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斑客栈位于南城和北城之交的沙地街,客栈所在的古典庭院曾是猫城的第一豪宅,是一百多年前一位富可敌国的姬姓商人的宅第。
这位名叫姬鼋的商人,出资建造了猫城最大的书院,后来书院被改建成猫城小学。很多年过去了,书院里原有的痕迹早已消磨殆尽,但姬鼋的画像却奇迹般地被保留了下来,至今仍高高悬挂在猫城小学的礼堂里。
所有在猫城小学上过学的孩童都对画像中那张过于瘦削的面孔印象深刻。画中的姬鼋五十来岁,身穿深色团纹对襟衫,双手交叠在前,背脊微拱。他长着一张狭长的倒三角形的脸,额头光亮宽阔,下巴却尖利如锥,画像用了红黄两色油彩勾勒出这位富商深邃的五官,双眉微微耷拉,眼眶深陷,颧骨突起,嘴角边蓄着两撮浓密的八字胡须,清瘦的相貌中带着点鼠相。那个年纪正是姬鼋游刃于政商两界双双得意的时候,画像中的他既有着与生俱来的精明锐利,也带着遮掩不住的踌躇满志。
这幅色调暖而暗沉的画像是好几代人共同的童年记忆,它代表了猫城过去盛极一时的繁华,最终被定格在墙上,冷冷地俯视着猫城的芸芸众生。
姬氏家族传奇般暴发暴亡的故事,一直是猫城的人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和猫城的大多数富商一样,姬鼋也是靠做茶叶生意起家的。但他头脑聪明、野心勃勃,与那些一辈子不肯离开猫城的生意人不同,当时的富商只想积财,姬鼋却说:“钱财如水,最忌死守,唯有好动好施,方可风云际会,成就一番大事业。不然也就是一潭死水,最多做得个守财奴而已。”在积攒了足够的财富后,姬鼋一反猫城风俗,做了两桩出格的大事,一是把生意悉数转移到省城,再就是力排众议,娶了一位法国女子为妻。
姬鼋因此备受诟病。猫城商会里的生意人,纷纷骂他是忘了本的败家子,会上树的王八羔子——专门捡高枝儿爬,他们甚至断言:“离了猫城这座靠山,他就没有立足的根本,再好也长不了,等着瞧吧,这姓姬的小子不知道会怎么死。”寻常人家不懂生意上的事,只对姬鼋娶的外国老婆啧啧称奇,当时也有不少人佩服这位姬老板胆敢娶一个非我族类的洋鬼子老婆,认定他必然不是一般人。
然而正是这两个被猫城视为大逆不道的决定让姬鼋成就了一番事业。他利用女方娘家在省城的势力,开设起钱庄和银楼,私下也走私鸦片,在十来年间积累了惊人的财富,成为猫城毋庸置疑的首富。
姬鼋衣锦还乡,在沙地街老宅的原址上建造了一所比皇家园林更奢华的庭院。据说里面所有的房屋全以金丝楠木为梁柱,在普通人家用纸张糊窗的年代,这位商人竟然从西洋定制了非常罕见的彩色玻璃镶嵌在窗户上。不止如此,他还为最宠爱的姨太太造了一座黄金小楼,名曰娇楼,室内的墙壁、家私全都贴上金箔,器物一色用纯金制成,耀眼夺目,令人咂舌。当时大家感叹猫城所有富商的身家加在一起,恐怕也抵不上半所姬宅。
姬鼋这般挥霍招摇,自然惹得不少人眼红妒恨,无聊的小人编派了不少恶毒的谣言中伤姬家,还把姬宅叫做“王八窝”,要是有人听不过去劝说几句,他们就窃笑:“鼋么,就是鳖,也就是王八喽,姬宅可不就是王八窝,这可是一点都没有说错。”
一些有见识的人也觉得姬鼋运不长久,连说:“钱有钱路,怎么来就会怎么去。”他们认为姬鼋就是伺机而起,暴得大财,如果忘了小心谨慎的经商之道,不懂月满则亏登高跌重的道理,一旦机运消失,必定会一蹶不振,不得善终。
果然自从建了姬宅之后,几年之间,姬家就遭遇连番变故。先是姬家唯一的少爷与一个卖唱女子私奔,失足跌入羽江,尸骨无存。姬鼋又因在省城和权贵争地卷入官司,被人栽赃下狱,活活饿死狱中。姬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匆匆逃离猫城,宅第被抄入官,姬家在一夕之间风流云散,而那位住在黄金小楼的姨太太则沦落娼门,几经转卖,不知所终。
看笑话的人拍手称快,说是三十年远报,竟没想到报在眼前。
