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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之谜》第十章 阿莉西亚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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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莎走出地铁车厢,映入眼帘的空荡月台有种悲凉氛围。仿佛这一站没有人下车,大家要前往的是其他更好的目的地。她姐姐克里斯蒂娜的家就在附近,她只需要换乘其他线,再坐一站。她手里拿着从办公室带回家的《螺旋之谜》第二部。她在破纪录的时间内啃完了第一部,想要继续读下去,她已经能想象出书里角色的长相、触感和气味。她老板办公室里的一个角落,有个装着大量样书的箱子。可汗先生相当乐意赠送出版社的书给访客,不只是托马斯·莫德的作品。要是有人来谈马里奥·贝尼特斯的作品,他会在送别时赠一本莱奥·巴埃拉的书给对方。这是他在自己口中所称的那段艰困日子学到的简易营销手法。他在那段日子,身兼出版社数职。现在,埃尔莎可以把第一部送给玛尔塔,让她读读有趣的东西,别再满脑子都是负面的想法。

她搭乘地铁的一条地下自动人行道,靠着扶手阅读。反方向有个约二十八岁的年轻男子,他穿着褪色外套,看上去油腻腻的,一双眼瞪着屋顶瞧。他顶着油腻腻的中长发,下巴冒出三天没刮的胡茬。有那么一刹那,埃尔莎为了人行道上没人而感到害怕,但过了一会儿,距离拉远了,她的视线又回到书上。

看了不到十行,那个年轻男子便越过扶手,跳进埃尔莎的那条人行道,站在她后面几米处;他趁埃尔莎左手翻书时,冲过去紧紧地抓住她的包,用力一拉,害她跌倒在地。他抓着包仓皇奔逃,回头看了一次地上的受害者,与她四目相接了一秒。年轻男子别开头,继续奔跑,过了两条走道后,他猛然停下脚步,迅速打开包寻找钱包。他在钱包里找到两张纸钞,一张十块钱,另一张是二十块。他抽出十块钱那张塞进牛仔裤后口袋,接着把钱包和钥匙放在墙边的地上,留给巡逻警察。这样一来,那个女人至少不用重办证件或换锁。然后他再一次迈开仓皇的脚步,爬上了楼梯。

他到了一条街灯坏掉的昏暗巷子,卡洛斯躲在一个货柜后面等他。

“拿到没?”

弗兰理一理刘海,把二十块钱纸钞亮给他看——引来同伴抱怨。

“只有这个?”

“经济不景气。大家手头都紧。”

“妈的,一个人只能分十块钱。”

“卡洛斯,就只有这些。”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何必冒险?根本是个屁。”

“冒险的是我!”

“你没挑对人,我对你讲过很多遍了。手机呢?”

弗兰翻找包,拿出手机。

“妈的,这根本换不了十块钱。”

卡洛斯打开手机,抽出用户识别卡,扔到地上。

“下次换我来。见鬼,你成不了什么气候。”

他转过身,往公车站牌方向走去。弗兰低声咒骂,追在他后面。

公交车司机都知道怎么分辨当地毒虫,所以看到这两个人没付钱就溜上车,大气都不敢出。他们早就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手拿着针筒又不怕死的家伙。总之,他们司机也只是领薪水工作,可不打算为了一张车票赌上性命。

公交车将他们载到金字塔街区,他们居住的大楼就在这里。他们和其他两个人住在三楼一间六十平方米大的公寓,里面乱七八糟。他们敲了门,但没人应声。最后弗兰从外套口袋掏出钥匙。两人走进玄关。

“喂!有人吗?”卡洛斯大吼。

“混账,还会有谁?”一个声音从客厅传来。

所谓的客厅,只不过是形式上的称呼罢了。这儿充其量只有一张铺在地上的床垫、一张摆满旧报纸的矮桌和一座墙边的破沙发。空气里弥漫着沙发旁煤气炉发出的气味。

“见鬼,好臭。打开窗户,可恶,谁能呼吸啊。”

“想都别想!我们会冻死。我倒宁愿被闷死。有什么货?”

