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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悬的地平线》梅洛迪 Par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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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发生八个月后,梅丽重新过上了命运为她写就的生活。新的一页翻开了,它远比那些空白记忆来得令人安心。

15

观众们如潮水般涌入交响乐馆。入夜后就开始飘洒的那场雨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兴致。演奏厅里座无虚席。

他们来自新英格兰地区的不同角落:新罕布什尔州、缅因州、马里兰州、罗得岛州、康涅狄格州。

离交响乐馆不远的地方,有人以天价从黄牛党手中求购门票。

已经一小时了,仍然不断有的士开来,停在交响乐馆门口,的士放下乘客,又在轻微的轰鸣声中离去。

观众们一个比一个优雅、光鲜、性感。上流社会的女人穿着艾里斯·范·荷本或诺亚·拉维夫最新款的3D打印时装;网络传媒巨头公司的主持人约翰·特温,正追着从大厅经过的市长及其夫人做采访。

在远离喧嚣的地方,当造型师帮她把长发盘成发髻时,梅丽·巴尼特偷偷在镜子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容。

化妆间里的这份宁静,让她的精神得以集中。她闭上眼睛,把手指放在梳妆台上,开始练习《夜光下的年轻舞女》序曲的复杂指法。朱尔·马东的曲子要求弹奏者有精湛的技艺和强大的情绪渲染力。梅丽知道,听众的耳朵容不下任何失误。对她这个级别的钢琴家来说,每一场演奏会都是一次危险的较量。评论界的专家们会坐在声效最好的第五排,而普通听众也会期待她的最佳表现。这时,有人敲门。交响乐团团长乔治·拉波波特站在门口,生怕打扰到她。

梅丽看了看在镜子一角闪动的电子表。

“还有几分钟演出就要开始了。观众们都在等着您呢。”团长说。

梅丽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给他们一个惊喜,准点开始吧。”她说。造型师最后一次帮她整了整裙裾。

她走在团长的前面,穿过通往后台的走道。她在幕布后面站了一会儿,让自己沉浸在从台下传来的窃窃私语之中,慢慢疏解心头的紧张感。等到她奏响第一串音符时,这份紧张感就会完全消失。她会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境界,丝毫觉察不到众人注视的目光。每次登台前,她都会问自己为什么选择这份职业。她完全可以只弹琴给亲密的家人听,或者只在少数听众面前演奏——他们只会享受她高山流水般的琴声,而不会刻意追究哪个音符弹错了、哪个切分太短了、哪个连奏失败了。可命运偏不如此安排,或者说是她的父亲偏不如此安排。在父亲的要求下,从小她只能做到最好。对父亲而言,如果不把上帝所赐予的天赋发挥到极致,就不配做巴尼特家族的人。

梅丽吸了一口气,在追光灯和掌声中登上舞台。

她在小凳上坐好,等待全场安静下来。然后,她的手指开始在琴键上飞舞。

当她弹完最后一串音符,全场一片寂静。听众们完全被征服了,良久才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钢琴家站起身来,向听众们致意。拉波波特走上台,献给她一束玫瑰。她接过花束,把它放在钢琴上,再次走到台前谢幕。

她的心怦怦直跳,幸福感遍及全身,坐在第五排的听众仍在热烈鼓掌。明天,读报纸会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明天,她会在另一座城市、另一家酒店的房间醒来,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巡演结束。

在第五次谢幕之后,梅丽终于消失在舞台上。演奏厅的灯光再次亮起。

她在幕布后方边走边换衣服,把演出服扔给化妆师。后者又帮她套上便装。

一辆汽车正在演员出口处等她。

汽车走优先通道,很快到达直升机停机坪。只要飞行十分钟,就能到达劳伦斯市政机场。她将从那儿搭乘私人飞机再次起飞,抵达芝加哥的时间预计在夜里1点。到那时,她就可以睡觉了。

直升机的螺旋桨开始高速旋转,梅丽不得不弯下腰来才能登机。她坐在后排座位上,把飞行员递给她的耳机戴好。

“很荣幸为您驾驶,巴尼特小姐。请您系好安全带。起风了,飞机会有点颠簸。”飞行员说,“不过没什么可怕的,我们二十分钟后就能到达。飞行时间比预计的要长,因为过了晚上11点,我就不能进入住宅区上空,只能在海湾区飞行。我们向西飞行,到达塞勒姆上空,几分钟后着陆。您的私人飞机已经在停机坪上等候了。”

