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一整个早上都在等机会用手机打电话给老板。他特地到街上,以免不小心被西尔维娅听见,这时他老婆正躺在旅舍怪异的金脚浴缸里享受泡泡浴。
他没告诉老婆任何有关头上伤口的事。根据他决定采纳的版本,两人恩爱过后抱着睡到天亮,他没有离开过房间。双眼的眼袋是因为食物不同或环境改变的缘故。他没出门去找什么可能的作家,没爬树,没看到对方和另一半赤裸裸地翻云覆雨,也没掉到什么卡车后面,然后那位可能的作家追过来往他头上敲了一记。他没在凌晨时分让某个女人治疗伤口,也没和她在她家沙发上喝了一杯威士忌。他没注意对方的睡衣。这一切都没发生。
因此,一回到旅舍,他就立刻梳好头发遮住伤口,既然他一直待在老婆身边,自然不会有弄伤自己的机会。就技术上来说他没有扯谎。就道德上来说又多扯了一个。
可汗先生的秘书埃尔莎要他稍等,查一下他的老板现在有没有空。过了几秒,可汗先生焦虑的声音从电话的另外一头传来。
“戴维,还好吗?找到家父了没?”
尽管戴维迟疑,可汗先生依旧坚持他们要在电话里使用这个代号,以防遭人窃听。他们敲定的说法是,可汗先生的父亲失踪了几天,音讯全无,戴维要去他住的村庄寻人。
“遇到几个问题。本来我以为找到他了,但最后那个人并不是令尊。”
“确定吗?家父可能有点难以捉摸。记住,他非常聪明,”他又加了一句,继续演下去,“像他儿子一样。”
“我相信绝对不是那个人。要继续找。”
“这么难吗?你没碰到和家父有一样特征的人?”
“嗯,有一个。”过了半晌,戴维说。
“然后呢?调查他了没?”
“我想没那个必要。”
“为什么?我们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个只能放过。他是个九岁的小孩。下个礼拜满十岁。”
“噢,”这是电话另外一头传来的唯一回答,“那你有其他寻人计划吗?”
“我还是希望找到符合令尊特征的人。”
“好吧。但是我只跟你说一件事。我这个礼拜会和整个家族聚会,接下来几天都会。每个人都想看到他的新作。我也是。懂吗?”
“懂,可汗先生。”
“有消息打电话给我。”他的老板说。
“我会的。”
可汗先生没说再见就挂断。戴维把手机收好,神情显得有些沮丧。昨晚的经历,加上老板的代号,让他开始觉得自己根本是个搞笑版的间谍。
***
打完那个电话、享用过一顿丰盛的早餐,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正如他们听说的,在这座村庄没有太多活动可以选择,戴维也不可能挨家挨户敲门,问谁有六根手指、他家客厅是不是有打字机。但是他有种奇怪的预感,相信如果找到对方,应该是靠运气,而非刻意寻找。命运已经替他们安排了相会的时刻,他只需要等到时间到来。他答应老婆到附近森林散步。还好这天早上他们穿的是鞋底比较厚的靴子。碎石子地面看起来赏心悦目,但是穿一般的鞋子走起来并不舒服。
这座森林是一大片茂密的山毛榉和冷杉,再加上赤松,装点了点点淡橘和青绿。这些树木就像巨大的盆栽,甚至高达三十米,他们置身其中仿佛小小的精灵,失去了对大小的判断。
山毛榉的树根覆盖一层碧绿的青苔。树皮的触感粗糙,颜色和大象的皮肤一样是浅灰。冷杉和山毛榉好似兄弟相拥在一块,那泛白的树皮加上闪烁银光的影子,增添了森林神秘的气息。树皮分泌的块状树脂自古以凝结形成的香脂闻名。
每一步,他们都感觉自己在巨大生态系统的包围下是多么渺小,似乎连时间感都丧失了。戴维唯一清楚的是,在这里时间和空间是相对的,人类的匆忙对树木来说毫无意义;同样的,它们也不在乎雨水、寒冷,和他每天愚蠢的寻找。
西尔维娅虽然喜欢散步,却每走几步就抱怨一下,说靴子摩擦着一双习惯城市鞋子的双脚。
“怎么那么多石头!拜托,我们到那边坐下来休息一下吧。两条腿不休息一下,我会走到倒下断气。”
于是他们坐下来休息,西尔维娅脱掉靴子,按摩双脚。
“噢,真舒服,早知道我就带运动鞋来。还以为这是登山靴,可是穿上去怎么可能走得动?”