弗兰拿出三个纸包,摆在小桌子上。这时,第四名房客踏进大门。

公寓另外两个房客是马努和拉科,两人脸色青黄,都是一副悲惨模样。他们站在桌边,弯下腰。

马努紧张兮兮。

“哪个是我的?哪个?哪个?是这个吗?”

他拿起一包,可是卡洛斯打他的手,那包纸掉回桌面。

“不是那包,见鬼,那包是我的可卡因。这包才是你的海洛因。”

马努失望地看着那个纸包。

“里面有多少?这包根本不够三份。”

“哈!”卡洛斯说,“两份,这已经很多了。难道你以为现在在降价大促销吗?”

“我给你三份的钱!卡洛斯,我希望你不要糊弄我,我们是朋友。”

“我怎么会糊弄你!别傻了!是涨价了!”

拉科睁着一双流露深沉悲痛的眼眸,他拿起纸包,转过身时说:“马努,这个世界没有朋友,只有毒友。有时甚至连毒友也没有。”

他钻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因为某个令人不解的原因,他不让大家看到他注射。接着其他人拿走各自的纸包忙起来。卡洛斯的是可卡因,马努则是海洛因。

弗兰和卡洛斯从贫民窟巴兰基利亚带回拉科和马努的货时,当然趁机偷斤减两。那是他们两个得付出的跑路费。如果想占大家的便宜,就亲自跑一趟,要不就忍受被人揩油的风险。没有人知道卡洛斯留下那些海洛因要做什么。他们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混用毒品,尤其是据传热可卡因害许多人丧命之后。如果要注射快球,得非常小心,因为每次注射都是在玩命。

“我想我现在还要再来一份。明天我要再去多买一点。”卡洛斯说。

“随便你。”弗兰回答。

可卡因毒虫就是这样,只要手边有货就无法自拔。海洛因毒虫反而比较节制。他虽然也被害惨了,但能够控制。吸食可卡因,快感会加速到极点,让你想再来更多。就像常听人说的,越是快、越是要更快。海洛因反而会让你缓下来,越是吸食,越能逃避自己。有人能够控制在一天三次,但一般都是有多少就注射多少。吸食海洛因的人能控制情绪的比例较高。弗兰希望自己够幸运,能成为这些人当中的一个;可是他失控过太多次。此刻卡洛斯吸食的可卡因开始出现药效。

“第二份吸完,我要找葛罗莉亚温存一下。”

“嗯,好。”弗兰回答。

“噢,朋友。跟女人相好很爽啊。你们这些绅士就是不记得怎么趁女人兴奋的时候上她。老兄,要用可卡因助兴。海洛因是给差劲的人用 的。你现在不想来一炮?”

卡洛斯的语气流露着优越感。弗兰斜睨他一眼,不想对上他的视线,更不想回答他。

“那么你就留在这里吧。”卡洛斯说。他猛地站起来,离开了客厅。“我上她的时候会想着你的。”

“想你老妈。”弗兰说。但是卡洛斯已经离开了。

他受不了卡洛斯很“嗨”的时候。这时卡洛斯的脉搏加速,嘴巴冒出来的都是些不干净的话。他一整天叨念要吸可卡因,要这样抢那样偷,要这样讲或那样说才好杀价。毒贩根本不管这些,要他们帮你,除非能拿到什么好处。在毒品交易市场奢谈互助根本是天方夜谭。

马努已经坐在沙发上昏了过去。他把所有的海洛因一次注射完毕,现在正在昏睡,针筒还插在赤裸的前臂上。弗兰走过去拔掉他的针筒,放在地上的一个可口可乐罐子里。细细的血往下流到马努的手腕,但他似乎没有察觉。他的旁边有个用来吸食毒品的香烟滤嘴。尽管非常不应该,他还是不听话,使用前会先拿来抽烟。

弗兰坐在地板的床垫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到昏昏睡去。他感觉不愉快的事都消失了,内心浮现平静。他还有大概四个小时才需要另一剂,接着是五个小时后,绝望会再一次席卷而来,会让他愿意施用在街上向任何毒贩用天价买来的毒品。不过他现在口袋里还有一次的分量。

