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赫拉的篮子差点就满出来了:沙丁鱼罐头和鲔鱼罐头、一盒盒钉子、粘合木头用的快干胶瓶和小金属曲尺统统装在一起。埃米莉亚的杂货店除了食品,也有包罗万象的商品,从木工、五金用品到过期的八卦杂志都买得到。
安赫拉把篮子放在柜台,埃米莉亚用一台计算器加总金额。那台计算器非常巨大,大大的按键正适合她胖嘟嘟的手指,她每拿出一个商品就加进去,但是加错的话,就得从头算起。
戴维踏进大门,问埃米莉亚是否有阿兰谷的电话簿。埃米莉亚眼睛盯着计算器,要他等一下。安赫拉拍拍他的手臂。
“嗨!”安赫拉说。
“你好吗?刚才没看见你。”
“你忘掉帮过你的人还真快。”
“抱歉。我来这里找电话簿。”
埃米莉亚用力地敲打计算器一下,摇摇头,重新算起。
“来,过来,让我告诉你东西在哪儿。”
安赫拉带着他到店后头看一个箱子,里面堆着还没拆封的电话簿,有些还是许多年前的。
“希望有你用得到的。注意日期。”
戴维弯下腰开始翻找。
“你把西尔维娅留在哪里?”安赫拉问。
戴维别开视线,尽管从他的位置,安赫拉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他临时掰了另一个谎话;这仿佛变成一种习惯。
“她回了巴拉多利德市。她的假用完了。”
“你没跟着一起回去?”
“没。我还有几天假。”戴维回答,不过他知道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怪。
“她一个人离开吗?”
“对。回去以后总是会有一堆等着处理的工作,几乎没办法待在家里。我的工作压力非常大,所以会尽可能利用假期。”
“你说你从事哪一行?”
他说过吗?看来他应该在睡觉前记下讲过哪些话,仔细留意一下。
于是他再掰一个讲法。
“我是计算机工程师。托马斯呢?他去哪儿了?”戴维说,试图引开话题。
“他在埃斯特万那里,学着认识一些农业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让埃斯特万教托马斯。”
“他们非常要好,对吧?”戴维想起埃斯特万要在酒馆讲故事的那天早上,小男孩神情兴奋。
“没错,嗯,埃斯特万和阿莉西亚是他的教父和教母。”
“噢!我不知道这件事。”
“嗯。其实他的名字是他们取的。”
埃斯特万替他取的?这不是什么不常见的名字,却是个非常重要的巧合。所以他在船上度过人生大部分时光,厌倦了海上的生活之后,决定落脚在这座位于比利牛斯山区的村庄。他在这里遇到妻子、娶了她,几年过后,安赫拉生下儿子,他们顺势变成教父和教母。一切兜得起来,不过就和所有的推测一样,有待填补的坑洞、空穴和隙缝仍然存在。
“阿莉西亚应该是非常有趣的女人。我昨天刚认识她。”
安赫拉似乎徜徉在记忆里,慢了一会儿才回答。
“阿莉西亚很特别。非常特别。你真应该认识还健康时的她。村庄的人都非常敬佩她。”
“这应该是个痛苦的意外。”
“对,”她再次回想起阿莉西亚健康时的模样,表情转为凝重,“当然很痛苦。”接着,她的五官重新放松下来。“我待会儿要去看她。要一起来吗?我们还可以帮埃斯特万打扫一下——当然,如果你没其他要事的话。”
“没,我没事要做。我正打算去散步,晒点太阳。”
“你要电话簿做什么?”
