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螺旋之谜 » 螺旋之谜全文在线阅读

《螺旋之谜》第五章 布雷达戈斯

关灯直达底部

他们停车。这条街很宽敞,墙边有座石头水池,而一根模样古怪的水管正吃力地吐出断断续续的水。他们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花岗岩石、木头以及石板瓦交织的景色,这似乎就是构成布雷达戈斯的元素。这座村庄位于莱里达省阿兰谷,是托马斯·莫德的家乡,离法国边界只有短短几公里,好似扔块石头就能到。

西尔维娅对丈夫的提议又惊又喜。但稍后在家讨论时,她感到有些不安。戴维看来诚意十足,加上仔细考虑后,事情其实不若起先那般令人担心,先前以为的紧急要务,最后只是芝麻小事。因此,听了他的提议,她便决定用掉她在顾问公司剩下的年假安排度假,和办公室同事商量重排轮班时间。

起先西尔维娅的同事百般推托,抱怨她太突然,不过当她逐一细数自己在过去几年曾代他们上过的班,抗议声便慢慢地平息。之后她在出发途中告诉戴维,该是她得到回报的时候了。离开那家公司几天,对他们小两口来说非常好,她的公司不尊重工作时间,一旦要对某个案子的账目,员工就得应需要加班,忘记用餐时间,牺牲睡眠以及家庭生活。

她从没想过戴维给她的惊喜会是度假。所以她不想也不能浇他冷水。休息几天,她可以想想未来、拟定计划,回想自己为什么从许久以前就坚持和这个男人生孩子。因为他即使工作繁忙,经常出差,却总记得带礼物跟她道歉,哪怕只是简单的糕点;因为他只要晚回家,就会打电话给她,要她不要担心。因为她知道自己能信任他。还因为就在她以为他会让自己失望时,他却提出到布雷达戈斯度假,躲到一座村庄讨她欢心。

就这样,他们把西尔维娅巨大的皮箱塞进汽车后座——据戴维猜测应该超过三十五公斤,因为重得发出吱吱响声——踏上前往布雷达戈斯的路。他们远离四十号公路的堵车之后,离开了马德里开往瓜达拉哈拉。到了那里之后转往萨拉戈萨,经过这里时,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了圣柱圣母圣殿主教堂的四座塔楼。他们停下来喝杯咖啡,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漫步,舒展一下双腿。这天阳光普照,埃布罗河面波光粼粼,街上充满享受日照的行人。他们继续开上公路往韦斯卡去,经过巴瓦斯特罗、贝纳瓦雷等小镇,在加泰罗尼亚大区与阿拉贡大区的交界,沿着诺格拉里瓦戈萨纳河行驶,抵达了别利亚。他们从这里开上次要公路,这段路路况不佳,汽车底盘有时会撞到地面,最后两人抵达海拔一千一百米的布雷达戈斯,一座刻在比利牛斯山岩石中的村庄,距离法国边界仅有六公里之遥。

下车后,他们伸展旅途中已经僵硬的腰背,想着要怎么到订房的埃德娜旅社。他们问了一个抱着箱子的村民,那箱子似乎很沉。

“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吗?”

当这个男人弯腰靠近车窗,他们看见他外套里穿的是白领黑长袍。他有张晒得黝黑的脸,胡子没刮,尽管天气凉爽,前额仍冒出细小的汗珠。

“我想,您住在这座村庄里……?”

“对,我是村里的神父。”

“可不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到埃德娜旅社?”

“当然可以,我正好顺路。如果您们愿意,我可以陪着过去。”

没等他们回答,他便径自爬上汽车后座,把盒子放在自己旁边。

“好啊,好啊。”西尔维娅对已经坐好的神父说。

“说实话,两位帮了我一个忙。这箱蜡烛重得要命,而我已经不像年轻小伙子那样身强体壮了。让我来自我介绍,我是里瓦斯神父。”

戴维和西尔维娅也跟着介绍自己。

“您们要搬来村里住吗?”

“怎么这么说?”

“噢,因为我看到这个皮箱,好大一个……”

戴维斜睨了老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西尔维娅则眼睛紧盯着前方。

“不是,我们只是来度几天假。”

“哟!非常棒!两位会喜欢这里的。这是一座非常美丽的村庄。散发浓浓的……乡村气息。”

那句乡村气息和接下来的沉默,在戴维耳中是一句委婉描述不舒适的话。

“埃德娜旅社不是一间旅舍,”里瓦斯神父继续说,“所以不会看到任何招牌。那只是一间寡妇经营的短期民宿,有很多空房。您们会认识她的,她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女人。”

又是委婉说法和一阵沉默,戴维想。

“那边右转。您们是哪里来的?”

