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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八十二章 如火如荼的云锦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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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东白山,青山上挂满了雾凇,昔日连绵起伏、满目青翠的大山,现在成了一条翻滚的白龙。林子里的鸟儿都绝了迹,大大小小的野兽躲进山洞里不敢出来。蔺曼卿他们依然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寻找着他们的目标。蔺曼卿现在已经是一个心灵放空的人,没有泪水,没有寄托,一心一意的只想找到蔡观止并将他杀了,还有那个在逃的东洋女特工。她的脸色跟这雪野上的雪一样的白,雾凇一样的漂亮,与这雪地美妙地组合在一起,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

蔺曼卿现在的处境就像是一场梦,不是美梦,是噩梦。风吹乱了这漫山的雪,也吹乱了她的心,踩在这雪野上,四顾茫然,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红尘世界的种种悲苦与耻辱,全都积淀在她的心头,她现在就要寻找一个宣泄口。她又拿出了那把红梳子,这一回没有梳理,怔了怔,又放回去了。有些思绪是梳理不清的,越理越乱,只能让它纷乱地飞,就像这漫山遍野在风中起舞的雪花。她的心里,除了空,就是乱。

蔺曼卿忽然想起了一点,要找到这个蔡观止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的轻功十分了得,还会凌波微步。除了她自己,他的功夫在这东白湖古镇一带是顶尖级的。真正功夫好的,在外表上看起来,又常常是弱不禁风的。这就像真正有大智慧的,绝顶聪明的,看起来似乎是个弱智,这叫大智若愚。还有那个清子,他们现在是两只蝴蝶翩翩飞,蔺曼卿的脸忽然红了一下,要是蔡观止不变节该有多好,那么现在跟他一起飞的该是自己,而不是清子了。

往日,穿着新四军军服的蔺曼卿,看上去英姿飒爽,娇美中透着一种阳刚之气,别有一种动人的韵味。可是,今天的蔺曼卿,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居然一反常态,穿上了压在箱底的红色嫁衣,在白雪的映衬下,俨然一株雪里红梅,又像是一位新娘子,那诱人的丰姿,将一个女人的华美与高贵,将女性的魅力无限地放大,发挥到了极致。蔺曼卿其实也是一个浪漫的人,这一点她似乎与蔡观止相同,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浪漫的气息,唯美的东西,对诗情画意的极致之美,在骨子里喜欢,并且与生俱来。要是没有这场战争,他们就是天生的一对金童玉女,世上最美的风景。

现在却是一个要去杀死另一个,确切地说,是她要杀他。蔺曼卿忽然痴想,自己的身体里要是能长出一根天线来,那该多好。如果有这样一根天线,就可以捕捉到外面的各种信息,各种声音,包括林间的风声,蔡观止的呼吸。现在她与楚政委他们已经分开行动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心理在作祟,她的潜意识里希望单独地发现蔡观止,处决他时没有任何人在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雪地里的空气特别新鲜,蔺曼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沿途的风景特别得优美,东白山本来就山川秀丽,小雪一衬,格外的妖娆。可是,她此时此刻却无心欣赏。林子里出奇的寂静,听说这东白山有一条神秘的小径,平时并不显形,只有有缘之人才能遇见它,一旦踏上这条暗道,就回不了头,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天上去,走进仙境,走进天堂。如果不慎回了头,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会坠入万仞深谷,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事实上,这兵荒马乱的,东白山不再是世外桃源,战火纷飞,血雨腥风,每时每刻都在死人,随时都有可能牺牲了,从此阴阳两隔,生死两茫茫,过的其实是下地狱的日子!要是蔡观止大节不变该有多好啊,再苦再累她也不怕,就算哪一天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她也丝毫不会有所畏惧,只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就是过天上的日子,神仙眷侣的生活。然而这一切已归虚无,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前面出现了一条逶迤的小路,这是一条上山的路,两旁都是清一色的松树,薄薄的积雪对这些郁郁葱葱的青松来说,形同虚设,大风吹来,松涛齐鸣,呼呼有声,何等豪迈!路旁的草木都挂着晶莹的冰凌,目之所及,白得耀眼。放眼望去,山谷上雾气氤氲,山峰上云岚缥缈,人行路上,飘飘欲仙。蔺曼卿禁不住在心中赞叹,好瑰美的景致!莫非传说中的小径是真的,这就是上天的小道?她下意识地走上了这条山道,上天去了。什么也不做,就上来看风景也不错。那一刻,她真希望什么也没有发生,就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享受一会儿世上最美的景色,还有那种天籁之声中显示出来的无与伦比的寂静。