诡异的是,此后接手姬宅的人家,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富商巨贾,也都不得善终。即便如此,仍然不断有不信邪的新贵偏要一掷千金买下这所宅邸,这些人总是意气风发地进驻姬宅,最后又一无所有地被驱逐出门。百年来一个又一个的显赫家族在此终结,姬宅成了猫城最富贵也最不祥的地方,各种流言纷起,人们都说沙地街风水不好,姬宅更是金气太盛,主煞,只有八字够硬的贵人才镇得住。
因为这些神神怪怪的传说,再加上姬宅向来都是富贵人家的住所,猫城的普通百姓说起来总带着敬畏,不大敢往那边去,天长日久,沙地街的姬宅俨然成了猫城的禁地。石明亮很小的时候,和一群小伙伴再贪玩,也知道不能去姬宅附近胡闹,家里大人都是交代过的。
如今姬宅成了一所客栈,守城人对这所客栈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尊敬,让石明亮确信,这个地方对猫城的普通人来说,仍然是一处高高在上的神圣之地。
中年守城人用摩托车把石明亮带到虎斑客栈门前,未作逗留便匆匆离去。风驰电掣之间,石明亮已从浓雾弥漫的城外到了城内的沙地街。街道两旁是当年姬鼋为妻子种下的法国梧桐树,枝干笔直粗壮,深冬时节枝头空空,不见一点绿色,分外萧索。石明亮站在街上,抬头看天空阴霾,周围不见人影,一时如在梦中。
从外表看,这所传奇的宅第并不起眼,一字形的青砖照壁挡在大门前,式样简单,照壁右侧用瘦金体镌刻着四个大字:虎斑客栈。围墙刷白,除了比别处高两尺外,也不见其他的特别之处,墙头露出些许枝蔓,隐见其内花木繁盛。
石明亮绕过照壁,走入庭院,前庭种着芭蕉和竹子,掩映着一带粉墙黑瓦,角落里有一株硕大的腊梅开得正好,幽香阵阵。客栈的前台接待处是原先的门房,高高的紫檀柜台后面站着五六个工作人员,清一色中年男子,个个相貌端正干练,衣着打扮仿照民国年间的式样,深灰色长袍,外罩黑色暗花绸马褂,配瓜帽布鞋。门房里一面墙上挂着两轴青绿山水,柜台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盆中养着盛开的水仙,清逸古雅,让人有时光倒流的错觉,以为回到了百年前的猫城。凭着专业摄影师的敏锐,石明亮一眼扫去,从种种细节判断出,要维持这样古朴雅致的规格,背后所费的财力非同小可,实在是奢侈至极。更为难得的是,这些工作人员或看账,或记录,互相之间不交头接耳,整个门房内鸦雀无声,看得出虎斑客栈店规严明。
石明亮走上前去,还没开口,一个主管模样的中年男人就朝他微微鞠躬,主动含笑招呼道:“您是石先生吧?张老板说您今儿个一准到,正在书房等着您呢。”
石明亮的这次猫城之旅,真正得以成行,是在收到了虎斑客栈老板张三迁的邀请之后。
第一次收到张三迁的信,石明亮直觉反应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张三迁?”看着好像杜撰的名字,但是信又不是假的,薄而透的纸上一手纵逸自如的苏体字,措辞客气文雅,各种合作条件罗列得清清楚楚。石明亮工作的杂志社有一位对纸张颇有研究的老先生告诉他,张三迁用来写信的纸张叫洋葱纸,看似薄透,却有韧度,书写效果极好,既不晕墨,也能保存很久,只是造价昂贵,几近停产,如今的年轻人大多已不认识这种纸。“我听说早先有的作家写文章,指定要用这样的纸,”老先生对石明亮说,“看来这位写信的也是个讲究的人。”
为了这次合作,石明亮和张三迁往来通信数次,石明亮建议他们可以使用更为快捷的交流方式,张三迁却回信说:“不急,我们有时间,何况在猫城,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对石明亮来说,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进入猫城的理由,让他可以比普通游客更自由地在猫城活动,张三迁的邀请来得正是时候。在整个交流过程中,石明亮感到张三迁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张三迁很直接地表明他们对他以往的作品十分满意,也需要他在业内的名气,相反,张三迁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的信息,对拍摄的工作也只作大概说明,说话滴水不漏。在石明亮的想象中,这位收放自如又精明老练的张老板,如果不是一位耋耄老者,至少也应该是一位极有历练的中年人。然而,当石明亮在书房见到张三迁时,他感到非常意外:这位掌管虎斑客栈的人物竟然如此年轻。
