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的另一边飘溢着一种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特有的香气,那是从几位绝色美女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战争将这些女子拖到了特殊的位置上,彼此残酷地对立,你死我活地对决。蔺曼卿也在其中,她的身后是狙击手冷冰与冷霜,身边是楚天舒与英姑。她们用来对付日军的高级女特工,清子、洋子与风子。蔺曼卿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哀,一股冷气透过了她的身体,直达心里。因为在清子她们中间,还有着自己昔日的所谓的白马王子蔡观止。
蔺曼卿也算是异人异相,她的眼神中蒙着一层缥缈的雾气,整个人似乎都处于一种虚幻之中,现在那种雾气已经凝结成了冷霜。她的目光又凌厉如刀,在林子里搜索着。她站在雪地上,一道白光一闪,将手中的刀旋了一个漂亮的弧圈。她将刀收了起来,交给了身边的楚政委,自己换上了断魂驽,不知为什么,她用起来还是这个利索。神弓在手,天下无敌!都说蔺曼卿是个通灵之人,如此神一样的对手,普天之下能与几人堪与之交量?可偏偏就有几个东洋魔女叫阵,棋逢敌手,鹿死谁手谁能断定!
还有,这位蔺曼卿从小就养成了一种怪脾气,只要她觉得不投缘看着心烦的人,天皇老子都不理。她决不会跟世人打肚皮官司,如果烦谁一定会显露出来。因此当初千柱屋里的人都说她是石头投胎的,不开窍,傻得很,在世俗社会里一定要吃苦头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改变她这种大小姐的脾气,参加革命后是必须要尽力克服的,她倒是收敛了不少,可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从本质上来说,她依然没有什么质的改变。
当年在千柱屋,张嬷嬷最容忍不下的就是她这种性子。在张嬷嬷这种货色的眼里,蔺曼卿从小就冥顽不灵,天生就是异数,是另类。她们彼此生活在两个极端的世界里,水火不相容,一个将另一个诅咒为妖精,另一个将这个鄙夷为鬼魅。造化弄人,又偏偏都在千柱屋的同一个环境里。好在后来蔺曼卿终于化作红蝴蝶从千柱屋中飞了出去,来到了东白山的自由王国,过上了尽管清苦却自在的生活。
蔺曼卿他们的目光在林子里嗖嗖地拉伸,冷箭一般。平时蔺曼卿走路是带着风的,现在她没有健步如飞,已经伏在丛林中,一动不动。目标还没有出现,她就拿出那把红木梳,轻轻地梳理了几下头发,又将它藏好了。她的心是空的,早已经空了。魂也丢了,命中注定的。可分明又有一匹白马寄生在她的骨子里,令她痛苦,令她耻辱,更令她绝望。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有一把尖刀在捅她的心,刮她的骨。她暗自思忖,只要蔡观止一露面,自己第一个用冷箭射死的就是他。
林子里出奇的寂静,这段等待的时间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她仿佛听到了时间齿轮的转动声,那种心间滴血的声音,那种泪水流淌的声音,一齐交织在其间。她的心灵成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根本无法驱散自己心里深沉的黑暗。时间的沙漏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流水一般静静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他们的感觉特别慢,时光似乎静止了。
英姑是自己跟在楚天舒后面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着。她显然已经忍不住了,就向蔺曼卿表示了她的疑惑与浮躁,吴大队长他们早已经与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上了,这里为什么还没有一点动静?他们潜伏在这里,就为了等待日军梅机关的那几个男女特务?蔺曼卿一声不吭,对于英姑那种乌老鸦似的聒噪,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楚天舒忍不住发话了,你别小瞧了这帮小鬼子的特工,他们可全是精英,特别是那几个顶尖级的女特务,任何一个都是蝴蝶,稍微扑闪一下翅膀就会掀起漫天风暴。听了楚政委的话,英姑就不吱声了,他的话在她看来,就是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似乎刚才说东洋女特工个个是精英的话,有点抬高了东洋鬼子,似乎会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为了避免产生这种错觉与误会,楚天舒掏出了手枪,潇洒地朝空中扬了扬,然后一下将枪口朝向前面,好像在表示,如果她们来了,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开枪,而且百发百中,一个一个将她们送上黄泉路,这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什么模样魔女,什么帝国之花,算个什么鸟呀!