老天。这个女人专挑很难回答的问题。
“等下次我要大半夜闯进你家,就可以先打个电话给你。”最后他说。
***
下午他们一起去埃斯特万家。托马斯替他们开门,脸上沾着泥巴,一只手里拿着园艺铁锹。安赫拉先是责备他会把泥巴带进屋里,接着要他回后院的菜园继续工作。派对欢乐的氛围依旧笼罩在屋里;角落的食物残渣透露已经初步打扫过了,架上的空塑料杯还没收拾。整体上,只差拿扫把、拖把和大塑料袋清洗一遍。
戴维听见走道尽头阿莉西亚的房间传来声响。他走过去,每跨出一步都感觉沉闷的生病气味愈发浓重,钻进他的鼻孔。他猜埃斯特万正在跟安赫拉说话,但是跨进房门那刻,他吓了一跳。是耶莱坐在床边的矮椅上,用不太相称的声音,小声地对着阿莉西亚说话。他像个在课堂上朗读一本书的孩子,吐出一个接着一个的音节,没有任何节奏感,只是将音节串接起来。这是不习惯一直讲话的人的声音,语气却满溢着温柔与敬重。他不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不是一场在心爱的人墓碑前的独白。耶莱说完一个句子,会停顿一下,等待回应。过了几秒,再继续。
戴维转过头看安赫拉,问她年轻男子正在做什么。
“跟她说话。”安赫拉回答。
“但是她不会回答他。”
安赫拉转过头,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
“嗯,不完全是这样。”
“怎么说?他有什么能跟她沟通的办法?”
“嗯,他似乎找到他的办法了吧。”
戴维转过头研究耶莱,还有他和阿莉西亚沟通的怪异方式。他们两个之间存在一种其他人无法看到的联系。
“可是……耶莱能听到她的话?”
“他说她会回答他。”安赫拉说。
“可是这个年轻人不太擅长……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戴维。没有人知道。不过我可以保证他们的确在说话。而且他非常多次帮我们跟她沟通。耶莱几乎不和村里的任何人说话;他愿意讲话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是阿莉西亚。他不觉得在她失去说话能力后,就不能跟她说话。”
“或许不了解主宰我们的定律,反而能找到其他不一样的方法。”戴维说。
“请你不要试着帮他找解释、妨碍他。事情是这样。就是这样。”安赫拉下结论。
埃斯特万和阿莉西亚的看护帕洛马出门购物。耶莱留下来照顾她。他没有半丝恐惧,寸步不移地照顾插满管子、活着却只剩呼吸的阿莉西亚。他留在这里看守,万一出事好通知他们。
安赫拉去准备打扫工具。戴维留在原地等她。尽管他前一晚在这里被往事压得差点窒息,此刻却无法转身离开,视线紧盯着在眼前上演的这一幕。他仿佛正欣赏着自己人生的一章,只是角色换上了不同演员。
这房间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沉闷气味,一种生病的气味,恍若一阵风吹过记忆的沙漠,暴露沙丘底下的过往回忆。那张电动床、床边的椅子、夜桌上的药物……让他想起阳光谷的老人赡养中心,想起三楼的一个小房间,从走廊数来右边的第四扇门。
戴维那年十三岁。他的祖父恩里克在他九岁时去世。当时母亲大半夜叫醒他,坐在他的床边,告诉他祖父心脏病发走了,他们得去守灵。到了那里,他看到的不是曾经熟悉的祖父,那个会和他玩纸牌、下棋,总是搞混已经改名许久或被拆迁的街道名称和建筑的祖父。那只是一具从头到脚覆盖裹尸布的身体,松弛的五官不再熟悉。他不觉得在守灵期间或在葬礼时的人是祖父,可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开始前所未有地想念起他。对戴维来说,他已经离开,只留下空缺。把身体放进棺材下葬只是一种形式。
然而他的祖母不这么认为。她在失去丈夫后,因为上了年纪出现的不明显反常行为,循序渐进地转变成了老年失智。她再也无法独立生活,搬去与子女同住又不可行;他们试着请看护照顾她,但行不通。她不停地说他们绑架她,看护殴打她、喂她吃粪便,还趁她睡觉时偷钱。
