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会找到我的,我敢肯定。哪怕那不是我本人,我也会存在于那个人的眼神里、心灵里、青春里。你要用我给予你的全部力量去好好爱他。那时,就轮到你来赐予我永恒了。
9
河畔几乎空无一人。没人愿意在刺骨的寒风中晨跑,只有几只狗和它们勇敢的主人在凛冽的清晨散步。
卢克穿着一件风衣,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乔西迈着碎步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什么事情这么急?你后来该不会是回实验室了吧?”
卢克把一个信封放在乔西的腿上。
“你先别打开。”他说,“关于霍普做脑电图的事,我撒了谎。头盔并没有出故障。”
“你怎么知道?”
“因为给你做的时候,一切正常。”
“我还以为是你修理了一下,把电极拧紧了。”
“乔西,电极是焊在头盔上的,不是拧上去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行,是焊上去的,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给你做就行,给霍普做就不行?我有了一个怀疑。”
“什么怀疑?”乔西看着卢克。
“在事情没有搞清楚时,我不想跟你说。这也是昨晚我坚持让霍普做CT扫描的原因。”
“你想搞清楚什么事情?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卢克?妈的,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伙计。昨晚我一夜都没合眼,还是想不出这种事情要如何说出口。CT扫描的图片不太好。”
“不太好?什么意思?”
“应该说完全不好。我不是医生,但我见过很多脑部剖面图,肿瘤我还是认得出的。”
“你说什么?”
“乔西,你得说服霍普,尽快再做一次检查。昨天有可能是我搞错了,为了做比较,我看了太多扫描图,难免看走眼。我真的非常希望是自己搞错了。我很担心。”
乔西觉得喘不过气来,把头深深埋进手心。
“你觉得,你弄错的可能性有多大?”
“现在不是做这些无意义的猜测的时候。先带霍普去咨询一下专家,做个核磁共振。注意别吓到她。”
“那个肿瘤……有多大?”
“大概一点五厘米。”
“不过,也有可能是良性的吧?”
“是的。祈求上帝保佑。”
“如果你觉得它是恶性的,也一定要跟我说。”
“我说了,这一点只有等做了专门的检查后才知道。我感到很抱歉……你想象不到的抱歉。”
乔西站起身来,在卢克跟前来回踱步。
“等等,千万不能慌了神。首先,这有可能是你操纵机器不当引起的;其次,没有证据说明这个肿瘤就是恶性的。就算是,我们也可以通过手术来摘除它,然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你得跟霍普谈谈,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如果你开不了口,我可以替你说。”
“不,应该由我来告诉她。这真像是一场噩梦。”
“是你自己说的,千万不能慌了神。先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随时找我。”
“怎样才能把事情告诉她又不吓到她呢?要不,我们先把CT图拿给弗兰奇看一下?”
“我觉得霍普不会同意的。没有她的许可,你不能把这件事对外人说。唯一有权做出决定的人是她,不是我们。如果她愿意,我们倒是可以找弗兰奇帮忙,他可以为我们介绍最好的专家。”
卢克站起身来,紧紧地抱了一下乔西:
“别忘了,我一直都在。”
看着卢克双手背在身后渐渐远去的身影,乔西觉得他的这个朋友一夜间苍老了许多。
乔西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忘记了自己有多累。他穿过这座惊慌失措的城市,不知道该如何向霍普掩盖真相。然后,他又觉得一定是卢克弄错了,他的猜测并不成立,就连一点可能性都没有。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霍普身上。这个地球上有太多道德败坏、一无是处、伤天害理的人,可是霍普……霍普以后会发现治愈阿尔茨海默病的良方,所以得不治之症的人不可能是她!她有使命在身,轮不到一个该死的肿瘤来阻止她去挽救千千万万的人。如果死神硬要夺走一个灵魂,那就应该去找别人,而不是来侵扰如此美丽、如此爱笑的霍普。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乔西在想为什么他会想到灵魂。因为,在与卢克的这场谈话之前,他从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灵魂。从他十二岁生日起,他就再也不相信这类东西了。可是现在……现在他根本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如果他放下防备,如果他选择相信上帝,那上帝会不会眷顾霍普呢?
回到家门口的那条街道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凭眼泪恣意地在脸上纵横。他掉转方向,擦干眼泪,拐进一家酒馆。他不允许自己泄气,受苦的人不是他。就算觉得难受,他也只能默默地扛着。他要坚强,要表现得像往常一样。像往常一样,对,这就是他该为霍普做的事情。完全像往常一样。扯淡的“往常”。他诅咒了一句,把杯中的纯威士忌一饮而尽。
他走出酒馆,找到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包口香糖。要是让霍普闻到他身上有酒味,她一定会追问不休……他得像往常一样。
他在花店的橱窗前站住,随即打消了买一束花的念头。霍普会怀疑的……他得像往常一样。
四天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勇气跟霍普谈谈并建议她去看神经科医生。这四天里,他和卢克无数次用眼神交流,那是转瞬即逝而又沉重无比的对视。卢克希望能从乔西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一切如初”的信息。可是,一切都不同了。这四天里,乔西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学拆弹的门徒,被委任了一项拆除炸弹的重任。这颗炸弹埋在他心爱的女人的脑子里,嘀嗒嘀嗒的倒计时声却回荡在他自己的脑中。每次霍普向他诉苦说头疼,他就会心头发紧,嘴唇发干,手心冒汗。
周五,霍普要他带她去下馆子。她想吃意大利餐,还说同样是一碗意大利面,在餐厅吃却比在家里吃更令人开心。他二话不说,穿好衬衫和西装外套,叫了一辆的士,很快把她带到城里最高档的一家意式餐厅。去它的“像往常一样”!
“请问待会儿我们拿什么买单?”等服务员左一声“女士”右一声“先生”地服侍他们入座后,霍普悄声问乔西。
“近几个星期我存了一点小钱。”他边看菜单边说。
“什么小钱?”
“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留在这里洗碗的。”
“如果说我们是为了庆祝什么才来这种餐厅的话,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好从实验室里带只虫子来,吃完饭就偷偷放进盘子里。电影里就是这样做的,顾客会鬼哭狼嚎地冲出餐厅,不用付钱。”
“我想这类餐厅才不会相信这套老把戏。”
霍普要了一份蛤蜊意面,乔西对服务员说他也要一份。他们没有看服务员递过来的酒水单,毫不尴尬地说他们喝白水就好。
霍普一言不发地品尝着佳肴。乔西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吃完了,霍普用餐巾轻轻地擦了擦嘴唇,把餐巾放到桌子上,然后看着乔西的眼睛。
“那天晚上,卢克要我配合他做CT扫描,是不是我的CT扫描图有什么问题?”
她用平静的语气提出这个问题,乔西竟然无言以对。
“在回来的路上,你们俩的脸都拉得有十米长。”她继续说,“从那以后,你们每看对方一眼,都会把头埋得深深的。所以,这让我推断:要不就是你另有新欢了,要不就是……”
“事情还没个准呢。”乔西打断她的话,“只是你的脑部扫描图上有个小阴影而已。卢克又不是放射科的医生,完全有可能操作失误。但出于谨慎,我们最好还是去做个核磁共振,让真正的医生来判断。”
“所以说,你还是有点担心?”
“没有。我说了,是出于谨慎。”
“别对我撒谎,乔西·开普勒。”霍普握住他的一只手说,“因为如果你欺骗我的话,哪怕只有一次,我都不会原谅你。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确定,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不会对我说谎。”
乔西想为自己辩解,他搜索着恰当的用词,可霍普没给他开口的时间。
“昨天,我的头疼得比以往都厉害,视线也有点模糊。这种状态持续了有一刻钟,让我不得不把最近发生的一些细节连起来想。你小时候玩过连线画吗?我特别喜欢玩。只要用铅笔把一些点连起来,你就能看出一幅图。这个游戏让我都玩疯了!要知道,那时我的脑子里还没长肿瘤。”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语气特别轻松,显得毫不在乎。
“我联想到卢克不自然的神态,联想到你假装一切都好的样子。甚至连我做的菜你都说好吃,这才是最引起我不安的。因为说老实话,这世界上没有人做饭比我更糟糕。于是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身体不适,感觉不太对劲。他想尽一切办法,非得要我当天就去做核磁共振。在涉及我的问题上,我父亲总是疑神疑鬼的。”
“为什么你都没跟我说?”
