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过后,他们还在床上辗转难眠。西尔维娅是因为胃灼热,戴维则是努力避开妻子不断的脚踢和手肘推挤。戴维不知道该怎么办,敷在肚子上的热水袋一点也没有减轻她肠胃的刺痛和绞痛。他翻找着西尔维娅的盥洗包,里面似乎藏着过去所有旅行留下的东西:一盒创可贴、红药水、纱布、感冒胶囊、手术剪、指甲剪、两把指甲锉刀、蚊虫叮咬药膏、牙痛药、过敏药,就是找不到任何胃痛药。至于他的盥洗包只有治头痛的阿司匹林,所以两人带的东西都派不上用场。缺少的往往是最重要的东西,这司空见惯。他在西尔维娅满是汗珠的额头印下一吻。
“亲爱的,我去找埃德娜,看看她有没有止痛的东西。”
听到西尔维娅支吾同意后,他走出房门。
他瞄一眼手表。清晨两点十七分。他怀着焦虑,举起手用指关节敲打埃德娜的房门两次。没听到任何回应。他又敲了一次,这次比较用力。几秒过后,他听见走向房门的脚步声,门打开来,出现的是一张生气的脸孔。埃德娜穿着同样的衣服,脚上只套了一只鞋。她似乎在电视前睡着了,电视声音从她房里传来,里头的一片漆黑透出淡淡的光芒。她睁着一双半眯的眼睛大叫:“您!我的接待时间到十二点。十二点!”
“对不起,很抱歉吵醒您。听着,因为我太太……”
“到十二点!”旅舍老板娘又重复一遍。
“对,我知道,您跟我们说过。只是我太太她……”
“噢!不!我懂您们这些城市人是什么德性!在酒吧里跳舞到天亮、边吃早餐边嗑药,可是我们这里晚上都在睡觉。我们都在睡觉!”
“您有胃痛药吗?”
“当然没有!这里不是药店!您以为我这里和城市一样二十四小时营业吗?不是!我的时间到十二点!十二点!我知道您打什么鬼主意,您想要到药店买药然后混在一起。”
“老天,埃德娜,您搞错了。我老婆吃了晚餐以后不舒服。”
“那关我什么事?”
“嗯,我们是在您推荐的地方吃晚餐,所以拜托您……”
“哈!您老婆生病是我的错?我们这里吃的是真正的食物。如果您们吃不了,干脆自备。”
戴维逐渐失去耐心。埃德娜大呼小叫的模样不像是刚刚醒来。
“您有什么可以治胃痛的药吗?”
“没有!”
“您知道可以上哪儿买?”
“不知道!”
戴维忍住叹息,离开埃德娜的房门口,而她用力关上门,准备回去睡觉,直到接待客人——也就是戴维和西尔维娅——的时间开始,他们是投宿这栋屋子的唯一旅客。现在他似乎能明白为什么只有他们了。
***
和西尔维娅打过招呼后,他出门找药店,尽管他怀疑这么小的村庄里会有值班药店。法规不是这样规定吗?不是每隔几公里要有一家值班药店吗?若是这个小村庄没有,是不是和邻村共享一家?他试着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胃灼热不会害死人,但是那幅胡萝卜掉在地上的画面依旧在他的脑海萦绕不去。他东张西望,寻找哪里有挂在墙上的红绿霓虹招牌。但四处都不见它的踪迹。看来整个布雷达戈斯都陷在沉沉的昏睡中。
戴维习惯了马德里夜里大街小巷的灯火通明,在这个只有月光勾勒出屋舍轮廓的地方,他感觉自己好像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他在一片骇人的漆黑里看到靠近地面的地方透出亮光。那是某间屋子的附属车库,里面有些动静。他走进花园靠近车库,小心翼翼地,就怕有狗看门。他仔细竖起耳朵,听见铁锤敲击声。他敲了下车库的门,不禁又想起刚刚和埃德娜的冲突。
铁锤的敲打声停止,脚步声响起,朝门走过来;门开了,但出现的不是和埃德娜一样发牢骚的脸,而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脸上戴着透明的防护眼罩。她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挥舞铁锤,准备好面对可能发生的任何意外。
“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戴维说,并保持一段谨慎的距离,也怕可能发生的意外,“我刚到这座村庄,在找药店。看到这里有灯光,我想应该有人没睡,所以过来叫门;不是故意要打扰。”
“没关系,一点也不。”
她放下手臂,铁锤垂在大腿旁,但她可没松开。
“您知道哪里有药店?”