涡轮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地勤人员检查过梅丽的安全带,就关上机舱门,竖起大拇指。

直升机升到空中。城市的灯海在梅丽的视线中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张亮晶晶的蜘蛛网,一直延伸到偏远的郊野。此刻,细雨霏霏,视野清晰。如果没有螺旋桨的轰鸣声,这将是一次令人心旷神怡的夜航。

很快,城市的亮光被一片黑暗的大海取代。海面上是涌向海岸线的滚滚波浪。

一阵狂风袭来,把直升机吹得摇摇欲坠。空气旋涡仿佛要把直升机拉到海浪里去。不过,飞行员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

风越来越大。暴雨朝直升机的舷窗猛砸过来。直升机在模糊的地平线上方颠簸。

“天气情况恶化了。我们必须先着陆,等风暴过去再说。”飞行员朝话筒喊道。

直升机颠簸着,先是向右倾斜,来了一个惊险的俯冲,随即又恢复平衡。猛烈的狂风吹向飞机侧身。换作是在游乐场的把人晃得晕头转向的旋转木马上,大家会尖叫、欢笑,祈祷游戏赶快结束;而在直升机的机舱里,只有寂静。

飞行员不再说话了。他的右手紧握驾驶杆,左手控制总距操纵杆,双脚踩着脚蹬。梅丽犹豫着要不要抓住安全腕带。如果直升机再遇上空气旋涡、急剧下坠的话,她很有可能会折断手指。

直升机盘旋着再次升起。飞行员的操控,需要一股马达难以提供的动力。

飞行员决定降落。海岸并不远,岸边的灯光若隐若现。

“洛根县塔台,N407LH呼叫。我机位于汤普森岛上空,航向330,因遭遇强暴雨,无法继续航行,试图降落。”

“N407LH,塔台收到。”洛根县塔台回复,“请改变航道,向洛根县塔台飞行。航向355。”

飞行员知道他的飞行高度过低。在这样的风暴中,他无法飞到足够的高度。他已经有好几百小时的飞行经验,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遭遇险情,但绝对是险情来势最猛的一次。风暴在海上突起,先前毫无征兆,直升机没有足够的燃料来支持长时间的空中盘旋。螺旋桨咆哮着,直升机的整个机舱都在颤抖,仪表盘的运行也变得不正常起来。

仪表盘上的一个红灯亮起,显示燃油不足。

“不行。”飞行员说,“我必须在水上降落,位置:快乐湾。”

“N407LH,请回答。”塔台控制员呼叫。

无线呼叫机中一片寂静。

“N407LH,请回答。”控制员再次说道。

没有回答。

一架正向洛根机场靠近的空中客车的飞行员的声音出现在无线电中:

“洛根县塔台,BA203呼叫。N407LH曾报告,它将在快乐湾海面上进行水上降落。”

控制员立刻启动营救程序。N407LH消失在雷达屏幕中。

急救车出现在公路上,一路风驰电掣,警笛长鸣。

十分钟之前,墨菲滑冰场的门卫拨通了911。一架直升机坠毁在滑冰场门前的海滩上。门卫目睹了那骇人的一幕。他先是听见马达的轰鸣声,像是飞机离地面近距离飞行时的那种声音。于是他不顾恶劣的天气,跑出来想看个究竟。只见一架直升机被风暴吹得东倒西歪。直升机的前灯好几次照得他头晕眼花。它几乎是在海湾上空原地盘旋,飞行员好像想在海上迫降。突然,机身一偏,猛然下坠,像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海面,又一下子被猛烈的海浪冲到岸边。

门卫担心飞机会爆炸,不敢贸然上前,只好远远地站着。营救人员没过多久就赶来了,夸他做得对。

我的手没受伤吧?

好冷。她什么都听不见。一股令人无法承受的剧痛压迫着她。还费那个劲去动手指干吗呢?