“巴拉多利德市。”戴维抢先回答。西尔维娅斜睨他一眼。

“停在那扇门前,”神父指着前方说,“就在那儿。”

***

他们停车。两人打算载神父到他的目的地,不过对方回答就在附近。

“谢谢载我一程。如果您们有什么心灵上的问题,或者是世俗的问题,都可以来我的住处找我。两位没有什么需要忏悔吗?”

“现在没有,神父。但是我们一定会去找您。”

“您们应该常听到这句话吧:心灵纯净是记忆力变差的征兆。”

他说完便笑了出来,接着迈开脚步,那微笑让脸庞发亮,令人忘了他有张晒黑的脸。

***

这家民宿是栋两层楼建筑,共有六个房间,曾是埃德娜父母的屋子,埃德娜则是个娇小的女人,爱唠叨,床底下总藏着一瓶茴香酒。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把房间钥匙交给他们,对着话筒大吼的模样让西尔维娅心想,这种大嗓门根本可以把钱省下来,不需要打什么电话。

房间里有一张大的双人床和一个四脚镀金浴缸,这个仿佛从某次海难抢救回来的浴缸也揭露了房间内并没有厕所。至于小衣柜只能勉强塞进西尔维娅一半的衣服。

戴维想,西尔维娅应该会怪他挑了一个这么简陋的投宿地点。不过他在出发之前,已经提醒过她这里是村庄里唯一的旅舍。他告诉她,挑这座小村庄度假是听从同事的推荐,对方去年夏天来过,对这里赞不绝口,说这是他去过最舒适宁静的地点。此刻他想着西尔维娅会补上这里很小、老旧和落伍等形容词,一如他们房间里的四脚浴缸。可是她没半句抱怨,也不在意有一半的衣服得留在皮箱里。

“很抱歉旅舍这么小。”戴维开口道歉。

“没关系。我喜欢乡村气息的东西。看那个浴缸!我以前只在古董店看过!”

“没错,可是这里这么小……”

“非常舒适。”西尔维娅回答他。

“老旧。”

“古典。”

“怪异。”

“是讨人喜欢。”

“有消毒药水味。”

“嗯……”西尔维娅认同,“但我们用晚餐时可以打开窗户,明天再去商店买芳香剂。”

“你是个十足的实际派。”

“我不希望任何东西破坏假期。重要的是和你在这里。”

她送上一抹微笑,两人抱在一起。戴维把下巴靠在她的头顶。

“你觉得这里供应晚餐吗?”

“戴维,见过那个女人以后,我宁愿选择到其他地方吃饭啊。”

***

埃德娜在小客厅里一边看着有关壁毯织品的节目,一边等着他们。当两人出现,她站起来、调低电视的音量。她拿出一张表格,开始问他们个人资料。

“名字?”

“戴维·佩拉尔塔。”

“哪里人?”

“巴拉多利德市。”戴维再一次说谎。

“什么职业?”

“我是报刊撰稿人。”他又说谎。

“有没有孩子?”

“这重要吗?”戴维回答。

埃德娜抬起头,视线离开登记表,蹙眉看着戴维。

“有没有孩子?”她再问一遍。

“没。”戴维回答,语气粗鲁。

“几岁?”

“要满三十五。”

“什么时候?”

“快了。”

“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逃避世俗好奇的目光。”

埃德娜眉头深锁,把登记表从桌面拿走。

“好吧。就这样。我睡在左边的第一间房,招呼客人的时间到晚上十二点。住宿一晚二十二欧元,需要预付前两晚。”

西尔维娅从包里拿出钱放在桌上。戴维在住宿登记簿上签名。正当他准备从大门出去,他听见西尔维娅问埃德娜:“不好意思,您知道哪边可以吃晚餐吗?这附近有餐厅吗?”