“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因为我很害怕,霍普。”
“那我原谅你。因为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害怕’,它让我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核磁共振的结果如何?”乔西不安地问。
“胶质母细胞瘤。据说是一种顽皮的恶性肿瘤,还蛮会欺负人的。”
“别这样,霍普。我求你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继续用嘲讽的口气说,“它还很小,可以进行手术干预。”
“那我们就去做手术。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我向你保证。”
霍普苦笑了一下。她越过餐桌,在乔西的嘴唇上印下一记吻。
“我相信你,因为爱就是从不怀疑对方。”
回到家后,霍普好好地洗了一个澡。她爬上床,依偎着乔西,两人共浴爱河。然后,在一片只听得见呼吸声的静谧之中,他们手牵手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乔西问霍普,是否可以把她这个病例告诉弗兰奇。弗兰奇一定认识这座城市里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霍普提醒乔西说她不是一个“病例”,但仍然表示同意。接下来就是如何面对她父亲的问题。乔西认为得把事情告诉他才行,可霍普极力反对。
“我已经跟他引荐的那个医生说了,绝不能向我父亲透露半点消息。要是让我父亲知道了,他会病得比我还严重!我可不想还要去应付他。”
“他是医生,又是你父亲。你不能让他蒙在鼓里。”
“他准会赶最早的一趟航班过来,而且肯定会带上阿梅莉亚。我需要安静。我需要关注自己……又或者完全不想。首先,你得答应我,别再摆出这副苦瓜脸。是你自己跟我说的,只要做一个小手术,生活就会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这是我所期盼的,乔西。我希望我们能继续做计划,继续搞研究,继续欢笑,继续出游,继续做爱,甚至继续吵架,就跟正常的情侣那样。”
“可我们从没吵过架呀!”
“现在吵还来得及。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找到很多借口。”
他们下了课就去找弗兰奇。看见他们三个人都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弗兰奇有点吃惊。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三人都神色凝重,于是他决定接见他们。没等乔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弗兰奇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核磁共振的结果读了起来。
刚把文件放下,他就拿起话筒,给一位专家的秘书打了电话。这位专家是他的一个朋友,他要求对方立刻给他回话。
“我们会帮你们渡过这个难关的。”送他们三人走出办公室时,他这样说,“一有消息我就跟你们联系,尽快安排手术。术后可能还要稍微做一下放疗和化疗,对此我并不担心。你们也放轻松些,别太着急。你们应该谢谢卢克,肿瘤还在早期阶段就被发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弗兰奇把CT扫描图保留下来,说他会直接拿给对方,这样更省时间。
说完这些抚慰人心的话,弗兰奇关上办公室门,重新坐回皮椅上。他打开信封,把霍普的脑部扫描图拿出来,重新又看了一遍,面色十分凝重。
刚过中午,霍普就收到了弗兰奇的电话。他为她预约了校医院的伯杰教授,面诊时间在明天上午。他要她不用担心缺课的事情,他会把课件都交给卢克的。
这天晚上,他们尽量过得跟往常一样。霍普坚持要下厨,可她做出来的东西简直难以下咽。乔西对此毫不掩饰,他把那盘美其名曰“脆皮通心粉”而实际上像是“拔丝意面团”的菜全都倒进垃圾桶里。他自己动手做了一盘沙拉,煮了几个白水蛋。两人一边看霍普老早之前存在手提电脑里的《老友记》,一边吃完了晚餐。
上午,他们像往常一样换好衣服,像往常一样搭乘去往校区的公交车,像往常一样朝阶梯教室所在的那栋教学楼走去,却在一个岔路口转弯,走上通往校医院的小路。就是在这个岔路口上,他们与“往常”挥别。
他们坐在校医院一条光线暗淡的走廊里,等了一个钟头。伯杰医生的秘书会时不时地从办公室探出头来,安慰他们说马上就要轮到他们了。霍普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翻看一本旧娱乐杂志。她很吃惊,杂志里的明星她居然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的一举一动显然都是新闻焦点,而且这些新闻一条比一条劲爆。乔西则不停地在走廊里踱步,直到霍普命令他在她身边坐下为止。
“我们真的与世隔绝地生活了这么久?”她一边继续翻看杂志,一边对乔西说,“这些人我压根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本杂志上。你说他们中间是不是有人发现了艾滋病疫苗?”
乔西认真地看了看杂志画面。
“我觉得,第四页上的那个男的睡了第六页上的那个女的,然后这个女的又睡了第八页上那个女的,最后在第九页上出柜。”
“符合现实!瞧,这姑娘占了整整一页,就因为她做了隆胸手术。等我做完手术,至少也得占个跨页吧?”
“你的胸部简直可以做封面图。”
“我喜欢你总是如此为我的智慧而着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让我觉得安心。”
医生助理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伯杰教授可以接见他们了。
这场见面时间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伯杰教授说他上午已经与其他同事进行过会诊,商议针对霍普的最佳治疗方案。大家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
考虑到肿瘤的位置,手术会在局部麻醉的状况下进行。霍普只有在开颅和颅骨复位过程中才会完全睡去。手术的其他时段,她会一直醒着,并在肿瘤切除过程中对医生的指令做出回应。这是一种非常老旧的手术法,随着麻醉术的发展,已经很少采用了。不过,对于脑部手术而言,它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
“世界上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大脑,大脑的可塑性非常强。”伯杰用十分简洁的话语解释,“目前的医学无法提供一个通用的脑部绘图,用来指明大脑各个部分的功能。所以,在切除任何脑组织之前,我们都会用电流对它加以刺激,同时向你提问,要你做一些动作,回忆一些事情,与我们交谈,或者进行简单的心算。如果电流的刺激使你无法正常作答,我们会立刻将此区域标记为不可碰触的禁区。我知道,在手术过程中醒着听起来挺可怕的,但你不会感到难受。这种手术方式能大大降低手术后遗症的风险。从现有数据来看,手术后遗症的发病率低于1%。既然你是我的好朋友弗兰奇介绍来的,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在本周六上午安排手术。拖下去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头天晚上来住院,做一些必要的前期检查。做完手术,你的头疼就会成为一场不愉快的回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说完,伯杰挤出一个笑脸,送别了病人。他对自己的措辞很满意。
两人迷茫地走出医院。霍普不是很喜欢刚刚认识的这位医生。
卢克邀请他们过去吃饭。再次踏入那间公寓时,霍普突然有一种怀旧的感觉。
现在的复式房给了她和乔西更多的空间和私密性,但有时她仍然会怀念三人在这间公寓里一起度过的夜晚。她喜欢做乔西和卢克竞相争夺的友谊的焦点,喜欢三人之间有时甚至是彻夜的畅谈。她怀念以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让伯杰这样的自大狂去把她的颅骨揭开。
卢克叫了比萨外卖,从冰箱里取出三瓶啤酒,又打开手提电脑。
“在做出决定之前,我们先查查这位医生的底细。”他尽量用一种令人安心的语气说。
乔西后悔自己没有先想到这一点,更自责居然觉得有点应付不了现在的局面。他担心霍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来到电脑跟前,请求卢克让他来。霍普笑了。有时,她觉得自己比乔西更了解他自己。她坐到乔西身边,把手臂环绕在他的腰间。
“要不我们一起查吧。”她说,“再怎么说,他要动刀的是我的脑袋。”
午夜将至,卢克从柜子里取出两个枕头、一床被子,放在沙发上。乔西和霍普今晚就睡在这里,像美好的旧时光一样。其实,那段时光也没有那么“旧”。
第二天,一回到家,霍普就好好冲了个澡。卢克的沙发睡得她腰酸背痛。在找干净的衣服时,她突然好想整理房间。
她从整理自己的衣物开始,然后又整理乔西的衣物。那些她认为穿不出去的衣服都被扔进一个袋子里。她在一摞T恤衫的下面发现了他与某位前女友的通信,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拾好,确保它安全地待在厨房的垃圾桶里。与此同时,她瞥见了厨柜,立刻开始清理起来。收拾了一会儿厨柜,她又跑去楼下的杂货店,很快买回一个水桶、一把海绵刷和一壶蜡。
门铃响起时,她正戴着一副长及胳膊肘的橡胶手套,跪在地上清洗木地板。她想,一定是乔西忘记带钥匙,回来拿了。
她决定让他在门外等一等,等地板干了再说。可是当门铃第三遍响起时,她不得不跑去开门,看到的却是站在门口的父亲,他手里提着一个小行李箱。
萨姆走进屋,把行李放到地上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然后把她揽进怀中。
“告诉我,你之所以来,是因为阿梅莉亚抛弃你了。”霍普开心地喊道。
“不。我们之所以来,是因为你父亲着急得要死。”阿梅莉亚边说边跟了进来,“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待太久。我之所以陪着他,是因为他收拾行李时,手抖得连行李箱都关不上。我担心他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事。领登机牌的时候,我又担心他在飞机上出事,担心他在飞机上上厕所的时候开错门。于是我也买了一张机票,跟他一起上了飞机。说到底,其实是因为我也急得要死。”
阿梅莉亚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连停都没停顿一下。她的脸因此而涨得通红,让霍普直想笑,更何况她的话让霍普联想到父亲可能会尿在座舱里……尤其让霍普感到贴心的是,阿梅莉亚如此在乎她,对她的担心程度甚至超过了霍普自己。
“你是怎么知道的?”霍普问。
“这重要吗?”萨姆说,“你不打算问问我的意见就要去做手术吗?霍普,我可是你的父亲,而且是医生!”