张三迁只有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已然发福,一张圆脸十分饱满,两腮鼓鼓的略微下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成一些,但他的五官并未因为胖而走形,依然十分漂亮,依稀看得出清瘦时的俊美。他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头发留得略长,全部梳向脑后,衣着出人意料的简单朴素,只一袭月白色粗布袍子,这种一个多世纪前的服饰穿在他身上,整洁潇洒,不带丝毫寒酸,只觉得书卷味十足。相形之下,石明亮倒显得粗枝大叶,多了些行走江湖的草莽气。
石明亮刚走进书房,张三迁便从座位上站起来,十分老派地向他虚虚拱手,春风满面地笑迎上前:“石兄,正说你今天能到,果然说曹操,曹操便到了!一路上可还好走?”
两人坐下后穿蓝布长袍的工作人员奉上茶来,甜白瓷的茶碗中水色碧绿透亮,茶叶根根直立,入口清香满颊。石明亮见满室摆设,表面古雅,实则讲究豪华,与张三迁本人的风格极为一致,他指着墙上的一块匾额笑说:“张老板这里果然是嫏嬛福地,真没说错。”
匾额是一张芭蕉叶,上面写着“嫏嬛福地”,嫏嬛是传说中天界藏书的地方,以此命名书房,可见主人的自得和夸耀。
张三迁听了满脸是笑,侃侃而谈道:“石兄有眼光!这是蕉叶匾,按古法制成的,别处应该见不到,也就我这里才有。猫城多的是芭蕉,可以随地取材,难就难在有一道上漆的工序,要做到蕉叶色绿,而筋纹色黑,才是上佳。写的字不能全用金色,像我这般用石黄乳金才不会太俗。”
石明亮多年来在野外工作,粗犷惯了,向来不太讲究这些细节,但初来乍到,不明虚实,他客气地应酬几句:“张老板年纪虽轻,却博闻广识。猫城确实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石兄这么说太见外了,你不也是猫城的人杰吗?”张三迁颇有深意地微笑道:“石兄少小离家,此次猫城之行,应是旧地重游才对。”
石明亮扬起眉毛。回到猫城的这一路上发生了很多令他意想不到的事,都没有张三迁这番话来得让他吃惊。他离开猫城时不过九岁,此后住在远离猫城的地方,从未和人提起过他的家乡和身世,但从张三迁的表情看,恐怕在发出邀请前,他们不仅对他的专业水准做过了解,对他的经历也有全面的调查,更让石明亮意外的是张三迁毫不掩饰的笃定直白的神态,显然无意瞒他。
石明亮看到张三迁镜片背后的眼睛直直盯着他,正观察他的反应。他放松表情,既然对方已经知晓他的底细,他也无需否认,只笑笑:“张老板太过奖了。”
张三迁露出胜利的表情,耸肩呵呵笑道:“我们费了一些周折才找到石兄。当然以虎斑客栈的财力,只要是我们想做的,就没有做不到的。石兄既是猫城的人才,也是最知名的年轻摄影师,所以是我们这次盛会最适合的摄影人选。”
石明亮沉着地听着,张三迁继续说道:“再过几天,也就是在腊月二十九日,虎斑客栈将会在猫城中心的美人台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以庆祝猫城最德高望重的老辜医生七十大寿。宴会将在傍晚开始,同时广邀城里年过古稀的老人,预计会有数百人参加。为了这次盛宴,我们已经准备了好几年,务必要将每个步骤都做到前所未有的极致完美。石兄的工作,就是指导整组人员,把盛宴的全部过程用最好的摄影技巧记录下来,我们会署上石兄的大名,并把这批照片制作成不同规格的画册和纪念册分送给猫城的居民。”
“原来是拍摄宴会过程,”石明亮说,“我一直以为是拍摄猫城的风景,这一点,张老板在信中一直没有说明。我擅长的拍摄对象是自然风光,这次恐怕张老板错请我了。”