“您说的餐厅没有,可是有一家叫乌梅内哈的小酒馆供应午餐和晚餐。菜色美味可口。”

“没有其他家吗?”戴维问。

“有。不过只有这家卖的啤酒喝起来没有尿味。”

“太好了。谢谢。”西尔维娅和她道别。

***

两人沿着村庄的巷道漫步,走到小酒馆。他们赞叹地欣赏布雷达戈斯的景色:这里差不多有上百间屋舍,矗立在狭窄的街道旁,栉比鳞次,保护这座群山围绕的山谷村庄免于冬天的冰寒。村庄附近只有零星几栋屋子散落在山坡上,要到那里去,得穿过几条泥土路。几处地方看得到一条比较坚固的柏油公路,也就是戴维和西尔维娅开来的那一条,最后会通到邻村波索特。村庄中央有片设了长凳的半圆形天然草坪,就坐落在两条主要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这两条街道之间矗立着一根石柱,上面的图饰代表阿兰谷的屋舍,几乎难以引人注意,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这里的屋子像是小小的几撮苔藓,错落在一望无际的山区之间。而这些山区也是欧洲两个比较大的国家之间的边界。

村庄内的街道狭窄,几乎没有人行道。寥寥可数的停车格几乎是空的。几个已停车的是后面还没卸货的卡车,司机一点也不怕东西被偷,正安然地享受一杯啤酒,手机不会打来任何催促的电话。

村庄四周有一座森林,山毛榉和冷杉随着四季变化颜色。大多数时候需要修剪树枝以免发生意外。至于矮柳、山蔷薇、忍冬以及金银花,则掩去了几条小径的踪迹。树木挨在一起形成庇荫,它们的根和岩石以及潮湿的地面交缠在一起,形成一面错综复杂的网络,像是底下藏了什么秘密。

在街上漫步的人群似乎漫无目的,或许他们只是想散个步,彼此遇到时会微微点头打招呼,告诉对方认出了他,有时则会停下脚步交谈几句,并问候他们的家人。这时,家家户户的窗户已经透出灯光,飘出了刚烧好的饭菜香和葡萄酒香。客厅里,喧闹声和电视的声音交织,天南地北的交谈声不绝于耳,热烈地聊着芝麻绿豆小事。

西尔维娅和戴维几乎是默默地走着,享受宁静和细碎的声响,试着融入这个新的环境。过了五分钟,西尔维娅才抛出她的第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说谎?”

“说谎?”戴维回答。

“你对埃德娜和里瓦斯神父说你是巴拉多利德市人。为什么?”

“小村庄的人通常不太喜欢马德里人。我们太自以为是。”

“戴维,我不认为是这个理由。”

“我讨厌不认识的人问个不停。那好像警察在问话。埃德娜知道我们有没有孩子做什么?你要我回答她什么?还没,可是那是我们的目标,可能就在租给我们的房间内努力,所以听到怪声不要大惊小怪,那是我们正在恩爱。”

“亲爱的,你太夸张了。”

接着她笑出声来,那是戴维许久不曾听见的开怀笑声。她只有完全放松、没有一丝丝忧虑时,才会这么笑。她的笑声一直到听到一声喇叭才停下来。他们俩回头,看见一个体型魁梧的矮小男子,他戴着眼镜、蓄胡子,坐在一辆汽车里打手势要他们过去。

“看见我说的没?”当他们走向那个打开的车窗时,戴维说,“我们被盯上了。”

“我可以带你们一程吗?”男子问。

“为什么要带我们?”西尔维娅问,“您是出租车司机吗?”

“不是,可是我想我可以带你们去乌梅内哈小酒馆。还是说您们正在享受散步时光……那就真是抱歉了。”

“我们的确要去那边……不过……”

“我也要去那边……所以才会问你们。愿意的话,我载你们过去。”

“好啊。”西尔维娅说,在戴维还来不及回绝前坐进了车子。戴维忍不住想,两个小时前是他们载人,现在情况则反过来。

那是一辆老旧的雷诺旅行汽车,车身生锈,烤漆斑白脱落,皮椅的表面也绽开了。西尔维娅坐进里面后开口问:“嗯,您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要去‘乌梅内哈’。”她用愉快的语气问,仿佛在向魔术师打听他的伎俩。

“噢,很简单。您们不是这里人,对吧?”

“没错,我们是从巴拉多利德市来的。”西尔维娅说,并朝戴维投去一记温柔的目光:而戴维还在适应这座村庄怪异的热情。

“那么,我想您们如果不是借住在某个朋友家,就是投宿在埃德娜那儿;如果是朋友,他现在应该和你们在一起才对。”

“继续说。”西尔维娅鼓励他。

“现在是吃晚餐的时间,既然埃德娜的民宿不供餐,我猜两位应该会问她哪里可以吃东西。”

“很好。可是您怎么会知道她推荐那一家?”