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讨论后,认为对她最好的做法是入住赡养中心,希望她和其他同年纪的人能处得来,并接受专业人士的照护,尽可能地减少痛苦。对祖母来说,起先的改变非常艰辛,不过随着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过去,情况变得比较容易忍受。
他们兄弟姐妹轮流去看她,带她出去到附近的村庄散步、晒晒太阳、做运动。孙子们也会跟着爸妈一块儿去探视。
戴维和爸妈起先会和她共度一整天,可是到了某个时候,祖母不想再和他们在一起。她不停地说她和一具尸体当室友,早上尸体会上发条,动上一整天;她巨细靡遗地和他们描述护理人员如何强暴她。他母亲只是一笑置之,试着说服她那不是真的,而且他母亲不是太认真,仿佛正在嘲笑那不过是小孩子的幻想。这是发生在她还能认得他们的那段日子。
有一天,她脑中仅存的回忆也被扫空,她无法再辨别家人与其他人。她经常问他们是谁、在她房里做什么,还叫护理人员来确认他们的身份。当戴维和他爸妈跟她说话时,她有时候会好奇地看着他们,有时则不甚自在,有时还吓得半死。戴维每讲一句话,她都会改变表情,于是他明白了祖母不懂他是谁、为什么要告诉她考试的事,表情从冷漠变成害怕。
后来的探访,辱骂声与眼泪变成司空见惯。从这时起,戴维开始祷告他们探访时,祖母都在睡觉。到了某一天,他拒绝再去探视祖母。戴维的爸妈没有要求他,不过他母亲的眼神流露出失望、悲伤,知道下次儿子再见到祖母时,应该是在葬礼上。没有任何责骂。
葬礼上,哭哭啼啼的人不多。可以感受到悲伤,可是大家难过的是她的失能,她在丈夫过世后健康状况的每况愈下,以及她脆弱的理智线随着时间的脚步慢慢断裂。
戴维刚满十四岁时,他觉得自己受骗了。一方面他还是个孩子,不太能感受痛苦,一方面他已经能像大人那样理解事情。为什么祖母不能像祖父那样去世?为什么有些人得受尽折磨再死去?活得幸福美满,某天晚上上床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这样不是比较好吗?上床睡觉,刹那间事情发生了,隔天早上被人发现。他害怕极了爸妈和自己或许也会有同样遭遇。他告诉自己,当他感觉自己变老那天,他要跳窗自杀。或许上帝已经决定死期,但戴维宁愿自己选择时间和方式。
眼泪卡在他的喉咙就要溃堤。这些年自动压抑下来的泪水,争相想要重见天日,趁着他软弱的时刻,慢慢地从他的眼睛、喉咙,他的鼻子涌出来。戴维看着阿莉西亚、讲话的耶莱,看着还活在他回忆里的祖父母斥责他打破窗户……他再也忍不住,拖着蹒跚的脚步离开房间到花园。
走到这里他的泪水扑簌簌掉下来。他在太短的时间里遇到一箩筐的事:寻找作家的计划不成功,欺骗了老婆,老板的催逼,昨天的烂醉如泥,以及今天涌现的童年回忆。他以为自己早已克服了,但回忆只是埋在沙漠里的沙丘底下,等待像阿莉西亚这样的一场暴雨,让它再一次回到地面。他的祖父母过世了,妻子弃他而去,工作危在旦夕;太多事,太多压力了。
“这个世界有太多悲伤。”
有人悄悄来到,大声地说出这句话。
“你顿悟了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了解的事情。”
戴维回过头,看见埃斯特万。他提着的购物袋此刻搁在地上。戴维赶紧拿袖口擦掉眼泪。
“戴维,你可以安心地哭。我们很愚蠢,总是想藏起让我们变得更有人味的东西。”
“抱歉,我不是故意造成你的困扰。”
“这不是困扰。人都会哭。我们可以别开脸,尽管这样并不能擦干眼泪。”
于是戴维告诉他往事。说他如何为自己对待祖母的方式感到羞愧,以及看到人慢慢地憔悴感到悲伤,还有对这种死亡的逃避;他仔细述说有时只能对陌生人畅谈的心事。他没有寻求协助,没有要求拥抱,只要求听他说。当他宣泄完毕,他感到一股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如释重负。
