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同时写两个故事与两个电影剧本大纲,等待国防部征召我去当兵的那张纸。每个月轮到“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与手指键盘共舞时,就是我最期待的时刻。
每一段爱情都是人生,而我靠着不断不断回忆的勤劳功夫,将这些遥远的记忆重新整理,敲打成文字,仿佛在青涩的过往里又活过了一次。
上星期整理旧家,妈从神秘的黑洞里拖出两只箱子,交给了我。
箱子一大一小。大箱子里装的是那些沈佳仪与李小华写给我的信,以及一些诸如证严法师静思语这样的小礼物。
信件一叠叠,发出不让人讨厌的老气味,真庆幸我曾经活在那个“电子信件连影子都还没看到”的年代。用笔一个字、一句话在信纸上构筑的世界,配上小猫小狗的点缀插画,没有千篇一律的生冷新宋体,没有俯拾即是的表情符号,拙劣的信纸所拥有的意义更饱满,一切都像是小心翼翼端出来的精品。
但我还来不及细细回味,就被小箱子里许多乱七八糟分类的照片给吸引住。
照片里的大家穿着打扮都很白痴,靠在沈佳仪旁装模作样的表情教我忍俊不已。我很懒惰,这些老照片我看是永远无法扫描成数位备档了,但真该找些时间,一股脑将这些照片摊在桌子上让大家瞧瞧当年的蠢样,看看能不能再烧点青春,噼里啪啦回锅一下。
正在星巴克敲打笔记型电脑,写下这段文字,消磨与出版社晚餐之间的空档。悄悄入了初冬,咖啡店里每个人都套上薄薄的外套,窗户外面的情人们也开始将手放进同一个口袋,共用一双手套。
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秋天走了,寒意还未结成一片冬。
某天在交大的夜里,我的好线人叶恩瑄捎来了一个机会。
“我们嘉义农专下个礼拜校庆,我们班上有个摊位卖东西吃,你跟佳仪都来吧,我同学会开车,园游会结束后我叫他们载我们出去玩!”叶恩瑄在电话那头。
“一群人喔,这样算是约会吗?”我犹疑。
“喂,难道你敢一个人约沈佳仪出来吗?”叶恩瑄大声说道。
“是不敢。那我们要开车去哪里玩?”我搔搔头。是真的很难想像我跟沈佳仪两个人一起出去玩的情形,我怕尴尬,尴尬会毁了我。
“来嘉义,当然是去阿里山看日出啊!”叶恩瑄自信满满地说道:“我都计画好了,我们晚上不要睡觉来熬夜,去看二轮电影,看完以后就直接开车上阿里山,做小火车到山顶。”
听起来还真不错。
“那,如果我告白的话,会有多少机会?”我忍不住问。
“沈佳仪不是已经知道你喜欢她了吗?”叶恩瑄语气讶异:“如果现在沈佳仪还不知道你喜欢她,那才真的不可思议咧!”
“喔——那我修正一下告白的定义,如果那天我问沈佳仪要不要当我女朋友的话,胜率有没有破九成?”我坐在地上,翻看手上的行事历。
“吼!这种是不要问我啦,会不会成功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啊!”叶恩瑄没好气道。
“好吧,那我自己看着办。对了,你——你该不会两头报信吧?”
“什么意思?”
