猫城更懂得吃的地方了,美人街的红烧羊肉,连老辜医生都说好吃的。别的不说,孔一刀店门头的题字就是老辜医生亲笔写的,那可是天底下最有见识的人,信他的错不了。”
“这话说得是!”“老辜医生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他都说好,那必定是好的!”大家附和着,齐心协力劝说起石明亮来,纷纷为他出主意,有的叫他先去杂货店买只脸盆来装羊肉,有的说可以去旁边店铺借只锅子。
石明亮只是微笑地听着。回到猫城短短一天,当地人这类热心夸耀猫城的话他听了不少。现在这些人没完没了地劝说着,尽管不免惹人厌烦,他也听得出他们是出于真诚的好意。
丽芬姐自告奋勇替他看位置,一边腾出手来亲昵地拍打石明亮的胳膊催他快去找家什。
穿西装的男人笑道:“丽芬姐,你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实在不行你买了喂他吃!”
还没等丽芬姐开口回骂,队伍忽的移动起来。“开锅卖啦!”“前面的不要买太多啊!”大家登时乱了,再也顾不上理会石明亮,每个人都虎视眈眈盯着前方,推搡着,叫喊着,生怕空手而归。
等石明亮买到羊肉时,天完全黑了,街灯幽幽地亮了起来,在路边高低错落的香樟树与美人蕉之间,做成灯笼形状的街灯像是飘浮在半空的一团团烛火,昏暗暧昧,可有可无。朦胧的灯光下,捧着羊肉的人欢天喜地走了。石明亮跟着他们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孔一刀的店铺前依然川流不息,他的徒弟们如火如荼地杀着羊,门头的两只白炽灯泡比白天更加明亮,将店门口照得如同戏台一般,那一圈雪亮的灯光里上演的是打打杀杀的闹剧,无关悲欢离合,无关忠孝节义。
石明亮一直走到桥头的老香樟树下,才坐了下来。他打开手中的纸包,泛黄的牛皮纸上,酥烂的红烧羊肉还是热乎乎的,伙计在上面洒了一点黏稠的汤汁,此时在灯光下闪出诱人的光泽。但石明亮并没有食欲,他犹豫着要不要尝一尝这广受赞誉的猫城美味。美人街上依旧有很多人,像一座不夜城,中午遇见的胖小孩正好跌跌撞撞走过他身边,年轻的妈妈塞了一块羊肉到他嘴里,骂道:“等了一天,总算给你吃到了,怎么塞都不够,也不知道像谁!”胖小孩嚼得嘴角流汁,边走边口齿不清地说:“还要还要!”
石明亮想了想,拿起一块羊肉,正要往嘴里送。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沙哑的冷笑:“外乡人,我劝你还是不要贪嘴的好!”石明亮抬起头,看到香樟树下站着一个相貌奇特的年轻人,长长的马脸,由于过分的瘦削,使他的脸上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严厉,凌乱的头发下一双碧绿的眼睛,闪着清冷的水光,正盯着石明亮手中的羊肉。石明亮心中一凛,想起方脸少年说过类似的警告。他站起来想要过去问个清楚,那马脸碧眼的年轻人却转身快步走了。
石明亮站在树下,混合了血腥味的羊肉香一阵阵飘过来,浓烈而陌生。借着暗红色的灯光向远方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城里的弄堂、庭院、石拱桥和香樟树,还是他从前熟悉的样子。但是从他穿越迷雾的那一刻起,石明亮就已经深深感受到一种异乡人的孤独与疏离。整整一天,他没有遇到任何故人,对于人人称颂的老辜他也毫无记忆,他所怀念的猫城似乎从来不曾存在,现在也无迹可寻,对他而言,这一刻的猫城比所有的异乡都更像异乡,而他只是个流浪的过客,这让他感到十分荒诞。石明亮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回到猫城的第一天即将过去,他收拾起背囊和羊肉,打算走回虎斑客栈。正在这时,他脚下发出“吱”的一声尖叫,是踩到了什么,他一抬脚,一群肥壮的老鼠飞也似的窜向路边,钻到石阶底下,只露出一截截尾巴。慢慢的,尾巴收了进去,老鼠们又从洞里探出头来,茸茸的嘴,眼睛血红,竟不怕人,它们“吱吱”叫着,冲石明亮手中的羊肉跃跃欲试。看到这景象,石明亮怵然心惊,忽然想到一个奇怪的事实:他走了一天,整个猫城内外,他没有看到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