当戴维向埃斯特万陈述他的痛苦时,几乎没注意他的反应。此刻,他宣泄完毕,发现听着他倾诉为祖母死亡所苦的男人,他的妻子就在几米外走廊尽头的房间,慢慢地被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吞噬。这个画面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吵闹的小孩,对着动心脏手术动到一半的父亲抱怨有个玩具坏了。
“埃斯特万,对不起,我想我太随便了。我的意思不是生病的人就……那种状况非常脆弱,有时候甚至难以承受,可是我不想让人误解在某些状况……”
埃斯特万看着戴维又试图对自己搞出的麻烦道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打断他。
“戴维,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你不知道。因为我有时表达得太差,让我平静下来给你解释。”
“不需要。”
“要,需要,”他坚持,“我不要你误以为我是在说……”
“戴维,我知道你的意思,因为我也想过很多遍。”
他们俩默默地望着彼此,打量一番之后,埃斯特万继续说:“戴维,当阿莉西亚病情开始恶化时,我们再也无法沟通,我真的很难受。我多希望能替她受罪。我也想过这一切最好快点结束。我想的不是我,是她。但有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那时只有我们两个,她染上呼吸并发症——控制肺部扩张的肌肉萎缩,让氧气无法进入身体——阿莉西亚开始抽筋,我抓住她,凝视她僵硬的脸慢慢地失去生命气息。我以为这是我跟她相处的最后时刻,于是我告诉自己,如果她熬过这一夜,我会珍惜两人能在一起的时光,不管她病得如何。如果时光不多,就珍惜它。如果很多,也珍惜它。
“隔天,我们帮她装上了现在使用的呼吸器。戴维,我不想骗自己。我知道我太太的时间所剩不多。终点即将到来,这是我无力改变的事实。我只能接受。可是我要享受我们剩下的时光。所以昨天我庆祝她的生日。我知道她会很开心,她能感觉朋友就在身边。
“我太太过世以后,我不会为她的死伤心难过,而是会感激曾与她共同生活、共度人生的一段时光。对我和她来说,这些快乐时光谁也带不走,而且会一直存在。我会把它收在心底,每天回忆,直到我去跟她会合那天。我知道她不管在哪里,也会一直记得。”
于是戴维明白了安赫拉所说的埃斯特万对于永恒的定义。他并不是屈服,而是拥抱一种能击倒大多数人的东西。戴维很少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哪怕是在西尔维娅面前,他有把握自己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可是他从埃斯特万身上了解到,每个人都会遭遇痛苦的时刻。悲伤、寂寞或恐惧,都是共通的语言,如果不曾有过这些感觉,不论是平淡的还是深刻的,都不能说自己完全活过一遭。
吐完苦水后,他们回到屋内,和安赫拉、托马斯一起收拾杯子,刷洗地板,清洁家具,把昨晚小型飓风席卷过的家什各就定位。耶莱也在某个时间点离开房间,安静地加入他们。埃斯特万停下手边的工作,把他慎重地介绍给戴维,让两人正式地认识彼此。此刻年轻男子再也没有借口拒绝跟他说话了。
戴维感觉得出,安赫拉和埃斯特万相当亲近。尽管他们相差超过三十岁,却仿佛一辈子都是朋友。他觉得他们就像父女,加上托马斯这个顽皮的孙子。而刹那间,他感觉自己也是这个家族的一分子。
***
弗兰走在前往巴兰基利亚药庄的路上。那里紧邻马德里食品市场,矗立着一间间用各种废弃物材料搭建的陋屋,里面堆了各式各样人类的杂物,是首都恶名昭彰的最大毒品交易市场。在这两个性质不同的市场,一天流通的金钱要比许多地方政府一年经手的费用还多,除了一个是卖吃的,另一个卖命。在那里,每天都可以听到这种话:“我愿意拿命换一剂。”而旁边会有人回答:“我也愿意拿你的命换一剂。”