“不妨,”张三迁笑道,“这一点我们早有考虑,专业与否不是最重要的条件,我们需要的是石兄在摄影界的名气和影响力。何况这样的工作,以石兄多年的经验,不费吹灰之力。”
见石明亮没有回答,张三迁补充道:“我们会提供最好的器材和助手,也会尽量满足石兄在猫城的一切需要。我敢肯定,这次的工作报酬,一定会让石兄非常满意。”
短短的交谈中,石明亮发现张三迁既精明又张扬,与他儒雅的外表并不完全契合。如果仿古仿得如此细致入微的虎斑客栈是他的手笔,那他一定是一位颇具才识的年轻人,而他文雅的措辞也证实了这一点;但在言谈举止之间张三迁不时含蓄地显露自己在猫城的财势和权力,又表现得相当自傲。
张三迁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朝石明亮微微一笑。从张三迁谈话的坦白态度中,石明亮可以感觉到他虽然功利,但并无恶意,还算磊落。
石明亮点点头,笑着答说:“可以,但是我习惯了一个人工作,恐怕很难和别人合作,有些地方还要请张老板多多包涵。”他说得缓慢,带着不容更改的清晰坚定。
张三迁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自然,拍摄时石兄尽可自己做主。行家都有自己的一套,石兄声名在外,况且你已经来到猫城,足见你的诚意。”
“那么,寿宴主角老辜医生的情况,还请张老板说明,我可以早做准备。”
张三迁露出满意的笑容。“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张三迁站起身来,“石兄,你刚到猫城,先让我为你接风洗尘。虎斑客栈的午宴就要开始了,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他们都是这次盛宴的策划人,也是猫城非常重要的人物。”
张三迁引着石明亮在虎斑客栈曲曲折折的回廊里穿行,一路向他介绍客栈的方位和布置,石明亮注意到庭院中的植物笼着一层淡淡的水汽,比别处更加鲜碧润泽。只是偌大一个客栈几乎听不到任何声息,让他感到些许不安,虎斑客栈异乎寻常的安静,处处透着神秘。
午宴设在芭蕉丛中一座淡金色的小楼上。推门进去,一个中年胖子已坐在下首,正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看到有人进来,中年胖子立刻灵活地跳起来,脸上堆着熟络的笑容,似乎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好友,他抢上前握住石明亮的手,口中连说:“您一定就是张老板常常说起的石先生,果然是一表人才,闻名不如见面!张老板好眼光!”他的手掌柔软濡湿,紧紧一握随即松开,又亲热地拍着石明亮的肩膀,如鳗鱼般滑不溜手。
张三迁称呼他为“金老板”,介绍说是猫城的古董商人,石明亮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长袖善舞的生意人:肥头大耳,头发稀疏,露出宽阔的额头,整个人胖得扎实饱满,像一只发面馒头,只是他虽然胖,但眼梢嘴角笑纹颇深,是赔惯了笑脸的。
石明亮客气地说声“过奖”,三人分别坐下,石明亮打量楼内的陈设,到处金碧辉煌,各种陈设不是金色就是明黄,只有桌上的餐具十分古雅,一色的乌泥小碗,内壁有细细的兔毛状晶纹,是极难得的古董。
“想必这里就是娇楼吧。”石明亮说,“真是有幸,能亲眼见识当年姬鼋为美人造的金屋。”
张三迁亲自为石明亮倒了一杯茶,笑道:“这里原来叫娇楼,意思倒好,只是过于脂粉气了,我看花园里多种芭蕉,所以改作蕉楼,更贴切些。”
金老板接口说:“姬鼋再有钱也就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嘛喜欢娇啊红啊的,俗气!张老板这一改,叫作化腐朽为神奇,把生意人那点俗都去掉了。”说着他又霎霎眼笑道:“反正一百多年了,美人早成了仙,也不必住这人间的金屋了。”
张三迁哈哈大笑,摇头说:“金老板惯会油嘴滑舌,也不怕唐突了美人。”
石明亮笑笑,问:“姬家还有人在猫城吗?”