“这里没药店。在波索特有一家我们共有的药店;但是我们有家庭医生处理比较严重的状况。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看医生。”
“不用,我想没那么严重。我太太胃很不舒服,但我没有药可以给她吃。”
女子注视他半晌,仿佛在打量他。有那么一瞬间,戴维以为她会像酒馆里的那个男孩,转过身去、继续忙她的事。不过听到她的回答,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我可能有些药,要进来吗?”
“噢……谢谢。”戴维回答。
戴维踏进车库,这里有一大堆待用的木板,似乎要拿来盖什么。戴维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他们跨过一个连接车库的小门,进到屋子里。当他们来到走廊上时,女子开口: “对了,我叫安赫拉。”
他没吻她两颊或是伸出手打招呼。他只是回答她:“我叫戴维。戴维·佩拉尔塔。”
安赫拉在厕所摘下防护眼罩,搁在台面上。她打开一个透明的塑料活动柜,翻找里面。戴维就着厕所刺眼的灯光打量她。她留着栗色短发,发丝在灯光下发出淡红色光泽,仿佛即将熄灭的火光,而脖子后面的发梢四周,有一圈细细的寒毛。
“我想我应该在这里放了一盒治胀气的咀嚼片。是我儿子喝饮料后胀气吃的药。您太太是胃胀气,还是其他……?”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毛病,”戴维打断她的话,“我们到乌梅内哈吃晚餐,现在她胃痛。”
“那边烹煮的口味的确比较重。可是餐点很好吃。我们当地人都没有这个问题。”
戴维注视她的双眼。那是一抹似乎深不见底的绿。她的五官细致,但带着坚毅,眼皮四周围绕些许细纹。
“每个人都习惯吗?”戴维问,视线从她的眼睛移到鼻子上。
“多少吧。不习惯的人在继续忍受之前,不是离开村庄,就是过世了。您是哪里人?”
“拜托,不需要用尊称。我来自巴拉多利德市。”
“来度假吗?”
“我们来玩几天。”
“那么,这真不是个好的开始。”
“没错,”戴维点头同意,“这不是个好的开始。”
“对呀。”
接着他们安静下来,眼神在这短暂的片刻交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戴维打破沉默,拿起药物。
“我得把药拿给我太太。”
他们循原路走回车库。到了门口,戴维向她道别。
“谢谢。我早上再拿来还你。”
“不急,慢慢来。”
“再见。”
“再见,戴维。”
戴维喜欢她叫他的名字。他读过一本关于怎么跟客人打交道的书,从此以后他在出版社里都叫人的名字。书上也教人像这样在道别前留下一个个别的约定。但是她似乎不需要读任何书就懂这种技巧。
***
戴维早上七点十五分就出门了。当他凌晨拿着药回去,西尔维娅已经睡着。他扶她起身,让她配水吞下胀气咀嚼片。她似乎舒服多了,没再中途醒来,连戴维起床穿衣都不能打断她的沉睡。他留下她在温暖的被窝里休息,自己则忍受一大清早的寒冷和每一步脚下的露水,前往乌梅内哈。
他思索着该怎么说比较好。在出版社准备开会或跟某位作者认真谈话前,他一向这么做。所有在出版社工作的人都知道言语有它的力量,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好好加以运用可能是成功的关键。如果他能说服托马斯·莫德、和他达成协议,一切都会有个快乐的结局。
他靠着酒馆前面一间屋子的墙壁等待。他看见埃德娜的兄弟霍恩步下楼梯开门。灯光亮起,跟着白天拉开序幕的酒吧内开始传来声响。他双手夹在腋下想取暖,等了超过十五分钟,服务生和厨师才纷纷抵达。几分钟后,他等待的六指厨师出现了,他穿着一件衬衫和羔羊毛外套,戴维在他进去之前趋前拍拍他的肩膀。
这时戴维语塞了。他已经想过要说的话,却说不出口。在他面前的是托马斯·莫德,这个作家也许并不是刻意,但改变了他以及数以百万计人的人生。是他,他就在这里看着戴维。于是戴维吞吞吐吐地说:“嗯……哈啰,您在这家酒馆工作吗?”