到处都闪闪发光。她透过一道红色幕帘看见好多身影。一个衣着怪异的男人正朝她凑过来。是她的粉丝吗?他看她的表情为什么这么严肃?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可她根本答不上来。她只知道自己的后脑勺上有一股巨大的压力。她一定是撞到了……撞到了什么?她在哪里?这些晃来晃去的人都是谁?红色幕帘被一片漆黑取代,她一阵恶心,重新跌入无底深渊。

直升机仰翻在地,机轮朝天,尾梁在冲力之下碎成几截,尾部旋翼泡在水里,座舱却留在沙滩上。

飞行员当场死亡。着陆视窗在他脚下爆裂,给他的身体造成致命的伤害。

救生员切开机舱钢板,想把乘客从已经变形的座舱中解救出来。她的额头靠近发根处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脸上全是血。她失去了知觉,但还活着。

人们把她解救出来,放在滚珠担架上。滚珠根据她的体形重新排列组合,形成一道固定她身体的保护网。

随后,她被抬到救护车上,向市医院出发。

当梅丽被推入手术室时,一位护士打开了她的手提包。手提包是营救人员在飞机残骸中发现的。护士在包里发现了一张属于“梅洛迪·巴尼特”的身份证。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于是拿去给另一个同事看。这位同事立刻通知保安做好防范工作,不要让任何记者或摄影师进入医院大楼。

十五分钟后,有人通知哈罗德·巴尼特:他女儿所乘坐的直升机失事了,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

16

梅丽处于人工昏迷状态已经十六周了。换作三十年前,这种长时间的深层镇定早就把病人推入了回不了头的死胡同。换作二十年前,梅丽不可能在重伤的情况下存活下来。

医生重造了她的胸腔,修复了她的股骨,用合成肾脏和合成脾脏替换了已经破裂的原有器官。最新血检显示,这些新器官都运作正常。等到周末,医生就会在她的各个伤口处打印最后一层上皮细胞,它们很快就会开始增生。她额头上的那道伤疤基本消失不见了。

最新的脑部检查结果非常鼓舞人心。顶叶移植没有发生排异现象,前额肿大现象也完全消失了。如果她的大脑保持这样的恢复速度,下个月就可以重建她的意识。

主治医生说,医疗团队胜券在握。

哈罗德·巴尼特和贝齐·巴尼特掰着指头等待女儿苏醒的那一天。他们盼望她能尽快回到位于韦斯顿县的家中,在家里好好休养。

事发之后,他们住进市中心一座豪华酒店的套房中。贝齐的生活就是一张张去往纽约的机票,那里有她的建筑杂志社。哈罗德把亲信全都调到位于波士顿的分公司,协助他在这边继续管理他的投资基金公司。

每周四下午,哈罗德和贝齐就在朗悦医院的一间私人会客室里,与梅丽的主治医生碰面。

主治医生每次出现时,胳膊下都夹着一个数字病历本。他会坐在红木树脂书桌的一角,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电子笔,在屏幕上展示一周治疗报告。

“全都是些晦涩的数字和深奥的术语!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不重要,我唯一感兴趣的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回女儿?”哈罗德问。

“从您的女儿入院以来,您就一直在问这个问题,巴尼特先生。”医生叹了口气。

“已经四个月了!需要我提醒您这一点吗?”

“那我是不是也要提醒您,巴尼特小姐入院时受伤的严重程度呢?我们能获得今天这样的成效,已经很了不起了!您的女儿是一个奇迹,但您也要有耐心才行。”

“我的女儿不是什么奇迹,她是一名战士,跟巴尼特家族的每一个人一样!”

“哈罗德,我们真的每次都要忍受你的强势吗?如果你对梅丽不是那么强势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贝齐插话。

“我对她从来都不强势,只是要求严格而已。这也是为了她好。”哈罗德反驳道。

“要不是你逼着她演了一场又一场……”贝齐长叹一声。

“好了,好了……那是一场意外,在任何情况下都有可能发生。”医生赶紧打圆场,“我明白您的痛苦,夫人,还有您的迫切希望,先生。请二位相信,你们的女儿在这里享受着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她的康复情况非常乐观。我有十足的把握,一个月后就能送她去朗悦中心。”

“我知道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您几百遍了,可是,她会觉得痛吗?她现在是什么感觉?”贝齐双眼噙泪地问医生。

“您的女儿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夫人。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在这一点上,医生倒是没有撒谎。

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梅丽还活着。可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意识。

一个月后,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位于远郊的一个诊疗所。陪同她前往的是一名麻醉师。