警察总是在附近巡逻,可是他们不会介入毒贩的交易。高层下令不时要抓一票人做个样子,好对舆论有所交代。要是把毒贩的毒品充公,得到的唯一结果是下一批货价格飙涨两倍,逼迫毒虫作奸犯科。
毒虫会一再地把存货混合手边的东西稀释:糖粉、面粉、辣椒粉、可可粉或者药物。他们会买一次的分量,分作两份分别加入这些东西,转卖给其他那些垂头丧气、在街上游荡的傻子。然后这些人会再分半稀释,转卖给下一个傻瓜。
注射毒品前,用小拇指沾毒品试尝一下是惯例。如果有种甜味或者咸味,最好先确定一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同样是毒虫,有些人可是稀释的高手,他们使用立妥威、咖啡因、乙酰氨酚、乙酰胺脑代谢改善剂、甲苯喹唑酮、苯巴比妥、利度卡因,或者苯佐卡因,因为是苦味,所以几乎分辨不出来,而这种状况越来越常见。
纯度下降之后,会迫使许多毒虫得注射比以往多两倍甚至三倍的量,才能达到同样效果。一旦市场不再缺货,纯度就会恢复正常,公园或空地则会开始出现注射过量的尸体。
这也是为什么很少收缴毒品,因为一般而言,引起的问题要比解决的问题多。
毒贩和毒枭永远不会输,卖家永远是赢家。
弗兰挂着黑眼圈和三天没刮的胡茬,钻进了黑漆漆的陋屋。到这里之前,他走过前一晚被雨水淋湿的空地,两只脚踝都沾满了泥巴。他站在玄关,有个吉卜赛青年坐在露营椅上看巨大屏幕上播放的八卦节目。年轻人瞅了他一眼,目光透露着轻蔑,似乎不欢迎他出现,接着才问他的目的。弗兰说要买货,报上毒贩托特的名字。年轻人视线回到屏幕前,挥挥手要他过去,并在他迈开脚步前要他脱掉脚上的脏鞋。弗兰把鞋子夹在胳膊底下。这不是他第一次从这里离开后,发现自己得光着脚走回家。
下一个房间地板铺着一张张不太有秩序也不协调的地毯。其中一面墙壁前矗立着电视架及电玩游戏,尽头则有一个施工用的桶,里面放着各种面值的欧元钞票。一般的缴费机没办法应付这里的生意规模。没有人确切知道这些在巴兰基利亚的吉卜赛人为什么赚了这么多钱还继续过这种生活。有个上了年纪的吉卜赛人拄着拐杖坐在一张皮沙发上,冷淡地看着他。托特坐在他旁边,他是少数几个在这里做生意的人之一,脸上经常挂着一抹冷笑,头发绑成马尾垂在脖子后面。
“要什么,弗兰?”托特在目光谨慎的老人面前发问。
“半克海洛因。”
“现在货没那么容易拿到,咖啡色的海洛因很贵。”
“多少?”弗兰问。
“半克五十欧元。”
弗兰低声咒骂。几乎是两倍的价格。
“那是海洛因还是驴子?”
驴子是指稀释过不知道多少倍的海洛因。
“老兄,是海洛因。我的价钱可高也可低,但你清楚我卖给你的是什么货。我知道你可以在外头用四十或三十五块买到半克,不过可可是早餐喝的,不是拿来注射的。”
弗兰知道他说的没错。在这一刻,卡洛斯正用天价转卖从大伙儿手上偷来的毒品。
“给我四分之一克。”
他掏出二十五欧元,托特接了过去递给老吉卜赛人,后者再放进身旁的桶里。好几次,他心底痒得要命,想要伸手进去,抓一把钞票然后逃跑,可是据听来的传闻,他知道自己应该过不了玄关。
托特在桶后面跪下来,拿着一根汤匙从地上一包海洛因里挖出一些。弗兰歪着身子,可以看到四周的警察封条。毒贩把汤匙挖出的东西放进一个小袋子、放到电子秤上称重,最后满意地交给弗兰。
“你知道上哪儿可以找到我。”他在弗兰离开前说。
“对,我知道。”弗兰回答。
他到了门口穿上鞋子,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注射。他在药庄附近闲晃,想找个比较阴暗僻静的地点。他走过一间陋屋,门是敞开的,招牌标示这里是“喜乐商店”。那不过是一块摆在桶和几张酒吧回收凳子上的木板。而其中一根柱子上有张告示写着:禁止没穿T恤进入。
他在村庄一侧找到一个僻静的地点,这里有辆正等待拆解、车轴裸露的卡车。他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拿出注射的器具。
他从袋子里倒出一点东西到专用的折叠汤匙上,接着拿出一小瓶蒸馏水,将褐色的海洛因粉末倒进去混合。弗兰总是带着备用的蒸馏水,以免像有些人就近用水洼里的水溶解海洛因。