“埃德娜不可能推荐别家。乌梅内哈小酒馆是她兄弟霍恩开的。”

“太厉害了!您简直是福尔摩斯再世,一步接着一步推理。”西尔维娅恭维他。

“她是不是提到啤酒有尿味?”男子问他们。

“没错!”

“哈!埃德娜对每一个来访的游客都恐吓同样的话。”

他们三个笑了出来,这时车子已抵达小酒馆前面。他们从这里走下六个阶梯到了门口。这家小酒馆位在一栋两层楼建筑的一楼,要找到这里,只能从街上一面龟裂的木头招牌,以及两扇小窗后面的人群嬉笑和用力举起啤酒杯来判断。

“不好意思,这条街叫什么名字?”西尔维娅问。

“乌梅内哈。”男子回答。

这个信息对戴维和西尔维娅没多大用处。

“总之,如果很难记,只要找这栋建筑的烟囱就可以了。”

他们三个往上看,一根巨大的石头烟囱凸出在小酒馆所在的建筑物上方。

“乌梅内哈是阿兰谷方言,意思是烟囱。”

踏进大门之后,他们临时的司机对两人告别。

“嗯,希望二位有顿愉快的晚餐。不过我得告诉二位,这里的餐点不算差,但其他地方的啤酒也没有尿味。其实都是向同样的批发商进货。不要告诉霍恩这是我说的。噢,对了,我叫埃斯特万。”

“抱歉,”西尔维娅说,“我们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西尔维娅,这位是我先生戴维。”

“很荣幸认识两位。”

“我们也是。”他们俩异口同声说。

埃斯特万走向吧台,一屁股坐在一张凳子上。

***

车厢里有一个空位。两名陌生人在列车开动前对看半晌。推着巨大荧光橘色推车的邮差经过了穿灯芯绒外套的高大男子面前,但一个颇具风姿的四十岁女子,凭着多年在地铁奋战的经验,轻易地钻进两名旅客之间,抵达那个座位坐了下来。穿灯芯绒外套的男子愤愤地瞪着女子,但女子只是翻着报纸,处之泰然的模样仿佛自己就坐在巴列卡斯区自家的厨房里。

可汗先生的秘书埃尔莎是这个车厢里的幸运儿之一——两百个人中不超过三十二个人有位置坐,她挤在两个壮硕的肩膀之间,根本无法靠着椅背。离波塔斯戈站还有两站,习惯搭短距离路程的她,读着在入口拿到的报纸,上面讲的是政府未来几次的撙节开支,以及皇家马德里队永无止境的训练,报道提到其中一名球员鼠蹊部受伤,不确定是否参加下一场比赛。

七点四十五分。埃尔莎七点十五分从可汗出版社下班,在塞拉诺街搭地铁。提早下班的日子,能错开办公室上班族和服饰店店员的下班时间,搭乘地铁可以独享车厢空间;可是到了他们下班时间,便越来越拥挤,每次到站的时间也似乎拉长了。车厢门关上后,大家也适应姿势,他们的大衣遮去了车窗,各个满头大汗,而头与头的空隙间冒出书本的踪影。

回到家后,她脱掉大衣和鞋子,瞟了一眼摆在几乎空荡荡的书架上的电话录音机。埃尔莎以为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留言,不过出乎意料有一条。

她搬到这间简陋的新公寓已经三个月,可是这里依然不像个家。她想起旧住处,书架和夜桌上摆放着小小的装饰品,而它们此刻还封在纸箱里,痴等主人将它们从监禁中解放。她想起曾经花费好大一番工夫布置家具,好让一切就位:书本放在书架上,陶瓷雕像摆在客厅的柜子上,而此刻已经不存在的录像机上方,则挂着一小部分仅剩的图画。

她最想念的是香烟、食物的气味,一个有人居住的家,和这个新家全然不同;在这里,窗户打开再久也无法赶跑空气中的新鲜油漆味和沉闷。她知道她应该开始摆放生活用品、挂上窗帘、采买需要的家具,可是一部分的自己抗拒这么做,仿佛这间屋子是地铁中途新的一站,而她还在期待一个比较美好、幸福的人生。

