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跑遍印度尼西亚群岛。我们在菲律宾棉兰老岛的三宝颜半岛卸了一批布料,然后收集大量不同的商品,不过我只记得两三样。我们沿着东印度群岛海域前往苏拉威西岛、婆罗洲,经由马六甲海峡绕行苏门答腊。绕行了三天后,我们终于抵达巴东。这座城市毗邻一座两千九百米高的巨大山脉,在塔朗火山以南一百公里远。从港口,可以看见一座耸立的岩石山,仿佛美丽的禁忌,引人留在海边。
我们就是这样打算的。
一天下午,我们在港口利用滑轮卸下木箱后,船长怀里搂着一个漂亮的印度尼西亚姑娘,从船尾的阶梯下来,对我们宣布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放假,隔天休息,直到新的一批货物抵达为止。那晚,所有的水手在工作完毕后冲过澡、穿上唯一一件体面的衬衫,决定出门,学船长找个可人的小岛姑娘,沉浸在只要不是海水的任何东西里。
我可以向各位保证,我们从弥漫船舱的体香剂就能分辨一个人是上岸了还是待在海上。
我在船上的室友叫阿拉汗。他来自丹麦,因为前女友的关系,讲了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这是我们很快就熟稔起来的原因之一,此外,他脑子里有一本全印度洋内容最广泛的黄色笑话全集。这一晚,他怂恿我和马泰奥到一位印度尼西亚水手在实武牙向他力荐的酒吧。
马泰奥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特伦托人,他厌倦了春夏季花团锦簇、秋冬时白雪覆盖的山坡,便告别意大利北部有益健康的风,迎向全世界海洋吹拂的风,他认为他的人生应该能写成有趣的传记。
于是,我们三个冲过澡,尽量打扮得体面,从舷梯下去踏进巴东港口,这一次我们脚底下踩的不是一艘船,迎面而来的不是浪潮而是人潮。
港口的空气弥漫着各种气味,混合了啤酒、沥青和街道摊贩的异国水果气味。有时我以为可以用一种气味给一座港口归类,到现在,当我专注回忆时,仍能再一次感受那里的气味。
我们走在水果摊之间,闪躲形形色色向我们兜售廉价商品的小贩,他们不知道其中有一些是我们今天早上刚卸下的货物。我们抵达了有人推荐给阿拉汗的酒吧,店名“帕亚孔布”,据说是为了向距离巴东西北部八十公里处的一座山峰致意。
你们一定不相信,那是家高级酒吧。可不是那种你在里头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喝什么鬼东西的昏暗酒吧。这家酒吧点着一盏盏晕黄灯光,在每个角落、每张沙发洒落淡淡的光芒,让人恍若置身于一场东方风情的美梦当中。男士一身昂贵的西装,女士穿着剪裁利落的礼服,加上空气中弥漫浓郁的薰香气味,带给人一种心醉神迷之感。
我们目光一扫,就知道这晚会花大钱,可是……真该死!我们努力工作就是为了享受,不是吗?
如果不要太沉迷打牌的话,在海上工作存钱的速度很快。每当有人撞见在船首沉思的阿拉汗时,总会听到他说水手不要太计较。
我们大半个晚上痛饮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每个人身边或者腿上都坐着一个女孩。她们用讨好的口气对我们说话,尽管我们听不懂半个字,依然沉醉在那热情的语调和银铃般悦耳的嗓音里,只从她们的动作发现她们的目的是要客人再点一杯酒。我们三个大笑、敲桌子,随着酒吧里的音乐起舞,此外还加上几首自己编的歌;我们喝得烂醉如泥。
突然间,我们听到背后传来玻璃碰撞的声响;后面有两个彪形大汉正在推撞一个体型只有他们一半的可怜男孩。那男孩用我们一点也听不懂的语言叫喊着。他们打了他两下,接着把他拉到外面继续打。我们三个看着彼此,然后一个个挺起肩膀,不吭一声地往门口的方向去,准备帮助那不幸的家伙。尽管人在异乡的潜规则是“管好自己的事”,看他挨打而没人站出来做点什么却让我们觉得很糟糕,而且,享受过美女和美酒之后,好好地打上一架能完美地将那晚的活动带向最精彩的高潮。
让我来用简单几句话跟小朋友说说那场架:打过来的拳头可不算少,但是我们挥出去的更多。那两个男人每个看起来都有上百公斤,我们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揍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和三个出面救他的醉醺醺的水手是一件坏事。最后,我们成功让他们放过小男孩;而最重要的是让他们滚出我们的视线。
小男孩谢谢我们出手搭救——我们想应该是谢谢没错吧,因为实在听不太懂他说什么。打完架之后,我们才看清楚他身上的服装,惊讶地发现他穿着一件红橘两色的皱褶长袍。我们想起过着冥想生活的尼泊尔僧侣。他打赤脚、理光头,头上有刚刚被玻璃割破的伤口。