他口干舌燥。他拿起从那个女人身上抢来的包,翻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床垫上:一副太阳眼镜、一支口红、几包面纸、两片卫生棉,还有一本书。没有巧克力,也没有项链、耳环或任何可以卖的东西。他把书翻过来,看了一眼封面。《螺旋之谜》第一部。

这应该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一本书。他打开第一页,从头开始读起。还不赖。他想起自己还看书的时光。那是不久之前。他两年前离开和室友同住的公寓。他记得那时看一本书并不稀奇古怪,朋友也不会嘲笑这种举动。卡洛斯老是说阅读是可怜人才会做的事。不过他早就是可怜人,所以没有损失。

他继续读下去。

如果他从旁边看这一幕,可能会觉得很可笑:某个男人吸食海洛因后昏迷不醒、躺在沙发上,他的同伴却坐在地上读一本书。但是他非常专注,沉浸其中。他从自己的位置可一点不觉得可笑。

***

他们依照亚历克斯·帕罗斯的指示,沿着主街一直走到石砖路尽头的一条泥土小径,埃斯特万的房子是板岩屋顶,上面长满青苔,门前有个前廊,那儿的吊床年复一年,忍受冬天天气无情的摧残。

门口台阶上,只有一个门环能通知客人上门。埃斯特万开了门,请他们进去,他忙得焦头烂额,说声抱歉后,到厨房用抹布擦干双手,然后站在那里大声对他们说放轻松点、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们觉得这间屋子很奇妙,因此带着惊喜的心情在客厅绕一圈;这里有一扇后门,直接通往宽阔的花园。

戴维自从开始寻找托马斯·莫德的下落,总会不自觉地搜寻任何线索,这时他也直觉地分析起这间客厅。壁炉前有两张破旧的沙发,椅背覆盖毯子,似乎在等待有人能坐下来享受炉火的温暖;火噼里啪啦烧着,散发出满室的木头香。他的目光扫过挤满埃斯特万和爱妻纪念品的书架,从陶瓷人偶到旅游书籍,或许那是埃斯特万年轻时,从遥远的他乡背着行李带回来的东西。他凝视室内,仿佛能在某个角落看到一张矮桌,上面摆着一架打字机,或者某座书架上放着一本《螺旋之谜》。若是这样的话,事情会简单许多。可是人生的问题错综复杂,没有那么容易的解决办法。他目前遇到的就是非常复杂的问题。

在花园尽头看不清楚的距离,矗立一道木篱笆,隔开了他的家和隐身在阿兰谷黑夜里的森林。

这一大片辽阔的土地几乎有三分之一是菜园。一边有个石板烤肉架,此刻火焰在黑夜中发亮,肉架旁边站着一位邻居,正拿着火钳拨弄炉火、添加木炭。他举起手对他们俩打招呼,说他们太准时了,火候还不够,要再等个二十分钟才会开始准备食物。

尽管没有必要,戴维还是习惯城市人的准时赴约。或许和朋友约会迟到可以原谅,若是公司开会的话是不被允许的,否则个个打着领带、已经坐妥的职员的目光可会扫射踏进来的那一位。戴维通常会按照潜规则提早出门,预防可能发生的意外。看来在这座村庄,潜规则比较宽松。

这时埃斯特万大步走向他们。

“不好意思,刚刚我在厨房处理急事。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我们今晚的大厨埃米尼奥。看到没,他可是一流的烤肉专家。”

“对,我们已经认识了。”

“过来,让我向你们介绍阿莉西亚。埃米尼奥是她表弟。”

认识阿莉西亚?戴维突然间紧张起来。要怎么认识阿莉西亚?他要带他们过去、介绍给他身体无法动弹的妻子?或者他的意思是要让他们看相簿之类的?恐怕不只是这样。

他领着两人沿走廊穿过屋子,走到尽头的一间房。戴维可以闻得到生病的气味,他的脑海回忆翻滚,一些他以为已经跨越的事,如今再一次浮上心头,一如他翻阅旧时相簿也会勾起就学时的回忆。