她和胡安·卡洛斯分手六个月。就在他们在一起十二年却还没有达成共识之后。她的前夫或许不是最温柔、慎重、忠诚的一个,但是她依然想念他。她知道她的期待只是空想,但回到新家时难免感到难过,因为她再也听不见屋内传来足球赛况,以及要她拿一瓶啤酒过去的吆喝声。她尽管不爱电影,至少有个人会带她去电影院。

胡安·卡洛斯在一家水管工程公司工作,经常流连各个酒吧和夜店。但他心血来潮时还是懂得温柔。问题在于他几乎不曾心血来潮。不可思议的是,她怎么会没想到修正方向,而是放任他走向错误?现在她找到一个方向,摆脱了过去,在这条路上,她几乎放弃了所有的家具,像是电视、音响设备以及录像机,避免和他争得面红耳赤。她只拿到两幅画、一张床和一套餐具,但已经感到满意。现在,她独自一个人睡双人床,只重复使用三十六件餐具中的两件。

但现在餐具、图画和床都是她的,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如果想要买新的,甚至可以直接丢掉。

她好奇地听取留言,认出那是她的姐姐克里斯蒂娜,听得出姐姐努力假装冷静,却掩不住内心的焦虑。

“哈啰,埃尔莎,我是克丽丝。让我先告诉你,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录音的留言开始播放,“今天下午,玛尔塔经过一辆公交车前面时,被一辆汽车撞了。她很好,并不严重,可是她被撞倒在马路上,脸上留下一道伤口,膝盖和双脚也有一些。我晚上值班,埃米利奥出差。玛尔塔很好,可是若你方便的话,我希望你能过来陪她过夜,我会安心点。打电话到这边或到手机,都行。送上一个吻。再见。”

埃尔莎回放留言,再听一遍。她打了个电话给姐姐,然后拎起包出门。

到街上,她招来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住址,要他开快一点。

***

埃尔莎的姐姐克里斯蒂娜在十月十二日医院当晚班护士。她曾想过换到日班,不过没成功,对目前的工作已经很满意。她曾旅居英国伯明翰,在那儿医护人员不多,不管身家背景都受到敬重。回国之后,她累积了比较丰富的工作经验,也懂一种外语,在她住的城市找到工作只是迟早的事,虽然只是夜班。她的先生埃米利奥是一家卖化学产品公司的业员,一周大部分时间都在出差,汽车后备箱塞满公司的样品。埃尔莎敬佩他们两个,他们曾面对问题——克里斯蒂娜旅居国外而埃米利奥只有周末待在马德里——却懂得维持婚姻的温度,哪怕只是文火慢热。有一瞬间,她想着自己和胡安·卡洛斯也能做到,只是她的前夫不像埃米利奥这么好,她也和克里斯蒂娜不一样。

她的姐姐正在门口等她,身上穿着护士服和她们母亲在视力还可以时,给她织的一件棉质绒线衣。

埃尔莎和克里斯蒂娜彼此拥抱,给对方一个久久的吻,在脸颊留下小小的红印子。

“谢谢你过来。玛尔塔可以和朋友在一起,可是我希望对方是个大人。很抱歉这么晚通知你。”

“嗯,我们也没办法叫那位撞人的司机提早通知呀,”她看见克里斯蒂娜露出微笑,“安心上班去吧,我留在这里照顾她。”

“看完病后,医生已经给她服用了止痛药,不过万一她还疼的话,夜桌上有镇痛药。冰箱有饭菜。我大概早上七点十五分到家。谢谢你能过来。”

出门前,她给埃尔莎一个拥抱。到门口时,她再次叮咛有事可以打她的手机。

玛尔塔躺在沙发上,背后垫着两个大抱枕。电视开着,可是照此刻情形看来,正在播放的音乐频道似乎只是用来填满安静。她的脸缠着绷带,只露出一只淤青的眼睛。埃尔莎从姐姐的描述,以为伤势比较轻微。或许绷带覆盖的部位没有那么严重,但她只看到一堆胶布。她走过去,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玛尔塔气若游丝,只勉强挤出悲伤的声音。

“哈啰,小美人,”埃尔莎说,“你还好吗?”

“嗯……还好。我打了很多药,不太感觉得到痛。”

“你这样应该不会上瘾吧?”

玛尔塔堆出微笑。

“我来陪你过夜,有任何需要,我都在这里。我会照顾你。”

“我有点想睡。”

“想睡就睡吧。要我扶你上楼吗?”