让我们讶异的是,小男孩开始使用另一种我们不懂的语言;我们更一头雾水了。他试了两次,之后改用英文跟我们沟通。马泰奥压根儿不懂半句英文,不过阿拉汗和我可以凑合一下,勉强能沟通。小男孩用英文跟我们道谢,说若不是我们搭救,他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我朝着酒吧里扫视一圈,看见招呼我们的姑娘已经转去其他客人的桌子。我也试着想象,若不是冒出这位小伙伴,又会发生什么事。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跟我们解释他的遭遇,不过烈酒对英文一点帮助也没有。他告诉我们,他打小开始就住在山上的一座寺庙,在那里,人最大的渴求只有宁静,因为唯有绝对的静谧才能听到神明的声音。他似乎从三岁起就住在寺庙里,直到两天前从那里逃跑,寻找他从前在巴东的家人。
经过几次调查,他发现他的兄弟曾经在那间酒吧工作,于是他来找里边的服务生,想知道有没有人晓得他兄弟目前的下落。门口守卫认为让他这样打扮的人进去不太妥当,双方因此发生冲突。
最后,这位小伙子失去兄弟的线索,带着头顶的伤和沮丧的心情,决定该回到寺庙,接受师父的处罚。他的寺庙位于山上一座小小的山谷里,只不过两个小时的路程,四周净是隔开所有外界声音的巨大岩石。既然我们三个没办法回帕亚孔布酒吧,就决定陪他一程,大概能在凌晨时分回船舱睡觉。
小男孩带我们回到他的寺庙。我们穿越赛克省通道,一条位于两座山脉之间、只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径。他告诉我们那是一条没有太多人知道的路,除了几个要进城买食物的僧侣。
我们不知道小男孩怎么能忍受这趟路程。他打赤脚,而我们踩着厚底的靴子,等看见出现在丛林茂密枝丫间的一座小小寺庙时,双脚已经开始发疼。那座廊柱围绕的寺庙附近,错落着几尊雕像和当作仓库使用的建筑。这时,小男孩要求我们谨言慎行,不要向任何人泄漏寺庙的位置。他谢谢我们的帮助并打算道别,但阿拉汗坚持要他给我们介绍寺庙——只有他会这么做——即使只是外观也好。我们想劝他打消念头,不过丹麦佬争辩,说我们救了他一条命、护送他到家,他至少可以充当一下向导吧?小男孩有些慌张,尽管答应了,但警告我们任何声响都可能惊动他的师父。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带我们认识寺庙,我想是因为他觉得对我们有些亏欠。
寺庙是一大栋主屋,作为主要祈祷场所,四周有许多经由窄廊连接的小小建筑。寺庙由石头雕刻而成,但是我不懂分辨种类;那浅黑色的石头攫住外面照明火把的颜色,映照在外观上形成奇妙的形状。
当我们参观完毕,马泰奥问起与寺庙隔了一段距离、面积有六乘六米的小屋是什么。那像是从天空掉下来的一个坚固的黑桶。小男孩告诉我们那叫静思房,一个用来寻找绝对静谧、倾听神明声音,附属于寺庙的建筑。不过只有学识最深厚、谨守纪律的僧侣才能办到。我们努力想听懂他的解释,不过他还得再重复一遍。那房间吞噬了所有声音,只有最强悍的灵魂才能填补声音的空缺。
当然,我们很想试试。
他警告我们,只有道行高深的僧侣会进去那里,我们要是敢进去,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他的话非但没有吓阻我们,反而煽动了那晚醉醺醺的我们。
一番激烈的争执之后,他终于答应让我们每个人进去一分钟。
起先这只是个胆量测试,但后来变成小小的争吵,因为谁也不愿意当先锋,第一个进去体验可能会发生的事。于是我们丢硬币决定——各位应该知道是谁先吧?对,没错。
我走到门口,在门楣下发现一串看不懂的刻字。我怕那是什么诅咒,便问小男孩是什么意思。他是这么翻译的:“把害怕和愤怒、恐惧和怒火都留在门口。带来的越少,离开时带走的就越多。”
我一进去,他们三个就从外边把石头门关上。我走到中央,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
突然间,静谧笼罩。
我感觉石头把房里的每一丁点声音都吸收得一干二净。只有我的呼吸和脚步声穿插其中。那是一阵绝对的静默。我的耳朵因为不习惯而痛了起来,仿佛想捕捉什么证明我并没有耳聋。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股空虚占领了我的身体。虽然只待在房间里一会儿,我却慢慢失去了对声音的感知;不是恍若无声,而是声音恍若不曾存在。我试着大叫、摆脱这份静默,可是喉咙不听使唤。我的身体里面任何要出来的声音,都被不可思议的黑岩石吸收了。