“你是儿科医生,父亲。我得的又不是咽峡炎。”
萨姆生气地瞪了女儿一眼。
“没错,我是儿科医生,但也是全科医生!全科医生不像外科医生那样不可一世,不像他们一样只看得见病人身上要切除的肉!”
“萨姆,别激动!”阿梅莉亚安慰道,“现在不是表演你那永远都能把事情搞复杂的拿手好戏的时候。”
阿梅莉亚的这句话把霍普逗乐了。看来阿梅莉亚比她所想象的更了解她的父亲。
“你们会一直待到手术前吗?”
答案好像不言自明,以至于萨姆都懒得回答她。
“你感觉怎么样?”阿梅莉亚担忧地问。
“还行。不过,如果我父亲不那么紧张的话,我会感觉更好一些。要是他一直这副表情,我会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你不会有事的!”萨姆激动地说,“我是医生。如果我说你不会有事,你就不会有事!”
霍普走到父亲身旁,把他的两只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父亲,否认病情是脑部肿瘤患者的常见症状之一。但这个症状一般出现在患者身上,而不是出现在患者的父亲身上。”
这时,门锁响了一声。乔西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发现萨姆和阿梅莉亚也在,立刻就怔住了。
“没错,今天有个大惊喜!”霍普两眼看天地嘀咕了一句。
“你这个家伙,我有两句话要跟你说。”萨姆大声说,“出了这种事,做女儿的不跟父亲联系,确实是太过轻率。可如果连你也不跟我通个气,那就是不可饶恕。”
“你好,先生。”乔西脱下大衣,生硬地说。
“你们都给我冷静下来!这对我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霍普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然后她转向阿梅莉亚,问:“今晚你们有地方睡吗?”
阿梅莉亚已经在校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预订了房间。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萨姆离开,好让他的女儿休息一下,再说她自己也被长途旅行折腾得够呛。她还求得霍普的同意,让萨姆在手术前一天陪同霍普前往医院。
走之前,萨姆和阿梅莉亚分别拥抱了霍普。父亲的拥抱多少有点扭捏,阿梅莉亚的拥抱却十分自然。她还朝霍普眨了眨眼睛,示意她一定会安抚好萨姆的情绪。
乔西为他们叫了一辆的士,并礼貌地护送他们下楼。
然后,三人在一片沉默中等待的士的到来。
阿梅莉亚先钻进汽车。萨姆朝乔西伸出手,感谢他打电话通知自己,还说自己刚刚在楼上表演的小戏码,已经完全为乔西洗脱了嫌疑。
乔西送别了两人,这才重新上楼去。
她已经在卧室等候他。他一钻进被窝,她便关了灯。楼下路灯发出的橙色微光很快照进了整个房间。
“看来,医生之间的团队意识,胜过他们对病人隐私的保护意识。难怪父亲一定要把我推荐给他认识的同行。他一定是使尽浑身解数,硬逼着人家说出了我的病情。”
“是我通知他来的,霍普。你可以恨我,但我们不能把他撇在一边。你不是跟我说过,以后我们会有一个儿子吗?要是儿子生病了,难道你不会坚持要守在他身边?”
“谁告诉你会是儿子?”
“没人告诉我。但我敢肯定,我们会有一个儿子的。”
“这真是莫大的性别歧视啊。先等等看我要不要做化疗,再考虑‘世界末日’的事情吧。不过,我还是原谅你。”
“我没有性别歧视啊。”
“我说的是你打电话给我父亲的事,我原谅你了。”说完,霍普转过身去。
三天后,霍普接受了手术。她进手术室的时间是上午8点45分。在此之前,萨姆和乔西得到医院允许,在非探视时间内去霍普的病房里拥抱了她。随后,担架员就来把她接走了。
走廊里的灯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她的身体上方。她数了一下,一共有三十七盏。她想,如果手术之后醒来她还记得这个数字,就说明手术没有留下后遗症。
当她被安置在手术台上时,她觉得房间里特别冷。
麻醉师提醒她,他只会让她沉睡一小段时间,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要保持镇定,不要想别的事情,一心服从医生的指令,回答医生提出的问题。如果她说不出话来,就用眨眼睛的方式表示“是”或者“不是”。眨一次,“是”;眨两次,“不是”。他安抚她说,主刀的医生是他所认识的医生当中最杰出的一位,一切都会顺利的。
可惜霍普没听到这句安抚。麻醉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给她打了异丙酚。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五小时后,霍普才被推出手术室。尽管手术过程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处于清醒状态,可她对手术的记忆十分模糊。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就在于第二次全麻,当时医生正给她缝合颅骨。霍普觉得手术并没有持续这么长时间,而在医院大厅里等待她的家人们却觉得过了两个五小时那么久。
伯杰医生没有骗人,偏头痛果然消失了。虽然她感到筋疲力尽,但对自己的整体状态还算满意。
乔西走进病房时,霍普头上还缠着白纱布。
“三十七!”见到他,她便兴奋地大喊。这令乔西多少有点不安。“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没事。以后再跟你解释。”
乔西握住霍普的手,建议她休息一会儿。霍普很快就睡着了。他把窗边的一把椅子拉到病床边坐下。
他守了整整一天,只离开过椅子两次。第一次为了把座位让给萨姆;第二次是卢克来看望霍普时。
他拒绝了萨姆和阿梅莉亚的晚餐邀请,选择和卢克待在一起。两人一起吃中餐外卖时,乔西向卢克转述了外科医生的话。
肿瘤的一半已经被切除了。如果要切除另一半的话,很有可能会给霍普带来严重的后遗症。接下来,伯杰教授把希望都寄托在放疗和化疗上。当时听到外科医生这番话后,萨姆脸上沉重的表情让乔西明白,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会像往常一样了。
他问卢克,自己可不可以就睡在他家的沙发上。他无法独自一人回到空荡荡的房子。
霍普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她只许乔西在下午来探望她。她执意要乔西上午去上课,晚上和卢克一起去中心继续实验。她还恳求阿梅莉亚把萨姆带回加利福尼亚州去。那些患咽峡炎、长水痘、闹肠胃炎的小病号还在等他呢。一个好的儿科医生就应该守在患儿的病床前。而她已经不是患儿了。
萨姆最后不得不服从了女儿的安排。再说,如果他继续待下去的话,那他梦寐以求的职位就要泡汤了。
出院那天,她坚持要乔西带她去逛街。她迫切地想要去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而没有什么地方比一个店铺鳞次栉比的商场更能满足她的这个需求。
她先是要他送她一顶帽子。当她把帽子扣在自己的绷带上时,乔西发现霍普真是美极了。她的幽默感与她那苍白的脸色互为反衬,令她显得尤为光彩照人。
这真是愉快的一天,只是这种店铺间的穿梭把她给累坏了。不到傍晚,乔西就决定带她回家。霍普执意要去吃一支冰淇淋再走,说什么都得吃。
“我们得给它取个名字。”
“给谁?”
“给我的肿瘤。你很难想象要如何去与胶质母细胞瘤做抗争,但如果是去跟某个‘玛尔塔’打一架,或者去教训某个叫‘汤姆’的,事情就会显得好办多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叫‘汤姆’的人?”
“尤其不喜欢。不过,选个别的名字也行。”
“汤姆是谁?”乔西追问。
“你觉得管它叫‘巴泰勒米留’怎么样?”
“还行。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
“不为什么。其实,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傻乎乎的。我更愿意对付一个傻子。”
“也有很多叫巴泰勒米留的聪明人啊,至少跟叫这个名字的傻子一样多。不过,我同意,就叫它巴泰勒米留吧。”
“你说名字会影响个性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我觉得你就是人如其名。我想不出比‘霍普’23更适合你的名字了。”
“是吗?个人观点不同吧。你只从这个名字上看到与我相符的东西。取‘霍普’这样的名字是需要有幽默感的。”
“你如何定义你自己?”
“哇哦,这可是一个深奥的问题。我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拥有美丽胸部和脑瘤的姑娘。”
“快别这么说,霍普。你永远都不会属于那种让疾病来定义自己的人。”
霍普思索着乔西提出的那个问题。她咬着舀冰淇淋的小勺,抬头看着购物中心的壁顶。从彩绘玻璃上洒下来的阳光让她不自觉地眯起眼。巴泰勒米留有一个坏习惯,总爱让她头晕眼花。
“那我就把自己定义为一个身材不够高挑、不善交际但心地还算善良的女孩,正和一个帅得她都配不上的男孩交往。”
“我知道你比你说的要好得多,还知道这一点你很清楚。霍普,你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一般会想些什么?”
“我从来就不会无所事事。”
“得了吧,咱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哎呀,好啦!不过我以后再也不会无所事事了,因为这样会让我想起巴泰。嗯,‘巴泰’比‘巴泰勒米留’叫起来更方便。”
“行。但在巴泰到来之前呢?”