可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蝼蚁一样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像是被哪一阵风吹来的,卑微地慢慢地蠕动着,他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正从山上往下走来。不用说,这个人就是蔺曼卿一直在寻找的蔡观止,也是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但又不得不见的人。他是下来做鬼的,要去的地方就是地狱。这条山道就像一根奇怪的绳子,他们就是这绳子上两个同样奇怪的结。这条山道也像一根诡谲的藤蔓,他们就是这藤蔓上两个另类的瓜。

刹那间,蔺曼卿有些魂不守舍,她心里堵得慌,心乱如麻,像是丢了魂。随即,她的心头像缠上了一根野藤,不,是盘绕了一条毒蛇。自从一眼看到了蔡观止,她就有了这种窒息感,似乎呼吸都停止了。她不明白,上苍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残忍地见上最后的一面,为什么要安排这么荒唐的一个仪式。

蔡观止的脸色比自己的还要白,比这山道上的白雪还要白,像终年不见阳光的僵尸,看上去就有一种鬼的味道。蔺曼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往下走,好像是从这天上一个跟斗跌下来的。遇见他就像是一个噩梦,她猛然间像一棵树一样,伫立不动,声色全无。眼前站着的这个像鬼一样的男人,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居然是属于她的故事,不,这不是故事,这曾经是她的经历,她的过去,她的梦幻,她的感情,她的记忆。难道他真的是自己从前每天每夜,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惦念着的男人?

现在,她就要亲手来将这一切结束,用一颗子弹或一把飞刀。曾经,她爱一个人,他的一切她都会接受,唯独不能容忍他变节投敌,背叛自己的祖国。退一步说,就算他背叛了自己,玩弄了自己,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她也只好认命,不会与他过不去的。本来,他们是可以携手一起上天的,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背道而驰,他正在朝地狱的方向疾走。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地狱再黑暗,再阴冷,再恐怖,他也必须去!

有些东西回想起来就觉得是命,在劫难逃。眼泪流错了时间与地点,就是她的命。难道她还是以前千柱屋蔺家大院的那个四小姐吗?她心里很清楚,稍后,也许就是几秒钟,蔡观止就要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在她自己的枪口之下。她的记忆非常清晰,当年他们曾在一起发过血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其实,她觉得现在更应该枪决的是她自己,不是用子弹,而是用一颗悲怆的泪珠,理由嘛,那是足够充分的,瞎了眼睛也罢,宿命也罢,反正是九州生铁铸造成了大错,绝望的阴影被时间拉长又拉长。后来,她就没有了记忆,脑子里一片空白了。她真的也很想结束这千疮百孔的生命!真不知道,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蔺曼卿终于举起了手枪,她是想先杀了蔡观止,然后才自尽。没有了爱的女子,就像是生活在真空中,而人是无法在真空中活下去的,这只是常识。就在她闭上眼睛就要朝蔡观止扣下扳机的刹那间,情况发生了突变。林子里还隐蔽着另一个身影,应当说,她的姿势十分优美。她就是清子,正举枪对准了蔺曼卿,她抢先一秒钟,朝蔺曼卿开了枪。子弹凌空飞过来时,击中的是楚天舒。

之前,楚政委发现了蔺曼卿的危险,窜上去挡在了她的面前,用自己的胸膛替她挡住了子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了她的生命。楚天舒倒在血泊之中,几乎同时,冷冰与冷霜手中的狙击枪响了,两颗子弹都击中了清子,顷刻之间就要了她的命。她的家乡在遥远的日本岛国,那里有蔚蓝色的大海与美丽的樱花,但她的灵魂已经回不去了,就成了孤魂野鬼。好在她还有洋子与风子的鬼魂做伴,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至于太寂寞。

那时候,蔺曼卿的脑子里一片混沌,眼前一头雾水。她感到胸口被一团棉花堵住了,连呼吸都无法顺畅。她感到胸口一阵接一阵的莫名的痛,她没有退路了。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也似乎停止了吹拂,只有雪花还在零零碎碎地飘落下来。她举着枪,与蔡观止对峙着,她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黑洞洞的枪口一直对准着他。她并没有马上扣动扳机,握枪的手在轻微地哆嗦着。蔡观止是跑不掉的,冷冰与冷霜的狙击枪也在背后,如果他要逃跑,她们也不会放过他的。蔡观止并没有跑,他将头仰了仰,胸膛朝前挺了挺,那意思似乎是在说,开枪吧,你打啊,就往这胸口上打。这里面有一颗心,以前是爱过你的红心,现在是一颗罪恶的黑心。