埃尔莎送玛尔塔到她的房间,里面贴着男偶像泳装和乐团海报,让她想起自己少女时期的房间,只是她房间墙上海报里的男孩没穿得这么清凉。她帮玛尔塔换睡衣,等她从厕所出来时,镇痛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她看着睡着的外甥女。玛尔塔是个漂亮的女孩,再过三个礼拜就要满二十二岁。她现在是心理学系四年级学生,有两门学科还在修三年级的课。时间对大家是公平的。她姐姐生下玛尔塔时二十五岁,她二十三岁。正值花样年华的年纪。她的人生道路上还有好多待实现的计划。人在二十三岁时,总以为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实现梦想,可是不久后步入成人的世界,得面对像是有个稳定交往的男友、汽车贷款、房屋贷款、低薪工作以及丈夫说谎之类的问题。所有曾经的想象都变成白日梦。自己远远地被抛在后头。这时的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必须面对所有年轻时已经遇过的挑战,重新学习当胡安·卡洛斯从她身边缺席之后,该如何一个人生活。

突然间,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玛尔塔的呼吸声。她注意到棉被如何随着她的胸部起伏。她闭上眼睛想象那是其他人的呼吸。一个她还没认识的人。她在房间里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上坐下来,屏住呼吸,开始聆听。她喜欢这个声音。她决定再多留一会儿。这样她能近一点看顾玛尔塔。

她穿着姐姐的睡衣,膝上盖着一条毛毯,缩在椅子上,想找点事做。她在包里找那位编辑三天前给她的小说,也就是他口中那本解救出版社的大作。

他有时间可以想这类事情。至于她,可汗先生交代一箩筐工作,让她忙得根本没时间了解这家出版社。她的老板行程表排得密密麻麻,整天和重要人士开会,像是电影制片商、其他出版社代表、印刷厂……以及他不肯对她透露身份的人士,而她好奇得要命,真想知道他们是谁。

她瞄一眼小说的封面和后面的简介。

科幻小说从来不是她的菜,可是她不想睡,她想在这间充满个人元素的卧室,回忆幸福有多么脆弱,以及只有时间能告诉你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你不论如何都得做个决定,不能只是呆坐在长椅上凝视火车,而当你以为过站时,却惊醒发现自己依旧孤零零在月台上。

她擦干淌下鼻子的泪水,打开小说第一页。她想把心思转到其他事情上。任何事情都好。

***

戴维和西尔维娅踏进大门,听见酒馆里欢乐的喧闹声。厚重的木头大门掩去里面的吵闹,然而一进到里面,只听见朝服务生要啤酒的吼叫、讲三流笑话的如雷嗓音,以及骨牌撞击桌面的响声。

或许会有人认为,这座村庄是围绕着这家酒馆兴建的。酒馆的厚墙由石头打造,粗厚的实木桌让人想着或许砍树交给木匠制作桌子,会比老远去一趟宜家家居采买要容易许多。桌面经过几代人使用,父亲和儿子都毫不留情地把啤酒杯用力摆在桌上,油漆在每一次的撞击下逐渐褪色,似乎在乞求怜悯。将近一百平方米的地面几乎铺满吸湿气的木屑,被客人踩下的靴子带到每一个角落。一旁,有张占据一整面墙的长吧台,上面摆置了四个啤酒桶,由两个忙碌的服务生负责招待。吧台后面有个无门的门框,从那儿可以窥见厨师正在冒着热腾腾烟雾的炉子之间,照着从一个金属旋转小门送进去的点菜单准备食物。吧台的陈列柜,放着一排一盘盘的地方传统小吃:碳烤什锦蔬菜、鲜血肠、野猪肉、马铃薯蘑菇,以及他们俩一时间叫不出名字的其他美味食物。

里面有将近四十个客人。正如埃斯特万说,这家小酒馆位在布雷达戈斯中心,下班后大家会结伴来喝啤酒,单身和寂寞的人也会找同病相怜的同伴来这里共享食物、闲聊一下。

戴维一想到托马斯·莫德可能就在这里,内心涌出一股欢欣。在他眼前的脸孔似乎都一模一样,他期待能遇上一双不同的眼睛,一抹带着怀疑的眼神,这个人坐在角落,六根手指的手正端着一杯威士忌,观察人群怎么交谈、有哪些动作、如何打扮,以及他们的特质。他相信只要看到托马斯·莫德就能认出他,绝不会犹豫;这个作家甚至不必有六根手指,就已经是个特别的人。他心想,如果是个平凡的家伙,不可能写出销售九千万册的作品,他必定有什么引人瞩目的地方。他期待他们的眼神能够交汇、认出彼此,就像警察和杀人犯在经过长时间的追捕后发现他们相遇了那样。找到他,是他在可汗出版社迈向升官、展开崭新前途的一步。