“之前?我会想,有一天我会遇见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尽管当时我想象中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你这样的。老实说,我压根就没有想过他会是个怎样的男人,但我会幻想与他一起度过的时光,就跟我们现在共度的一样。”
“我说的是你,霍普,不是我们。给我列举一些你的事情,具有你个人特色的事情。”
“那你先发誓不会嘲笑我。拉钩。”
“好,拉钩。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汤姆是谁了吧?”
“他夺走了我真正意义上的初吻。”
“啊!”乔西惊叹。
“别告诉我你会嫉妒一个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的人。”
“好,我不说。”
“别闹了,乔西。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汤姆应该不完全算是过去的事情吧?不然你现在怎么还会提起他?”
“我们俩是谁说过,人总会有一些伤痕,才能散发出由内而外的光芒?我希望是我说的,因为这句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当时你说的是‘缺陷’,不是‘伤痕’。”
“真可惜,不然我这脑袋一定独放异彩。我敢肯定,在认识我之前,有女孩伤过你的心。没在恋爱中受过伤的男人,心思哪会有这么细腻?男人都粗糙得很,你一定是经过打磨的。”
“是布伦达……”乔西最后说。
“不可能!”
“是真的。”
“我不信。”
“霍普,我都说了,我永远都不会对你撒谎。”
“永远都不会再对我撒谎……你已经撒过一次谎了,所以这个‘再’字少不得。不然,这又是一句谎言。”
“好。我永远都不会再对你撒谎。”
“你真的和布伦达在一起过?”
“真的。”
“那可真糟糕。你怎么会看上她呢?难道她拥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智慧?”
“你该不会也在嫉妒一个‘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的人吧?”
次月月初,霍普开始接受化疗。化疗期间,萨姆来看过一次女儿。她瘦了,但是巴泰也瘦了,伯杰对治疗很有信心。再做一两个疗程,霍普的病很可能就会痊愈。
春天到来时,霍普恢复了和乔西一起沿着河堤跑步的习惯。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她慢慢恢复了元气,却又在下一场化疗中把积攒下来的元气耗尽。疗程一结束,她就立刻重新回到河堤上晨跑,晨跑完再去学校。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乔西每天晚上都会等霍普入睡后去中心找卢克。两个好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忘我地投入实验。他们与新团队的合作很快就有了成效。双方融洽相处,互通有无,项目进展顺利,取得了一些——用弗兰奇的话来说——“了不起”的进展。他们之前所存储的乔西的脑电波信息,为新团队大大节省了大脑信息化建模的时间;而新团队的神经链接项目,为卢克制作乔西所设想的新式神经元头盔提供了卓有成效的帮助。
五月初,头盔的第一个样品完成3D打印。通过猴子进行试戴的结果让整个中心都为之震惊。在两周的时间内,头盔在电脑上重现了猴子60%的脑链接,而且这个数据还在呈指数性上升。
面对这样的结果,弗兰奇开始着手向道德委员会推荐神经链接项目。如果那只猴子在接受实验后的十二个月内不出现任何行为异常,他们就很有希望能获得批准,明年起开始在人体上进行头盔实验。
当弗兰奇宣布这个消息时,卢克和乔西根本不用看对方一眼,就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
第二天夜里,卢克打印出了与乔西的头型完全吻合的第二顶头盔。
之后的每天晚上,当团队的其他成员都离开中心后,乔西便会立刻戴上头盔,实验每晚都有新进展。
10
六月的一个晚上,乔西突然想到要给服务器的终端机装上一个摄像头。卢克去中心的库房找来一个对讲镜头。几小时后,他们在神经链接项目的程序中开设了一个网关,希望能借此与程序进行沟通。
据他们推断,乔西利用新头盔进行了多场录制,已经存储了足够多的记忆,他们可以着手研究这些记忆的内容。否则,如果存储了可观的数据信息,却不能查阅的话,那一切都是枉然。
卢克为这一实验阶段取了个代码:“重建阶段”。对乔西来说,这个代码既浮夸又可笑。
各项连接均确认无误后,乔西坐到终端机的对面,开始了与神经链接程序的第一次对话。
“晚上好。”他盯着摄像头,试探着说。
过了一小会儿,“晚上好”这三个字出现在屏幕上。
“你说,它是在回答我,还是在重复我的话?”
“我不知道。”卢克回答。
神经链接系统写道:
【我的话=我的话】
“它在干吗?”乔西问。
“我不知道。”卢克重复。
“帮我把头盔摘下来。”
“不行,摘下头盔,你跟服务器的连接就会断开。”
“也许吧。可我还是想确认一下,屏幕上的字到底是电脑自发形成的回答,还是一种简单重复。”
“我想电脑恐怕不会思考。”卢克取笑他。
乔西解开头盔的扣带,卢克赶紧跑过去帮他。
“该死的!你小心点!这里面有好几千个连接,脆弱得不得了!让我来。”
卢克小心翼翼地把头盔放回基座,这才坐了回去。乔西明白,卢克原来跟自己一样紧张。他们都希望这场实验能成为项目的转折点,那种被弗兰奇定义为“了不起”的转折点——如果他知道他们背地里的所作所为的话。但弗兰奇不可能知道。因为两个同谋已经在服务器中开辟了一个专区,只有他俩才有访问权。
“现在该怎么办?”卢克问。
“像我一样,屏住呼吸。”乔西回答。
说完,他又转向摄像头,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看到这句回复时,乔西的面部表情完全僵硬了……
屏幕半天没动静,随后又出现一道奇怪的公式:
【1+1=1】
“这不对。”乔西说。
【1+1=1】
“在什么情况下?”乔西问。
【1+2=2】
“还是不对。1加2等于3!”
【1+2+3=3】
“这些公式代表了什么?”
“该不会是神经链接系统在给自己考数学吧?这是它第一次与外界交流,所以还嫩得很……”卢克猜测。
电脑抹去了屏幕上的内容,重新写道:
【1=乔西】
“它是想告诉你,在它眼中,你是唯一。不对,是在它的‘电子眼’中。”卢克略带讥讽地说。
【错误】
“你在回应卢克的话?”乔西问。
【你在回应卢克的话】
乔西不解地盯着屏幕。神经链接系统重复了他的话,只是没打问号而已。这可能只是一个标点错误,也可能是系统故意省去问号,把他的问话变成一个肯定回答。突然,乔西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他犹豫了一下,最终问道:
“你是谁?”
屏幕上显示:
【你是谁?】
这一次,问话和回答完全一样。
“它要不就是答非所问,要不就是简单复述。”卢克叹了口气,“这样的结果可不怎么鼓舞人心。你应该听我的,把头盔一直戴着。”
【2=霍普】
“你认识霍普?”乔西吃惊地问。
【1+2=2】
“我不明白。”
【3=卢克】……【1+2+3=3】
“那4是什么?”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乔西思索了一下,问:
“4是我父亲?”
【对】
乔西和卢克目瞪口呆地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体会到研究者临近重大发现时的那种兴奋感。
“你是如何给人物编号的?”乔西问。
【你是如何给人物编号的?】
“那你呢?你是几号?”
【1】
乔西盯着摄像头,想搞清楚神经链接系统到底要跟他说什么。突然,卢克在最疯狂的梦中都不敢奢望的事情发生了。多少个夜晚,他在实验室里熬过;多少次希望,最终以失望告终;他冒着巨大风险,放弃一切娱乐,在挚友的阴影下过着隐忍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看到屏幕上那一行字的瞬间,得到了补偿。
【我就是你,乔西】
他们读懂了电脑所列出的公式。那些数字代表着不同的人,按照他们在乔西心目中的重要性依次排列。
乔西+乔西,还是乔西。乔西+霍普,等于两个不同的人。最振奋人心的,是这场对话的含义。与乔西对话的,不是由神经链接系统孵化出来的人工智能,而是乔西自身意识的一部分!
屏幕回到空白状态。
“请给出证明!”乔西激动地说。
神经链接系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屏幕再次亮起。
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极速前进的自行车前轮。远处,能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车库前,乔西一眼就认出了他。突然,自行车轮一偏,画面跟着倒转。男人快步跑来,伸出粗壮的大手,抓住一只瘦弱的小手。他的脸凑得更近了,神情有点沮丧。接着,画面转变为一片红色,继而消失不见。
“这是我五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乔西呢喃着,“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年摔跤的事了。当时,父亲把我扶起来,还给我检查伤口,他看起来吓得不轻。我流了很多血,后来就晕了过去,那次我缝了十针。”说完,乔西卷起右腿的裤管。
他的手指抚过一个几乎不可见的旧伤疤。卢克无意中发现,他的眼里满是深情。
“今晚就到这儿吧。”乔西说着,关闭了电脑。
“刚刚发生的事情,别对任何人说。我指的‘任何人’,包括霍普在内。你听见了吗,乔西?”