“我想我们的脚太习惯城市了。我们不习惯像今天一样走这么远的路,而且是泥土路和碎石路。”
“可是地面是平的,应该能减轻脚步的震动。”
“没错,是平的,但不是平常走的路。我们的脚是踩在倾斜的路面,要保持平衡,得稍微用到肌肉。”
西尔维娅抬起头望向天空,仿佛目光能穿透树木的枝丫。戴维凝视她纤细修长的脖子,嘴角浮现浅笑。
“戴维,还有其他地方。”
“西尔维娅,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当然还有其他地方……”
“不,我不是说这里。”西尔维娅指向她的四周,她脚下的石头,以及围绕她的树木。“我是指这里。”她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太阳穴。戴维点点头说:“我们有多久不曾这么平静了?”
“我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这座村庄的人,这个地方的石头,空气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你感觉到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着教堂的弥撒,想着昨天酒馆的故事……这里仿佛有其他法则,有其他的生活方式。”
“他们的确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为什么他们能过这样的生活,我们不能?为什么我们得屈服于一些不是我们定的规则?”
“他们感受不到社会强加的某种特定行为模式。”
“但是他们也属于这个社会呀!他们也看电视、使用网络。”
“没错,不过他们不是住在压迫人类灵魂的大城市。他们不必搭乘拥挤的地铁,不必到办公大楼工作。”
“你不觉得这只是让我感觉好一点的借口吗?”
“我不知道,西尔维娅。我只知道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不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城市里。重要的是和你在一起。”
“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
戴维抓起石头旁的一根树枝、折断,发出轻轻的啪一声,然后拿给他老婆。树枝的一端有一撮小白花和亮黑色的果实,还有灰绿色天鹅绒触感的叶子。
“拿着。感谢你容忍我。”
“谢谢,好漂亮。”
“连去花店都省了。如果我们住在这里,我可省了一大笔花在生日和结婚纪念日的钱。”
“戴维,你总是这么浪漫。”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是免费就不美丽。”
她靠过去,抚摸他的脸庞,在他的嘴唇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亲爱的,你刚用这双手按摩脚丫子啊。”
“噢!”
***
回程路上,他们试着找比较近的路,不想让双脚过度摩擦;但是他们搞错方向迷了路。他们来的时候涉水而过的一条小溪被灌木丛遮住,找不到这个路标,他们开始摸索方向;绕过几堆岩石,他们抵达一处空地,眼前矗立一排巨大的山毛榉。他们想,这应该是系统性的造林,所以应该不会离村庄太远。他们走在两旁都是树木的小径,仿佛这是一条奇妙的天然隧道;他们发现每棵树的树皮上都刻有一个名字和姓氏,好似给每棵树命名用以辨识。很快地,他们在某棵树底下遇到一个弯着腰的人。当那人站起来,他们认出是埃斯特万。他一手拿着园丁的铁锹和一袋像是肥料的东西。
“哈啰!”戴维打招呼。
“你们好,”埃斯特万说,“在散步吗?”
“不是,”西尔维娅插话,“我们一个半小时前在散步。现在我们想回到村庄。可是我想我们迷路了。来的时候我们沿着一条小溪走,可是现在找不到在哪边。”
“那条小溪消失在树林里。如果对森林不熟,很容易迷路。”
埃斯特万瞄了一眼西尔维娅手中带花的树枝。
“老兄,马缨丹!”
他们俩看向那植物,想确定他说的是不是这个。西尔维娅举起花。
“对,是戴维送我的。”
“希望你们没吃掉果实。”
“黑色的果实吗?没有。怎么了?”戴维问。
“那个有毒。虽然不是像黄杨一样致命,但是会引起恐怖的呕吐和腹泻。”
西尔维娅把树枝拿远一点,展现出了一路都没有的谨慎。
“没,幸好没碰。”西尔维娅说。
“只是拿来欣赏。”戴维补充。
“噢,那么没问题。我会发出警告,是因为你们不是当地人,怕发生不幸。”
“谢谢警告。”戴维感谢他。
“对了,你在酒馆说的故事很精彩。”
“你们来了吗?我没看见你们。”
“对,我们在最后头。人多得不得了。看来你有很多听众。”
“没错,大家爱听,我爱讲。而且有免费啤酒可以喝。”
“大家都想喝免费啤酒,”西尔维娅笑着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园丁吗?”