“亲爱的,你看,那边有空位。快过去,以免其他人抢走。”

他们两个在一个有两张凳子的桌旁坐下,接着用目光搜寻某个服务生,希望他能拿菜单过来。过了半晌,白费一番工夫之后,戴维起身到吧台,叫住一个人,只见对方在招呼他时,一边还在盛鳀鱼。

戴维从他霸气的手势推测,他应该是埃德娜的兄弟吧。这时从他身旁传来的一声叫喊,确认了他的想法。

“请给我菜单。”

“这里没有菜单。”

他指指背后的一张黑板,上面有一列小菜,似乎是好几年前就写在上面的。

“告诉我想吃什么,我盛给您。”

“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特产?”

“这里每一种菜都是特产。”

“那么哪一种好吃?”

“噢!朋友!这因人而异!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吃一盘油渍鳀鱼和烤鲜菇,是今天早上刚采的。要是喜欢重口味,来一个阿兰炖锅。”

“有什么材料?”

“什么都有:菜豆、鹰嘴豆、韭葱、胡萝卜、芹菜、牛皮菜、甘蓝菜加上小牛骨。”

“是蔬菜汤吗?”

“不是。里面放了牛肉和鸡肉丸,还加了另外炒过的蛋,再放进蔬菜和高汤。最后加入面条和黑血肠,装在陶锅里端上桌。这是一道营养满分的本地特色菜。”

“好吧,”戴维说,“那么给我两份阿兰炖锅,烤鲜菇和两杯冰凉的啤酒;不,还是一杯啤酒、一杯特调香蒂啤酒好了。”

“马上照办!”霍恩使劲大喊,同时端走一份刚盛好的鳀鱼。

西尔维娅和戴维坐在桌边等待餐点端来,但他们只听到从吧台传来的一声吼叫:在这里,除非客人不多,皆需要自助。他们得自己去拿。

他们不太习惯这里的地方小吃。西尔维娅读到过,一般美国民众饮食过于单调,才会罹患各种消化道疾病。她不禁怀疑他们俩在这里会不会遇到同样问题。

“老天!这个阿兰炖锅真的很特别。”西尔维娅说。

“没错,好像把所有可以吃的食物都丢进去混成一锅。我希望食材都洗过。”

“为什么这么说?”

“嗯,你知道乡下都怎么处理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西尔维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找到任何忍着笑意的蛛丝马迹。过了几秒,她的表情放松下来。

“你真是个笨蛋。”

正当他们相视而笑时,戴维瞄见里瓦斯神父走进来。他应该是结束了八点的弥撒。霍恩看见他,连忙放下手边工作,放了一杯利口酒在吧台上。神父很快地一饮而尽。

“或许弥撒的酒不够喝吧。”戴维低喃。

“大家似乎常来这里。我们在村庄里认识的三个人,两个都出现了。”

戴维同意。那两个人在这里,代表另一个可能也在。

戴维说要去上厕所。他东张西望,寻找门口在哪里,但放眼望去满满都是人,仿佛覆盖了墙壁。

他拍拍一个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坐在吧台前、正若有所思地喝着一杯冷饮的年轻男孩肩膀,问他厕所在哪儿。男孩看了他半晌,默默地打量他,再默默地回头喝他的冷饮。他旁边有个留着一把斑白胡子的古怪男子,要他别理那个男孩,并指指被两个客人半遮住的一扇小门。

走出厕所后,他没搜寻眼前的一张张脸孔,而是盯着他们的手。他的搜索被一声“上菜喽!”打断,但似乎只有他吓一跳,其他人早就习惯这样的大声吆喝。戴维往声音出处看去,发现一盘他见过的分量最大的牛排。至少超过两公斤。厨师把菜放在吧台上时,手还在发抖。由于牛排实在太大了,戴维一开始看到厨师露出的五根手指,并没有吓一跳,直到看见大拇指旁多了一根手指。那只手放下食物,主人就消失在厨房里,戴维则是冲上前去想再看个清楚。