“对,我是厨师,”他回答,“您要是想抱怨,不是找我……”
“不,拜托,不是的。我并不是要抱怨。我……我们要好好感谢您。”
“噢?是这样吗?”
“是。抱歉,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戴维。我是个编辑。”
戴维对他伸出手,他看着厨师,找寻他的瞳孔可能放大,冒出一滴汗水、脸红……任何出于讶异的本能反应。当他握住他的手时,忍不住一直看着那只六根手指的手。是那只手。
“我叫何塞。我是厨师。”
戴维握着他的手,直到对方感到不自在,避开视线,试着把手抽回来。戴维紧紧地握住不放。
“嗯,我知道您是谁。”戴维说。
何塞带着迟疑看着他。现在他的瞳孔放大了。是因为害怕。
“我知道。我刚刚说过……”
“不是,我是指我知道。我知道您是谁。我知道您做的事。”
“对……我是厨师。”
“不是,不是这个。是另外一个。”
“什么另外一个?”
“《螺旋之谜》啊!托马斯。”
“您是个非常奇怪的家伙。”
戴维露出微笑。他感动不已。他梦想认识托马斯·莫德已经好几年,此刻他就在这里,离他不到一米。
“这个世界充满奇怪的人,这没什么不好。因为我们需要奇怪的人。我们需要这种人的书、感性和天赋。而且需要更多。所以我来到这里,托马斯。我来到这里寻找故事的第六部。”
“我不知道您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厨师提高了音量,并挣脱他的手。
“托马斯,我们会答应您的要求。条件由您开。我们不想给您惹任何麻烦。可是我们需要书,这非常重要。您已经失约很久了。”
“您不是奇怪。您是疯子!”
他远离两米,瞪着戴维,一副准备好打架的模样。戴维能理解他的犹疑,毕竟他小心翼翼建造的世界开始崩裂。他过着依照计划打造的生活,现在却被戴维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破坏。
“我会替您保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嗯,还有可汗先生。”
何塞眼珠子几乎凸出眼眶,他顶着一张涨红的脸对他大吼:“听着,我不知道您究竟在鬼扯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是我要告诉您一件事,要是敢靠近我十米以内,我会叫人逮捕您。我的妹夫是警察。”
他迈开脚步,走下通往酒馆的楼梯,回头看了两次确定疯子没跟上来。
戴维在回旅舍的途中一路分析刚才的情况。他不懂。他以为那个厨师一开始会否认,不过听完他的话应该会露出讶异,但他只看到对方的眼神充满恐惧。他原本想象他们现在应该一起喝杯咖啡、聊聊有关交稿的条件,而不是满肚子疑惑地走回旅舍。何塞有六根手指,年纪也符合。应该是他没错。不然还会是谁?
他们从签名的分析知道托马斯·莫德非常聪明,懂得随机应变。他刚才的确掩饰得好。给人感觉像是不知道戴维在讲什么。但那可能是个伪装伎俩,是他多年来在内心的试演,就是为了应付这种场合。这是非常聪明的人充满说服力的演技,这个人能以酒馆厨师的身份隐瞒村里人、隐瞒自己其实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畅销书作家;这个人以在酒馆工作的方式接触外面的世界。还有哪里比酒馆更适合观察人群?