“我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乔西心不在焉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卢克和乔西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卢克脚踩油门,乔西望向窗外。郊区的景色从窗外迅速掠过,就好比迅速从他头脑中掠过的一帧帧回忆。
“我都忘了他年轻时的模样。”他终于开口说,“不知道我存下的那些回忆是不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因为今晚神经链接系统所展示的片段,是我的早期记忆之一。”
“今晚的事太不可思议了!”卢克太过激动,说话时还在方向盘上捶了一拳。
相反,乔西却表现得出奇地平静。他瞥了一眼仪表盘上的速度指针。
“我想你并不明白今晚我们所做的到底意味着什么,连我自己都无法预测它的影响。我们得好好考虑一下,别急着做下一步。”乔西说。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神经链接系统像播放电影一样,再现了你的一段回忆。要不是它,这段回忆你可能压根都想不起来。”
“所以我才担心啊!我感觉太不对劲了。”
“那是因为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不好——如果你们之间还存在父子关系的话。你感觉不对劲是正常的。”
“悠着点,卢克,你开得太快了。当初我们启动这个项目时,目的是要把个体记忆复制到信息载体上去。可我们并没有考虑到,让个体坠入自己的记忆深渊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更没有料到电脑会在没有外界指令的情况下自行读取个体记忆。”
“伙计,今晚可真是头一遭。我终于能够向你证明,我的智慧也能在你之上。是你命令电脑提取这段回忆的,是你要神经链接系统给出证明,它不过是服从了你的命令而已。当初你提出将人类意识向机器转移的伟大设想时,就没想到无意识也会随之转移吗?”
“可如果神经链接系统开始以我的名义进行思考,那完全就是另一码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该死的!”
“放轻松,老伙计。电脑是不会思考的。它只是在运算。两者有根本区别。”
“难道你觉得今晚它与我们的交流毫无逻辑思维可言?”
一阵暴雨突然向汽车的风挡玻璃砸来。潮湿的路面在车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科迈罗在柏油马路上艰难前进,卢克几乎要贴到方向盘上,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想要搞清楚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实验做下去。”他说。
“不,对不起,卢克,这个问题我还得再考虑一下。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们这是在玩火。”
“我们共同期待了这么多年,眼看着梦想就要成真了,你却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喊停?仅仅是因为你看见了父亲的脸,一时郁闷?哪一个真正的研究者在接近目标时不会感到忐忑不安?难道基因医学、克隆、人工智能都不曾引发人类的不安吗?”
“也许吧,可我再跟你说一次,刚刚经历的事情让我觉得很不对劲。我面对的是一台以我为工具、操纵我意识的机器。”
“是你过于心急了。到目前为止,我们不过是重访了一段记忆而已,还远谈不上是‘意识’。”
“慢点开,该死的!你会要了咱俩的命。”
卢克转向高速公路的出口。几分钟后,汽车在复式房楼下停住。乔西下了车,都没跟卢克说声再见,就径自走了。
卢克目送他走进楼道。乔西的反应令他大为光火,他决定先不回家。
他把汽车停在学校的停车场,冒雨冲进教师办公楼。自从被任命为助教,他就有了楼里的钥匙。
他穿过走廊,走进弗兰奇的办公室,坐在他的皮椅上。然后他打开抽屉,抓起一张纸,写了一段话,又把纸塞进一个信封,把信封放在显眼的地方。
乔西在霍普身边待了一天一夜,思绪终于变清晰了一些。第二天晚上,他重新回到中心,继续实验。
他还说服卢克,一段时间内都不再与神经链接系统对话。卢克不情愿地答应了,卸下了系统的摄像头。
一天夜里,当其他研究人员走了很久以后,弗兰奇突然来到实验室。
乔西来不及摘下头盔,弗兰奇已经在打量他了。
“你这副尊容,倒也和猴子差不多。”弗兰奇撇了撇嘴说。
乔西解开头盔扣带。卢克赶紧把头盔放回基座上。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弗兰奇大声责问。
“我们没想干什么,先生。”乔西心虚地回答。
“所以我才要批评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用的这些仪器有多贵?我想你们不知道,还以为是心好但不负责任的人买来放在这里,专门供一些更不负责任的小孩子玩的。”
“没,我们没这么想。”乔西小声说。
卢克在一旁悄无声息地收拾实验设备,好像这样就能躲过弗兰奇的训斥。
“我早就明确地说过,不能拿人体来做神经链接实验。既然你现在又恢复了人样,那我问你,你是猴子吗?关了这间实验室的门,到外面来找我。”弗兰奇说完便走出门去。
卢克和乔西一声不吭,赶紧往停车场走。两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一声汽车喇叭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弗兰奇就坐在汽车里等他们,那是一辆铬黄红皮的凯迪拉克。他从驾驶座上冲他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上车。卢克坐在后排,把“死亡之座”24留给了乔西。
弗兰奇发动汽车,开出两公里,把车停在一条无人小道旁。他猫腰打开手套箱,从中掏出一盒烟。
“下车。”他说,“我不能让别人发现我抽烟。”
路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乔西壮着胆子问。
“这还看不出来吗?透气呀。”
卢克轻轻踢了乔西一脚,示意他别再多嘴。弗兰奇的训话还没结束呢,既然他把他们带到远离中心的地方,就一定有他的原因。
“你们完成的工作很了不起,也很吓人,”他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所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请你们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尽可能地保护你们的个人数据库——或者我该称之为你的‘克隆大脑’?总之,除了你我之外,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这项实验的存在。既然我能在主机里发现你们的把戏,那别人也能。而我不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无法预测监视委员会对此做何反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科学突破,我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
“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做?”卢克问。
“我连你们在做些什么都不清楚,又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况且之前你们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啊!我敢说,你们一定会足够疯狂到把这项实验继续下去,否则,我可能真会很失望。你们已经如此接近生命的本真,极有可能抓住它,但千万别以为你们就了解它了。捕获野兽是一回事,预测它的行为是一回事,而驯服它又是另一回事。用不着我提醒你们,社会对人工智能至今还有非议。要是让人知道两个学徒正给人工智能配备人类意识,那将引起的社会恐慌程度可想而知。所以,你们必须非常小心,因为你们完全无法预测这项科技的发展变化。”
“你是怎么在服务器中发现我们的数据库的?”乔西问。
“你更应该问问,如何才能使你们的数据库瞒天过海。”
弗兰奇提议借给他们一个独立的存储空间,里面存放的都是以前一些以失败告终的项目。因为时间久远,这个存储空间就像一间积满尘埃的档案室,再也没人进去找哪怕是只言片语。他们必须确保数据转存在晚上8点到11点这段时间内进行,因为这个时段用网的人最多。有句话不是说吗,“大隐隐于市”。
弗兰奇摁灭烟头,掏出一瓶去味剂,涂抹在手上,这才上车。
“是我送你们回去,还是你们再走走?”
两周后,全部数据都被转移到一个除了知情人外再无人问津的服务器里。乔西和卢克继续他们的实验。每周,他们都会花一晚上的时间,让乔西与神经链接系统对话。每次对话后,乔西都会觉得筋疲力尽,要休息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11
七月四日的晚上,城里到处张灯结彩,路灯上贴满了欢度国庆的夸张广告、餐厅菜谱和酒吧节目。但是,什么都比不过查理河畔的广场音乐会。它历来从晚上8点开始,两小时后又在一片喧嚣的鼓声中结束。鼓声预示着国庆庆典压轴好戏的到来:一场大型烟花表演,燃放地点在河中心的一艘大驳船上。
从中午开始,游客和当地居民已经穿梭在大街小巷中。商人与社会名流夹杂其间,他们大多穿着奇装异服,上面骄傲地彰显着星条旗,象征着这个从英国殖民统治下获得自由的国度。
乔西答应霍普,不会错过庆典的任何一分钟。于是6点刚到,他们就加入了逐渐把广场填满的人群。
电吉他的第一串音符在徐徐的晚风中奏响。打击乐和管弦乐极具冲击力的声浪盖过人群的喧嚣,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
四个好友站在广场比较靠前的位置,距离舞台只有几米远。
为了不让卢克落单,霍普把和子也叫上了。她暗自期待两人之间能擦出火花。和子跟卢克一样勤勉好学,一样沉默寡言。霍普并不认为只有互补的人才会彼此吸引。可乔西提醒霍普说,尽管人潮拥挤,卢克与和子之间还是保持着距离。
音乐会进行到一个钟头时,乔西凑到霍普身边,大声问:
“你会跳摇滚舞吗?”