我好似被一只冰冷的手捉住,无法反应;我的器官停止活动,我的灵魂在体内安静下来。我想,如果死人能感觉,应该就是像这样吧。
当我以为脑子就要炸开,耳朵开始听见某个声音。那是从远处传来、一种带着节奏的声响,非常远,不过正慢慢靠近。仿佛是敲在石头外面的声音。一时间,我自问是不是我的同伴在外面敲打。我感觉声音很慢地接近,好似从岩石之间冒出来,而之前是被岩石吸收进去。那间隔半秒的单调敲打声朝我靠近,来到房间的中央,仿佛一道划破黑暗的光芒。
我感觉当那个声音碰到我,似乎被我的皮肤吸收,然后钻进每个毛孔,抵达我的体内,这时我才认出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心跳声。
结果这个来自我体内的声音又被推出去,以加乘百倍的力量敲打墙壁、弹跳,再一次震动了我。
每次心跳声都跟前次结合在一起,因此,很快地就震耳欲聋。那咚咚的响声是如此强烈,让我以为岩石就要粉碎、屋顶会从我头上塌陷。我开始问自己谁能继续忍下去,是那些岩石,还是我。
我感觉自己失去了意识;声响逐渐减弱,我的双脚发软,整个人倒卧在地。
从这里开始只剩一片漆黑。
接下来,我只记得我的两个同伴失控地甩我耳光,以为我死了。当我睁开眼睛,他们把我拖出小房间。
他们没人敢接着进去。
等我恢复精神,我们仨便踏上返回船只的路程。我们不曾再有那位年轻僧侣的消息,但我问自己,他在那个房间会遇到什么?他最后是否听见了神明的声音?
大家开始鼓掌。埃斯特万举起他的啤酒罐,狠狠地灌下一口。喝完后,他大声地吐了一口气,仿佛他是憋着气讲完整段故事,现在终于能随意呼吸。那几十双手发出的如雷掌声让戴维回神,他马上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有六根手指的手。无奈鼓掌的速度太快,加上酒馆内的忙碌,增加他寻人的难度。
不过他看得到小托马斯和妈妈坐在第一排;他仍旧若有所思,一颗心悬在故事当中某个他百思不解的部分。
西尔维娅碰了碰戴维的肩膀,要他转过头来。
“还不赖,嗯?他就像是那种村庄总会有的说书人。”
差不多,戴维心想,但他的故事是真的,或是根据真实事件编的吧。他可以想象,一个乘船在世界各地浪迹十五年的人,应该有很多故事可说,尽管为了娱乐听众而加油添醋。
“没错,当然还不赖。故事有个地方让我想起爱伦·坡的《告密的心》。”戴维回答。
“亲爱的,你总是想着书。”
还有作家,戴维心想。
大家慢慢地离开酒吧。戴维若不是还想着埃斯特万的故事,也许能看到那个右手有六根手指的男人正从他的面前走开。
***
这一晚,西尔维娅和戴维享受了狂野的激情。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这座村庄,戴维觉得妻子显得特别热情。有可能是因为度假的心情,不过他们的确好几个月、甚至是好几年,不曾有过这样美好的性爱。
结束后,筋疲力尽的西尔维娅靠着戴维的胸口睡去。戴维在尽情享受后,费了好大的劲儿保持清醒。他多希望抱着西尔维娅、享受她的体温,躺在枕头上睡到隔天,可是他不能,他得等到乌梅内哈关门、跟踪那名厨师,监视他回家后的一举一动。他一方面觉得离开妻子的怀抱很糟,尤其是几分钟前才结束一番温存;但另一方面他心想,若能在这一晚揭露厨师的真实身份,就不必再编更多的谎言。
戴维不是傻瓜,他读过太多悬疑小说,知道不可能一直把谎圆下去。他还需要几个钟头,一切就能落幕。这时,他同情妻子,心疼她被自己这样对待;不过,他永远不会告诉她真相。
***
大概凌晨两点,乌梅内哈里的灯光暗下来,服务生和厨师各自完成清洁工作后,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戴维从类似窗格的小窗看进去,瞄见为了方便打扫而摆在桌上的椅子。
霍恩从大门后出来,何塞(也就是戴维从来到这里的第一晚发现他有不同的手指特征,就开始监视的厨师)跟着他。他们道别、拍拍对方的背,各自踏上回家的路。戴维隔着一段谨慎的距离跟踪他,穿越村庄的街道,再一次感觉自己像是约翰·勒卡雷小说里的间谍。他们两个的脚步声在这渺无人迹的时间回荡在街道上,戴维心惊胆战,就怕厨师猛然回过头,惊讶地发现他就躲在某个街角。他满脑子幻想,希望当场抓到对方坐在奥林匹亚打字机前,手里拿着《螺旋之谜》——如此一来,再怎么隐瞒也没用,只能老实承认。
何塞的屋子离村庄有点远。他整整走了二十分钟,先是沿着寒风刺骨的街道,接着是荒芜的小径,直到抵达他家门口。这是一栋两层楼住屋,用石头和木头搭建,四周被橡树包围,其中一棵橡树紧贴着一面墙壁。戴维觉得以莫德这样的名作家而言,这栋屋子未免坐落在太过偏僻也太安静的地点。烟囱升起袅袅白烟,代表家里还有其他人。是他的太太?儿女?