他打开一个小袋子,抓了一点柠檬酸粉粒,丢进混合的液体里加速溶解;之后他准备滤纸,在加热液体时用滤纸留住残渣。大家几乎都用香烟的滤嘴,这是不错的替代品。他拿起长条滤纸,用手指弄成球状。这团滤纸球吸收了已经溶解的液体。
他舔舔针头,除去可能黏附在上面的毛发,然后放在卡车的仪表板上面。他一只手肘撑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拿起一个浸湿酒精的手帕清洁前臂,再给针头消毒。他从口袋掏出一个避孕套,拉长它并用力地绑在距离手肘三指宽的上方。他打开又握紧拳头几次,然后曾经扎过针孔的血管浮起,渴望着再多扎几针。
弗兰小心地避开动脉,扎住一条静脉。他扎的是上次位置往上两厘米处。由血液带往心脏,再输送到身体各个部位。他在药效发挥前拔掉针筒,松开手臂上的避孕套,放在仪表板上。他连清洁注射部位的时间都没有。
接下来,只有一片白雾;让人快乐似神仙的白雾。
***
武器上膛时传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不过淹没在三个爬到一间陋屋高处的吉卜赛小孩紧张的嬉笑声中。他们正在争论哪个人先开第一枪。但一如往常,总是个子最高的拿着猎枪站起来,手一挥要其他人安静,似乎在警告:闭嘴,否则小心没命。
他两手手肘撑在太阳晒热的石棉屋顶,准星对准毒虫的额头。他的目标歪着头,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正神游在一个美好的地方;但很快就会回到现实。
“再会了,老兄。”
他开枪。
空气枪在千分之一秒内发射,整座村庄除了射击的声响,几乎悄然无声。
弗兰一手捂住脖子,从货车摔了下来。那个吉卜赛小孩打偏了几厘米,石头击中他的后颈;如果情况惨一点,可能会毁掉他一只眼睛。然而这一刻弗兰并不觉得自己运气好。
小孩的第二枪打中货车,发出碰撞金属的巨大响声。或许巴兰基利亚不是波斯尼亚,这辆卡车也不是狙击手大道,但弗兰仓皇逃出的模样像极在那些地方。这些石子真是痛死人了。
弗兰披着毛衣,袖子系在脖子上,穿越紧邻药庄的铁轨。一股灼热从里而外烧出来,他知道明天一定会出现又紫又黑的伤口。这股灼热逼得他掉下泪来,加上面对空气枪射击的无能为力,他感到沮丧万分。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做?告诉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的学校老师?
这些孩子每天看着自己的爸妈如何利用为了一剂毒品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毒虫,奴役他们、让他们像狗一样睡在门口,喝地上的馊水,盲目服从药头的任何命令。而且也找不到这些孩子的老师告状。
他们没有登记户口、没有身份;在法律上来说,他们是幽灵人口。
许多无名氏来自这些药庄。一旦踏进这个地方,不管是大学生还是工人,跨国企业总裁还是汽车音响小偷,都不再重要。狙击手不懂什么叫身份文件。
真是狗屎人生!弗兰东张西望,只看到巴兰基利亚来来去去的毒贩,他们一身破旧,沾满污渍的T恤里是瘦得露出骨头的身体,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两手颤抖着,散发哀伤的气息。在这里看不到微笑的踪迹。一旁,他瞧见有个女孩正跪在一个拉下裤子的家伙面前。弗兰以为那是在大街上讨生活的妓女,可是走了几步,他发现那女孩其实是拿针在戳男子的生殖器。弗兰怕感染,只找静脉扎针。许多人扎在下体,是不想暴露针孔,尤其是新手,真可笑。把毒品打在命根子上,并不是怕双手感染:只见那名男子闭上双眼、紧咬嘴唇,但表情和高潮时的飘飘欲仙天差地别——至少在药效发作以前。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毒虫知道自己每天走在会通往何处的路上,但鲜少有人设法改变方向。他们盯着血管,不想要任何改变。他们是溺水者,明知前面是瀑布,却疲倦得无法挣脱水流。