天色转阴。在墙灰斑驳的建筑物前,原先是小草坪的地方,现在野草疯长。已经废弃的公园里,生锈的秋千在风中吱呀作响。商店早就关门大吉,铺面被横七竖八的木条封死。

救护车驶过一条两边都是仓库的小路,停在一扇滑动门前。门开了,救护车开了进去。

诊疗所的内部环境与外部的残败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把梅丽送到位于楼房侧翼深处的一个房间里。这片区域是专门为像她这样的病人预留的。在同一层的其他房间里,另外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也在等待者之列。

医生刚刚在护士的陪同下来看过她。护士检查了监测梅丽生命体征的各项仪器,然后拔走了麻醉药静脉输液管。医生询问了一些情况,眼睛盯着机器的显示屏,计划下一步的操作。

第二天上午8点,他再次来到梅丽的房间,这次陪同他的是一名技术员。技术员把一个电动小推车遥控到梅丽的床边,推车上放着一个箱子和一台信息终端机。技术员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顶头盔,轻轻地戴在梅丽头上。

这个头盔厚度接近毫米,像极了四十多年前在中心另一侧翼里问世的早期样品。它有柔软的环形构造,能很快与佩戴者的头颅相贴合。

技术员确定头盔佩戴好了,就把头盔顶部的一束光纤接入信息终端机。他在键盘上敲入一道指令,屏幕随之亮起,出现梅丽大脑的三维立体图。图像下方显示:0%。

技术员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医生最后一次检查了病人的各项体征参数,随后也离开了病房。他上了楼,来到一间控制室。技术员在控制台前等他。

“都准备好了吗?”医生问。

“保存的数据都准备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开始。”

医生盯着控制台上方的三台显示器。

中间那台显示器,显示的是大脑三维立体图。

左边显示器上的信息如下:

病人编号 NO.102

梅洛迪·巴尼特(来源方)

年龄:29岁(10651天)

记忆:100%

转存输出:0%

右边的显示器显示如下:

病人编号 NO.102

梅洛迪·巴尼特(目标方)

年龄:30岁(10957天)

记忆:-%

转存输入:0%

完成百分比:0%

脑电波活性:0%

警惕性:0%

医生在控制台上输入自己的电子签名,转身叮嘱技术员:

“8点17分,你就启动转存流程。当流程进行到三分之一时,你向我报告一下进展情况。”

医生离开房间,留下技术员独自一人。除了盯着屏幕,技术员没有别的事要做。神经链接系统可以自己搞定一切。

他按下按钮,流量计开始转动。

8点20分,一个异常显示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右边屏幕显示的内容变成:

病人编号 NO.102

梅洛迪·巴尼特(目标方)

年龄:30岁(10957天)

记忆:0.03%

转存输入:0.03%

完成百分比:0.03%

脑电波活性:0.03%

警惕性:0.03%

左边的屏幕显示:

病人编号 NO.2

?(来源方)

年龄:?岁(?天)

记忆:96%

转存输出:0.03%

又过了一会儿,技术员终于察觉到这个异常现象,却不知道引起异常的原因,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机械地敲了敲显示器,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样做毫无用处。于是他拿起电话。

医生没有接听电话。他一定是正在查房。技术员知道,他只能自己看着办了。

整个操作流程都是自动化的。他只能在两种情况下暂停机器:当脑电波活性百分比与转存输入百分比不一致时,以及神经链接系统显示系统故障时。到目前为止,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过。他想,也许只是显示器出了问题。他只要记得通知维修队来换一下显示屏就行。

为了避免追责,他保存了一份屏幕截图,写了一段报告,然后通过内部邮箱发送给总监。

总监是当天下午读到这封邮件的。她把报告打印出来,又把原件从电脑里删除,这才走出办公室,去找她的上司。

和子连门都不敲,径直走进研发总管的办公室。

“我想你会愿意读读这个。”她容光焕发地说。

卢克把报告读了两遍,然后看着和子。

“必须马上停止这次操作。”他说。

“你疯了吗?我们有协议在先!”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早就失效了。”卢克边说边把报告塞进碎纸机,看着它消失在那条缝隙里。

“协议就是协议!”

“也许吧。不过,只有疯子才会去执行它。神经链接系统马上就要得到各大科学权威的认可了,这绝对不是我们惹官司的时候。”

“难道你怕的是惹官司?”