金老板笑着撇了下嘴,说:“姬家的风光都是老黄历了,要说如今的猫城,有权有势也轮不到姬家的人。”
“姬鼋那一支早就绝了后,旁支或许还有人在吧。”张三迁喝一口茶,不经意地补充道。
正说着,忽然金老板“哎呦”一声,夸张地朝着门口拍手大笑:“上官先生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石明亮转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门无声地开了,一位老者不声不响立在门口,那姿态似乎在静待人们的恭迎。老者总有七十来岁了,一头白发,长相清癯,穿着一袭长袍,道骨仙风,有种飘飘出尘的气质。想来这就是张三迁口中的重要人物,八面玲珑的金老板赶上前去搀扶,张三迁替老先生拉开椅子,石明亮随俗站了起来,待老先生坐下,三人方才落座。
不等张三迁开口,金老板先对石明亮说:“石先生,您可得好好跟上官先生喝一杯,这位是我们猫城最有名的大才子上官嘉言先生,张老板就是他的高足,别的不说,单是张老板收拾虎斑客栈的手笔,就知道名师必出高徒。”一时撤了茶盏,换了斗彩小酒杯上来,金老板忙着替上官嘉言斟酒。
石明亮想不起曾经听说过这样一位才子。这里的南城和北城向来隔阂,从小他生活在猫城的北边,说起才子只听人赞过辛老头,也是因为辛老头凑巧租住在九号墙门,这位老者也许是只在南城一带活动。石明亮见他神态中有种奇异的温婉柔软,如工笔描画的淑女像,行动举止却透着倨傲,大概像他这样外来的年轻人,上官嘉言完全没看在眼里。石明亮笑笑向他欠了欠身,说声“幸会”,上官嘉言点了点头,他转向张三迁呵呵笑道:“刚刚去医院见了老辜,老人家精神倒好,只是想回虎斑客栈,说来也是,在猫城医院工作了一辈子,这会子还住在那里养病,实在腻烦。”
张三迁笑着说:“也只有老师劝得住老辜。”张三迁又抱歉地对石明亮说:“本来应该为石兄引见老辜的,说起来这虎斑客栈就是老辜的家,不巧老人家这两天身体欠佳。”
石明亮“哦”了一声道:“这么说该称辜宅才是,怎么又叫虎斑客栈呢?”
金老板插嘴说:“这宅子煞气太重呀,归谁谁倒霉,就算是老辜,也不得不小心点。”
上官嘉言轻描淡写地说:“当年还是我给老辜出的主意,就以客栈来命名。虽说是客栈,但是除了邀请一些朋友来住,并不对外营业,实际上谁都知道还不就是老辜个人的产业。神灵也是要哄着的,这一招叫明虚暗实,这三十年来可不平平安安的,一点纰漏没有。”
石明亮笑道:“我这一路过来,遇到的人提起老辜医生都万分敬重,连带我这个客人也受到优待。”
金老板道:“那是自然!老辜是我们整个猫城的恩人,三十年前要不是老辜当机立断,猫城早就成了一座废城啦!”石明亮心里一怔,三十年前正是他和辛老头离开猫城的时候,看来当年这里必定发生过什么,只是那时他年纪太小,没有留心,而辛老头又从来不肯提起猫城旧事,对于过去的大事,他竟没有丝毫印象。石明亮不再开口,冷静地听下去。
上官嘉言赞叹道:“老辜是天下第一等的高人,大家敬重他是应当的。三十年前的那场瘟疫,老辜真正的有勇有谋,凭着他过人的医术,救了一城百姓,我活了这一把年纪,还没见过有哪个人能在智勇上胜过老辜的。”
这边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一个年轻的声音冷冷地说:“这些话怎么不等老辜回来了当面说岂不是更好?”