只是他的回忆并不是足球赛、考试,以及坐在长凳上等待女生从健身房出来。他的思绪飘回一条安养中心的走廊,那空气弥漫消毒水味的环境,以及那些老人,他们盯着他紧抓妈妈的手,脚踏瓷砖地面,仿佛迷途的船难者。

这一刻,他真想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远离这里。他愿意付出昂贵的代价,只求时间提早几分钟,让他能错过这个介绍的机会。

阿莉西亚的房间几乎只有一张占据整个空间的巨大电动病床。埃斯特万卧病在床的妻子身形枯槁。

戴维心想,不久前的她应该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根连接机器的橄榄绿管子伸进她的腹部,还有另一根天知道是什么用途的管子插进她的喉咙。埃斯特万看见两位访客一脸惊恐,便决定向他们解释。

“你们瞧,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是一种让延髓运动神经元慢慢死去的疾病,”他边说边用手指指颈项,“这些细胞透过了类似缆线的轴突与肌肉连接,并传达指令。当下运动元神经死去,肌肉便会无法接收指令,也就无法移动,慢慢地失去力量。当身体无法自主移动,肌肉也就开始萎缩。所有非自主性的动作,比如消化、呼吸等等不会受到影响,至少在病程的大部分时间是维持这个样子。

“随着肌肉失去力量,呼吸会变成自觉性动作,需要由气管造口管来协助。当咀嚼和吞咽开始变得相对吃力,就得装上胃造口管,直接插到胃部。这些辅助能让维持身体机能变得容易许多。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广为人知,是因为美国棒球选手贾里格(Lou Gehrig)罹患同样的疾病。我看到你们一踏进这里,一脸诧异的表情,所以稍微解释一下。”

“抱歉,埃斯特万,我们是对夫人身边这么多的机器感到吃惊。”西尔维娅说。

“不必在意。我已经习惯了,我了解这个画面对于第一次看到的人来说冲击很大。”

他转过身,对他们指着坐在机器后面一张扶手椅上的女人。

“她叫帕洛马,是阿莉西亚的看护,负责在我没空时照顾她。”

“很荣幸认识您,帕洛马。”他们俩说。

埃斯特万靠近他妻子,轻柔地牵起她的手,那份温柔触动了西尔维娅的心弦。他多少次牵起那张病床上妻子的手?多少个夜晚他坐在她的身边、凝视她再也无法回以同样目光的脸庞?

“亲爱的,”埃斯特万轻声在她耳边说,“这两位是西尔维娅和戴维。他们来自巴列卡斯区,到村里度假几天。他们今天早上在森林里迷路,我带他们回来,如果不是这样,恐怕他们现在还在绕圈子找小溪在哪里。”

埃斯特万嘴角上扬,仿佛讲了一个属于他们之间的笑话。

他们等阿莉西亚的反应等了一会儿。西尔维娅显得冷静,相较之下戴维好几分钟前已经受不住了。

在他看来,对这样一具活着的尸体如此亲昵十分荒谬,阿莉西亚没有反应,等她响应无非是等待一块石头。埃斯特万回过身看他们。

“她握紧我的手。她喜欢你们。”

当着戴维诧异的目光,西尔维娅向前走去,靠在阿莉西亚的身边。她语带温柔地对她说:“阿莉西亚,生日快乐。我们很开心认识你。你先生是我们的向导,带我们走出森林、认识村庄。现在我懂了,一个这样亲切的男人,应该有个非常特别的另一半。请容我说,你是个特别而漂亮的女人。”

埃斯特万露出微笑。

“她再一次握紧我的手了。”

面对他们和阿莉西亚的亲昵,还有自己的抗拒,戴维有些承受不住。他感觉在这个房间每过一秒,不安和羞愧感就愈发强烈,他越来越希望埃斯特万结束这场介绍,好让他们可以离开这里。令他失望的是,埃斯特万继续下去说:“你们看到了,阿莉西亚喜欢家里有人。她不是个爱独处的人。她需要感觉有人出现:客厅里的声响,电视开着,有人切换频道,布置餐桌的餐盘声音……对她来说,人就是屋子的灵魂。她总是说一栋空荡荡的屋子就像一副大型棺木。”