“那不然呢?”

“你怕的是行不通……”和子猜测。

“如果真行不通,我倒愿意让神经链接系统一直运行下去。”

“你终于流露了真情。让你感到害怕的是她。”

“你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你想过巴尼特家的人没有?她父亲是我们最大的赞助人之一。”

“假如我们真的终止操作,你打算怎么跟巴尼特家的人说?”

“实话实说。记忆转存过程中出现了程序故障,我们签署的合同里提到过这种风险。”

“弗兰奇有言在先,你应该信守承诺。”

“我的大半辈子都给了他!剩下的给了你!”

“你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说完,和子转身便走。

卢克站起来,想追上她。可她已经用力关上了门。

他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在终端机上输入个人密码,试图终止第102号记忆转存程序。可是神经链接系统不允许他这样做。

这是一场光线的强势进攻、声音的集体轰炸。千万帧图像如同高速转动的万花筒,让人根本无法抓住其中的任何一帧。被扭曲的声音此起彼伏,由话语组成的湍流奔腾不息。而且,这一切周而复始。

项目启动五十小时后,梅丽的身体不断出现轻微震颤。记忆转存百分比已经跨过了30%的门槛。她的大脑已经恢复了认知功能。

病房的终端机一直在记录她的各项生命体征。脑电波活动显示正常,转存比例持续上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神经链接系统掌控着一切。

第三天,上午8点17分,转存输入比例达到43.2%。

第四天,中午12点17分,梅丽的眼皮轻微动了动。记忆转存比例达到60%。

第五天,晚上9点37分,也就是项目启动五天十三小时二十分钟后,医生拔掉了气管插管。梅丽的肺部开始在没有呼吸机辅助的情况下重新自主运作。大脑的恢复率达到80%。

周日,下午2点17分,梅丽在医生关切的注视下睁开了双眼。他安抚了她几句,给她注射了一针,使她重新睡了过去。大脑修复程度达到90%。

周一早上6点50分,卢克、和子和主治医生来到梅丽的病房。

6点57分,技术员确认,转存程序完成。

医生守护着梅丽。她睁开眼睛,看着围绕在她身边的陌生人。

卢克坐在床头,冲她笑了。

“你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吗?”他用平静的语气问她。

梅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不知道很正常。你遭遇了直升机空难,脑部严重受损。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的健康状态良好。”

梅丽检查了自己的双手,慢慢动了动手指。

“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就会恢复往日的灵活,巴尼特小姐。”主治医生安抚她说。

梅丽看了他一眼,满脸疑惑,好像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医生感到很意外,走到她的病床边问:

“您还记得您是钢琴家吧?”

梅丽露出悲伤的表情,把目光投向窗外。医生看了看病历记录,想明白他的病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您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看到梅丽一直保持沉默,主治医生凑到卢克的耳朵旁边,询问他是不是可以向病人透露更多信息。

卢克接过了他的话。

“十年前,你的父亲帮你报名参加了我们的神经链接项目。从那时起,你每年都会来这儿存储你的记忆。”

“我们给您重建的记忆是十一个月之前的。”医生又说,“记忆恢复进程非常顺利,您应该会记起发生在最后一场录制之前的所有事情。一般来说,我们的病人在苏醒时多少会有点惊慌失措,但一切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我是什么时候出事的?”梅丽呢喃。

卢克、和子让主治医生单独留下来照顾梅丽,然后去了隔壁无人的房间。

“你都做了些什么?”和子问卢克。

“别用这种责怪的眼神看我。我是无辜的。神经链接系统自动运行,根本不让我插手。这个该死的人工智能系统固执得像头牛!”

“所有数据都显示正常,可病人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连第一批参与者苏醒后的状态都比她要好。”

“我能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我再跟你说一次,神经链接系统是自动运行的。”

“我不相信你。还有,我可以告诉你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明天,她的家人就会来看她,你得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他们花了一百万美元,得到的却是一个失忆的女儿。他们之所以投资,就是为了在发生意外时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这也是我们的项目之所以存在的原因。你担心的那场官司,我们是吃定了。”

“我们先什么都不要跟他们说。要不就说他们女儿的记忆恢复得有点慢。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异常现象,可能并不是出于你想象的那个原因。”

“你巴不得这样,对吧?”