“怎么会!当然不是,”埃斯特万也笑了出来,“我喜欢照顾这里的树。每一个人都要照顾自己的树。”
“对,我们发现每棵树都有个名字。非常有趣。”
“可以在一棵树放我的名字吧?当然,要是还没有名字的一棵。”
埃斯特万没马上吭声,而是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最后他说:“如果没有名字,就不是任何人的树。你想要的话,就做吧。”
戴维拿出他的万能小刀,在附近一棵树的树皮没有树结的部分,小心地刻下他的名字,他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接着刻了一个“和”,正打算刻上西尔维娅的名字,埃斯特万出声阻止:“抱歉,一棵树只能刻一个人的名字。”
他俩讶异地对望,仿佛他们做了什么没教养的事。
“对不起,”西尔维娅说,“那是这里的某种规定吗?”
“不是。你们选的是一棵小树,木头不够两个人用。”
“啊?木头不够两个人用?”
“当然!这里的树没有足够两个人用的木头。就算等四十年也一样。相信我。”
“木头是要做什么用?”戴维问。
“当然是要做棺材。”埃斯特万说,恍若这是再明显也不过的事。
“什么棺材?”
“父母会在小孩出生时,替他挑选一棵树,等到他过世以后,这棵树会砍下来当棺材。当他的棺材。”
“老天爷!真可怕!”西尔维娅嘟哝。
“你是说这里的每一棵树将来都会变成棺材?”
“没错。每一棵树都属于村庄的一个居民,过世以后,会把他的树做成棺材。山毛榉是木材行的珍品,做出来的成品非常棒。”
他们俩看向四周,刚才他们眼里美妙的乡村风景,在知道每棵树系着村庄每位居民的命运后,变成了悲凉的画面。
“这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几个世纪以来,人类和大自然就在森林共存,我们依赖它们,连过世以后也一样。”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让我在树干上刻名字呢?”
“因为这棵树还没有主人,如果没有主人,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写名字。戴维,你已经有一棵自己的树了。”
戴维看着刻下自己名字的树干,心想:“我已经有棺材了。”
“说真的,我以为你们知道。我看你们来这里,还以为你们是要来亲眼看看。”
“不是,”西尔维娅说,“我们吓了一大跳。”
“对,我看到了。好了,我得走了。如果你们想的话,我可以陪你们回村庄,这样你们就不会迷路了。”
“好啊。”戴维说。
“对了,今天会在我家举办烤肉派对,庆祝我太太的生日。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当然要!好多活动!”西尔维娅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很想去。”
“听着,”戴维打断她的话,“我们不想打扰,尤其是听说了你可怜的处境之后。”
“一点也不会打扰!大半个村庄的人都会来!”
“什么处境?”西尔维娅问,瞪着他们俩瞧,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戴维想解释,但在埃斯特万面前实在无法启齿。最后是当事人开口了。
“我的太太得了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卧病在床。但是她可以感觉四周围绕的人。我知道她会希望你们可以来。”
“如果你觉得这种情况适合庆祝生日……”
西尔维娅试着放缓语气。埃斯特万的表情暗下来几秒钟,常见的笑容变得僵硬。
“继续庆祝生日能让我们知道她还没死。另外一个庆祝的理由是她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庆生。”
他们夫妻僵住了半晌,不知该回答什么。
“如果是这样,而且照你说的不会有任何麻烦,”西尔维娅说,“我们很愿意过去,和你们一起庆祝生日。”
“我很开心能这样。希望你们白天没吃太多,晚上我们准备了一大堆食物。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他们三个由埃斯特万带路,踏上了返回布雷达戈斯的路程。埃斯特万拿着园艺铁锹和袋子,西尔维娅则拿着戴维送她的马缨丹。
***
他们在村庄小巷子里的一家小餐馆用午餐。里面的迷你厅堂只能容纳四张桌子和各自的椅子,尽头有道小门,服务生从里面端出阿兰谷的传统餐点。他们依照建议,开胃菜点了阿兰谷猪肝酱。根据解说,这道菜是由猪肝、猪下巴和肥猪肉制作,洒上大量的盐巴与胡椒,再经过三个小时隔水炖煮。接着,他们享用了西红柿酱卷心菜卷。西尔维娅称这是一场美食假期。