“我的舞技跟我的厨艺水平差不多。”她大声回答。
“这不可能。”他大喊。
他牵着她的手,让她旋转一圈,然后又把她拉回身边。
“很容易。左脚稍稍后退,右脚原地不动。向左滑步,手臂与肩膀齐平,左、右、左;向右滑步,停顿一下,然后再来一次。我来领舞,你跟着我跳就好了。”
霍普开心地笑出声来,任凭乔西领着她翩翩起舞。她原本做好了出丑的准备,没想到自己竟然跳得还不错。乔西加快了速度,让她原地旋转一圈、两圈、三圈……霍普爆发出一串串摄人心魄的欢笑声。
“天旋地转了。”她试着放缓速度。
“正常,”乔西大喊,“摇滚舞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不,我敢肯定这不正常。”说完,她便晕倒在地上。
乔西赶紧跑过去,想把她扶起来,却发现她两眼翻白,浑身颤抖。
他试图让她恢复知觉,可是徒劳无功。他用双臂托着她,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在他们周围,人们还在尽情跳舞,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切,要从人海中脱身太难。他尽最大的气力,向站在舞台护栏旁边的救护人员呼叫,可音乐声盖过了他的嗓门。最后,站在他们前两排的卢克终于回过头来,同时一把抓住和子的手臂。
乔西一步步向前挪。霍普昏迷不醒,头向后仰着,这样抱着她,乔西很难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和子见状,顿时脑子一热。她一反常态,不由分说地推搡开人群,拉着卢克就往乔西那边挤。等他们挤到乔西身边时,卢克帮乔西抬着霍普的腿。
“抬高点!”和子大喊,“要把她抬到人群上方,好让大家明白。”
一名救护员发现了他们。他用对讲机下达指令,另外两名救护员很快赶来,为他们开路。
等他们终于通过舞台旁边的侧道解脱出来时,救护员把他们带到一辆正在等候的救护车边。
大家把霍普放在担架床上。医生给她戴上氧气面罩。霍普那张白得吓人的脸,这才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乔西也爬上车,车门在他身后关闭。救护车拉响了警报器。
和子从一名救护员那儿得知,霍普将被送往综合医院的急诊科。她抓起卢克的手,带他朝她的汽车跑去。
救护车的旋闪灯一路投下红蓝相间的灯光,霍普慢慢恢复了知觉。乔西握着她的手,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她。他的表情如此紧张,额头上都暴起了一条青筋。
霍普摘下氧气罩,不好意思地笑了。
“要命的领舞。”她用虚弱的声音说,“你真的很会教初学者。”
说完,她突然向前一倾,剧烈地吐了一大口胆汁。
医生抓住她的肩膀。等她的胃痉挛过去后,再帮她重新躺下。
“离医院不远了。”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卢克与和子半小时后赶到急诊室大厅,发现乔西正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
“医生怎么说?”卢克问。
“没,医生什么都没说。只说她的血检有点问题。我把霍普的病史告诉了他们。他们会给她做个扫描,但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早晨6点,坏消息如同一记重锤向他们砸来。巴泰在霍普的脑中强势回归。它给了他们看似正常的几个月时光,然后阴险地杀了个回马枪,还把癌触角伸入霍普的小脑。
10点,伯杰医生赶到。中午,乔西、卢克与和子得知了诊断结果。
霍普最多只能活六个月了。也许更少。
乔西机械地向电话亭走去。在兜里掏硬币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有手机。
于是,就像溺水者抓住一个救生圈一般,他抓起话筒,履行了某个晚上做出的承诺,给在加利福尼亚州的阿梅莉亚打了一个电话。
几小时后,终于有一名护士来找他,说他可以去探视霍普了。他在心里感慨,哪怕是在死亡面前,人类依然能找到定规立矩的空间。
乔西礼貌地谢过她。说到底,并不是因为这个护士的错,才让他在医院大厅里恍恍惚惚地晃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
他推开霍普的病房门走了进去。他强装出一张笑脸,内心却拧成一团。
霍普也冲他笑了一下。她的手臂上插满了针管,胸前覆盖着导线,但在这些救命的仪器下,他看见的就是他的霍普,刚刚把他吓得不轻的霍普。
她示意他到床边来。
“你应该可以把你的屁股放在这里,那根绿线和蓝线之间还有一点点空间。但注意别碰掉了那根红线,不然我就会爆炸。”
她居然还有办法说笑,一种极致的优雅。
她抚摸着他的脸庞,指尖托着他的下巴,示意他吻她。他们发干的嘴唇依然保留着初吻时的美妙滋味。
“别担心,我都知道了。巴泰真是一个阴险狡诈的浑蛋。”
“医生来找过你了?”乔西问。
“没,是我去找过他。十五天前,我的偏头痛又出现了。于是我去做了个扫描。你看,我很勇敢吧?其实我是没得选择。放射科的医生明确告诉我,他不会在扫描过程中帮我握住脚,哪怕我说了我会穿着袜子。这些放射科的医生,简直固执得要命!我知道你肯定会恨我没跟你说实情。我只不过是想多过几天正常的日子。我知道,对我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向你道歉,对你撒了谎。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行。那我们现在扯平了。”乔西说。
“不行。”霍普故意把脸一沉,“我本来也想这么说的。但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又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亏了。”
“我真应该学会在占上风的时候闭嘴。”
“算了吧,我不会让你占上风的。你给我父亲打电话了吗?”
“打了,当我得知……”
“快!去把门锁上。他一下子就能从美国的西边跨到东边,瞬间出现在你我面前。”
“医生说这次你不用在医院待太久,过几天我就带你回家。”
“以我的状况,‘不用太久’是一个充满诗意和主观性的用词。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耗在这里的。我不喜欢用静脉注射的方式吃早餐。而且,你也说过,我不是那种让疾病来定义自己的人。所以,我没有任何理由霸占这张只有真正的病人才会需要的床,那样太不厚道了。”
“是的,我同意你的观点。”
“你明白,我的乔西,任何不幸都会涉及个人尊严。这个问题至关重要。我与巴泰势不两立,不允许任何人把它看得比我还重。”
“我明白。”
“别老是重复我说过的话,不然我会以为脑癌是一种传染病……我跟你聊的是关于痛苦与尊严的大事。我不想浪费时间,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比如‘我们不知道生命还有多长,所以要珍惜每一天’之类——因为我知道我的生命还有多长,差也差不了几个星期。当健康罢工时,一切都会改变。对于那些要人接受命运安排的说教者,我会说:你们见鬼去吧——这还算是客气的。我不想要任何人向巴泰表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敬意,现在不要,以后更不要。这种敬意浮夸而没有意义,是在为死亡唱赞歌。而我们真正应该歌颂的是生命。好了,我不说了。我们的短期计划非常简单:你带我回家,我们做几道好菜,确切地说,是你做几道好菜,因为你知道我的厨艺有多烂。等我精神好些了,我们就去散散步。最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定要蔑视巴泰,这才是我的胜利。”
“行,都听你的。”
“我说的是,不要化疗,不要放疗,不要任何会让我感觉更难受的东西,不留任何让巴泰自鸣得意的机会。它就算要我死,我也要站着死,绝不倒下。你听明白了吗,我的乔西?”
“没有。”
“怎么‘没有’?”
“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上当?如果我说‘听明白了’,你又会说我传染了你的脑癌。”
霍普集中所有力气,一把抱住乔西的脖子,忘情地亲吻了他。
周六,霍普出院。萨姆在音乐会(霍普不许大家提“晕倒”这件事)的第二天就赶到了,利用他在医学界的影响力让医院放他女儿回家疗养。他亲笔签了一份医院免责书,乔西让救护车把免责书带回医院。音乐会后的第十天,霍普可以下床了;第十二天,她重新开始化妆;第十五天,她换上了漂亮衣服,因为那天是周日,她和家人一起去逛跳蚤市场。那真是美好的一天。
萨姆和阿梅莉亚在城里租了一套房子。萨姆总抱怨房子太小、邻居太吵。像他这样一个内敛的男人居然变成了话痨,还真有点让人瞠目结舌。可每次他一发牢骚,霍普都会觉得自己又好了一些。
一天晚上,她请父亲去吃饭,就他们父女俩。
萨姆驱车带她去了一家她中意的意大利餐厅。餐厅的装饰有些过时,但和家人一起来,感觉就像是在威尼斯河畔那种只有当地人才会光顾的平价小餐馆里吃饭。
她点了一盘很有“秋色满园”的感觉的面条,萨姆要了一瓶上好的酒,因为在这种场合下,喝个酩酊大醉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霍普抓住父亲的手,迫使他放下菜单,看着她的眼睛。
“你说得对,”她说,“专科医生果然没有儿科医生靠谱。”
“那当然!不过,老实说,这也许是因为我们更幸运,要对付的只是水痘和咽峡炎。”
“别这么说,我听说过能致命的水痘和咽峡炎。我知道你比你说的要好得多,还知道这一点你很清楚。我一直很崇拜你的工作,敬重你是一名医生。要知道,医生的伟大之处不在于治疗——你们学医多年,这只是最起码的事情。医生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能让病人相信自己有一天会痊愈。”
“可是对于你,我却做不到这一点。”说着,萨姆垂下了双眼。
霍普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
“小时候,我非常嫉妒你的病人们。我觉得你更关心他们,而不够关心我。这不是你的错,做女儿的总想独占父亲的爱。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情。我十三岁那年得了肺炎,其实也怪我自己。”
“霍普,生病又不是你自己的错。”
“但如果我整夜都待在窗边吹风,还把脚泡在冰水里,那还是有点错吧?”