“你没有权利这么说。而且,你我都听到医生的话,他说了,事情要慢慢来。”

“你不至于会相信这种鬼话吧?”

“她来的时候跟死人没什么两样。现在,她恢复了意识,恢复了运动机能,看得见,听得到,能说话,甚至还会提问。这足以说明她的大脑运转正常。我们等到她的恢复阶段结束后再看。”

“签署《重生》协议时,我跟巴尼特先生打过交道。”和子冷冰冰地说,“如果你要跑去跟他说这些,那我只能祝你好运。别指望我帮你。”

卢克抓住和子的手。

“我知道你很失望,请你相信,我也是。”卢克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当哈罗德和贝齐走进病房时,梅丽暗自思忖他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那个女的为什么会跪倒在她面前,激动得满脸泪水;为什么那个男人会缓缓地抚摸她的手,虽然没有哭,但情绪跟那女的一样激动。每次他们当中的一个向她提问,她就点头或摇头,表示是或不是,要不就吞吞吐吐地给出一个听上去还算合理的回答。当被问得不知所措时,她就保持沉默。

探访一结束,哈罗德就说事情不对劲。贝齐请他给女儿多一点耐心。他们的女儿已经恢复了意识,她甚至可以跟女儿对话,真应该感谢那位她差点就不再相信的上帝。

“她的状态不正常。先前他们承诺的可不是这样。”一回到酒店,哈罗德就说,“医生给出的解释也让人难以信服。”

“好了,哈罗德,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梅丽昏睡了五个月。在她重新做回自己之前,你总得给她点时间吧?”贝齐给自己倒了一杯马提尼,啜了一口。

“明天我就去见中心的总负责人。今天我所见到的情况跟先前他们承诺的大相径庭。”

“你省省吧!你今天见到的不是什么‘情况’,而是你的女儿!你当时就应该抱抱她、亲亲她!你亲眼看到她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看着我们,冲我们笑。她跟出事前的梅丽一样美丽。想想,那真是一场可怕的事故啊……现在,你应该跟我一样高兴才是,而不是在这里发牢骚,甚至还想去指责那些创造奇迹的好人!我警告你,哈罗德,如果你不立刻改变态度,我就让你回纽约,我一个人陪女儿疗养。”说着,贝齐又倒了一杯马提尼。

哈罗德在酒店的套房里来回踱步。等到贝齐去泡澡放松的时候,他打了个响指,激活墙上的视频通话机。

“喂,斯基维,叫我的助理听电话。”他大声说道。

“巴尼特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他的助理很快连线,问道。

哈罗德要助理立刻跟朗悦中心的负责人约定一个见面时间。

第二天,和子接见了哈罗德。对于哈罗德的抱怨,一定要给予最大程度的关注,还要注意沟通手段,免得招他勃然大怒。卢克在中心想了一整晚,可委婉永远都不是他的优点之一。

“当年我报名参加项目,是最早选择信任你们的人之一。你们曾向我保证,如果有一天我女儿出了事,只要她还有口气在,你们就能让她完全复原。可昨天,她甚至都想不起我是谁!”

“巴尼特先生,在您之前,已经有六十个家庭选择信任我们,此后还会有不少。他们当中从没有人后悔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当时梅丽爱上了一个飞行能手,他想带梅丽入行。您是怎么说的来着,那男孩是一个‘傻瓜’?好像他还是风筝冲浪冠军吧?要不就是我把您跟其他的家长弄混淆了。”

“什么鬼冠军,他不过是个特技跳伞员!”

“没错!我想起来了……您的确管他叫‘傻瓜’来着,不是吗?您担心梅丽会出事,于是我们向您承诺,万一您的女儿真的出事了,神经链接项目可以确保她大脑的完整性,并为她恢复大脑机能。从更大的层面来说,朗悦中心可以让您女儿享受到最尖端的医疗服务。而最终的事实也是如此,尽管意外事故与那个‘傻瓜’毫无关系。您的女儿起步很低,特别低。这一点,只要想想她刚来医院时的受伤程度就能理解。她现在的健康状况已经是值得称赞的了。”和子总结道。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挂在会议室墙上的弗兰奇的头像,弗兰奇正从画中朝她微笑。“我们向您承诺的,是现今科学可以做到的,而不是什么奇迹。梅丽会找回她的记忆,我会持续向您通报她的恢复情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过,我恳求您,理智一点,给她多一点时间。”

“时间,又是时间。还要多长时间?”