戴维开始发抖。多年前的回忆席卷而来,那个赡养中心的房间、用常人方式对待阿莉西亚,以及把空屋比喻成棺材,让戴维不得不靠着墙壁,以免脚软。埃斯特万和西尔维娅发现他不寻常的举动。

“戴维,还好吗?”埃斯特万问他。

“还好,还好,”他支吾,“我只是血压低,加上房间沉闷的空气让我有点头晕。”

“去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比较好。”埃斯特万说,并站了起来。

“对,会好一点。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这么没礼貌。”

“不,千万别这么说。别在意!我只是想介绍你们认识。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喝点东西吧。你只要几分钟,就能舒服一点。没错,这里的空气有时有点沉闷。”接着他对护士说:“帕洛马,待会儿请你开一下窗户通风,但是你知道……”

“我知道,埃斯特万,别急。”帕洛马回答,她似乎很会掌握状况。

埃斯特万点点头,这时西尔维娅扶着戴维的手臂,陪他从走廊离开。

客厅已经开始出现第一批宾客。里瓦斯神父站在饮料桌旁边,端着一个巨大的啤酒杯。当他看到他们俩,便靠了过来,三人聊起蜡烛夜的布道。戴维对神父指指啤酒杯。

“呃,戴维,人不可能光靠弥撒的酒活下去……”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笑了,戴维于是也像他一样端起一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这里比较通风,他感觉舒服多了。

“我喜欢生日派对。我也喜欢埃斯特万面对太太的疾病所做的一切。大多数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感到沮丧,可是我相信这栋屋子从许久以前就需要一个派对。这不只对埃斯特万好,也对阿莉西亚有帮助。”

这时,阿莉西亚负责烤肉的表弟埃米尼奥从花园的门踏进来,他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金属盆,里面装满了香肠、熏肉、血肠和其他猪肉制品。

“各位, 上菜了!”

他拿掉隔热手套,以胜利之姿举起双手。戴维看见他的右手有六根手指,愣住了。

“噢,老天……”戴维喃喃自语。

“怎么了?”里瓦斯神父问。

“埃米尼奥有六根手指……”

“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神父大声说,“就像有人是金发,有人是棕发,有人是黄发,有人少了一条胳膊,也有人一只手有六根手指。可是大家都是上帝的孩子……”

戴维倒了一杯酒,一口气灌下。怎么一回事?村里到底有多少人有六根手指?为什么这一切这么复杂?

所有预期的宾客都陆续来到派对,但也有其他人。大多数人都带来他们在家悉心准备的拿手菜,或端着盘子,或拿着沙拉盆。埃斯特万负责烤肉和饮料,宾客则负责配菜和甜点。戴维和西尔维娅惋惜自己没带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两瓶酒也好。

这一晚,埃斯特万像在酒馆一样讲了个故事,屋里挤得和沙丁鱼罐头一样。沙发都坐满了,扶手也一样,他们一手拿着酒,一手拿着小羊排,正天南地北地聊着。花园里,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像是一束束的花朵聚在一起讲话、叫喊,他们穿插着讲西班牙语和当地方言,戴维和西尔维娅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就学着讲。于是他们知道大蒜、平底锅、菜园以及热等等方言的说法。

西尔维娅一如往常,比戴维早一点跟大家打成一片。遇到这种场合,一向自诩为社交型人物的他总会领悟残酷的事实。在场宾客都是热情外放的乡下人,他们不聊自己苦恼的问题,只希望与人度过愉快时光。他们会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讲笑话;他们会非常欢迎想加入行列的人,不会有偏见或者隔阂。