门开处,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噔噔噔径自走到上首的空位坐下。这个年轻人一看就是猫城人,长着一张当地人特有的白色大脸,但是五官却比常人鲜明得多,剑眉英挺,双眼细长,他好像赶了一段路,眼皮和双颊泛出微微的红色,为他男性化的英气中平添上几分冲突的妩媚。和张三迁刻意仿古的衣着不同,这个一脸傲气的年轻人穿着造价昂贵的黑色西服,同色的皮带与鞋子,配着袖扣、领带,打扮一丝不苟。
上官嘉言没有说话,金老板笑嘻嘻地起身替年轻人倒酒,亲亲热热地问:“叶公子这是打哪儿来?瞧急得这一脑门子的汗。”
年轻人拿起酒杯一口喝干,啪地将酒杯倒扣在桌上,说:“从哪儿来,还不就是美人台,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美人台一塌糊涂,你们倒好,还有闲情雅致在这里喝酒聊天,说些没用的废话——偏生老辜什么都要我亲自去盯着。”
金老板招呼人换了个杯子,又替他满上,劝道:“再怎么着,饭还是要吃的。先喝杯酒消消气。”
张三迁也笑着打圆场:“谁让老辜只信任你,别人去办他老人家都不放心。”他转向石明亮,郑重地介绍道:“这位是老辜的义子叶拟叶公子,是猫城最出色的青年才俊。”
叶拟朝石明亮睨了一眼,石明亮淡淡一笑,叶拟接着说:“把宴会定在虎斑客栈岂不省事!”说话间他气冲冲地看着上官嘉言,“不过是替老爷子做寿哄他开心罢了,非得跟老爷子说什么与众同乐,要在美人台遍请全城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请那些不相干的蠢人做什么!”
张三迁笑着说道:“只是寿宴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我们是想趁着这次机会让老辜露露面,也是于我们有利的好事。”
叶拟不屑地说:“老辜才不会稀罕在那些蠢人面前露脸!”
金老板呵呵笑道:“叶公子,别的我不懂,但说到生意,我老金最有经验,太精明的人难伺候,反倒是笨一点的人越多,生意越好做。猫城的人越服气老辜,我们大家实际的好处也会越多。”
自从叶拟进门后,上官嘉言一直缄默着,此时忽然开口:“现在还不到说这些的时候,过两天老辜就回来了,且等老辜见过石先生再说吧。”
张三迁笑道:“我们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想起什么便说什么,随便惯了。石兄不要见怪。来来来,大家先干一杯!”
石明亮笑了笑,举杯一口喝干,并不多言。他冷眼旁观,早看出这群人的吃穿用度非同小可,都是非富则贵之辈。与那些和他同车的猫城人不一样,这四个人代表的是猫城的另一个群体,是他小时候无法接触到的住在南城的贵人。他们用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代价,让自己生活在过去的风雅奢靡中,虎斑客栈这个小天地也不是跟不上时代,而是根本不屑于理会属于市井小民的现实生活。他们口中的老辜,是猫城一个极有权势的人物,他们一同围绕着老辜,为共同的利益出谋划策。这些人的关系就是生意场中的合作伙伴,场面话尽管说得漂亮,但彼此间不以为然,并不亲近信任。
说话间菜一道道端上来,金老板反客为主,向石明亮介绍道:“这一道叫云林鹅,是照着倪云林的方法来做的,倪云林就是倪瓒,元朝的画家,石先生你是玩摄影的,恐怕不知道这些吧?”也不待石明亮回答,他边说边亲自布起菜来:“这道菜必须用整只鹅,洗干净用盐擦过,肚子里面塞小葱一把,外面涂拌了蜂蜜的黄酒,隔水蒸两遍,第一遍蒸好,等锅盖冷了把鹅翻个身,再蒸,所以这道云林鹅是肉烂如泥,鲜美无比。只是费事费时,过程里一点都错不得。”他转向张三迁说:“也就是张老板,有这份心思兴致,把那些个古法的菜一道一道试验出来,当然也是叶公子、上官先生和你石先生面子大,平素这些菜轻易可是吃不到的。”
石明亮说:“大开眼界!”他看满桌菜肴,恐怕都是有来历的。
张三迁微微一笑,说:“金老板言过其实了,猫城富足,要说到吃,寻常人家也有自己的讲究。我不过是学古人的方法来炮制。”
上官嘉言摆手道:“太妄自菲薄了!古人云民以食为天,吃是人生第一等大事。你能从古书里整理出这些食谱,已是十分难得!如今的年轻人,可有多少看得懂古书的。”
叶拟哼一声,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
金老板吃吃笑道:“叶公子是山珍海味吃得太多了,反倒想尝点乡野小菜。说起猫城的土特产,石先生倒可以去美人街走走,尝尝最地道的猫城小吃,有一味红烧羊肉不可错过。”
“美人街?”石明亮问。
叶拟翻了个白眼,张三迁和上官嘉言却不约而同地朝他点点头,张三迁说:“不错,去美人街走走吧,猫城有一个说法:只有吃到了美人街的红烧羊肉,你才算真正来到了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