“你这么做了?”
霍普点点头。
“我想加入你的病号俱乐部,让你一直守在我的床边。那次的效果很好,你整整停诊了三天。我说了嘛,做女儿的总想独占父亲的爱。”
“这次我会守在你床边的,相信我。”
“恰恰相反,父亲。你不用这么做,因为我已经长大了。你应该去照顾你的小病号们,因为你还拥有让他们相信自己会痊愈的能力。你赶快回去教训医院的员工吧,没有你,他们会觉得生活太无聊。还有,你尤其得照顾好阿梅莉亚。”
“傻瓜。你是我的女儿,你比谁都重要。”
“你才是傻瓜呢。自从母亲走了以后,你一直郁郁寡欢,都忘了什么是幸福。你到底要证明什么?证明她是你一生的女人?但其实她已经不是了。你唯一能证明的,就是告诉我没有她你也能继续活,告诉我你永远是一个坚强的父亲。让阿梅莉亚留在你的生命里吧,跟她结婚。她是一个好女人,值得你去爱,就像你值得她去爱一样。”
萨姆探过身去,在女儿的额头上久久地亲了一下。
“你跟我说这些,是因为你就要死了。”
“求求你,父亲,我已经够像我母亲了,别把我说得更像她。”
“你和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不想再次失去她。”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要跟你单独吃一次饭。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却要因为癌症死去,你知道这样的事情谁最害怕吗?做父亲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守在我身边,被这份害怕一点点淹没。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每分每秒都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病人,而这正是我要尽一切努力在剩下的时间里彻底忘记的。回旧金山去吧,父亲。等我真的快不行了,乔西会给你打电话的。”
第二天,乔西和霍普送萨姆和阿梅莉亚去机场。道别的时候,萨姆流了很多眼泪。阿梅莉亚安慰霍普说,萨姆最近连看电视都能把自己看哭。等到上了飞机,她会让他一直喝伏特加,并且会看好他。
他们深情地紧紧拥抱。当萨姆和阿梅莉亚消失在安检门后,霍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把乔西揽入怀中,以最庄严的口吻轻声宣布:“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12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巴泰相对而言消停了一些。有时偏头痛会突如其来,有时霍普会头晕目眩,但她根本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当恐惧向她袭来时,她就动手整理房间,变换家具的位置,或者去跳蚤市场上淘宝。晚上,一等霍普睡着,乔西就赶往中心。是她命令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他在房间走来走去会打扰她休息,而她父亲说过,睡眠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
对乔西来说,暂时走开一段时间也是有益的。他可以利用这样的机会,重新蓄积有时会短缺的勇气。
卢克体贴地满足于礼节性的问候,从不向他询问更多问题。一句简单的“还好吗?”,乔西就只用回答“还行吧”,仅此而已。这既是出于谨慎,也是出于害怕,害怕因为提了巴泰的名字而把它唤醒。
一天夜里,霍普头疼得实在太厉害,不得不去医院。她没能联系上乔西,因为中心完全没有信号。于是她鼓起勇气,自行打车去了医院。
坐在的士后座上时,她心想,既然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就证明巴泰还没有做好征服她的准备。
乔西回到家后,在冰箱里霍普留给他的三明治上发现了一张字条。
他立刻打电话给刚刚送他回家的卢克。卢克掉转车头,又把乔西送到霍普的病床边。
这次,霍普在医院没有待太久。她只在医院睡了两晚——如果那也算是“睡”的话。她一直不听医生的劝告,拒绝了一切长期治疗。因为“长期”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又是好几个星期过去了。这些日子有时风平浪静,有时鸡飞狗跳。乔西害怕寂静。寂静使人心生懊悔,好像有许多花苞还不曾绽放便已经枯萎。于是他们聊天,谈生活的点点滴滴。他们在岁月的阁楼里寻宝,最后总能在尘封的过往中找到点点滴滴的小确信。
霍普始终保持着微笑。因为微笑是尊严的外衣,眼下尤为珍贵。她甚至连睡觉都不肯把这件“外衣”脱掉。只有在无法成眠的深夜,她才会觉得这件“外衣”被生生剥去,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脆弱。
但是,当早晨来临,当她再次微笑,便又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
萨姆寄了点钱给乔西,好让他的女儿什么都不缺。可是收款当天乔西就把钱退了回去。有他在,霍普什么都不缺。
九月来临,霍普没有回到课堂。因为巴泰的缘故,她睡得越来越晚。
乔西一下课就跳上单车,一阵猛骑,赶回去陪霍普。他们每天都一起吃午饭。如果霍普状态好,就会侧坐在单车后座上,让乔西带她去城里转转。他们会到露天咖啡馆坐坐,乔西给霍普模仿弗兰奇上午上主课时的样子。霍普特别迷恋这样的时刻。回去的时候他们搭公交车,乔西会把单车也扛到公交上。
十月,霍普的胃口越来越糟糕。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很想吃海鲜。一段时间以来,她特别嗜咸。巴泰贪吃,得满足它,免得它胡闹。
乔西租了一辆车。卢克要把自己的科迈罗借给他们,可惜科迈罗车身太窄,霍普没法在旅途中躺在后座上。
乔西准备了一个小行李箱。不管霍普如何追问,甚至以一场脱衣舞为诱饵,他都不肯透露要带她去哪里。收拾自己的行李时,她发现架子上少了几件她从跳蚤市场上淘回来的宝贝。问乔西,乔西总是支支吾吾,含糊其词。
他们在临近中午时出发,一路向南。
直到汽车驶入科德角,即将登上去往楠塔基特的轮渡时,霍普这才明白旅行的目的地是哪儿。
轮渡要航行三小时,霍普很快就有点晕船了。
“我一坐船就犯晕。”为了不让乔西担心,她赶紧解释说。
他们走出船舱,陶醉在吹过走廊的海风中。霍普看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挥了挥手,与巴泰告别。上船前,她已经狠下决心,把巴泰抛弃在了沙滩上,就像抛弃一只旧袜子那样。
远处,白色的海鸥追逐着浪花,在海面上盘旋。它们那娇小的身躯,像极了随着微风徐徐飘落在查理河平静水面上的樱花瓣。
楠塔基特是一座风光旖旎的岛屿,比霍普想象中的更美。乔西在海港边的一座别墅旅馆里订了一间房。霍普说,由于别墅架空在海面上,所以有一种慵懒的气质。
他们放好行李,就着一壶茶,把从前台借来的旅游手册仔细研究了一番,这才出了门。
霍普坚持要去看看岛上的三座灯塔,两人立刻前往。三座灯塔中,霍普最喜欢的是布兰特角灯塔。因为它有漂亮的木质走廊、木质塔身。灯塔不高,一点都不扭捏作态,但也不失风度。比起红色塔身的桑卡迪灯塔,布兰特角灯塔显得没那么落寞。至于楠塔基特岛上的第三座灯塔——伟角灯塔,在霍普看来是最不优雅的一座,因为它体形太过丰满,外表太过粗粝。
傍晚时分,他们去了一家酒吧,坐在离舞台最远的地方。舞台上,一支爵士乐队正在表演。乐队的名气也许仅限于这家酒吧之内,出了酒吧门就再也没人知道。
乔西要了一杯啤酒。霍普自问,如果她也喝一杯啤酒的话,巴泰会不会有意见。不过巴泰不在,她决定让自己潇洒一回,因为她完全值得。
爵士乐队开始演奏I Will Still Be Dead(《我仍将死去》),这让霍普觉得很好笑。只要把心态稍微放平和一点,生活中到处都有幽默。
“你相信人死了以后,还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生活吗?”当歌手大胆地飙高音,重复唱着曲末那句“我将永远死去”时,霍普突然问乔西。
“我相信。在我真的非常害怕的时候。”
“你怕死?”
“我怕你死。”乔西回答。他信守着永远对霍普说实话的承诺。
“那我们干脆把话说开了。我马上就要死了,我的乔西。可我至少在一个方面比你占优势:如果人死了以后真的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的话,那我会活得很年轻。而你,只能等到老得都快走不动的时候,才会来到那个世界。”
“为什么我就得老到快走不动了才死呢?”