但是他骗不了戴维。不管他愿不愿意,戴维为了自己的前途和职业,会揭穿他。可汗先生甚至全权委托给他,有必要就做。戴维可以等到他下班出来、跟踪他到家,到他独特的书房,和坐在奥林匹亚SG 3S/33打字机前面的他谈谈,那里应该有几百本书,或许有上千本也说不定。到了那里,他们会坦诚相见,开始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真心诚意的对话。
他想象作家其实也想跟人谈谈小说的成功。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个小小的自我,需要施肥灌溉,而戴维能从跟托马斯·莫德面对面谈话中吸收养分。之后他会把进度禀告可汗先生,大家达成约定,而他则与西尔维娅度过这个礼拜剩下的时间。
六根手指。但何塞到底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戴维找到他时并没有注意。下次见面他会留意这个细节。
***
埃尔莎感觉有人在轻拍她的肩。她醒了,却仍闭着眼睛翻身,而对方依旧继续拍她。她睁开眼,发现是她的姐姐克里斯蒂娜,她还穿着前一天的护士服和开襟棉衫,嘴角微扬,但一脸掩不住的疲惫。埃尔莎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挂着淡淡的黑眼圈。
“你睡着了。”克里斯蒂娜说。
埃尔莎的视线扫过四周一圈。她前一晚待在玛尔塔房间里的扶手椅上睡着了。她的双腿盖着绒被,膝上搁着小说《螺旋之谜》,慢慢地进入梦乡。她晚上开始读之后就迷上了。她从第一页开始,就着了魔似的一页页翻下去,直到看完三百页才罢休。当眼皮睁不开时已是凌晨四点。她放松肩膀,头往后仰,书放在膝上,一根手指还插在看到一半的那一页。
“因为我很放松,”埃尔莎说,“现在几点了?”
“七点半刚过。就算急,还是有时间可以冲澡。要我帮你拿衣服吗?”
“好建议。如果他们看到我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可能会以为我搞一夜情。那里的女孩子非常爱八卦。”
克里斯蒂娜去帮妹妹拿衣服。埃尔莎盯着书本皱巴巴的书页。她记得前一晚,感觉书本好像在跟她说话,作者透过故事捎给她一则信息,仿佛在她耳边低喃。这仿佛科幻小说情节,但其实不是。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她想着书里的角色,感觉能闻得到他们的气味。小说一行行的字句仿佛祈祷文,安抚她的情绪,让她感觉自己活着,感到平静。
“埃尔莎阿姨……”
埃尔莎回过神,视线落在床上的外甥女身上,她顶着蓬乱的头发,睁着一双发红的睡眼,举起手抚摸脸上的绷带。
“哈啰,小甜心。睡得怎么样?”
“睡得不好。我觉得那辆汽车整夜一直压在我身上。”
“亲爱的,这很正常。你现在处在精神创伤阶段,”她拉起玛尔塔的手,与她十指交叉,“你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你会康复的。”
“你怎么知道?”
“作为阿姨当然知道这种事。”
“你现在要去上班吗?”
“对。”
“今天晚上会不会过来?”
“当然会。不过我告诉自己今晚要睡在床上。”
玛尔塔露出微笑,但疼痛立即袭来。她再一次抚摸绷带。
“谢谢你来照顾我。”
“这是我接下的任务。”
埃尔莎在她脸颊印下一个吻,替她盖好绒被。接着她离开房间,去和姐姐共进早餐。
***
这里勉强可以称为商店。这是一栋屋子前面的房间,外面摆设几张长凳,上面堆满装着水果的箱子。房间内有一堆摆着食物罐头的隔板,以及一个个装着旧杂志的木箱;这里似乎是村里唯一能采买生活用品的地方。
戴维是在问了几个村民之后找到这里的。他想买一盒咀嚼片还给安赫拉。不过,他拿起一颗大青椒,捧在手里,接着凑到鼻子边用力一闻。这时他感觉时光仿佛倒流,变回了那个在小村庄的储藏室帮祖父母整理蔬菜的小男孩。这种味道从不曾改变,一如他回忆里的画面,当时人生比较单纯,没有那么多需要达成的目标。
“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地方吗?”