楚天舒拿枪的手再次伸向半空中时,便凝固在那里,像是结冰了,化石了。他瞪着一双眼睛,英姑以为他中了邪,扯了扯他的衣角,没有任何反应,她想喊他,不经意间也愣住了,因为她也猛地发现雪野上站着一排东洋兵,为首的就是蔡观止。蔺曼卿也见到了他,一股无名火腾腾地往上蹿,她正要举箭射击,忽然又将断魂弩放下了,几乎是在刹那间,她想到了这是敌人设下的陷阱,蔡观止不过是他们的诱饵。可以断定,敌人的狙击高手就潜伏在附近,稍有风吹草动,子弹就会悄无声息地凌空飞来,如果这支毒箭射向蔡观止,子弹就会即刻飞到,百分之百地命中目标。
蔺曼卿猜想的没错,确实有狙击高手在对面的山腰上,就是清子她们。幸亏蔺曼卿舞刀是在来路上的林子里,如果是在这里的话,那太危险了!刚才楚政委耍了一回枪,如果在远处看,也许就是草木晃动了一下,就把敌人引来了。洋子她们无法断定,这丛林中草木晃动究竟是什么时候引起的,雪地里一只野兔子偶尔经过也会让草木摇动的。
雪野上一下子显得特别的安静,最不平静的就是蔡观止的内心,血脉愤张的他,心在怦怦地跳动。他知道自己有罪,罪不可恕,也不想救赎自己。他想的是蔺曼卿,这个像女神一样的女子,似乎不应该跟着他一起殉葬。他不知道前世埋她的人是谁,但今生他不想成为亲自埋她的人。如果爱有来生,他倒希望不要生在战争的环境下,大节不辱,和平年代就算涉黑也不会有当汉奸叛徒之说的。再说,他一介自命清高的书生,只有捻死只蚂蚁的那点本事,杀人越货鸡鸣狗盗盗国者飞扬跋扈贪婪无度之类,想来也不会跟一个浪子有缘吧!
蔡观止也不想为自己开脱,找什么借口替自己洗清罪名什么的。世事沧桑,人情苍凉,荣辱生死他本也看透,当汉奸又怎么啦,成叛徒又怎么啦,那些什么罪名也没有的,从达贵显人,到平头百姓,内心邪恶的,道德沦丧的,伪君子,蛇蝎,恶狗,恶狼,小人,魔鬼,王婆,泼妇,荡妇,人渣,刽子手,照样多如牛毛!有些是披着羊皮的狼,有些是披着人皮的鬼!有些是咬人的狗,有些是嗜血的蝇,有些是粘屎的蛆,有些是猴园里上蹿下跳的毛猴子!他们在朝亦在野,或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他们冠冕堂皇,人模狗样,招摇过市,招摇撞骗,又何曾下过地狱!就像千柱屋中的张嬷嬷,就像狼子与吴艳红,他们不是有滋有味光鲜十足地寄生在滚滚红尘之中吗!
蔡观止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认识蔺曼卿算什么,是缘还是劫?或者是由缘变成了劫吧!一个人跟另一个人,是不是结缘,会不会成劫,那是命中注定的,老天早已经安排好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浪淘沙,披沙拣金!眼下蔡观止没有想得那么多,他已心如止水,也不去多想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早就没了,只存下了一具空壳子,或者说行尸走肉。如果爱有来生,下辈子他就做一个干净的男人,硬骨头的血性汉子。
蔡观止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蔺曼卿不能死,她是一个干净的女子,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或许还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贵族,最后一个高贵的女神!总而言之,她不应当现在就从这片林子里,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就像一阵绕林而去的风,一片随风飘逝的云。于是他就默默地祈祷,蔺曼卿啊蔺曼卿,你千万不要在这里,如果你真的在这里,那就千万别出来!
蔺曼卿一阵咬牙切齿,她想这个蔡观止应当立即处死,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能拖延!或者说,她要处死的,是汉奸走狗叛徒的罪名!中国人向来是讲究名节的,这是一种耳濡目染的潜移默化的文化,深入骨子里的代代相传的气节,中国人在这方面个个大义凛然大义灭亲,喜欢一棍子打死一个人,手中没棍子的也会随地捡块石头落井下石,如果连石头也没有的话,至少还有唾沫,精液也会有枯竭的时候,但中国人的唾液是永远也源源不绝的,众人的唾液足可以淹死一个人。
一个人的大节要是毁坏了,那这个人的一切全都完蛋了,包括爱情。可爱情偏偏就是个难缠的东西,难舍难分,欲罢不能。有情也有欲,有爱也有性,如果对方是个明眸善睐的绝代佳人,倾城倾国,国色天香,她向你抛来媚眼,你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女特务,而拒绝与她上床吧。当然,对于极少数另类,比如说柳下惠与性功能障碍者来说,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英姑实在沉不住气了,她从心底里嘀咕道,如果他们当中一定要作出牺牲的话,那就牺牲自己吧,不管是为了她钟情的楚天舒,还是高贵的女神蔺副队长。她生如蝼蚁,死何足惜!中国女子的牺牲精神向来是全世界有名的,不管是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一种信仰,她们都会带上某种宗教情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比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一旦变了心,那就寻死觅活,上吊投河。再比如一个骗子装扮成菩萨,借佛的名主骗色骗身,就会有女子相信上当。英姑现在就被一种决心为心爱的楚政委殉道的宗教情绪控制着,她就觉得为心爱的男人去死,也就崇高了许多,形象随即会像山一样的高大,像青松一样的不朽。她认定这样的死法是最优美的,最悲壮的,只要能化身为青山或青松,死何足惜!