“你该不会跟沈佳仪说,我可能会趁机跟她告白吧?”我小心翼翼打探。
“谁跟你一样小人啊!”叶恩瑄哼哼,挂上电话。
“——”
对我来说,告白如果只关心成不成功就太逊了,因为“如果一旦成功,就不会再有下一次的告白了”。告白当然要成功,所以仅有一次机会。因为仅有一次机会,当然就得想办法让告白漂漂亮亮,永生难忘。
认真说起我最喜欢的告白方式,莫过于人海战术下的种种变化,简单说就是哗众取宠。但嘉义不是我的地盘,找不到伙伴制造人海,也翻不到熟悉的地理资源可以利用。阿里山不是八卦山,跟我一点都不熟。
“那么就见机行事吧?”我苦恼。
一周后,我跟沈佳仪一大清早就约在彰化火车站门口,买了早餐,搭上前往嘉义的自强号。
仔细想想,这还是我跟沈佳仪除了晚上在学校念书之外,第一次两人独处,弄得我异常紧张,没有办法像平常一样跟沈佳仪畅所欲言,只好乱打哈哈。而沈佳仪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尽捡些不知所谓的事情跟我说。
“你看起来很想睡觉耶。”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想吃我手中的肉包,就得苦苦哀求我。”
“才不要,我已经吃饱了。”
诸如此类的对话,让我忍不住开始深思今天的嘉义之旅会有多悲惨。如果嘉义之行彻底毁掉,说不定我会反省自己究竟“适不适合”跟沈佳仪谈恋爱,还是只是适合当个朋友这类很孬种、却很实际的相处问题。
忘了我们这两个笨蛋是谁先睡着的,到了嘉义下了火车,两个人都是一副大梦初醒的蠢样。
等在火车站的叶恩瑄看到我们这个样子,都忍不住摇摇头,心里大概很鄙视我平白浪费在火车站小约会谈心的机会吧。
到了嘉义农专的校庆园游会,我跟沈佳仪还是没能进入平日自在的相处气氛,两个人慢慢绕着每个摊位,有一搭没一搭研究起各家小吃。
随着话题迟迟无法突破瓶颈,我越来越紧张,脑子里的不良物质逐渐淤积沉淀,终于错乱了我平时的思考。
要爆了。
“沈佳仪,你对我喜欢你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我打开嘴巴,让这句笨话自动冲出来。
“——”沈佳仪停下脚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任何感觉?”我笑笑,无法分辨脸上的表情长什么样。
“我的天,你到底想说什么?”沈佳仪露出古怪的表情。
“不是我想说什么,而是想听你说点什么。”我故作轻松。
沈佳仪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开始深思不说话,似乎无法一时半刻回答我的问题。
站在冰淇淋摊贩前,我买了两支甜筒,一只递给沈佳仪。我心中暗暗发誓,下次两个人逛街买甜筒的时候,一定只买一只。
“我怕你喜欢的那个我,不是真正的我。”沈佳仪幽幽说道,吃着甜筒。
“什么意思?”我失笑。这是从漫画里抄出来的烂台词么?
“柯景腾,你真的喜欢我吗?”沈佳仪坐在花圃旁,我也坐下。
“喜欢啊,很喜欢啊。”我故意说的大大方方毫无窒碍,免得话一慢,胸口的气就馁了。浑然不知,我手中的甜筒融化得都快滴下了。
“我总觉得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根本没有你形容的那么好,也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好,你喜欢我,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沈佳仪还有些腼腆。
真是——在说些什么啊?
“啊?”我歪着头。
“我也有你不知道的一面啊,我在家里也会很邋遢,有时也会有起床气,有时也会因为一些小事就跟妹妹吵。我就是很——很普通啊!”沈佳仪越说越认真,我则越听越不知所云。
“乱七八糟的,是看太多证严法师静思语的副作用么?”我皱眉。
沈佳仪噗嗤笑了出来。
“真的,你仔细想想,你喜欢我吗?”沈佳仪吃着甜筒。
“喜欢啊。”我大声说道。
“你很幼稚耶,根本没有仔细想,来,仔细想。想想再说。”沈佳仪用眼神敲了我的头。
我只好象征性沉默了一会,但我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花精神在转这个不须思考的问题。我本能地想着:沈佳仪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花圃旁,沈佳仪专注地吃着甜筒,我则越想越恐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在很尴尬的时候迸出这个更令人尴尬的话题,导致自己无法收尾。