“功能性修复至少要两个月。至于病人的康复,可能需要更久——我指的是身体上的。”

“她还能继续钢琴生涯吗?”

“从功能性的角度来讲,可以。我想不到有什么阻止她弹琴的理由。”

“还有她的智商、性格、记忆,这些你们都负责吗?”

“她的智商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啊!至于记忆,请允许我向您稍微解释一下。您应该知道,记忆分为好几种。其中,五种记忆与感官有关,另外三种则以时间为区分。短期记忆管理现在,中期记忆使人可以想起一分钟乃至几小时前的事情。对梅丽来说,这两种记忆的功能都运转正常。她记得早晨起床时发生的事情,记得谁来探望过她,明天她也会记得今天您来过这里。长期记忆更复杂一些。别忘了,在梅丽的记忆中,永远都会有一段空白,那就是从她最后一次录制记忆到飞机失事之间的这一段。程序性记忆,就是您所担心的会影响到梅丽钢琴家生涯的那种,是所有记忆中保存最完好的。我向您保证,您的女儿一定会找回她的‘指上功夫’。至于她的情感记忆,会恢复得慢一些,需要做出的努力也更大。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大脑。当您女儿回到家中,恢复以往的生活,她就会接受各种刺激,加快记忆恢复。总之,梅丽越是投入生活,就越能记起以前的事情。她唯一的敌人就是压力,压力可以使大脑陷入瘫痪状态。所以,您一定要听我的,不要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担忧。”

“很好。两个月的功能性修复,外加两个月的正常生活。我再给你们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后,我要你们把我女儿原原本本地交到我手中,就像我记忆里的她一样。”

哈罗德以一个不动声色的威胁结束了这场谈话,站起身来。尽管他还是存有怀疑,可多少放心了点。他握了握和子的手,并惊讶地发现,这个至少比他大十岁的女人竟有如此大的握力。

在回公司之前,他决定再去看看女儿。

病房里没有人。护士告诉哈罗德,梅丽在楼下的康复室里。

哈罗德没坐电梯,他嫌那玩意儿太慢。他直接走下楼。

透过弹簧门,他看到女儿正戴着插有电极的头盔,扶着两根平行杆练习走路。

他敲敲门,吸引了她的注意,又冲她挥挥手。她两只手都不得闲,只好回报他一个微笑。

就是这个微笑,这个简单的微笑,在哈罗德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满足感。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了。

到底有多久了?上车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个问题。可是他找不到答案。

“您确定,这个人真的是我父亲吗?”梅丽问康复师。

“如假包换。”康复师和蔼地说,“昨天陪他来的那位女士,就是您的母亲。”

“我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小姐。但我会去打听的。现在,请您集中精力练习。”

梅丽发现康复室的尽头摆着一架钢琴。

“我可以试试吗?”

“可以。不过要再等等。”

梅丽和她的康复师之间很快就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天早上进行康复练习时,梅丽就把头天晚上父母向她提的问题告诉康复师。这些问题她轻而易举地就能记住。

康复师负责去打听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翻资料、问医生,还托护士尽量不动声色地从贝齐口中套出话来。和子也参与其中,从外围搜集关于梅丽的私生活和事业的信息。媒体、博主和粉丝们对此知之甚多。每天训练结束后,康复师就会给梅丽提供一堆资料,梅丽会迫不及待地开始阅读。如果碰上哈罗德和贝齐来探望她,她就把资料藏起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重新开始认识自己,默记以前打过交道的人的名字和脸:朋友、情人、交响乐团的指挥和同事、记者,甚至还有一些远亲。她总是想不起遥远的事情,却渐渐学会了装假,把著名钢琴演奏家“梅洛迪·巴尼特”这个角色扮演得越来越好。

如果说哈罗德仍持有保留态度的话,贝齐则是完全信服了。她为重新找回了女儿而感到万分满足,尤其是当医生批准梅洛迪回家休养时。

事故发生八个月后,梅丽重新过上了命运为她写就的生活。新的一页翻开了,它远比那些空白记忆来得令人安心。

很快,一切都会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