英姑终于豁出去了,她要用自己独特的办法去将敌人的狙击高手引出来。她冷不防窜出了丛林,跳到了一块岩石上,举着系着红绸子的冲锋号,朝天吹了起来。军号声十分嘹亮,也就那么一声。那声音在飘雪的山野里飞,雪花在飞,泪花在飞,她的灵魂也插上这声音的翅膀在飞。子弹也飞来了,一共有三颗,全部不偏不倚地命中了她。英姑慢慢地倒了下去,那优美的姿态就跟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在她倒下去之前,下意识地朝丛林方向瞥了一眼,回眸之前脸上带着一丝妩媚的笑容,灿烂得像山花。
几乎在同时,冷冰与冷霜狙击枪里的子弹也凌空飞出,击中了千里之遥的洋子与风子,两朵帝国之花霎时凋谢在东白山上。清子见势不妙,敏捷地转身离去,也就是影子一闪,便风一样的消失了。蔺曼卿想举箭射击的机会也没有,她不由得暗叹,自己的确遇到的是神一样的对手。楚天舒他们也从丛林中一跃而出,冲向敌阵。蔺曼卿本想先射死蔡观止的,可她与英姑擦身而过时,犹豫了一下,终于扔掉箭去扶倒在血泊之中的战友了。英姑已经断了气,蔺曼卿哀嚎一声,重新捡起断魂弩,冲上前去。
一下子找不到蔡观止,蔺曼卿像是疯了,她看见黄皮狗举箭就射,那些日兵一个个中了毒箭,争先恐后地向阎王爷报到去了。小鬼子鬼哭狼嚎,她要用这群野兽末日的尖叫与抽搐来抹平内心的痛苦。然而,这并不能真正消除她那种灵魂深处的痛楚,一边射杀一边寻找蔡观止的身影,哪怕是他的幽灵。可是,哪里还有他的踪影。她就继续一路射杀那些鬼子兵,发泄着满腔的仇恨。
日兵被他们消灭完了,山坡上,丛林中,到处都是鬼子们的尸体。蔺曼卿到处寻找蔡观止,就是没有他的踪迹。这时候,她刻入骨子里的痛苦被唤醒了,这之前一直是麻木的,无声的。小痛才会叫,痛苦到了极限时,反倒没有了声音。后来,楚政委他们在英姑身边大放悲声时,蔺曼卿才暂时放下了寻找,也来到了英姑的身边。望着英姑安详的遗容,蔺曼卿依然没有声音,任凭泪水在她脸上无声地流淌,鲜血在心尖头无声地滴落。心碎,骨裂,都是无声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在她的胸腔内发出来,异常的清晰。
军号声声,十分嘹亮,在山谷里久久地回荡。楚天舒朝天鸣了三枪,算是为英姑送行。她的死是静美的,像落花被风吹落到了水面上。她的牺牲,终究跟那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俗女子不一样,跟那些舍身饲狼的低智商怨妇更是大相径庭。不管是为了美丽的爱情,还是为了真挚的战友之情,她都是为爱而去死的,一颗殉道的心,终究比山高,比海深。他们就将英姑草草地埋葬了,一堆黄土就算是她的坟茔,除了一支唢呐与一支军号,她什么也没有带走。
山林的另一边,战斗依然打得十分激烈,枪炮声源源不断地传来,撞击着他们的耳膜。楚天舒睃了一眼蔺曼卿,那意思是我们是否也该去参战了。蔺曼卿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一闪而过的东洋魔女的身影,还有蔡观止那可憎的面目,她决绝地说,你们要走就走吧,她要留下来做她最想做的事情。楚天舒说,你不走我们也不走。蔺曼卿笑了一下,那我们立即开始行动吧,不找到他们,不消灭他们,决不罢休。再说,那个逃走的东洋女特务,是高手里的高手,她的能量可不轻视,如果让她跑到吴大队长他们那边去,从背后放冷枪,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楚天舒幽幽地道,吴大队长是属虎的,虎就是大野猫,有九条命。楚政委的意思是让她不用替吴大队长担心,福大命大的人死不了。蔺曼卿又笑了一下,依然坚持一定要阻止她!同时,蔺曼卿也非找到蔡观止不可,非亲手宰了这条日本人的走狗不可!他上天,她就追到天边,他入地,她就追他下地狱!就算自己红颜薄命,这个生死劫今天是挺不过去了,她也一定要将他们之间前世今生的这个生死结解开来!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碰到天生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四小姐蔺曼卿,谁能阻挡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