他喜欢这个句子。如果他有笔记本,一定要记下来——可是那种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候他的背包里总是放着一本笔记,内页净是记下的句子;都是他私人所有,没给任何人看过。他喜欢在夜里翻开来读,想着自己是个特别的人,肚子里有点墨水。这是那时他对自己的想象。此刻,他只数着下一次注射毒品的时间。他试着回忆自己曾创作的短句,结果一句也想不起来。现在他的人生有其他更要紧的事。
有两三个毒虫聚在一辆交换针筒的货车前面。每个礼拜三、四的五点到八点半,这辆货车会停在药庄附近,提供针筒以旧换新的服务则到晚上八点为止。每个使用过的针筒可以换到一个新的,加上蒸馏水、柠檬酸和消毒棉片。货车会尽量让他们都有新的针筒,不要彼此借用,预防比如艾滋病或其他传染性疾病。货车来这里已经持续十多年了,大伙儿会过来拿针筒,再回到他们来的地方。在这里,听不到令人难堪的问话。也没有责怪。
货车侧门有个蓝色的塑料桶挡着,这时一个中年女子探出身来,身上是一件印有非政府组织交换针筒标志的T恤。
“请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她对面前的男子说。
“别闹了!老姐,我来这里两年了,你还不记得我的出生日期?把我的东西拿出来。”
“那这样吧,”她回答,“如果你能说出我叫什么名字,我就多给你一份。”
那男子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
“噢,老兄,真糟糕,既然你都在这儿两年了……”
女子揭开桶,指示他把用过的针筒丢进去。男子照她的话做,然后拿走新的针筒,不吭一声地离开。
“嘿!”女子叫他。男子回过头。“我是玛丽亚。你呢?”
“罗贝托。”
“你的生日是哪天,罗贝托?”
“1971年5月11日。”他用悲伤的口吻回答。
“谢谢,罗贝托。很荣幸认识你。”
队伍往前挪一个位置,此刻轮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是弗兰看过很多次的妓女,她在这一带卖淫。
“我叫克劳蒂亚。他是……”
“拉法。我知道,”玛丽亚笑着说,露出中间有一条细缝的两颗门牙,“所以你们两个知道。叫我玛丽亚。绝不要叫我金发女、老姐或是大姐;我只让朋友喊我的名字。”
“我们想要几个针筒和避孕套。”拉法说。
“拿着,”她把东西递给他们,“克劳蒂亚,避孕套是要工作用的吗?”
克劳蒂亚肯定地点点头。
“那么再多拿几个。我没办法多给,但每个礼拜三晚上我们有个服务,会分送多一点。喏,这是时间表。”
她递过一张纸,两人拿了便离开。毒虫和妓女的组合很常见。女孩赚皮肉钱买毒,要是碰到嫖客施暴,会由毒虫来照顾。弗兰朝车门走过去。
“哈啰,我叫……”
“弗兰。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弗兰。”
他吓了一跳。他没料到她竟记得他的名字。他们通常只是询问,然后记下来以便统计人数。他从没想过他们记得住。
“我没带器具。”
“没关系。我们通常会给两组,以免你们手边囤积太多。但是如果你们能拿来还,我们可以多给一些,好让你们总能用新的注射,可以吗?”
弗兰接下两个针筒,继续站在原地看着她。
“还有什么事吗,弗兰?”
他闭上嘴巴,不知该回答什么。他该怎么告诉对方他想聊一下?而汽车的刹车声填补了两人之间的静默。有两个男人下车,杵在门边,抢走弗兰的位置。
“嘿!金发女,给我们几支针筒。”
“等我和这孩子讲完。待会儿会给你们。”
“可是他已经拿到他的针筒了!”
“人不可能只靠针筒活下去,请了解。”
她看着弗兰一会儿,等待他回答,而这两个男人也回过头。
“呃……我……”
“看到没?”其中一个男子说,“他不要其他东西了。给我针筒,见鬼!”