此时,叶恩瑄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看见我们坐在花圃旁吃甜筒,好没气地双手叉腰,摇摇头。
“好啦好啦,我们园游会小小的其实很无聊,你载沈佳仪出去走走啦,记得在晚饭时间前回来就好!”叶恩瑄眨眨眼,递上一串车钥匙。
救星,你真是太有义气了。
我当然接过钥匙,几分钟后我就载着沈佳仪一路往嘉义农专的山下滑冲。
“别骑太快。”沈佳仪在我耳边说,双手抓着车后杆。
“怕的话,就抱住我啊。”我开玩笑。一个期待发生的玩笑。
视线是一种很奇异的东西。
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刚开始认识彼此,就选择喝下午茶、或好整以暇吃顿晚饭,常常会大眼瞪小眼,反而是不擅长语言的男女错误的约会策略。想想,彼此的眼睛必须摆在对方脸上的话,若没有足够的交谈内容支撑彼此的视线,就很容易陷入尴尬的境地,“相对无言=惨绝人寰”。
所以陌生的男女要约会,选择看电影是很理智的做法,因为看电影的正常视线,可是要放在遥远的大荧幕上,不用看对方,也不用多说一个字(完全沉默也是种格调),一切都很自然,不需承受额外的压力。
而男生载女生骑车,在视线的投注上也有减缓压力的奇效。在弯弯曲曲的山径上,迎着让人不得不清醒的凉风,我俩有说有笑,刚刚的莫名尴尬不知不觉随着初冬的凉风冻结在后头。
然后是一阵让人温暖的沉默。
山风吹拂鱼鳞般的金色阳光,引擎声砰砰击打无语的节奏。
我只是静静地骑着车,感觉沈佳仪此时此刻只与我在一起的奇妙滋味,希望沈佳仪也有“此时此刻”的记忆感,收进名为“柯景腾”的抽屉里。
“喂。”
“?”
“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
“真的。”
“好啦。”
“超级喜欢的。”
“可以了!你不要那么幼稚!”
山风里,我牢牢看着后照镜里,沈佳仪羞赧的神情,看的快出了神。
真希望我们之间的一切,最后能有个无悔的结果。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园游会结束,在嘉义市区嗑了地道的火鸡肉饭,又熬过了两部不知所云的二轮电影,我们一行人终于踏上朝拜日出的旅途。
车子绕过拐来拐去到吐翻天的山路,加上一路猛打呵欠,我们好不容易来到阿里山的火车站,据上传说中很有古怀情调的小火车。
接近破晓的蓝色温度,将整座山冻的连树叶都在发抖。小火车在黑夜里哆嗦不已,挨着冰冷的铁轨,摇摇晃晃地像条胖大虫。
双颊红通通的沈佳仪坐在我对面,冷得直发颤,不断朝手掌呼热气。好可爱。
善于制造机会的叶恩瑄对我眨眨眼,丢了一对毛茸茸手套给我们。
“一只给佳仪,一只给你,你们吼,真的很欠常识喔。”叶恩瑄哼哼。
于是对半。
我的右手戴上手套,沈佳仪的左受戴上手套,两个人默契地不表示什么,生怕一旦开玩笑解除共用手套的尴尬的同时,隐藏的幸福羞涩也会一并消失。
我乖乖闭嘴,也不去逗沈佳仪说话。
火车停。
我们跟随满火车的游人鱼贯下车,走道观赏日出的大广场。
那天云海很厚,厚到足以藏匿一百台外星人飞碟。天空由黑转为混沌的墨蓝。
我们一夜未眠的困顿在冰冷的风中全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期待看见太阳从云海中破升而起的兴奋。
沈佳仪笑嘻嘻地看着我,跟我打赌等一下有没有足够的幸运可以看见日出,我不置可否,还沉溺在两人共用一对手套的小小幸福里。
十几台相机与三角架立在广场中央,不约而同对准云海,四周都是嘻嘻哈哈的情侣喧闹,行着粉红色的光合作用。
“挪,慢慢等吧,看样子还要一阵。”我递过小摊贩买来的热豆浆。
“谢谢。”沈佳仪捧着热豆浆,珍惜似地吹气。
我心中暗暗发誓。
如果等一下太阳破升而出,万丈金黄穿过云海的瞬间,我就把握时间牵起沈佳仪的手,进行第二阶段的“告白”——问沈佳仪要不要当我女朋友。
胜或负。全部或归零。一百分的天堂人生或负一百分的地狱生活。
一个深呼吸中决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个,山上的空气很稀薄。”我看看正吃着肉包子的叶恩瑄。
“嘿呀。”叶恩瑄。
“氧气很少,算是稀有资源了。”我凝视着叶恩瑄的眼睛。
“什么稀有资源,你要说什么啦?”叶恩瑄皱眉。
“我刚刚发现,这里的氧气只够两个人呼吸。两个人刚刚好。”我压低声音。
“——”
叶恩瑄吐吐舌头,捧着吃到一半的肉包子光速逃开,远远地看着我奸笑。我感激地朝她比了个含蓄的发冻中指。
就这样,沈佳仪与我站在广场中央,分享独属两人的稀薄氧气。
天空的颜色变得诡异难辨,似乎已到了破晓前夕的暧昧时分。但深墨沓滞的天色越来越淡,却不见石破天惊的日出。
“今天好像看不到日出了呢。”路人甲哀怨。
“怎么可能,阿里山的云海日出最有名了啊!”路人乙叹气,放下相机。
没有日出?今天没有日出?