他等何塞进门几分钟后才接近。他踩着无声的脚步,紧靠一扇窗户往里面瞧。他以为会看到满是书籍的书架、美术馆的名画,以及墙边一张小桌摆着那有名的奥林匹亚SG 3S/33打字机。但那间客厅只有一张破烂的格纹沙发、一张布满刮痕的木头小桌,桌上有一本电话簿和一本汽车杂志。尽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镶框的1980年保时捷911海报。起先,他一头雾水,但他的脑袋立刻归纳出解释:托马斯·莫德想要隐姓埋名,他家客厅就不可能会泄漏线索,让任何来访的人看见。他应该有个藏匿一切的工作室,一个沉思冥想的场所,他在那儿可以得到绝对的静谧,创作在他内心孵化的情节。
他听到楼上传来声响。应该是他太太或其中一个孩子吧。如果他们真的有孩子,就能了解他为什么低调。当一个名人的孩子,应该是个难以承受的沉重包袱,或许遁世是要保护孩子别受到伤害。但这只是戴维心中一个又一个的猜测之一,他用尽全力揣测作家的苦衷。他做任何事应该都有理由;像他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只是一意孤行。
他怀着满肚子疑问,站在屋旁的一棵橡树下。他从没当过马克·吐温笔下的汤姆,从来没有;他从小到大连一棵树也没爬过。树下正好有辆老旧卡车。他趴在车顶,解决了第一个障碍,然后抓住比较低处的枝丫。慢慢地,一寸接着一寸,他不慌不忙地爬上了距离地面两米高的地方,接着一只脚踩上一根稳固的粗树枝。三米高的地方有扇灯火通明的窗户。他抓住沾满树脂的油腻树枝,爬到了窗边。眼前的画面让他瞠目结舌。
里头有张双人床,赤条条的厨师和他的另一半正在床上翻云覆雨。那名女子体型矮胖(虽然从平躺的姿势很难判断是不是真的矮),动作一点也不灵活。戴维呆若木鸡。两具汗水淋漓的赤裸躯体紧紧地交缠、用力冲刺,烙下密密的吻,这般夸张看在戴维眼里似乎过火了点。他们动作猛烈、毫无保留,释放了所有精力。一时间,他感觉这幅画面真是猥亵,但他想到几个小时前和老婆缠绵时,一点也不觉得下流,反而认为那有点美丽:伴侣透过亲密的接触,温柔对待彼此,让爱渗透到心房,两人充满了能量。他心想,厨师和他的另一半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吧,尽管他在这一刻看到的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汗涔涔的两团肉。
就在这一刻,攀在布满树脂的油腻树枝上,戴维心底有个确定的声音,像是个撼动不了的真相:这男人不是他要寻找的作家。绝对不可能是何塞,这个在乌梅内哈酒馆工作的六指厨师,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食物却若无其事,品味止于一张镶框的跑车海报,下班后的乐趣除了看电视就是和另一半恩爱——不可能会是他正在寻找的那位既感性又聪明的作家。而且他没有书架也没有打字机,他的举止和聪明才智,不足以写下像《螺旋之谜》那样等级的作品。他符合的条件只有六根手指。宇宙应该是对戴维开了一个玩笑,让他觉得目标一天比一天更难达成、更加遥远。
确定这个想法后,该是他收起仅剩的傲气、回到老婆身边的时候了,他希望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难堪的插曲。他往下一看,发现自己竟爬了这么高,此刻他觉得要从这个高度下去是个问题,是个大工程。
他把一只脚踩在低处的树枝,百分百确定站稳,才敢放开高处的枝丫,然后慢慢一根根地踩下去,这时他变得自信满满。而就是这股自信酿成了悲剧。
当他在距离地面两米高的地方,一手攀着一根高处枝丫,一脚却踩到树脂打滑,因为不是两只手都抓牢,他没办法吊着身体重新找个可以踩的地方,于是摔到卡车后面,撞到金属发出巨大的响声,皮肤出现些许淤青。
戴维这么一摔,背撞上汽油桶,吓了一大跳,没听见屋里何塞和他伴侣的对话。
“听见没?”厨师说,猛然放开怀里的人。
“听见什么?”她回答。
“卡车那边传来金属碰撞声。”
“没有啊,我没听到。”
“我想有人要偷卡车。”
“偷卡车?谁?”