玛丽亚的视线与弗兰交汇,对他伸出一只手。
“弗兰,上去,我想和你聊一下。”
“我呢?不能上去吗?”他们其中一个生气地大叫。
“等你知道我的名字以后,”她回答,“你的针筒,拿去。”
弗兰进去之后,碰到另外一名工作人员,是个年约三十五岁的高瘦男子。玛丽亚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妈的!不准叫我金发女!难道要我叫你油头发?”
她的朋友笑了出来。这个女人还真有种。
“弗兰,我们看你似乎很想聊聊的样子。”
“呃……对,没错,我想找个人聊一下。”
“我叫劳尔。”
他对弗兰伸出手。这是他们在短短几分钟内第二次伸出手。
***
他们一直聊到快收车的时刻。劳尔帮他治疗空气枪打伤的伤口,以及其他第一眼看不出、但是比较深的伤口。对弗兰来说,有人关心他的感受和他的状况非常怪异。和只顾自扫门前雪的人同住三年后,他很开心能和一个专注看着他的人聊聊。他告诉劳尔村庄的吉卜赛孩子、毒品涨价,每天早上醒来知道自己得到街上去为海洛因筹钱的悲伤。每天。没有假期也没有希望。
他一股脑儿把心事全说出来。他开始了就停不下,感觉每讲出一个字就舒服一些。
“我不知道,我想要戒毒。”他突然说。
劳尔嘴角上扬,斜睨玛丽亚一眼,然后说:“或许花了你很大力气,但是你终于说出来了。”
“啊?”
“通常爬上来的人都是想要稍微发泄一下,而我们会聆听。有些人——但非常少——会在谈过之后冒出这句话来。我们对这些人感兴趣。”
“为什么?”
“因为跨出这一步的人,不只是想聊聊而已,而是已经准备好。”
“准备好什么?”
玛丽亚接着说。
“准备好聆听。”
于是他俩替他分析目前有哪些机会。马德里公共戒毒中心大概只有二十来个名额,候补名单却长得看不到尽头。如果他有钱,也打算用掉,比较容易找到欢迎他的私人诊所。
不然得寻求其他戒毒途径,也就是小巴士。它和交换针筒的货车大同小异,除了发送的是美沙酮,唯一的条件是得提供身份证号码并接受检验。一旦办理手续后,便开始疗程:每天下午领一杯美沙酮,它有苦味,会让在人一天结束之际忘掉其他苦涩滋味。
小巴士有很多种。有些每个礼拜做一次麻醉检验,确保珍贵的药物是用在真正想戒毒的上瘾人士身上。其他小巴士只发放药物,不过问,也不检验哪些人好好使用、哪些没有。因为海洛因的效力从上瘾者的眼睛就可以分辨,不需要另做检测。
在针筒以旧换新的货车附近就有一辆小巴士。车子驻点在药庄附近,有许多人想服用美沙酮减缓戒断症状,但不久又补一份令人飘飘欲仙的海洛因,导致过量的案例时有所闻。好在马德里好几个点都有小巴士。
天色已晚,不过他们约好隔天让劳尔陪他去见负责的人。
“你有没有被通缉?”
“没有。”
“你想戒毒,还是想减缓戒断症状再吸毒?”
“戒毒。”
“你有没有可以帮助你的朋友或家人?”
“没有。”
“这个疗程的成功几率是两成。不容易。非常不容易。尤其是一开始的时候。可是你如果撑得过去,就会像倒吃甘蔗。最好找个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某个能让你开心、不要老是流连在街上的东西。”
“我再想想。”
“太好了。那下次见面,我们会让你接受治疗。”
弗兰离开货车时,天色几乎已经暗下。太阳没入马德里食品市场的建筑物后方,行走在道路路肩上的毒虫变成了一抹抹黑影。他离开前,玛丽亚从货车那儿叫住他。
“嘿!”
他转过身。
“你已经踏出了最困难的一步。”
弗兰送给她一抹微笑,再一次变成路肩的众多影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