没有日出要怎么表白心迹?我的心脏跟着迟迟不到的太阳埋在厚厚的云海底,沈佳仪的脸色也露出好可惜的信号,转过头看着我,叹了一口气,不说话。
我好不容易积聚的勇气,在那一瞬间完全溃散。
罢了——罢了——我叹气。
几个小时后,我跟沈佳仪撑着无精打采的身体搭着北上的火车,离开了命运大魔王击败我的嘉义。沈佳仪要回台北,我则要回新竹交大,两个人的座位居然差了很多节车厢,连聊天都不能,我只能独自看着窗外打呵欠,在玻璃上的雾气写字。
孤孤单单的火车上,我恨恨不已,发誓下次不再倚靠随时会背叛我的自然景象决定告白的时机。
我要自己来。我要在跟我很要好的八卦山上骑着摩托车,跟坐在后座的沈佳仪大声告白——我要用吼的,用吼的问沈佳仪要不要当我的女朋友,吼到连命运大魔王都会被我的气势震到魂飞魄散。
我不能再因为一个意义不明的叹息,就提前将自己三振出局。
越想越气,我简直想把太阳活活掐死。
“喂,今天虽然没看到日出,但还是蛮高兴的啦。”
我抬起头,沈佳仪站在我面前,揉着睡眼惺忪的兔宝宝眼睛。
沈佳仪腼腆笑着,看着正在写纸条给她的我。
“不要写了,陪我说话。”
“——好吧,我有什么办法?”
“喂!”
从嘉义回新竹后,我的脑中一直挥之不去沈佳仪在火车上找我说话的模样。她不过是离开自己的座位,走过几节车厢找我说话,如此而已。但对一个很喜欢她的男孩子来说,其中代表一丝丝心意都值得探讨。
过年时许博淳重考班放假回彰化,我们一起吃火锅,我迫不及待跟他报告我最新的进度,其中当然包括重要的嘉义往返之行。
“柯景腾,沈佳仪在嘉义农专说的可能没错。”许博淳烫着猪肉片。
“三小?”
“你喜欢的,或许根本不是沈佳仪。”许博淳装出一副高深莫测。
“他妈的你发什么病?我追沈佳仪有多用力,恐怕是你看最多吧!”我嗤之以鼻,烫着薄猪肉片。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喜欢的,不是你眼中的沈佳仪,也不是沈佳仪自认真正的自己。”许博淳嘿嘿嘿。
“那是什么?难道你要说,我喜欢的其实只是他妈的『喜欢沈佳仪的感觉』?”我瞪着他。
“难道没有可能?你喜欢沈佳仪的时候,一直都很有精神啊。承认吧。承认也没什么啊,也没有比较不好。”许博淳哈哈笑道。
“我喜欢沈佳仪,也喜欢我自己,所以当然也喜欢喜欢着沈佳仪时候的我自己。”我捞起猪肉片大口嚼着,说道:“喜欢对的人的时候,我身上可是会发光的耶,谁不喜欢因为喜欢的人发光的感觉?”
是啊,喜欢对的人,身上会发光。
连续发着八年的光呢。