店老板娘埃米莉亚是个上了年纪的婆婆,有个圆胖的身躯,穿着一条老旧的围裙,脸上挂着微笑,像有什么好消息似的。
“我要买一盒治胀气的咀嚼片。”戴维说。
“我帮您找找。”
她从店内拿出一个纸箱,箱子里乱七八糟,堆着一盒盒的药。她翻找半晌,最后发出胜利的欢呼:“找到了!我还以为已经卖光啦。女木匠安赫拉几天前才买走一盒。因为她儿子有时候喝冰的饮料肚子会胀气。”
戴维心想,结果我接着她买走一盒。
“还需要什么吗?”
“有没有报纸卖?”
“这里只有《阿兰之声》,是地方报纸。偶尔才有全国性报纸。要看我先生有没有去波索特。听着,因为我们人不多。划不来。如果需要的话,等他带回来的时候,我再留一份给您。”
“不用,不必麻烦。只是习惯问问,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埃米莉亚笑了出来。那是抹有传染力的开怀大笑,非常具有乡下人的气息。
“嗯,您知道,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事。抢劫、抓到人、让他们认罪。有时一件事情落幕,另外一件事情又上台面。大致上都一样,您不觉得吗?”
戴维心想这未免太过简化了,不过他不想争辩。这不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嗯,是有一点。”
他嘴角上扬,付了药品的钱,准备离开。这时老板娘问:“您住在埃德娜的家,对吧?”
“嗯……没错。”
“大半夜敲她房门那位?”
“是埃德娜跟您说的?”戴维问。
“不是她。嗯……埃德娜告诉埃米妮亚,埃米妮亚告诉洛拉,洛拉再告诉我。”
“消息传得真快!”戴维说。
“噢,朋友!在这座村庄什么事都藏不住。我们这里的人有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感谢,”戴维说,“我会注意。”
“希望您的胀气赶快好!”她在戴维走开时大喊。
这时他看到熟悉的雷诺汽车,然后在几箱蔬菜后面碰到埃斯特万。他身穿一件斜纹法兰绒衬衫,双手抓着木箱的握把,眼镜滑到鼻尖。一瞥见戴维,他露出微笑。
“老兄!一切都好吗?”
“很好,谢谢。”戴维礼貌地回答。
“您太太好一点了没?”
“唉!怎么连您也知道?难道这里什么秘密都藏不住吗?”
“噢,您知道人常说,三个人要保密的最好办法是……”
“别说了,别说了,”戴维打断他,“我知道接下去是什么。”
“您介意帮我个忙吗?这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次收成。”
他指指那几箱堆在后车厢的各式蔬菜。戴维看见有青椒、小黄瓜、西红柿和苦苣。他有股冲动想把鼻子埋在蔬菜之间,但忍了下来。他拿起一个箱子,跟在埃斯特万后面到商店里头。
“您是农夫?”戴维问。
“不是,至少我不是专业的农夫。可是我喜欢种东西。我家花园有片非常漂亮的农田,种了点东西。吃不完,没送给朋友的,我就会拿来这里卖。赚不了几个钱,但可以支付肥料费用。”
他们俩把箱子放在前面的桌子上。
“埃米莉亚,您认识戴维了吗?他来这里度假。”
“我们才刚认识。”
“没错。”戴维点点头,虽然他们刚才并没有彼此自我介绍。
卸货完毕,埃斯特万感谢戴维的帮忙。
“听着,我要去乌梅内哈喝杯啤酒。要不要一起来?”