“你留在这里,我去外面看看。”
“天啊!小心点。”
何塞套上裤子和T恤、穿上运动鞋,一到屋外,他弯腰捡起一根最近一次修剪树木留下的树枝。
他悄悄地靠近卡车后面,那儿有一团正在蠕动的东西。
这时戴维正试着想站起来逃跑,背却痛得他动弹不得。他没看到厨师正拿着一根树枝靠近,朝他的头部打下——响亮的一声!何塞扑向他的囊中物,接着目瞪口呆,和几分钟前他眼前的人反应一样。
“是您!”
戴维唯一的回应,就是躺在那里蠕动,抱怨刚才的一敲。
“是您!”吓一跳的厨师又叫起来,“先是在酒馆骚扰我,现在要偷我的卡车!”
“不是那样的!”戴维大叫,他感到的是强烈的疼痛而不是怒气,“我把您和另外一个人搞错了!”
“另外一个人?您要偷另外一个人的卡车?”
“不是!我是要……”戴维安静下来半晌,思索是否干脆承认要偷他的卡车比较好,而非他正在监视他,“很不幸,就是搞错了!我以为您是另外一个人!”
“听好,我不管您以为是我、还是另外一个正在找的人,我要报警。”
“不要!”戴维想到自己被关,西尔维娅得去找他,不禁吓得尖叫,“这都是我的错!是误会!我现在就走!”
“快滚!不要再回来!要是让我看到您再出现在我家两公里范围内,我立刻报警!该死的神经病!”
戴维看到他再一次高举树枝,心想该是全力逃跑的时候了。
***
戴维顶着头上的伤和流下额头的鲜血,不知该往哪儿去。向西尔维娅求救,代表他会自曝马脚,或者他要编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他不能对埃德娜说,尤其在见识过她的八卦能力之后。他不知道埃斯特万住在哪里,所以这个选择无效。那么唯一能帮助他的人是……安赫拉。
这一晚她家没有灯光。车库不像两天前灯火通明,而是一片漆黑,和整座村庄一样。他举起手敲了两声门板,接着等待,祈祷屋里的母亲会比儿子早一步起床。
没有人应门。他又敲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第三次敲门,他听见下楼急促、紧张的细碎脚步声。他希望安赫拉是个脾气温和的女人,他不希望对方也以为他是个贼,又打他。他可没忘记两人认识时,她拿着铁锤挥舞的模样。几秒钟过后,门开了一条缝隙,安赫拉探出头来。
“搞什么鬼?疯了不成?现在不是拜访人的时间!”
“抱歉,可是上次来的时候,你没告诉我医生在哪里。”
“所以你以为现在是上门来问的时间?”
戴维明白他做错了选择,要说明他的情况,得解释太多事。他低下头,当作回应,安赫拉于是看见他头上的伤口。
“你在流血!发生了什么事?”
“嗯,就是……”他该说什么?要怎么解释?他唯一能做的是以问代答,“你能帮我吗?”
“嗯……”她迟疑片刻,“没问题,当然可以。进来。”安赫拉回答,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
他进去后,关上了门。当安赫拉开灯,戴维看到她穿着印着棕色小熊的白底蓝绒睡衣,套着一件黑蓝格纹的棉睡袍。她那头泛着淡红色泽的棕发此刻凌乱不堪,几绺发丝乱翘起来。这样私密的穿着,让他感到有点慌张。
安赫拉回过头,发现他注视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她问。
“你的睡衣。”戴维老实说。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衣服,然后拉上睡袍,仿佛里面一丝不挂。
“我没料到会有人上门。”她回答,语气粗鲁。
浴室里,她把一个盒子放在洗手台上面,撕下一块棉花递给戴维。
“盖住伤口。不然血会流得地板上都是。”
戴维乖乖听话,将棉花紧紧地压在头上。
“我有一些钉针。幸好你碰到的人是木匠,我们比大多数人还多了这种东西。不过托马斯让我总得把药箱补满。他净在做些不可思议的事。”
“钉针?我想你该不是想钉我的头吧?”
“真幼稚。我是要用医院用的那种手术缝钉。不是装潢用的钉枪。”
她要他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检查他的伤口。
“唉哟……”检查了几秒,她说。
“老天,别吓我。现在我只怕更糟的消息。”
“不会,不严重。不过恐怕你得像和尚一样剃光头。”
“啊?”