因此戴维和西尔维娅享受了片刻他们的陪伴、食物和笑话。

戴维努力节制别喝太多。他一开始想摆脱头晕,多喝了一点,变得有些紧张,之后他发现脑袋昏昏沉沉。当他注意到,决定停止喝酒,可是每过一会儿,就会有个人过来硬要给他敬酒,所以怎么控制也是徒劳。他感觉很开心很高兴,无法节制的后果是,他开始出现烂醉如泥的征兆:比平常聒噪、爱讲笑话。西尔维娅对于到村里第一晚的遭遇还心有余悸,她只喝了几杯白酒,吃了不到半口面包,用温柔的语气礼貌性回绝那些想灌醉她的先生。

安赫拉在屋里角落跟杂货店老板娘说话。托马斯和其他孩子都在妈妈眼角余光的监视范围内边吃边聊天。安赫拉稍稍别开一会儿视线,看向戴维;他的双眼发亮,有点失去平常控制得宜的举止,看起来比较自在也放松许多。他身边有个漂亮的女人,笑起来像芦苇俯身摇曳,姿态优雅自然。她知道那是他太太。他们和其他参加派对的人看起来不一样。比较有城市人的味道。戴维也别开视线,他们的目光穿过宾客交汇在一起。安赫拉感到惊慌失措,露出一抹微笑。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微微脸红了。戴维马上报以一笑,接着转过身呼唤西尔维娅。半分钟过后,他带着西尔维娅到摆脱其他客人的安赫拉面前。不过他在半途遇到酒馆的厨师何塞,吓得对方瞪大眼睛、快步落荒而逃。戴维没跟太太多解释,将她介绍给安赫拉,于是三人开始闲聊。

“安赫拉是我们到这里的第一晚,给我胀气药片的人。你记得我说过我找不到药房吗?”

“真是感谢。那天的晚餐似乎让我太不舒服了。”

“炖锅吗?”

“嘿……没错。你怎么……?”

“那是乌梅内哈的独门菜色。好吃,但不好消化。”

“你那天晚上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亲爱的,吃不惯这边食物的人会很惨,事情就是这样。”

戴维说,打断了安赫拉的话。

“要帮助消化,我们会喝一种核桃烈酒。”安赫拉继续说。

“他们没给酒,所以我中招了。”她再一次笑得俯身。安赫拉立刻想起了随风摇曳的芦苇。“戴维对食物没那么敏感。吃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售货机食物,他早就练就近乎百毒不侵的铁胃。”

戴维观察眼前两个女人聊天。她们都长得漂亮,安赫拉像头野生小马驹,顶着一头泛红铜色泽的头发,睁着一双深色绿眸;西尔维娅仿佛华丽的天鹅,有双清澈的棕眸,雀斑散落在鼻翼,消失在两颊。她们是不同类型的女人,当然,都非常引人注目。他年轻时曾梦想美女环绕,这一刻他感觉梦想成真。

“戴维,你喝个不停。”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把他从幻想拉回了现实。难道这座村庄的人都不从正面走过来吗?他转过身,迎上了亚历克斯·帕罗斯,也就是戴维问他埃斯特万住址的六指男人。

“看来你找到屋子在哪里了。”他说,并伸出手握手。戴维可以感觉到在手背的第六根手指。

他们聊了聊枯燥的文学,戴维最爱的话题。此刻戴维真希望自己没喝太多。他试着想揪出托马斯·莫德的真面目,找到在马德里听笔迹专家提起的那个知道如何随机应变的聪明男人,但他现在力不从心。

“不,怎么会呢,”亚历克斯回答一个戴维不记得自己是否问了的问题,“我不太读书。偶尔会读,但是兴致不高。哈维尔反而喜欢。他的书架上都是侦探小说。”哈维尔?哈维尔?他是不是漏听了什么?

“谁是哈维尔?”戴维蹙眉问。

“我还没帮你们介绍吗?抱歉,真是失礼。哈维尔!”