“感谢,但我还是趁老婆抱怨我丢下她之前赶快回去陪她吧。”戴维笑着说。
“好吧,总之谢谢您。”
埃斯特万把眼镜推回鼻梁,拨开额头厚重的刘海,在轰隆隆的引擎声中开车离开了。
戴维忍不住想,这里虽然是个任何事都公开透明的村庄,却有个村民把秘密藏得非常好。
当戴维回到旅舍,西尔维娅正在刷牙。她已经比前晚好多了。这天早上,她的脸甚至已经恢复血色,整个人神采奕奕。每个人都可能遇到不好的开始。这只是运气问题。可是她不想让这件事坏了度假的兴致。接着他俩出门吃早餐。
离开埃德娜旅舍,他们往前晚到酒馆的反方向走去,决定探访这座宁静的小村庄有何值得一窥之处;路上牵着小孩的妇女着迷地看着他俩,似乎凭直觉就知道他们不是当地人。
西尔维娅欣赏着屋舍的门墙,呼吸新鲜空气。这段静悄悄的时光让人想起了遗忘许久的感觉。她带着满足的淡淡微笑,一步接着一步,踩在这个位于比利牛斯山区小巷的石砖路面,鞋底碰触花岗岩时发出清脆响声,不像在城市里被噪音抹去。
“听见了没?”西尔维娅问。
“听见什么?”
戴维竖耳细听,但什么都没听见。
“我没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戴维继续说。
“没错。没有地铁工程的噪音,没有汽车因为前面停了其他车、开不出去而狂按喇叭,或是叫骂声。”
没错。这里只听见远处传来细小的说话声,几乎像在低喃。
“这是座非常宁静的村庄。”他说。
“没错,一个石头乐园。我不知道待在这种地方会不会慢慢觉得无聊,可是我想试试看。”
“我们不可能住在这里,你知道的。”
“亲爱的,我知道,但是别提醒我。就让我把白日梦大声说出来。”
“好吧。”
“住在乡村的人想搬到都市,因为他们说乡村太安静了。而我们这些住在都市的人却来乡下休息。看来没有人满意自己住的地方。我们都需要换个地方、充一下电。”
“我们也可以自己充电。”戴维说。
“我想我们人类都习惯遇到一点儿不快乐,否则,我们会找理由说服自己就是这样。我们会挑出自己的问题,放大再放大,直到无法面对。如果花点时间想一下,我们会发现根本没有真正的问题:我们有好工作、身体健康、爱着彼此;只是几个细节,让我们觉得不快乐。”
“什么细节?我猜,像是我的工作?”
戴维似乎能猜到西尔维娅到底想讲什么。
“不是,亲爱的,我没有特别指什么。我是说我们总以为自己还缺个东西才能快乐。拥有爱情的人心想:‘噢!如果有钱就好了!’有钱也有爱情的人心想:‘噢!如果有孩子就好了!’有钱、爱情和孩子的人心想:‘噢!如果有点时间就好了!’我们总是在前方立一个终点、另一个目标,或者另一个借口。”
“西尔维娅,我们很快乐。”
“是的,没错。但是五天前我们吵过架。而且是为了愚蠢的理由吵架,我们讲到想要生孩子。以前的人生活在不幸的时代,只要一点小事就非常快乐。现在我们什么都有,只要一个小小的不如意都可能陷入愁云惨雾,觉得天像是塌了下来。”
戴维凝视着西尔维娅,她继续走着,视线落在前方,她的步伐轻松、充满自信,望着屋顶一片片长满苔藓的石板瓦。
“你今天早上的口气真充满哲学家的味道。”
“没错。我想是因为我有点融入这座村庄的氛围吧。隔着距离,问题有不一样的面貌。觉得问题缩小了。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他们走到了路的尽头,开始朝另一条平坦的石子路前进,路两旁布满整排赤松。他们继续聊着,远离最后的几间房屋;微风轻轻地吹拂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不知不觉,他们的手靠在一起,十指交缠。他们通常是挽着手走路,此刻两人吓了一跳,但是没说出来,仿佛不该破坏正在顺利进行的事。
远处地平线出现一群身穿鲜艳色彩运动服的单车骑士。当他们接近时,向他俩打了招呼,并祝福他俩有美好的一天。大家动作一致。西尔维娅于是转过头看戴维。
“看到没?在这里每个人都会打招呼。”
戴维回她一抹微笑当作回答,两人继续散步。他们应该穿双其他的鞋,可是为时已晚。脚下的碎石像在提醒他们这里不是一座城市,没人把石子路铺上柏油。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一处小小的广场,尽头有小教堂。教堂非常小,像座石头搭建的小屋,挺过了时光的摧残,并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正面门墙处有个小小的钟,后面的半圆壁龛有四扇窗户,屋顶则和村庄房屋的一样是石板瓦。门口半圆形的大门半开着。他们好奇地靠近。当他们站在门楣下时,里瓦斯神父从里面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
“哈啰!”