“我不能在头发上帮你钉伤口。这样会感染。我得帮你剃掉有伤的地方的头发。”
“妈的……”
“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几分钟后,她拿着一罐除毛泡沫、剪刀、除毛刀和一条毛巾,在他身边坐下。
“我没有新的除毛刀,只能拿这把用过的帮你剃。”
要是他在医院听到这些,一定会暴跳如雷。但这里不是医院,她愿意帮忙就够了,他何必抱怨。
她拿起一把小剪刀剪去头发,剪得差不多之后用除毛刀。
“今天起床时,我不可能相信会有人要帮我剃头……”
“每一天都会有新的体验。这是我对托马斯说的。看着我。我从没帮男人剃过头。这就像和尚的……”
“削发仪式。”戴维接话。
“没错。”
戴维感觉刀片刮过他的头皮。刮掉头发后,她拿起沾湿酒精的棉花清洁伤口。戴维转过头。
“不用担心,几乎没刮掉什么头发。”
“谢谢。”他回答,继续忍受头皮的刺痛。
“现在轮到钉针上场。”
她在头皮剃掉头发的部分钉了两个针,然后弹弹手指。
“再来一针以防万一。好了!可以了。现在只需要再等一下,等伤口不再流血。”
她问戴维是否要喝点什么,于是他要了一杯威士忌。这一刻他需要来点强劲的东西。当他开始啜饮,安赫拉收拾药箱,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独饮不好。你还没跟我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喝了一口后,她问。
“很难解释。我把某人错认成另一个人,结果对方不太开心。”
“哎呀,很有趣的样子。”
“这是个令人难过的错误。对我来说更是如此。谢谢你的帮忙。”
“不客气。不过你要知道这里不是救护站。我晚一点再把医生的住址写给你,下次可以用到。他才是专家。”
“你的技术也不赖。”
“我没那么大的兴趣。走上木工这行,通常是意外,特别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我替自己缝过伤口,而且不只一次,我也替托马斯缝过。有一次,我给自己弄了一道小小的划伤。”
她给他看手指上一道非常笔直的小伤口。
“你是在车库做那个东西的时候弄伤的吗?”
“没错,被一块滑落的钢板割伤。”
“你在做什么东西?”
“树屋。”
“好奇怪的委托!”
“这不是客户委托的工作。是我要送托马斯的生日礼物。就在下个礼拜。我会把树屋架在树林里的一棵树上,但是托马斯经常在那里玩,所以我准备好一片片的材料,等到最后一晚再组装。”
“真是一份隆重的礼物。”戴维回答。
“他是个大男孩了。”安赫拉说。
“我不想过问跟我不相干的事,但出于我们到目前对彼此的信任,加上这杯威士忌,所以想问这个问题……托马斯的爸爸呢?”
安赫拉脸上的笑容消失,坐回了沙发。
“他不在这里。”
戴维感觉这是个棘手的话题,试图弥补错误。
“抱歉。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没关系。我很少对其他人提起这段过往,对我来说事情已经解决很久了。托马斯的爸爸来自一个我不想提起的村庄。我和他的关系破裂了好一段时间,我唯一愿意记起的是现在拥有的这个儿子。他不想对孩子也不愿意对我负责。从他离开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托马斯似乎是个好孩子。我在酒馆见过他,他对埃斯特万的故事很着迷。”
“没错,托马斯喜欢他的故事。全村庄的人都喜欢他的故事。”
“埃斯特万是个有趣的人。我到村庄以后,是他载我到乌梅内哈。他跟我和我太太玩了一个推理游戏,猜得非常准。”
“这是埃斯特万的风格。他心思非常敏锐。尤其是对于目前面对的情况。”
“什么情况?”