“因为生活很美好,我命令你活到很老才能死。”
“我提醒你,不能说谎。还有,我很抱歉地告诉你,如果你不在了,生活会变得非常可憎,我丝毫都不想遵从你的命令。”
“可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做。还有,只要我们还在这里,我就不许你想这种事情。你听见了吗?”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霍普吞了一大口啤酒,心里默默祈祷歌手由于大面积心肌梗死而突然倒地,无法唱完他的歌。其实,要他闭嘴,只需声带拉伤就够了。
“你得去见见他,你知道吗?”她看着乔西说,“很快,父亲就会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先迈出一步,这是最难的。后面的自然而然地就能解决。”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只要我们还在这里,就不许想这种事情?”
“好吧。”霍普说,“等他唱完这首歌再说。如果他还要把叠句再唱一遍,你就会看见我扔啤酒杯时惊人的抛物线。今晚你有何安排?”
“去一家海鲜餐厅。如果你还是想吃海鲜的话。”
“为了不再听这个家伙唱歌,我宁愿活吞一整只螃蟹。”
他们穿过小村庄,步行回到旅馆。街道的尽头应该就是海滩。霍普恨不得现在是六月,巴泰还没有宣布它的回归,而日落马上就会降临。可是她转念一想,那样天空会变得一片绯红,沙滩会变得金光灿灿,跟明信片上的一模一样。她才不要这趟楠塔基特之旅落入俗套呢,一刻也不要。
“秋天万岁!”霍普庄严地高喊一句,马上又在乔西的脸上亲了一口,免得他担心。
“别担心,我的乔西,这只是你和我之间的小秘密。”
回到房间,她脱掉衣服,走进浴室,然后从帘子后面探出头来,告诉乔西她很难比现在更加赤裸了。也就是说,她给他三十秒的时间进来与她会合。如果脱牛仔裤花掉他太长时间的话,她允许他穿着袜子。
晚上出门前,她暗想,既然是带她去吃岛上的爱情大餐,他至少应该穿件西装才是。她自己倒是带了一条漂亮的黑裙,她觉得自己穿这条裙子显高。不是说黑色会拉长身段嘛。在来之前,她把这条裙子塞进包里,以防万一——当心爱的男人在工作日提议带你出去共度“周末”时,还是多做点准备为妙。于是,当她看见他只是套上牛仔裤和粗孔套头毛衣时,心里甚是失望。
乔西看着身穿黑裙的霍普,直夸她美丽动人。
“我知道。”她说,“如果你不认识我的话,根本就想不到我是病人。只可惜你认识我,我的乔西。”
“我们说好了的……”
“是的,我们说好了的,对不起。是啤酒的缘故,我一定是喝过头了。你也是,不然你不会穿得这么‘优雅’。”
“我……”乔西面露狼狈之色,结结巴巴地说,“你也去换身舒适一点的衣服吧。”
“舒适”是她厌恶的一个词。她觉得这个词令人生厌到近乎卑鄙的程度。有天晚上,当和子对她说想找个男人一起过舒适的生活时,她立刻就想到要把卢克介绍给她。
“在我们的首次生存危机爆发之前,请跟我定义一下‘舒适’。”
她可以把自己的坏脾气怪罪于巴泰。可她明明知道这不关巴泰的事。她想要乔西跟她一样,为优雅做出努力,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就是那种你可以随意弄脏也不会心疼的衣服。”
“越说越好了。”她一边脱下裙子一边说,“行,我在腰上捆条粗麻布就行了吧?如果你打算带我去各个酒吧喝一圈,那我就……”
“很可惜,今天我们去喝啤酒、你也喝出了效果的那一家,是这个季节里唯一开门的一家。你可不可以至少相信我一次,不要问那么多问题?”
“什么叫作至少相信你一次?我跟你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岛上,你居然还说我不相信你?”
“这个岛上总共有六千居民,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岛。”
霍普心想,巴泰说不定还是参与到这场愚蠢的争执中来了。如果这个阴险狡诈的浑蛋以为它可以毁掉一个在工作日里临时起意的美好“周末”的话,那它应该趁早死了这条心。于是,她突然平静下来,把头探进包里,又想起她的牛仔裤和黑毛衣都在床脚边。她用脚趾把毛衣钩起来,扬到空中,抓住,穿上。然后又用脚趾去钩牛仔裤。
“那也没必要化妆了吧?”
“可以化妆啊。”乔西回答,“我觉得没什么不妥的。我在楼下等你,这样更好。”
几分钟后,霍普走下楼来。她挽住乔西的胳膊,拉着他往外走,好像刚刚两人的争执从没发生过。
“那么,我的乔西,你要带我去哪家豪华餐厅啊?”
乔西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现在是淡季,营业的餐厅本就不多,加之不是周末,开门的餐厅就更少了。乔西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一家餐厅。餐厅的就餐区与地面相比稍稍被抬高,里面的宾客寥寥无几,但全都穿着考究。当他们就这样穿着随意地闯入就餐区时,霍普心想,一定是海风吹起了乔西强烈的挑衅欲。
服务生向他们走来。当他看到乔西,便停住脚步,只是朝他点点头,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乔西耐心地等待着。霍普太了解他了,一眼就能看出他心里正高兴着呢,只是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十分钟后,服务生再次出现,手里提着一个小木箱,还有一个纸袋子。
“这是您要的东西,先生。”服务生说着,把小木箱递给乔西,“蔬菜卷在纸袋子里。如您吩咐,是全素的。我们自作主张地加了两块自制蛋糕,它们的味道相当不错。当然,蛋糕是赠送给您的。”
乔西礼貌地谢过服务生,然后告诉霍普,他们可以走了。
等到了街上,她才迫不及待地问出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木箱子里放的是什么?”
“放的是在美丽星光下的一顿浪漫晚餐所需要的东西。”
乔西不再多说,而是带着霍普穿过小巷,来到一座伸向海面的浮桥前。
“从那边看,景色会更美。”他指着浮桥尽头的平台说。
两人走到浮桥的尽头。乔西把小木箱放在霍普脚边,从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小刀,打开来,递给霍普。
“由你来拆。”他指着捆在小木箱上的细绳说。
霍普打开木箱盖——里面是六只龙虾,个个都生龙活虎。
“我真是太爱你了!”说完,她狠狠地在乔西脸上亲了个够。
他们让龙虾重获自由。在把它们放回大海之前,霍普给每只龙虾都取了一个名字。
放生仪式结束后,乔西从纸袋子里掏出几张纸巾,当作台布铺在浮桥的木板上;又掏出两支蜡烛,点燃后放在“台布”上。他邀请霍普席地而坐,好让这场美丽星光下的浪漫晚餐正式开始。
蔬菜卷非常美味。半瓶加利福尼亚酒被喝个精光。巧克力蛋糕最后连渣都不剩。
霍普望向海面,最后一只龙虾就是从那儿吐着泡泡消失不见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然后拉起乔西的手。
“把我的骨灰扔进大海,我的乔西。我也想要一次重生的机会。”
说完,她依偎在乔西身上。北风把她的心愿吹向了海平面。
当霍普睁开眼睛,已经快到中午了。
乔西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
“你一个人无聊地坐在这里干吗?”她伸了一个懒腰,问道。
“我不是一个人,也不无聊。我在看你。”
“一大早的?这样做也太不优雅了。”
“已经不早了。”
“也许吧,可对我来说还很早。昨晚真是太美妙了。我们以后还要过好多好多个这样的夜晚,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我们之间可不能说谎哟,你记得吧?”
“不,我不会说谎。但我不晓得为什么非得是美妙的‘夜晚’。如果你愿意把你那美妙的翘臀从床上移开的话,一个美妙的白天正等着我们。”
“我的乔西,我喜欢你被诗意冲昏头脑的样子。”
乔西为霍普准备的惊喜还不止这些。走出旅馆大门时,乔西要前台的姑娘把他之前存放在这里的小行李箱拿给他。姑娘在柜台后弯腰找了一会儿,然后把行李箱递给乔西。
“你打算抛下我离开?”霍普问。
“从你让我吻你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担心与此相反的事情。”乔西回答。
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自己说漏了嘴。霍普并没有在意。要不就是她以优雅的姿态忽略了这句话,没有把它与等待他们的命运画等号。
乔西请霍普上车,又帮她关好车门。
他们绕着海岛兜风,最后停在布兰特角灯塔前。
“它这么小,应该照不到太远的地方。”她说。
“不要被外表迷惑,历史上多的是个头小、光芒大的人物。我问你,你最喜欢的灯塔真的是这一座吗?”
“你是要把它送给我吗?如果能带一座真正的灯塔回家,那就太好了!”
“这是不是三座灯塔中你最爱的那一座?”
“是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个小行李箱里装的是什么了吧?”
“还不行。你跟我来。”
在布兰特角灯塔一百米开外,有三座长满木槿的小山丘。距离灯塔最远的那座山丘上,有一间用石头砌成的小屋,墙上还刷了一层石灰。好几个世纪以来,小屋勇敢地迎着浪涛和风雨。
乔西迈着坚定的步伐,朝那间小屋走去。
“我真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霍普叹了一口气。
“你坐在这里。”乔西指着一方柔软的草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