他转过身,在人群中寻找叫作哈维尔的家伙。当他找到他,又喊了一次,对方于是向他们走过来。

“戴维、西尔维娅,这是我的朋友哈维尔。哈维尔,这是戴维和西尔维娅。”

朋友?戴维瞧见他把手摆在那男人的后背,直觉他们的关系不止于朋友。

哈维尔往前一步伸出手。戴维感觉他的手背似乎有个东西,于是他没放开那只手,反而把手翻过来。

他有六根手指。

“您有六根手指。”

哈维尔瞄一眼他的手。

“对,我知道。”

“您有六根手指?”戴维再问一遍。

“对,从出生开始。”

“六根!”

“不多不少,”亚历克斯插话,“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

“可是,您怎么会有六根手指?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六根手指吗?”

“不是每个人,但是绝大部分的人都有。”

“啊?为什么?”

戴维晕头转向。他的脑袋开始发昏。他感觉像是《荒原狼》里的哈里·哈勒尔。那是一出奇妙的戏。只欢迎疯子进场欣赏。亚历克斯嘴角上扬,开始给他解释。

“瞧,布雷达戈斯是一座相当古老的村庄,坐落于山区,这个不利的条件使得人口一直不多,历史却可追溯到四百多年前。在很长一段时间,这里主要居住三大家族:博鲁埃尔家族、鲁伊塞克家族以及帕罗斯家族。我的祖先当中最有名的一位叫伊西德罗·帕罗斯,他的右手有六根手指。他生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右手也有六根手指。他的儿子娶了另外两个家族的女儿,彼此通婚,他们的子女有些遗传了这个特征,有些没有。没有遗传的人也带有基因,但不是显性的,所以即使没有这个特征,也生下有六根手指的子女。这几个家族继续通婚,再加上慢慢移入的新住民——不要以为我们是族内通婚的村庄。起先,可以从六根手指追溯祖先的踪迹,但是经过世世代代之后,这变成不可能的事。所以,现在所有有六根手指的人可能是近亲关系,也可能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如果姓帕罗斯,就可以确认这个特征的来源。”

“亚历克斯,你真爱说这个故事。要是每听一遍这个故事就收一分钱,我现在可能是百万富翁啦。说真的,强调帕罗斯的来源已经变成老生常谈了。”哈维尔用厌烦的语气说。

戴维依旧晕头转向。酒精带来的沉重随着亚历克斯·帕罗斯的每一句话更加严重。一切都完了。

现在他明白许多事。太多事了吧。他的计划都化为乌有。

“村庄里有多少人有六根手指?”戴维讷讷地问,忍住了呜咽。

“我们没做人口普查!但是铁定一堆。呼!一堆啊!”

当他知道自己这三天来的努力根本是笑话一场,差点大叫起来。来这里以后,他调查过的手……骚扰邻居……爬上厨师何塞家的树……阿莉西亚的表弟埃米尼奥……亚历克斯·帕罗斯,哈维尔……安赫拉的儿子托马斯……根本是笑话、闹剧、荒唐、胡闹。

于是他再也忍不住,开始大声咆哮。

“这根本违反自然!荒谬!每个人都有六根手指,没有一个人喜欢看书!你们都疯了不成!”

每个人都回过头看谁在大吼。厨师何塞转过头对他的同伴说:”看到没?我跟你说过他是疯子。”

戴维沮丧不已,派对剩下的时光都在借酒浇愁,而且是高浓度酒精。宾客看过他的崩溃后,纷纷恢复谈天说笑。

安赫拉发现托马斯和一个朋友正在偷喝威士忌。她威胁儿子要赏他一顿痛打,把玻璃杯抢过来,马上决定该回家了。

西尔维娅考虑带烂醉如泥的先生回去,先是为失控场面道歉,接着跟主人告别。埃斯特万回以一笑,要她别在意,并说一个没有吼叫的派对算不上派对。

他们离开屋子,步下门口的阶梯,遇到了抵达这里那晚、在酒馆听到戴维问厕所在哪里却转过身不搭理的年轻男子。他们认出彼此,那男子不吭一声又转身溜了。附近森林里的动物可以听到大半夜里一个酩酊大醉的野人大吼着:“小鬼!下次敢再跑,我就打肿你的脸!管你有几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