安赫拉停顿半晌,似乎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恢复镇定。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知道。埃斯特万的太太生病,而且是末期了。”
戴维想起他在教堂拿着两根蜡烛。
“老天……”
“她得了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卧病在床。我几乎每天都去看她。如果有需要,会帮着负责照顾的护士搬动她。她看起来似乎没有感觉,但我还是能发现她有反应。这事很难解释。其实明天是她生日。”
“这样子过生日真不好受。”
“没错,可是埃斯特万从非常哲学的角度看待这件事。我不是说他不痛苦,他其实很难受,毕竟他和阿莉西亚很亲密。非常亲密。可是埃斯特万……很冷静。”
他俩安静下来,仿佛话题已经结束。戴维和她聊得很自在,但是感觉自己过度利用她的好客;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到了门口,安赫拉把医生的地址给他,以免他又遇到其他问题。
“再一次感谢。你是我的救星,”戴维真心诚意地说,“现在我得回去找老婆,编一个理由,以免她把我当成笨蛋。”
“呃,她是你太太,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她露出微笑,顶着一头依旧凌乱的头发。戴维从敞开的睡袍,瞥见了里面睡衣的小熊图案。
***
这天对埃尔莎来说又是繁忙的一天。可汗先生从米兰闪电出差回来,和里佐利出版社洽谈《螺旋之谜》第六部的版权。他在下午上班的最后一个小时出现,吩咐埃尔莎更改接下来几天的会议。他两天内要再去米兰一趟,因此得取消和电影制片公司的会议、延到下周。这次出差他得带着把书卖到不同国家的所有文件。不只是《螺旋之谜》。还包括其他书籍。他试图给出版社打造一个稳固强大的形象,即这是一门出版各类书籍的赚钱生意,不只有他们最出名的小说。这是事实,许久以来其他书籍也一样带来丰厚的收益。
出版社老板要传达的是一本书之所以成功并非侥幸。这点对他来说尤其重要。他倾尽全力推销其他作者的作品,仿佛知道光靠出版社最有名的小说还不够,任何一天,都可能不再为他赚进财富。
虽然所有书籍的数据都经过会计部门计算,埃尔莎还是得统一整理不同报告,集结成一份,再附上老板最爱用的图表。根据他的看法,这样能让不习惯看资料的人对出版社的发展一目了然。
埃尔莎做完报告,打印四份、装订,摆在可汗先生的桌上,让他到米兰出差前可以检查一遍。
她到街上搭出租车直接回家。她在公司加班到这么晚,只领一点加班费,这是一种补偿。至少今天不用在地铁抢位置。第二天她再把收据交给会计报账。
半路上她改变主意,决定到姐姐家。并不是她的外甥女玛尔塔需要照顾,而是因为她不想回公寓,给自己煮一个人的晚餐。她总是有这种感觉,最后只开了一个罐头,在厨房的中岛草草吃掉。
当她抵达时,克里斯蒂娜早在两个小时前就出门上班了,迎接她的外甥女原本以为她这晚不会过来。她们两个一起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各自拿着酸奶一块儿欣赏晚上的电影。广告时间,玛尔塔整理脸上的绷带,她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松脱。埃尔莎用眼角余光瞄着她。
“放心,不会松掉的。”她柔声对玛尔塔说。
玛尔塔马上放下手,仿佛被抓到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亲爱的,不要紧张。瞧你坐立不安的样子。”
“我不希望绷带松掉,因为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几乎整个都松脱了。”
“什么时候要拿掉绷带?”
“还不知道,要看医生怎么说。很快我就得去换新的。到时他们会仔细帮我检查。”
“太好了。”她回答。
玛尔塔淡淡一笑,有点紧张。她们安静了几分钟,看着继续播放的电影。最后玛尔塔打破沉默对阿姨说话,这时剧中女主角发现男主角和其他女孩共进晚餐。
“阿姨……”
埃尔莎别过脸并回答:“怎么了?”
“我今天拿掉绷带,看了一下。”
“玛尔塔!小心点,你摸脸的时候,可能因为手脏反而受到感染。”
“我知道,所以先洗过手,我很小心。我拿掉绷带,不喜欢现在的模样。”
“亲爱的,那是伤口,当然不好看。但是不要担心,会治好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玛尔塔回答,“我知道没那么严重,会治好的。可是我怕的是留下疤痕。或者脸颊中央一块变成粉红色。我读到的信息说,皮肤可能增生,留下深浅不一的色素沉淀。”
“你在哪儿读到的?”
玛尔塔拿起她的手机。
“网络上。”
“网络上说你会留下粉红色的疤痕?”
“不是会留下,而是可能会留下。要看皮肤的色素沉淀。”
“你担心吗?”
玛尔塔叹了一口气,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仿佛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是……是啊。我不希望留下任何疤痕。或许有什么去除或淡化疤痕的手术、镭射治疗,或者这类的治疗吧。”
“玛尔塔,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假设,注意我说的是假设,留下了什么疤痕,你依然非常有魅力。你是卡雷罗家的女人,我们的特质是无敌的感性。”
埃尔莎以为她的笑话会让她会心一笑,但外甥女依然挂着严肃的苦笑,双眼泛着淡淡的泪光。
“你担心留下什么疤痕吗?”