自从和老板开会完毕,戴维满脑子就沸腾着问题和答案,此刻更是以疯狂的速度不停冒出来。可能吗?可能。真的那么幸运?看来是如此。这个拥有厨师身份的作家会避居在一座村庄的小酒馆工作?作家永远是难以捉摸的一群人。“你只要到那座村庄、找到有六根手指的人,然后跟他谈谈。就这么简单。”他的老板在茶馆这么对他说。

他探头探脑,想从人群的缝隙间捕捉厨师在厨房里的身影。不过他刚刚只专注于手部,并没注意他的长相,连有人从他面前经过、吓了他一跳,他也只看对方的手。试着三次寻找后,他看到里头有个人正火速地切着胡萝卜,他清楚看到那握着刀子的手,正是他寻寻觅觅的六根手指。戴维搜寻对方的脸,发现他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留着稀疏的胡子,眼睛周围爬满皱纹。他切蔬菜的同时,半张开嘴;一块萝卜掉到地上,他捡了起来,没洗过就直接放回砧板上。戴维试着搜寻他的目光,那抹知道如何构思像《螺旋之谜》这样故事的目光,然而两人的视线始终不曾交错。对方似乎专注于手边的工作,切着蔬菜。

他回到桌边和西尔维娅坐在一起,视线仍看向厨房,不想放过那里的动静。当西尔维娅问怎么去那么久,他只答说厕所很多人排队。他不禁回想起和老板的会议,以及想象他如何找到作家,让老板开心。尤其此时此刻,对方近在咫尺,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座有两名服务生在忙的吧台。

“嘿,这些蘑菇味道有点奇怪。”西尔维娅仔细尝过之后说。

“老婆,这些蘑菇不是种在温室。在这里都是野外采集的。不太一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我觉得那股味道……”

戴维想起刚才的红萝卜,立刻松手,在叉子掉落餐盘那一刻说:“如果觉得味道奇怪就不要吃。何必冒险?”

厨师?为什么是厨师?托马斯·莫德有一大笔财富。他有天赋,那是文学界罕见的才能,写得出真正的故事。他不需要再从事其他工作。更不必当厨师。没错,很多作家都身兼他职,不过委身在一家酒馆的厨房里工作似乎不太可能。

戴维听着西尔维娅说话时,这个想法一直在他的脑海盘旋不去。他只在她肯定时跟着点点头,或在她抱怨时跟着摇摇头,但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西尔维娅心想,或许长途开车还让他很疲倦。她发现他闷不吭声,不过她不在乎。她可以一人分饰两角聊天,她可以替两个人一起喜欢。

他们又喝了两杯啤酒,最后到吧台结账。戴维走过去要账单,霍恩分毫不差地告诉他准确的数字。但令西尔维娅吃惊的是,戴维居然告诉霍恩食物美味无比,还要求他把厨师叫出来接受一番赞美。

她讶异不解,因为从她抱怨蘑菇有怪味开始,戴维就只喝啤酒,阿兰炖锅更是连一口也没尝。霍恩带着满脸笑容的厨师出来,那是个大概二十五岁的年轻人,顶着抹着发胶的尖头发型,戴维只好强装微笑迎接,视线却飘到后面寻找他的同事。

“很开心你们喜欢这里的菜肴。我们是村庄里非常传统的一派,希望能继续维持我们的饮食习惯,”他说,脸上挂着听到赞美后的宽大笑容,“我们的祖父母会加一点雪莉酒烹调蘑菇,我们遵循他们的做法,让离开五十年后返乡的人依然可以品尝同样味道的菜。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们不懂创新,可是最具传统特色的菜肴,永远都会在我们的炉子上占有特殊的位置。比方说,现在我们刚刚推出一道新菜色,以裹面衣芦笋和鹌鹑蛋作为食材,广受欢迎……”

西尔维娅和戴维耐着性子聆听年轻厨师的口沫横飞。他们等他细述一遍阿兰谷近五十年来的菜肴并稍加停顿之际,趁机告别。逃离酒馆前,戴维问霍恩酒馆的营业时间。他想明天可以趁西尔维娅还在睡觉、酒馆尚未营业之前,跟那位有六根手指的厨师聊一下。

当他们跨出大门,西尔维娅对着她丈夫指向酒馆尽头靠墙的一张桌子,那位开车载他们过来的当地居民,观察力敏锐的埃斯特万,正在那儿和另一个当地人,在一个老旧的木头棋盘上玩象棋。他们之间搁着半瓶威士忌。两个小玻璃杯和阵亡的棋子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