戴维一口接着一口,脑子里却想着跟埃斯特万在森林里的对话。起先,他和老婆一样为村民自己挑选棺材的木头感到吃惊。他总是认为讲究死亡细节的人有点变态。一个人照顾死后用来做棺材的树木实在非常不可思议。住在布雷达戈斯的人一直以来都仰赖森林过活:蘑菇、芦笋、猎物、木头……
用来制作棺材的木头来自附近的森林,这么做也很单纯,但是连哪具棺木来自哪棵树都明确决定,等到主人过世也立刻丢了命,是他并不想深究的细节。
戴维来自一个认为死亡是过失的社会。在这个时代,人类拥有史上最长的寿命,轻而易举就活过九十岁,一天比一天更令人惊叹,让人感觉死亡只可能是因为意外或者不小心。要是心脏病发作死亡,会引起一连串疑问,像是为什么医生束手无策,是不是救护车迟到,还是救治方法的缺失。可是没有人会怀疑是不是只是因为时辰已到。
医生和上帝比赛看谁能延长人类的寿命,虽然他们事前就知道注定会输掉,也知道优势一天比一天减少,却仍梦想有一天能和上帝达成和棋。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公平竞赛。
而他感觉这座村庄把死亡当作再自然也不过的事。因此,他们可以不知道死亡是否即将到来,就去碰触相关的细节。他们想象那一天已经注定,像是替森林里的树木浇水和照顾这么繁琐的事,并不能让人离那个日子更近。当他们看着树木时,看到的不是将来的棺木,而是人还活着,还在呼吸,还能移动,还能互动,是一种碰触得到的测试。每一棵树代表的不是一个人未来的死亡,而是现在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埃斯特万太太的事?”
戴维回过神,在餐厅,咀嚼西尔维娅的问题。
“什么?”
“当埃斯特万对我们说话,邀我们参加今晚的派对时,你说因为他的处境不恰当,不想打扰。”
“噢,他太太的病。”
“对。你怎么知道她的病?”
戴维的脑海开始浮现所有和村庄里的人相处过的画面。他怎么知道的?西尔维娅不知道,是因为当时没和他在一起。他没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在那间酒馆,以及在安赫拉的家……没错,是安赫拉。是安赫拉昨晚告诉他的。昨晚,他应该是和老婆抱在一起睡觉,却跟踪厨师到他家,在那里受伤。这一刻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在等头上伤口止血时听她说的。他应该赶快编个讲法。
“杂货店老板娘说的。”他尽可能快速回答,可是他知道离听到问题至少隔了五秒。
“怎么会聊到这个?还是她只是讲出来而已?”
“不是,让我想一下。进商店之前,我遇到埃斯特万,帮他从车上搬下几盒蔬果到店里。他走了以后,老板娘对我提到这件事。她说埃斯特万遭逢不幸但是非常坚强。”说完后,他看着她,想知道她是否相信这个编出来的答案。他的描述相当接近事实,有些数据也吻合。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
“不知道。忘了吧。你没问,我也不觉得这很重要,直到今天早上他邀我们参加派对;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因为通常你才是状况外的人……”
戴维想回话,但忍住了。他很幸运,挣脱了这个状况,唯一的代价只是背上出了一点冷汗。不过他知道他用另外一个谎来圆一个谎,这场复杂的游戏风险提高了一级。
甜点部分,西尔维娅选了淋上蜂蜜的茴香威化饼。
戴维一边舔着他的棒棒糖,一边扫视餐厅内的客人。他们是村民,他甚至记得在酒馆里看过其中一两个。角落的桌子坐着一个男人,他身穿一件格纹法兰绒衬衫和一条立体褶痕裤,正小口吃着面包,翻阅桌上的杂志。戴维不知那个男人为何特别吸引他的注意。当然,他们不认识,也不曾见过。他只是觉得对方的外表有点格格不入,不像是当地村民。他看来优雅温和,那只拿着叉子的手有着细皮嫩肉的纤细手指,不像是拿过比笔还要重的东西。这时他发现为什么自己会注意他。
那只翻阅杂志的手紧紧吸引他的目光,因为有六根手指。
他拿着叉子的那只手是左手,也就是说他是个左撇子。和托马斯·莫德一样。戴维打量着还在阅读杂志的男子长相。他差不多四十岁,年纪可能再大一点,因为保养得很好。他留着仔细整理过的胡子、一头浓密的黑色鬈发,头发隔着一条一丝不苟的发线梳向一边。
那把胡子搭配了一对黑色眉毛和一双灵活的眼睛,视线随意地扫过杂志。法兰绒格纹衬衫是绿、黑与灰色交织,扎进系上款式简单的银扣皮带的裤子。裤线完美无瑕,男子跷着二郎腿、身子微微地转向一边。他的第六根手指就和戒指一样,像个装饰品。某种不实用的装饰。
戴维想着应该找他攀谈。这是他期待的巧遇。他发现自己紧张得双手汗涔涔。如果是他呢?如果他终于和托马斯·莫德说上话了呢?他该对他说什么?