“我担心的是比较麻烦的东西。我不认为我漂亮,但也不认为自己丑;我属于中等的一群,你知道这是怎样的;任何特征都会被放大、嘲笑。屁股太大、戴眼镜、太单纯,如果是疤痕的话……”
玛尔塔逐一细数所有她认为一个人不想拥有的外表。她是个年轻女孩,有着充满机会的未来,却因为一道伤疤惴惴不安,弥漫在她内心的恐惧慢慢地渗透出来,淹没了她整个人。她的阿姨从她的喃喃自语中发现,她不再是以往认识的模样。埃尔莎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也曾有过的恐惧。后来胡安·卡洛斯出现,扫去了她所有恐惧。不过一段时间之后,出现了只有曾经尝过的人才知道的另一种恐惧:曾经相信的唯一一个人最后变成自己最大的错误。而她和那个人一起搭建的桥崩塌了,自己被压在下面窒息。
“总之,阿姨,谁会喜欢我这张脸?我们都知道粉红色疤痕已经算是最好的状况;还有其他更糟的:脸可能变形,留下又粗又深的疤痕,怎么化妆都掩盖不住。这样永远烙印在脸上的疤痕,像是犯了什么罪而必须付出代价。”
埃尔莎能体会她的痛苦,就像心疼孩子因为伤口而痛哭流涕。她希望自己是玛尔塔,希望替她承担、帮她摆脱痛苦。
“亲爱的玛尔塔,你遇上的是很常见的意外。你的疑惑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现在冒出来,是因为你在家里待了三天,没事可做,成天想着问题。但听我说,问题会过去,悲哀的是,它会被新的问题取代。现在的我,几乎不再为和你一样年纪时有过的担忧而难过,但是我有其他新的担忧。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就是不久前,我记得我害怕挂科、朋友背叛、未来找不到好工作、长大以后遇到和爸妈一样的事……总之,担心一箩筐的事。现在我根本不担心那些了。因为最后功课都及格了,继续和一些朋友交往也失去了一些朋友;爸爸过世、妈妈得了关节炎,还有一份老板不愿意付加班费的工作。”
“阿姨,我没那些问题,我担心的是……”
埃尔莎遮住外甥女的嘴巴,打断她的话。
“你担心的是最后会不会孤单一个人。会不会没人喜欢你。让我告诉你,这些是所有人,绝对是所有人,包括你想不到的人在内,都担心过的问题。这算是人类的本质。你以为我没怕过吗?你妈妈呢?你妈妈二十岁时,曾经因为和某个男朋友分手,每天下午都哭得很惨,说没人爱她,每个人都干涉她的事。”
“真的吗?”玛尔塔露出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嗯,因为你妈有点傻。不过那时是80年代,看事情的观点不一样。你怕孤单吗?当然怕。我也很怕。因为到了我的年纪,单身的人比你这个年纪单身的人少多了,我唯一拥有的只有我这个人,和在巴列卡斯区一间乱七八糟、没有家具的公寓。”
“阿姨,你为什么要跟姨夫分手?”
“有时事情会失灵,你曾经以为坚固的绳结,时间一久就松了。”
“但是应该有个原因吧。人不可能为了离婚而离婚。”玛尔塔继续抽丝剥茧。
“不是某个特别原因,而是一连串事件,日积月累……”
“噢,阿姨,你们分手,应该是发生了什么。”
“你姨夫和贱女人鬼混。”
这句话一出口,随即一阵沉默笼罩。秘密见光了。玛尔塔被挖到的新消息吓一跳,变得非常安静。这时她真希望自己不要那么不死心,可是经验不是在事前,而是事后才学到的。
“你吓死我了。”停顿过后,玛尔塔终于挤出声音。
“想想我的处境。不是的,他不是在外面寻找家里没有的。他找的不是爱情而是性。至于我,我不喜欢在我的床上和陌生人胡搞。”
“这当然会是离婚的原因。”
“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和贱女人鬼混是引爆点,让人决定放弃一切,而不是继续努力维持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关系已经恶化很久。明明已经被波浪淹没,有时却还妄想舀掉水。那件事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他没做那件事,你会离婚吗?”
埃尔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也这么问过自己很多次。有时我会想这样或许比较好,让我省下许多等待。至少我现在不必依靠任何人。我可以自己打理一切,尽管不容易。”
玛尔塔往前环抱住阿姨的脖子,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几秒钟。她们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哭,但是都没开口问。
“埃尔莎,”玛尔塔很少这样直接叫阿姨,单喊她的名字,“你觉得我们会找到真命天子吗?”
“我的话,不知道,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她的阿姨回答。
玛尔塔挣脱拥抱,直视埃尔莎的脸。
“我想你也会找到的。”
玛尔塔在阿姨脸上烙下一个吻,两人再一次抱在一起。她们恢复精神,仿佛知道了对方害怕,自己反而就没那么害怕了。
“阿姨,一定要是个男的吗?”
“看情况。”埃尔莎回答。
“什么情况?”
“我想,如果是女的话,要看长得漂不漂亮。”
于是两人笑了出来,此时她们不像是阿姨和外甥女,反倒像是姐妹,或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