蔺曼卿朝蔡观去投去了极其复杂的目光,这眼神中有千言万语,有愤怒,有仇恨,有决绝,也有痛苦,有幽怨,有屈辱,甚至还有一丝悲悯,有欲说还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他也在看她,她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眼神是空洞的,他的目光是飘忽的,忧郁的,迷茫的。那一刻,她再一次感到了胸口的痛。雪花在他的头顶无声地飘落,他的身后是鬼斧神工的万仞绝壁,悬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枪声终于响了,蔡观止的身子一阵摇晃,最后坠落进了幽暗的深谷之中。

所谓的自尽仅仅是一念之间的事,并且蔺曼卿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并非生活在真空之中。她还有爱,也还有恨,至少母亲玲珑的大仇未报,那群鬼子还在疯狂地垂死挣扎,等着她一起去歼灭。除了爱情,她还有信仰,除了女人的身份,她还是一名新四军女战士,独立纵队的副大队长,肩头上还负有庄严而神圣的使命。

蔺曼卿走向楚天舒,这时候,她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一直爱着她的男人,这个为了保护她而献出了生命的楚政委,才真正值得自己去爱。她背起他,一步一步地朝山坡上走去。穿着红色嫁衣的她,像一朵红云静静地飘动着。鲜血从他的伤口中无声地滴落下来,洒落在雪地上,一片艳红,那雪仿佛要燃烧起来,透红如霞。山道徐徐地向上延伸,宛若铺开了一条红地毯,伸向天边,伸向天堂。

战斗胜利地结束了,日酋山本司令官被吴贵法逼到山坡上,他正要用军刀捅了自己的肚子,去向他的天皇陛下尽忠,吴贵法连开三枪,结束了他罪行累累的魔王生涯。蔺文清与狼子他们原形毕露,他们这几个汉奸被日本人控制着,逼到东白山上来打新四军。蔺曼卿用毒箭射死了蔺文清,终于替母亲报了深仇大恨,梅香也用大刀劈了狼子,总算是替自己洗刷了奇耻大辱。还有紫薇道院那个老道法海,也被何秀清一枪击毙。日军特种部队的小野少佐,最后葬身于水倩的枪下。

吴艳红没有被打死,她跑到了千柱屋,和臭名昭著的张嬷嬷纠缠在一起,继续搬弄她们的是非,有滋有味地做她们的长舌妇。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盘棋,每个人都是一枚棋子,白的冰清玉洁,黑的漆黑一团,白与黑的较量构成了每个人的命运,如果只有白,或者只有黑,那是永远也走不出这棋局的。属于她们的残局,似乎永远在这深宅大院千柱屋中,在黑暗的深处,做她们的夜游动物,鬼魅一般。

可是,吴艳红活得实在也并不轻松,尤其是在深夜里,各种纷繁复杂的梦常常纠缠得她像夜凫一样尖声怪叫,到了青天白日下还心有余悸的。噩梦连绵不断地折磨着她,有时来自狼子,有时来自清子。夜深人静,她在噩梦中惊醒,看到飘飘忽忽地闪烁不定的烛光,鬼火一般,总是不寒而栗。她就愤愤不平,这能怪她这个天生尤物斜插海棠吗,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浮浪男人好色。这世界允许男人做狼,就不允许女人做狐狸?什么逻辑!什么红颜祸水?狗屁!如今,梦里梦外,物是人非。没有了男人的日子,女人还真是寂寞。不泡温泉,没有爱的滋润,女人还真的不出彩。不知道她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至于那个佐藤,居然也鬼使神差地跑到了千柱屋,在雕有百骏图的石墙之下,切腹自尽了。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有数百年的历史,在历史的腹地,在时间的深处,佐藤之死说什么也是一种污染,他肮脏的血液对千柱屋对百骏图来说,就是一种污渍。当然,我们也可以作这样的理解,佐藤破腹自尽,是东洋鬼子对中国人民的一种谢罪!

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山谷之中回荡,石头上在刻战死的新四军将士们的姓名。一块块墓碑竖起在寂静的东白山上,在烈士陵园内。高耸入云的英雄纪念碑,四周被苍翠的松柏簇拥着。在岁月的长河中,每当夏日的夜晚,就会有千万只萤火虫儿在这里闪亮,非常的美丽,非常的壮观,使人联想到他们不朽的生命与灵魂,发出璀璨的光芒。

在他们倒下的地方,来年的春天,一定会长出最美丽的花朵,岁岁年年,馨香不绝!果然,在来年的春天,东白山上的云锦杜鹃次第怒放了,整个山野变得血红一片,红色在天地之间继续蔓延开来,万山红遍,如火如荼。比起传说中的彼岸之花,比起虚幻世界里的引领之花,这漫山遍野如霞一般灿烂的云锦杜鹃,显得更为红艳,更为浓烈。它们似乎是在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英雄们的碧血不会白流,春色将永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