“里瓦斯神父!”西尔维娅惊呼。
“什么风把你们吹来这里?”
“我们在附近散步,现在脚好痛。”
“最后走到了我的教堂。这有某种意义,您们不觉得吗?”
“这是一座教堂吗?”戴维说,视线回到非常简陋又古老的建筑上。
“这座教堂是罗马艺术风格,建于17世纪。据说是一座失落建筑的一部分,不过不是太确定。我喜欢这座教堂,因为它就和我们一样,属于一个大团体的一部分。”
里瓦斯露出微笑,晨光清楚地勾勒出他的每一条皱纹、油亮的头发以及微笑——大大的笑容就和门口一样宽。
“您在这里主持弥撒吗?”
“这当然。信徒不多,所以空间不是问题。这里也举办祭礼,比如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有祭礼?”西尔维娅问。
“噢!我以为您们知道。今天晚上我要主持向比亚努埃瓦的圣托马斯致敬的仪式,他是本村庄的守护者圣人。他虽然来自家财万贯的家庭,却把身家财产都捐赠给穷人。知道吗?我觉得这是一座适合他的教堂。我们的村庄不大,所以这不会是个万头攒动的仪式,但是大家怀抱忠诚的心,会是一场非常美丽的布道大会。”
“比亚努埃瓦的圣托马斯?”戴维问。
“没错,我知道您想到什么。他的一个门徒在1696年把雕像带到这里,从那时开始他就长伴我们左右。可以说是我们接纳了他。何不一起来呢?”
“嗯,神父,”戴维解释,“我们不算是教徒……”
“嗯,尽管如此,您们还是可以过来,享受一场亲近圣人托马斯的领圣礼仪式……”
“里瓦斯神父,实在是因为我们不信教。我们没有任何宗教信仰。”
“戴维,这就是上帝美妙的地方,尽管您并不相信祂,但这不意味祂不相信您。”
戴维本想回答,但掠过他脑海的话对这一刻来说似乎非常失礼。于是西尔维娅接了他的话。
“神父,我们很想来。我想这会是一场非常美丽的仪式。”
“太好了!圣人托马斯一定很想看到您们。总而言之,昨天您们帮我载过来的那箱蜡烛就是为了用在今晚,所以不论愿不愿意,您们早就涉入这场仪式了。”
里瓦斯神父向他们道别,返回教堂内。戴维和西尔维娅四目交接,眼神闪烁着讶异与会意。
“我们真的要来参加弥撒?”戴维问。
“嗯……”
“西尔维娅,你多久没参加弥撒了?”
“亲爱的,我们来这里就是要做很久没做的事。参加一场弥撒不会要了你的命。”
“这是我爸老是对我讲的话。”
“你父亲是个有智慧的人。”
他露出微笑,开始往回走回村庄。他想着父亲的确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从小父亲就老是劝他一起参加弥撒,自己却从没陪他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