他只想到一个接近他的方式。
“西尔维娅,你记得派对几点开始吗?”
“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晚上开始。我猜,天黑以后吧。”
“等一下,我找人问一下。”
戴维没等老婆回答,直接起身往那个男人的桌子走去。他握住椅背,拉开椅子。
“不好意思,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那男人有些诧异,先是左顾右盼一下,再回答他。
“当然,请坐。”
“谢谢,”戴维在椅子上坐下来,突然间觉得嘴巴好干,“您认识埃斯特万吗?”
“当然认识。他在村庄里是个名人。”
“听着,我今晚要去他家,但不知道住址。不晓得您知不知道?”
戴维心想找他攀谈是那样不真实,一如他搭讪何塞时那样。但总算打开话匣子。他坐在他的桌边,正在跟他讲话。
“您要去派对吗?”男人露出微笑说。
“没错!他邀我和我太太一起去。可是我们不知道在哪里。”
“很简单。只要沿着主街走到尽头。那里有一条小径,走十分钟就到他家了。不会迷路的。你们刚到村里吗?是埃斯特万的亲戚?”
“不,不是的。我们来自巴拉多利德市,经一个喜欢这座村庄的朋友推荐,来到这里。您是本地人吗?”
“没错,一辈子都住这里。我在这里的祖先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我叫亚历克斯·帕罗斯,帕罗斯家族的人,是这座村庄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哇,所以一辈子都是当地居民。”
“恐怕是这样没错!”他哈哈大笑,声音响亮,“这是我的命运,又能怎么办呢。”
戴维跟着他一起笑,继续这场游戏。
“您从没想过上大城市之类的念头吗?”
“想过,可是我不能走。我得留下来管理一些事。”
“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不,不是。可我出租农庄,必须留在这边处理可能会发生的问题,虽说并不多。而且我的人生就在这里。”
“所以您不用工作吗?我是说一份正式的职业。”
“不用,我靠收租过活。或者说,靠收租勉强度日吧。”
打开话匣子后,戴维把西尔维娅叫过来,跟他们坐在一起。亚历克斯·帕罗斯是个温和、有礼、十分健谈的男子。他告诉他们两人许多村庄的小事,以及一些关于居民的事。西尔维娅开心地聆听。最后男子跟他们握手道别,那是坚定有力的一握。
西尔维娅想知道戴维怎么会想要跟亚历克斯讲话,问他埃斯特万的住址。
“你不也听到埃斯特万说了。整座村庄一大半的人都会去!”
“那你怎么会认为,那个男的是会去的那一大半?”
“我好像在埃斯特万在酒馆说故事的那晚看过他。而且他如果不知道也不会怎样,不是吗?”
“当然不会。可是你知道吗,从我们到这里以后,你的举止就非常奇怪。”
“我没注意。”戴维说谎。
“我注意到了。你知道吗?我还挺喜欢的。”
戴维笑了出来。西尔维娅也是。亚历克斯有六根手指。六根手指,年纪相仿,类型也相近。此外,他说他靠收租过活。戴维几乎能看见《螺旋之谜》的封底印上他的照片。他是个完美的可能人选。戴维想在今晚试着跟他聊天,挖出一些东西来。
究竟怎么做比较好?或许这是命运昨晚阻挡他之后给他的另一个机会,一个如久旱逢甘霖的机会。他只要专注,线索会在调查的途中慢慢出现。他只需要一一解读。
他还来得及挽救现在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